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宝庆印记 §抵挡三百年风雨的村庄

在古城武冈做银行小职员的六年间,我曾像一只始终处于迁徙境况中的鸟,无数次地往返于邵阳和武冈两地。在途中,我总是要穿过一个叫双牌的地方。它与我的家乡隆回搭界,是武冈最偏远的地域之一。每次经过这里,透过车窗玻璃,看着边地荒凉的集市和不远处林木稀疏的红丘陵,我的目光似乎有点麻木,人也开始进入昏昏欲睡的状态。在漫长曲折的人生旅途中,已有并且还将有许多许多的村庄、小镇和人物为我所忽略,双牌只不过是这许多中的一个而已。我想我不必感到抱歉。

二零零五年八月十二日,在离开武冈两年多后,我又以客人的身份重返此地。本地发起了“文化名家武冈行”的活动,广邀湖湘大地的文化人士来此相聚,这背后自有其深远谋划和良苦用心。访问的首站居然定在了双牌,则让我朱免感到有些诧异——这贫瘠的山乡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奇珍异宝,竟成为了以古迹和历史闻名的武冈对外展示的第一个窗口?

在双牌的集市上吃过中饭,武冈市政府调过来的十多辆“猎豹”越野车载着庞大的队伍拐上了山间小道,而客人们自带的小车,则在工作人员的劝说下被停放在1865省道边的树下乘凉,颇有些战士们被投闲置散的寂寞和无奈之态。越野车在路上才蹦跶了两下,我立刻就明白了此种安排的英明。山道上到处都是犟头犟脑的石头,从硬实的红土地中挣扎着探出身子,抬头仰望着它们所无限向往的天空——很多农民和农民的子弟在为进城而苦苦奋斗,所呈现的也就是这种艰难姿态。突兀的石头之外,就是同样繁多的土坑,像被地雷炸过一般。那些在城里神采飞扬的“宝马”、“奔驰”之流,倘若驰骋至此,肯定会惨遭底盘破裂之灾。就连横行于乡野的三轮车,也不敢轻易涉足此间,因为很容易爆胎。那么,这条山路所连接的乡村,该是怎样的荒凉偏僻,久不与外界通人烟啊!而那正是我们此行的终点,有着一个很耐咀嚼的名字:浪石。

颠簸了六里山路,下得车来,当头罩下的阳光有些烫人。几十位模样古拙的村民赫然列队于村口两旁,使劲地冲着我们笑,厚硬如石的双手急剧地互相撞击着,发出很结实的声响——如此生猛的鼓掌我还是头次遇上。队伍中时不时蹦出句把显然是临时练习的普通话,有一句格外响亮:欢迎首长。这也许是他们所能想到的最高级的词汇,尽管对这些文人墨客们并不适用,但所传达的那份从心底腾出、冒着热气的情意,却令我感动,甚至是有些惭愧。其实应该努力微笑、大声问好的是我们。是我们的脚步搅碎了这满村的宁静,也打乱了他们像日出日落一般自然恒常的起居。很想说一声,对不起,打搅了,但我忍住了,因为说出来,定会让这些朴实的人有种无从应对的惶恐。

村长把我们请进路边一栋大房子歇脚。数架显然是调集来的立式风扇正鼓足精神飞速转动。几张木桌上摆着刚切开的西瓜和煮好的盐水花生。两个肤色微黑、眉眼清秀的少女一碗碗地把茶斟上来。茶是本地野茶,用山泉水烧开来泡,蹿出股不加修饰的香气;盛在青白色的瓷碗里,自有一种天然的美感,不饮已令人口舌生津。坐在长凳上,惬意地喝着茶,吹着风,我往对门处望去。道路对面是一大片和缓上升的坡地,坡地之上,密集如林的青砖房屋似乎是刚刚从古代的时空中降落,在愈加明亮的阳光中轻轻晃动。我诧异进村的时候怎么没有注意到。如此浩大的古建筑群,昂然出现在这苍凉偏远的群山深处,我居然对它们视而不见——这几乎是不可原谅的啊!

坐不住了。坐不住的不光是我,连年近七旬的李元洛老先生也站了起来,置满屋的清凉而不顾,携着他的夫人,挤进茂盛炽热的阳光中,向对面的坡地走去。沿着青石板路,刚进入这个由黑瓦、青砖、木门和石阶构成的古代世界中,热浪就被神奇地阻挡在了建筑群之外。前人对建筑的风水格外留意,其精微通幽处远非今人可比。惭愧我未能掌握此种学问的奥义,但我想所谓的风水学,本质上该是一门环境学。落实到浪石村,它则体现于整体建筑群坐北面南的朝向、院落与院落间的有序连接、房屋与房屋间的彼此呼应以及高架构的房屋良好的通风性和适宜的采光度,甚至屋前屋后的树木,其栽培的位置、种类都是经过周详考虑的。默察整个布局,则暗合道家“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玄理——单个院落都是前后两进,合两仪之形;两侧再连以厢房,呈四象之态;院与院之间以石门相应,青石板路相接,小院连成中院,中院连成大院,大院甬道纵横,路路相通,隐现八卦之状。甬道易生风,因而整个村落凉爽透气。而这种种措置之最终目的,就是在于营造出祥和静谧的气场,使人与环境最大限度地融合无间,安居然后乐业。思及古人的智慧和情怀,再想想城市里那些狭窄封闭的鸽子笼似的楼房,我唯有发出惆怅的叹息。

屋中的主人本来都是或蹲或坐,悠闲地抽烟、聊天,看到有客来访,赶忙站起来,都是三四十岁的汉子,脸上露出的笑容居然有些羞怯。好几个都是口讷讷不能言,只用手指着空出的条凳。但客人们不坐,只是满屋地游走,对着那些精雕细刻的门窗和屋梁赞叹不已。诗人匡国泰先生捧着他的宝贝相机,对着镶嵌于窗格上的花卉、动物和人像进行着长久地凝视。其实他的摄影已和写诗一样得心应手,按下快门的动作却显得审慎。也许这种不可复制的美,让这位灵才诗人有被震慑的感觉。相对于今人的浮躁和粗糙而言,古人的每一刀、每一笔都是那样充满静气,细致入微。不仅门窗和梁柱上都处处呈现了他们对美的认识和追求,连坚硬的石门也刻下了精美如湘绣的花纹,刻痕细腻,仿佛是武林高手用绣花针贯注内力在上面雕就。青石门槛上多刻双龙护宅图,从门槛上端延展到正面,虽不在一个平面上,却圆转如意,图案的接连非常自然,令人惊叹那些民间艺术家手法的沉稳与准确。

散文家叶梦女士似乎对石门两边的对联特别感兴趣,一副副地仔细辨认、吟咏,然后用数码相机摄下。我虽属新人类,却没有叶前辈这样器材先进,乃是采用最原始的方法,掏出纸笔来记录:“石奇风香藏虎踞,浪静水清行龙卧”——这当是本村的招牌对联,自许龙虎,气魄不凡,又以倒藏头的方式把村名镶嵌进去;“山林忧乐先天下,衡泌栖迟味道根”——身处山林,心忧天下,乃是典型的儒家风范,下联用了李泌隐居衡山的典故,透露出几许道家情怀,而儒道互补,正是中国古代士子文化人格的一个根本特征。此外如“齐家治国平天下,尽孝竭忠处世间”;“三珠玉树门前绕,五子经书室内香”,无一不散发着浓厚的书香气息。我推断这个村落必定拥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根基,在时光的深处,这里应该生活过一批饱读诗书、眼界高远的人物。向村中的老者一打听,果然如是。浪石村大约建于康熙年间,在三百年的历史长卷中,闪现过不少举人和进士儒雅矜持的身影。就算未能有子弟扬名于科场的门户,也莫不以耕读传家。土改期间,这样一个村子,居然划分出四十户大地主。我感到疑惑:村人的祖先们看上去功名心旺盛,经济又宽裕,就算不选在通都大衢落户生根,至少也要在宝庆府或者武冈州择地而居,为何要跑到如此偏僻的所在呢?这里面肯定有其不得已的原因吧!或许是受到了村长的嘱咐,要多提供些情况给我们这些采风者,或许是因为能听他讲古的人越来越少,难得遇上我们这些性喜访古探幽的文人,老者越讲越兴奋,不待我询问,把家底都抖了出来:该村的老祖宗叫王祖清,明朝时在分封于武冈的岷王身边为官。后因农民起义,王祖清弃官而逃,先后迁到新宁白沙、邵阳县龙口等地。传至其长孙王正海时,方举家迁至李家坝,也就是现在的浪石。王祖清虽然弃官归隐,但骨子里摆脱不了仕宦情结,以诗书传家,并没有打算做一个纯粹的农民。后世有不少子弟走出山野,考取功名,在朝为官,王家也就有更充裕的财力用于置田修房,遂成此大村。三百年的风雨飘摇,世事变幻,浪石村却安坐于这湘西南的山地一隅,稳妥、实在、长久。那些漂泊于江湖,辗转于庙堂的子弟,不仅可以在诗中屡屡遥寄乡愁,有朝一日看透了,心冷了,马上就可以打点行装,踏上归程。因为他们知道,白云苍狗,物换星移,唯有浪石村不变,如永远的慈母,等待着他们的随时归来,这是多么好的感觉啊!何况这又符合“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的古训,值得同僚和友人大表羡慕与祝贺。而在我看来,人生最悲凉的景况之一,就是游子久客归乡,家园荡然无存,物非人亦非。拥有浪石村的游子显然是幸运的,想必他们经历宦海沉浮的时候,心态也比其他的人要从容——就算失去了功名,至少还有温暖恒在的家园啊!

沉思良久,感叹再三,我正考虑是不是以后也在乡下修个房子,于滚滚红尘中给自己建立一个安置灵魂的小院,老者却告诉我,如今的浪石村,已不复有当年的气象。“文革”期间,躲在山坳中的浪石,也没能逃掉所谓“破四旧”的浩劫。窗花遭凿,雕像被撬,近五十副对联受损,如果不是村民以石灰和泥将另外十几副对联掩住,我现在记录下来的恐怕只是一些残缺零星的文字而已。好容易捱到了清平时代,无孔不入的文物贩子又频频现身于此,巧舌加上利诱,少量堪称仅存精华的石刻水缸、雕花木窗和传自明清的家具都流失到了外地,沦为贩子牟取暴利的工具。老者是生于斯长于斯,以后也必将终老于斯,可谓与浪石村血肉相连,所以他的言说和表情无不透出切肤之痛。我只有安慰他说,如今政府意识到了浪石的价值,正大力予以保护,只要你们予以配合,不要再把老东西卖出去,就现在这样子,也很珍贵了,具备旅游开发的价值。老者这才稍舒颜容,转而又唠叨起重修族谱的事来。

从浪石村出来,又频频回望这座拥有雍容肃穆之气的村庄,我想,无论是认识一个人,抑或是一座村庄,都需要机缘。机缘不到,哪怕你千百次地经过他或者它的面前,都将擦肩而过。二零零五年八月十二日,因为各种机缘凑合,我认识了浪石村。此前,在自然的风雨和政治的风雨中,这座村庄已屹立了近三百年而从容如故,虽有毁损,根基未动。而在更为浩大猛烈的市场经济的风雨中,这座扎根于传统儒道文化的村庄将如何自处?是分化瓦解、风流云散,还是立足于传统的基础,乃将有新的作为?对于这个命题的思索和解答,不仅仅关系到一个村庄的命运,而且还和我们这个民族的走向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