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能给人春的希冀,美的憧憬。
故乡唐坊镇的北方,有一片树林。树林的北方,是一片低洼盐碱地。我喜欢那片林子,更喜欢守林的老人老强爷爷。
老强爷爷喜欢唱京剧,他还会拉二胡。我们吹柳笛的时候,他拉二胡,二胡的声音一起,我们的柳笛声就给遮住了。老强爷爷过去是镇上宣传队的积极分子,他能拉会唱。当上护林员也不忘把二胡带来。凄美的二胡声给树林子带来一片活力。
老强爷爷是个胖老头儿,走路时摇摇摆摆的样子,就像是一条被河水呛晕的胖头鱼。他拉二胡的时候,总是衔一只长烟袋,有滋有味地咂吧着。听见树林里有响动,老强爷爷就不拉二胡了,扭动着僵硬的脖子警惕地查看。他看见我们一群孩子,就笑呵呵地站起来:“这群鬼娃蛋,跑来干啥?”我们都拿着镰刀,是给学校割草的。我说:“我们割草,路过这儿,听老强爷爷唱戏。”老强爷爷把草帽摘下来,仰着脖子唱道:“三杯酒下咽喉,把大事误了——”我们笑着鼓掌,老强爷爷却不唱了。记得春节镇上闹花会,老强爷爷始终是个积极分子,听人说,他还把家里的东西变卖,给花会队买行头。另外,他守林时,也是从不管家里的事,为此,老伴和儿女都对他有意见。他原本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可以说是儿孙满堂。可他就是喜欢那片树林,说自己待在家里心烦。他还对我们说:“人啊,一钻进林子就什么病也没有了。这里空气新鲜,景色优美。”有一次,我问老强爷爷:“您为什么觉得大自然美呢?”老强爷爷佝着背回答说:“你还小,不懂。”我摇着他的胳膊说:“您说,我懂。”老强爷爷想了想说:“在我的眼里啊,树是活的,水是活的,而家里的东西都是死的,多明多亮也没啥劲!”
我忽然明白,老强爷爷的几句话,道出了一个真理:大自然在不停顿的运动中创造了美好。绿树,它环绕着我们,它对我们是有情的。
后来,我听老强爷爷说,他的梦里永远有那一片绿树。他除了守林,还栽培树苗。我们学校春天植树的时候,大多从老强爷爷那里弄来树苗。当时学校的语文老师王林周主办了一个油印的校刊,名叫《葵花》,我为校刊写了一篇作文叫做《守林老人》。记得作文里有这样一句话:“老强爷爷在圆一个梦,圆一个绿色的梦。”是的,守林是很寂寞的,但是,能够在孤独寂寞中苦心经营绿色,并使自己成为心灵快乐的人,能够抵御生命门槛之外的所有洪水猛兽。
老强爷爷似乎有个气场,气盛人正。我走在他身边的时候,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老强爷爷春夏秋三个季节都住在树林里的泥铺里,守林的时候,他浑身洋溢着莫名的快乐。有一次,我们学校的张校长找他,向他报告说,护着学校的一些树被人偷砍了。老强爷爷跟着校长去看了,心疼地蹲在地上,抚摩着树根的白茬子,气哼哼地说:“狗日的!”以后的一些日子,老强爷爷时常在学校外面转悠,有时晚上也不睡觉,就像公安人员抓坏蛋那样,蹲在树林里,观察树林里的动静。一天夜里,老强爷爷果然在学校外面,逮着一个偷树的贼。偷树的人不服,铁着脸跟老强爷爷吼:“镇上徐书记的弟弟徐中贵就经常偷树,你不管,凭啥只管我这平头百姓?”老强爷爷一听镇书记的弟弟也偷树,就找来派出所的公安人员把镇书记的弟弟给抓了。派出所的人一听是镇书记的弟弟,又很快把徐中贵放了。老强爷爷就告到县里,还是惩罚了偷树的徐中贵。从此,镇上人对老强爷爷更加刮目相看了。
后来听说有人报复老强爷爷。一天夜里,几个小伙子把老强爷爷的衣服扒光,捆绑在河边的一棵老树上。正是夏天,蚊虫叮咬,又渴又饿,任他怎么喊叫也不见人影。后来,老强爷爷干脆光着身子唱京剧。唱戏的时候,他的胸脯一鼓一鼓的,浑身的肌肉也一动一动,蚊虫就不怎么叮咬他了。黎明到来的时候,过河种地的人听见老强爷爷的京戏,才将他解救下来。回家后家人都劝他,别去守林了,可他不应,倔倔地说,我这把老骨头还怕他们?我真窝在家里,那才叫窝囊,让人看笑话呢!老强爷爷又去守林了,只是他手里比原来多了一杆猎枪。
我的脑海里经常有这样一个画面:落日坠入老河套,老强爷爷就摇晃着出现了,他扛着猎枪站在树林里,如果不说话,如果不唱戏,就会被人看成是一株饱经风霜的老榆树。人即树,树即人,人树合一了。一天,我和同学到林子里找老强爷爷,老强爷爷竟然还教我们学唱儿歌:“树林里的小白杨,摇啊摇啊摇得我心慌,你向我要水,我给你蜜糖,等候春风吹来我才跟你唱——”
我初中毕业那年,听说老强爷爷大病了一场,不能去树林里守林了。新的护林员已经上岗。老强爷爷非要亲自送新护林员上岗,他不能走路,还是儿子和儿媳用排子车推着老强爷爷到了树林里。老强爷爷朝树林里摇摇手,眼皮一抖,便落下了老泪。整个秋天,老强爷爷都呆呆地坐在窗前,凝视着远方的树林,却不知远方的风景里是否有人看守,是否有人偷树。打开岁月的栅栏,一边是我们经历过的往事,另一边是我们未知的明天。惦念永远是一种甜蜜的责任,从来不是一种装饰。
故事的一切可否重新开始?我们不愿选择寂寞和孤独。但是人间却有寂寞和孤独的事业。还是细细体味其间的美好吧,别漏掉每一瞬间的殷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