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残阳似火,生生把村西头那颗垂柳一身茵绿衬成了诡异的血色。
此刻,那颗垂柳下,或坐或蹲着一群满脸焦色的农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都是一身灰不拉几的单衣,偶尔有几个着些鲜艳衣裳的妇人,倒是成了这一片灰里难得的亮色了。
老李头磕了磕烟斗,再次伸长脖子望向路尽头的大青山。这山他看了一辈子了,从生龙活虎的稚子到如今步履蹒跚的老翁,这大青山还是这么巍峨雄壮,葱葱翠翠,几十年一点变化也没有。
山路蜿蜒,干干净净的,连个鸟影子都不见……
老李头叹口气,缩回了头,再装上了一袋烟丝。火色的余阳下,他那张沟壑满布的黑脸倒是难得的平静,只是那换烟丝的手抖的有点不像样,泄了他心里的底。
太阳一点点落下去,暮色降临,早秋的寒气也开始上来了。围拢一圈的农人摇着头陆续散了。老李头还不死心,拢了拢衣裳继续等着,直到黑的不见影儿了才开始慢慢往家挪去了。
老李头的家在村东头,颤颤巍巍的两间茅房跟他的年纪一样大,屋顶的茅草也秃鲁的跟他脑袋上的头发一样,下点小雨都能没地方待去。
老李头一路慢慢行来,闻着满村落的面香菜香,他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叫起来。偶尔路上有那不开眼的看门狗,朝他吠两声,老李头都作样举起手里的烟杆子,吓走。
待快到家门口,映着昏暗的灯亮,果然就看到隔壁的大山媳妇张二娘倚着篱笆门口张望着,看是等他很久了。李老头紧走两步上前去。张二娘也忙迎了上来。
“他二爷,咋样啦?”张二娘一脸急色,蜡黄的脸上写满了担忧,眼眸子却贼亮。也许是等的时间长了,晚风吹散了发髻,额头鬓角的碎发散乱了满脸。
“大山媳妇,你怎的又等着啦?”老李头摇了摇头说道,“今儿个还是没见着人,这都上山三天了,也不知到底是出了啥样的事儿。”
张二娘眼里的星亮慢慢黯了下去,那一脸的殷切也慢慢褪了。她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叹口气,眼角却开始红了,“他二爷,我怎的能不担心,这上山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我家海棠是个女娃娃,这跟着一群汉子进山,我……我……”张二娘说不下去了,哽咽起来。
老李头想到海棠,难得的笑了笑,满脸的褶子也跟开了花儿一样。
“别瞎琢磨了,海棠虽然才十岁,可是个鬼精灵的丫头,又有我家柱子跟着,不会让她受累被欺负。”
他开了柴门,顺手把篱笆上的野草扯下来几颗丢到旁边的兔子窝里。边扯边道:“你快进屋去吧,大山这腿脚不方便的,端茶递水的也离不开人。”老李头拔完草,又看了眼兔子窝,才关好篱笆门,蹒跚着进屋了。
张二娘应了声,拿衣角把眼睛抹干净了,也进了自己的院门。关了门才想起来老李头还没做饭,赶着拿了几个自家做的窝窝头给老李头送了过去。
张二娘家的茅草屋比老李头家的要多上一间,却也是同样的破旧。平日里出个太阳还能过得去,刮风下雨这日子就难捱了。张二娘原本盘算着月底就整修整修屋子,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她男人大山进了一趟山,毛兔子没猎到一只,反而不小心掉到个山坳子里。等到同伴把他送到家里时,那满身的血把衣服都给湿透了,腿也折了。所幸看过大夫,都是皮外伤,摔断了腿,只要用药养着,好吃好喝个大半年,也能把身体养回来。
张二娘是又喜又忧,出了这么个大茬子,人幸亏没事,苦的是家里的家底很快就给掏干了,再拿不出半个铜钱来看病。这病再看下去,只能砸锅卖铁卖娃娃了。
待吃了一个多月药后,人看着好些了,张二娘便停了问诊,让海棠按照药方在周围林子里,山坡上采些草药应付。这一回海棠进山就是为了寻几味常用却贵重的药材。张二娘原来是不同意她去的,后山的豺狼野兽凶的狠,这几年风调雨顺是安生些,前几年却是听说有吃人的事来的。张二娘不愿意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闺女去送死,海棠撒娇卖乖求了她好几回都没应她。只这一回村里的汉子们一起秋猎,要去十多个,张二娘架不住海棠又一番的软磨硬泡,又确实没钱给男人用药,怕男人有个闪失,这才不情不愿的应了她,可是谁知……
张二娘叹口气再擦擦眼角,又往西头大山瞅了几眼,这才转身进屋。
夜色很深了,一豆灯光只堪堪亮了些许,映得满屋的影象却不真切。灯油也怕多用了,灯芯子就不敢用粗线,只用了细细的一根点着,叫人看东西也像隔着一层纱。只粗粗能看清路,不磕碰桌子凳子就好。
堂屋东侧灶肚里还有余火,锅里的水还是滚烫的,张二娘打了满满一盆水,进了东屋。
屋里的灯亮同样暗淡,模模糊糊能看清床上躺着的粗壮人影。
“孩子他娘回来了?”大山见着媳妇进来,忙从床上支起了身子。只是起来的急了些,扯到伤口,疼得他瘪了瘪嘴。大山是个粗汉子,常年累月庄稼地里讨生活,练就了一身的粗笨力气,也练就了跟那土地水塘一样沉闷的性子,就是私下里跟张二娘也没多余的话语。
“让你瞎动,扯得疼了才不管你。”张二娘赶紧的放下手里的木盆,虽然嘴上说着狠话,还是过去帮扶他一把。
大山也不恼,抬眼看了看张二娘,见她眼圈红红,头发散乱,满脸担忧失望,心里就有底了。他难免也跟着忧心起来。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屋子里只听得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娘,别瞎想,咱们海棠跟着叔伯们,不会有事的。”大山就着媳妇儿递过来的汗巾擦了把脸,又细细的把五个手指头都擦干净了,才轻声安慰她。
“哎……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还是憋得慌……”张二娘叹了一口气,话刚出口,她眼睛又开始酸涩,语气也哽咽的再说不出一句话。她赶紧背过身子拿衣袖擦了擦眼角,男人病着,她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这幅忧心样,让他也跟着担心受怕,再出什么闪失。
大山沉默下去,没有再接话。屋里头又安静回来,偶尔听到几声水响。
大山微微侧了侧身,张二娘拧干汗巾,给男人仔细擦洗后背。
李大山生的五大三粗,是个种田的好把式。多年的辛苦劳作,把一身的腱子肉都熬成了黑色。这回在床上躺了个多月,难得的竟把满身黑皮换了新,给捂白了许多。一张脸也白净了,有了些许年轻时的样子。
张二娘给他擦完身,看着他的脸勉强笑着道:“他爹,你赶紧的好起来,明天我去娘那儿把桩子接回家来。这都放那边几天了,我也不放心。二叔家几个娃娃也一般大,在一起就尽打架了。”
“嗯,听你的。”大山胡乱整理了下衣服,又躺了回去。
张二娘这一整天又是端茶送饭,院里地头的忙活,又是担心受怕,早就乏了。待伺候完了男人,她也草草打了盆水,胡乱擦完之后,就吹熄油灯上床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