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

太后将一沓地契交给萧逸。

太后一生无子，从亲疏远近上来说，萧城和萧逸都是一样的。她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手足相残。萧逸生性高傲，又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想让他臣服于萧城，着实很难。

萧城继承大统，坐稳皇位，大局已定，太后实在担心萧逸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举动，这才昧着已故的陆太妃嘱托，把他放在宫外不闻不问。

萧逸此番在猎场上的表现，让太后放下心来，如此便说明他已经接受了现实，她，也终于可以对眼前这可怜的孩子伸出援手了。

“这是你母妃留下的地产。房契一直由锦墨打理，得的银子，哀家都让锦墨以你的名义存到钱庄。数百亩良田暂时分发给陆家族人用着，你拿着它们给族长瞧了，便可尽数收回，自行分配。”

萧逸双手端着，只觉沉重。

“逸儿，你母妃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是她一辈子的骄傲和寄托。你能好好的，她在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这道理你可懂得？”

“是……”

太后俯身，握了握萧逸的手：“昨儿皇上还和哀家提起，想要安排给你一些职权，说你文韬武略皆在众王爷之上，总不能一直闲在家中。皇上，他还是很敬重你这位兄长的，便是在病中也把你的事情放在心上，时时刻刻不敢忘记。纵使他有千错万错，你也要试着原谅他。”

太后语重心长，萧逸却面不改色，只是礼数周到地俯身再谢。

战栾再不知体统，也不会肆意侮辱王爷，如此这般鞭挞他，可见，他在宫外的生活何其艰难。胜者为王败者寇，萧城坐上皇位，注定了萧逸一辈子都要背上这般罪责和羞辱。他愿意接受失败，却不能装作毫不在意。

太后暗暗叹了口气，明镜似的萧逸是表面上的尊敬。或许，她的这剂药太猛，伤到了他的元气了。

“你且回去吧，回府准备一下，皇上的诏令择日便会下达。”

“是。”

萧逸垂眸，拱手告退。从始至终，惜字如金。

望着萧逸笔直的背影，锦墨摇头说道：“奴婢看王爷的样子，似乎不大高兴。”

“陆德妃畏罪自戕，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现下得了母妃的遗物，伤心一阵子也在所难免。”

“可王爷却不知，太后不让他见先德妃，也是为了保他一命。让皇上削了他的职权，更是为了他好。若王爷能理解太后您的苦心，定不会与您如此生分的。”锦墨叹了口气。

“将心比心，哀家不怪他。或许，哀家是有些残忍了，但如果不让他看清楚现实，不让他磨去棱角，以他的个性，又如何能泰然处事呢。他要怨哀家就让他怨罢，心中存着恨，若再不寻着个出路，可就真的憋坏了。”

太后主仆所言，萧逸并未听到。走在路上，他脚步沉重。他很想在太后面前挤出笑容，像从前那样，虚伪着心讨好，作出十分谦卑恭顺的模样。

但是今日，他实在做不到。

脑海中尽是母妃生前那明媚的笑容。彼时两方各据一隅，他不顾一切，奋不顾身，冲破重围，只是为了回到皇宫再见母妃一面。他跪在殿外苦苦哀求，甚至为了见母妃一面甘愿放弃一切，然而即便这样，都不被允许。

他可以不争不抢，但他无法原谅。

行至连廊尽头，只顾着想事的萧逸和一人撞个满怀，抬头，原来是宝青。宝青因为萧城的话，心中很是不爽，走路的速度比平日迅速，被萧逸这一撞，她整个人向后仰去，萧逸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这才让她没如战璇一般摔得那般惨。

“王爷……”宝青起身不经意地推开他，后退了几步，萧逸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不妥，掩了脸上的慌乱，将地契尽数收入袖口，方恭敬问候：“见过淑妃娘娘。”

“去找太后下棋了？”宝青顿了顿，“怎的这么早就走了。”

“家中忽然有事，只请了安就告了辞。”看着她，他又问：“我听说宫中有人行刺，推你入水，你不识水性可受了伤么？身子好些了么？”

“无碍，所幸皇上及时相救，呛了几口水而已。”

她轻描淡写，萧逸却无法掉以轻心。

“宫中惯是人心险恶，如今林家蒸蒸日上，林煜只要胜仗不断，林家振兴指日可待，你实在无需太过努力。你越是努力越会触怒旁人，深处宫中还应以自保为主，万不得锋芒太露。”

萧逸的关切，让宝青很是感激。不过，想独善其身置身事外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她和林家早就是不可分割的了，林家兴她则荣，林家若是再遭陷害，那曾经的噩梦便也会接踵而至了。

萧城方才与战璇的话，不正是印证了这点嘛。林煜在前线打了胜仗，萧城便要向她投来关切，种种体贴温柔不过是为了激励林煜更加卖命。

如此看来，她和哥哥倒没什么不同了。

“宝青谨遵王爷教诲。”

她的疏离和客气，让萧逸的眸光暗了暗：“你知道的，我是真的担心你……”

宝青的头压得更低了：“宝青自然知道，宝青一定会更加小心，不让王爷挂在心上。”

萧逸叹口气。

他知道的，她不会，他，也不会。

三日后，萧逸果然收到了萧城的诏书，不过不是在朝中，而是去江南。

宫内宫外，人人都在议论纷纷。江南刚刚闹过灾，正是动乱的时候，皇上竟让三王爷只身前去，这摆明了就是不打算再给他翻身的机会。

然则，宝青不这样认为。

前脚刚刚任命了新的官员，现在又派遣萧逸前去，可见江南在萧城的蓝图中是重中之重。萧城其实是在给萧逸一个机会，就看他是否能够把握了。

不过江南之行的确凶险，且不说那里是战家的地盘，连总督都在巡查间被百姓殴打囚禁，足以见得官民关系何其凶险。

如此想来，宝青又不免为萧逸担心了起来。

这天，宝青刚起床，朱儿就跑过来把一只荷包交到宝青的手上，宝青仔细端详了一番，这荷包的做工和材质皆是上乘，倒像是宫里的东西。可她又不记得，花月宫有这件东西。

“谁给你的？这上面的梅花绣得甚是漂亮。”

朱儿犹豫了一下，诚实地承认是萧逸。

宝青一愣，旋即怒道：“朱儿，你怎么能拿他的东西给我！你可知，若是被皇上知道了，不仅我会受罚，萧逸、哥哥，他们都会被牵连！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怎的连这点分寸都没有？”

朱儿默了默，坚持把荷包往宝青的手里塞。宝青还想拒绝，她干脆一溜烟跑走了。

“朱儿，朱儿！”

拦她不住，宝青只好放弃。

只是，朱儿不是一直和萧逸水火不容的吗，怎的这次会拿着他的荷包送给她。看着手中的荷包，宝青心中一沉，不对，最近的朱儿很不对。

战璇霸占皇上的事，被太后知晓，太后在寿康宫发了好一阵子的脾气。她一直以为萧城的脑子开窍了，开始善待宝青了，没想到，战璇使了个性子，他就屁颠屁颠地从花月宫跑到了绮绣宫，接连数日没有再见宝青。

于是，战璇这份仇算是在太后这里坐下了。

战璇也很委屈，本以为可以趁着腿断了，好好和萧城相处一段时间的，毕竟没有哪个男人会拒绝甜言蜜语。她想，只要她乖巧懂事，不惹麻烦，萧城便会慢慢忘了宝青，回到她的身边。

可是战璇没想到，太后忽然下旨说最近钻研佛法，有了新的顿悟，后宫诸人，必须陪着她吃斋念佛，沐浴焚香，抄写佛经，以示虔诚。

一道指令下来，阖宫上下谨遵指令，一夜之间，热热闹闹花枝招展的后宫一下子变成了尼姑庵。她补身子的骨头汤没了，连和萧城亲近的机会都没了。这且不算什么，太后竟还特地派了锦墨来绮绣宫，说她的腿被摔伤是大不吉，应该更加虔心祝祷，在佛前抄写两份经文以避戾气。

战璇蹲坐在小桌前，从早上抄到晚上，累得胳膊酸腿酸，头眼昏花。偏得太后还要在一旁看着：“哀家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身上霉气太重，不去一去再伤了可怎么好。闻一闻香火，静一静心，对你来说没有坏处的。”

战璇欲哭无泪，还要作出十分感激的模样：“母后说的是，儿臣定会潜心礼佛，不让母后担忧。”

“唔，如此甚好。”

……

萧城发现，最近的宝青好像在故意躲着他似的。他召她去煊正殿，她推辞，他亲自来花月宫，她还要推辞。

比如说现在，他人都站在花月宫前了，兰心竟然忐忑着走出来对他说，“皇上，我家娘娘身体抱恙，正在殿中睡着，没法子迎接皇上了。”

这算什么，拒绝？

“让孟长青看过了吗。”他沉着声音问。

“看过了，娘娘服了药后稍见缓解，太医嘱咐要仔细将养，所以娘娘现下便在殿中睡着……”

“朕去看看。”

“哎！皇上不可。”兰心一急，伸手阻拦。

“大胆！”高德怒喝：“你这小宫女，也忒没规矩了，竟连圣驾都敢拦！”

兰心被吓得慌忙跪在地上：“皇上还是别见了，若……若娘娘的病气过给了皇上，那定不是娘娘所愿。”

她的表现，让萧城觉着越发有问题了。

难不成，是因为那天的事，她生气了？也怪他，之后因为忙着与大臣商议江南之事，也不曾与她细细解释。

“又不是染了时疫，哪里来的病气！让开！”

说完，萧城不再与她废话，大步地走进花月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