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月抱了大设，却听雪狼王没动静，不由急了回头，却见雪狼王双目炯炯看着她。流月一怔，恍然明白，失望着小声说：“殿下，你可是不信流月。”

雪狼王不置可否，却问：“泯尘晓得我有贴身星骑受伤，赴安亭之宴司蒙必然留在锥心岛。他为何会如此大意，竟让你瞒过了，只藏在床下也找不到？”

流月急道：“殿下，锥心岛上动手比且留岛要快。兽主上锥心岛时，这里，这里……”她忽然说不下去，雪狼王并不追问，静静等着。

流月勉强一笑：“星骑叫他们杀了，奴人叫他们吃了，若非泯尘上岛，碧姬他们都跟着，锥心岛上惨不忍睹。”她轻蹙双眉，抬眸看着雪狼王：“为了兽主要来，清理了整整一天。”

雪狼王一惊：“奴人都叫吃了？那芳冉呢！”流月摇摇头：“小的不识得芳冉。”雪狼王猛然想起，涤风馆前她临阵怯场，不敢替北境说话，自那以后，夕生不许她靠近雪狼王。心远带了芳冉来施针，安亭前夜雪狼王把人集中的西跨院，唯独流月留在奚止原先的屋里。

若是芳冉救不出，菁荃他们的伤治不了，他自己的虫子七日后要怎样出来，能不能出来，都是未知。雪狼王心里一慌，因着紧张忘了的痒，又在心头骚动。

他定了神还要再问，流月却道：“殿下，耽搁长了外头人要起疑。”雪狼王静默不语，流月叹道：“殿下，小的若要害你，门口便喊出来，又何必领你进馆。”

雪狼王却想：“你在门口叫出来，我却是能逃掉。”流月伤感道：“你不信也没办法，那小的去看望大人了。”她说着，放下大设，行了一礼要走。

没等她走出两步，忽听院子里齐声恭敬道：“兽主！”雪狼王一愣，想泯尘赴宴回来这样快。他大急之下，拉了流月躲在角落里，此处大木屋和柱子正有个犄角。正殿广大，又堆满木屋，藏在这却不易被发觉。

不一会，屋门一响，泯尘带了长柏跨进来。

他走到大殿中央，等着长柏闩好门，啪得一炸，化作淡紫罗衣的少女，却是舞非子。雪狼王微惊，便听舞非子小声道：“快找找！”

假长柏也不说话，与舞非子分头行动，在屋里上下乱翻。良久，假长柏急道：“没有啊！”舞非子住了手，呆呆不语。假长柏小声道：“老大，那东西神奇，兽主必然带在身上。”

舞非子冷冷道：“开明兽的内丹日升如火，月出同冰。只有日月交替时，才能吞入腹中，功法不济的，入口便唾。他若带在身上，那岂不是打摆子，一忽儿冷，一忽儿热？”

假长柏讪讪无言，舞非子恨道：“我守了万仞山三十年，参透其中隐秘。万仞山在极寒之地，却是物极而反，生出了阴阳盘。”假长柏好奇道：“阴阳盘？”舞非子道：“他修作双身，便靠着阴阳盘与开明内丹。诸怀生来耳朵好，又叫他窥破了八音之术。”

假长柏听的发愣，舞非子却皱眉问：“他在且留岛斗几个王子，便放出了真身，可是有的？”假长柏找着话缝，赶紧说：“是，是真的，咱们跟着上岛的人都看的真真的。”

舞非子道：“斗王子就显真身，看来开明兽的内丹还不曾化在他体内。”他忽然一笑，轻蔑道：“他最厌恨真身，万不得以才会化出来。”

假长柏直眼听着，小声道：“老大，兽主虽有些病怏怏的，可他也行事聪明，对咱们也不错。我看，我看……”舞非斜目森森看他：“你看就跟着他，做个兽奴也不错。”

假长柏嘿嘿一声，不敢再说下去。舞非子不屑道：“他的病怏怏可是心病！心病难治，治不好了。”他说着，脸上的笑像被刻刀划进了皮肉了，只让人看着难受。

“芥菱那女人死了，他三十年没回万仞山。”舞非子说着，踱到木屋前，鄙夷看着：“在东境做这些没用的。”假长柏附和道：“从乐馆搬过来，可把咱们累坏啦。”

舞非子冷笑道：“我只当他能克化内丹，不必再回万仞山了。他既化出真身，那内丹就还在，我还有机会！”

屋里静了会，舞非子自言自语道：“你当他要灭了仙民一统四极吗，他是听闻儿子被送出结界，苦心积虑，只要破了结界，去找他儿子！”假长柏吃惊道：“那兽主平日说的，要破了结界，带咱们过好日子去，都是哄骗人的？”

舞非子冷笑道：“别妄想了！他只要那个女人和他儿子，哪会替咱们着想。”她说着微抬足尖，蹭着木屋前的水车，喃喃道：“拿了内丹，我也能做兽主，咱们的好日子才是来了。”

她一语未必，便听院里诧异叫道：“咦，兽主，你又回来了！”接着长柏不高兴道：“回来就回来，什么又回来了。”说话的人诺诺连声，却不敢往下说了。

舞非子一扯假长柏，啪啪两道黑烟，各自左右炸开。雪狼王忽见黑烟一缕，舞非子哗然现形。化人氏本事虽高，却不能穿墙过户，大殿关着门，她好巧不巧，正凝在雪狼王眼前。

冤家对头，斗了三十年，舞非子焉能不识得雪狼王。她惊得牙眦目裂，硬憋着不敢出声。雪狼王微笑瞅她，就瞧她憋着不敢叫破的有趣。

“吱”得一响，殿门开了。

泯尘低头进来，长柏关了门，扶了门框一笑：“此时再开门，他们就显原形啦！”雪狼王只当说他，心下微抖，泯尘回脸问：“什么意思？”

长柏笑道：“化人一贯这样，人前人后两张脸。兽主进了屋，就看不见他们了，也不必站得挺直，此时开门，他们或躺或坐，无人值守，可不是显原形了。”

泯尘表情淡漠，摸了摸木屋屋顶，道：“他们生来没脸，说什么人两张脸。”长柏笑道：“生来没脸，脸盘子却大。老关放跑了姒淳齐，居然叫随从变作淳齐，想欺了兽主，这可是脸盘子太大，天地不容了？”

他说的俏皮，泯尘却没有笑，依然垮着脸。长柏略有尴尬，脸上的笑不上不下，不干不湿，就那么坠着。过一会，泯尘咳一声：“到施针的时候了吧。”

长柏找着台阶收了笑，低声道：“是。”泯尘抖抖袖子，缓步向正中木榻走去，却说：“叫她来吧。”

长柏答应了要去，泯尘抚膝坐下，唤道：“长柏。”长柏闻言转身，泯尘满面愁容：“舞非子守了三十年万仞山，北境酷冷，她吃不少辛苦。老关诸事冲在前面，不讲本领如何，是个不怕死的。碧姬不必说了，纯王言行起居，枝离与四王子不和，这些风言小事多亏小娘子打听得知。”

长柏静静无言。泯尘又说：“你跟着我，长春放在首要的地方，你心里该有数。”长柏猛的盯了泯尘，小声道：“兽主！”泯尘意味深长看他，无精打采说：“等大结界破了，你来做兽主，要能容得下人，容得下事。”

长柏微有惭愧，不再多言。泯尘挥袖道：“去叫她来吧。”长柏应道：“是。”行了礼去了。

雪狼王听到这里，转目向舞非子得意一笑，耻笑她做不得兽主。舞非子怒目而视，却不敢出声。流月攥紧肩上银铃，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只怕被泯尘知晓。

半柱香功夫，偌大殿堂悄寂无声。银针松华光猛放，木屋森然陈列，越是无声，越是仿佛万物有灵。泯尘便似雕塑，一动不动坐在榻上，满面消沉。

殿外长柏轻唤：“兽主，她来了。”泯尘嗯一声：“进来吧。”门开处，飘进一角白纱裙，穿裙子的人面色更冷，雪狼王呆了呆，却是芳冉。

芳冉并不施礼，自顾走到几案前，摸出布包摊开，取了一枚砭针，对着光样一样，头也不回说：“要开始吗？”

泯尘坐坐好，抚膝挺胸道：“请吧。”芳冉走到他面前，扶着他脑袋，指尖轻捻，将砭石送进他眼周穴位。

角度不好，雪狼王只看见芳冉纤腰轻摇。却听芳冉温和道：“你此处经脉生就淤堵，若再耗费目力，神兽下凡也治不好啦。”

泯尘破例一笑：“神兽下凡只会杀我，不会救我。”芳冉闻言不语。一会儿，泯尘问：“你王父过的好吗。”芳冉勉强道：“王父安康。”泯尘叹道：“当年匆匆一面，算来也有三十年了。不知能不能再见到他。”

芳冉波澜不惊，仍旧施针。泯尘却话多：“芥岑，芥隐。她有这两个兄弟，是修来的福份。”芳冉仍不说话。泯尘听她不接，问道：“王父送你来东境，可是瞧中了谁。你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芳冉冷淡道：“他看中了谁，你问他去。”泯尘原本闭着眼，此时睁眼问：“和他怄气了？”芳冉停了针，婷婷回身，收妥砭石，行一礼道：“我不是王女，只是姬女，王室的亲戚我不敢高攀的。”

她说罢转身要走，泯尘急道：“你等一等！”芳冉便似听不见，自顾而去。

大殿复又冷寂，泯尘瞧着大开的殿门，院子里黑漆漆的，远远有火把吞吐的光，一阵风吹进来，带着东境的腥热。泯尘便似殿中有人，轻声说：“见着你的兄长，你的弟弟，你的儿子，还有你兄长的女儿，像是见到了你。”

没有人回答他，他轻轻挥手，殿门吱嘎关上。泯尘说：“可在他们心里，我是贱兽。”

他说完摸出铁笛，举在唇边慢慢吹响。笛声初如裂帛，清峻直拔九霄，渐次悠和，仿佛桃李妩媚，杨柳温柔。柔和的畅足渐次淡去，寂寂秋风，别枝惊鹊，只让人饱涨难受，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万事转头空。

笛音袅袅，渐渐化去了，雪狼王躲在柱后，听出他满怀欲诉。然而越是如此，他越是厌恨。只是得知奚止是奚止，雪狼王这几日心态极好，好得仿佛放下了。这时听来，心里又翻波倒浪，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泯尘住了笛音，萧凉起身，走到舞非子碰过的木屋前蹲下。雪狼王悄悄看去，银针松光笼着他，半灰半白的头发又白了些。他眼波温柔，风霜尘意托着他的脸，显出几分清癯。他细细抚着小屋，不再说话。

舞非子轻牵雪狼王衣带，示意他躲进来些，别叫泯尘发现了。雪狼王刚要缩回去，便见泯尘摸着小屋的手停了。他温柔眼波一瞬散去，双眉倒挂，愁苦之色大盛。满脸郁结，像是恨透了此时被打扰。

雪狼王微惊，悄悄往里躲些。泯尘已从腰里摸出胡角，举在唇边嘟得一吹。只这一声，雪狼王差些叫了出来。他切齿咬唇，咬得唇上渗血，硬抗着闭了呼吸，不肯出声。

泯尘盯着木屋，将胡角又凑在唇边。他若再奏，雪狼王必然熬不住。就在此时，忽然有人叩了殿门，芳冉问：“你睡了吗？”

泯尘看了眼木屋前的风车，犹豫着收了胡角，起身道：“还不曾，请进。”雪狼王松口气，泯尘发觉有人动过风车，并非察觉他在殿里。

芳冉推门而入，反手关上了门，直盯泯尘不语。

泯尘柔和问：“你有何事？”芳冉道：“你说愿意帮我，可是真的？”泯尘愁苦道：“你们看我低贱，我却当你们是亲人。”芳冉不耐烦，皱了眉说：“我讲过了，我只是姬女，王室的事与我无关。”

泯尘问：“那你想要什么？”芳冉长吸一气：“王父逼我跟了三殿下来东境，确是看中一个人，只叫我来见见。”泯尘问：“谁？”芳冉冰冷道：“淳齐。”

雪狼王被胡角勾起的奇痒刚缓，没等他透口气，又大惊失色。心远分明告诉他，西境裕王看中的是菁芜。心远憨厚，绝不会用这事哄骗雪狼王。

他愣愣看着芳冉。她离得远，相貌不清，只见她身影纤弱，腰肢盈握，比之奚止，自有梨花院落影融融的风姿。

泯尘听了无言，一时道：“别人都罢了，这人我做不了主。”芳冉冷冷问：“为什么？”泯尘道：“四极无人不知，他母亲做的主，要他娶南境的奚止。”

芳冉冰冷一笑，转身要走。泯尘唤道：“你等一等。”芳冉住了脚，泯尘愁眉问：“做侧妃如何？”

芳冉却没回答。她回身道：“你的眼睛施三日针，能强健些许。我本领低微，也只能帮你这些。”

泯尘点头。芳冉又道：“你答应送我下岛回西境，可还算数？”泯尘道：“她的扎罗雪养在涤风馆，三日后，你骑了自去便是。”芳冉无话欲行。泯尘却问：“三殿下下落不明，你就回去吗？”

芳冉不答，又转话题问：“你不怕我回西境报信，要带星骑来犯。”泯尘一笑：“无妨，我在等他们。”

芳冉沉吟道：“你口口声声认他们做亲人，若是星骑来犯，也照东境这般屠戮吗？”泯尘凄楚一笑：“富贵非我事，只求容身冷陌深巷，能看她一眼。他们许了，既无泯尘，亦无兽主。他们却不许。”

芳冉爽然一笑：“你我不两立，这话我却懂。你认他们，他们未必认你，因而不必多情，空惹耻笑。”她顿了顿，最后问：“你也会放过淳齐吗？”

泯尘摇摇头，平静道：“不会。他流着他父亲的血，我恨他。”

芳冉垂眸无言，转身开门。她刚拉开门，便听着外面通得一声巨响，天空顿时暗红。泯尘急步奔出，便见庭院守卫个个仰头望天，哗然惊叹。泯尘急道：“什么事！”

脸上有疤的守卫道：“像是且留岛方向。”一语刚罢，长柏匆匆奔进涤尘馆，叫道：“兽主，兽主，且留岛仿佛打起来了！”泯尘苦着脸，一丝喜悦不见，却说：“姒淳齐，我等你一天一夜，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