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忘却彩虹，却无法回避生存。

今天在考场上厮杀的学生，面对新的生存压力，流汗，拼搏，比我小的时候更加强烈了。生存是人生最初的基调。它有时给我们一种残酷的感觉，有时给我们一种刺激的感觉，有时还会给我们一种虚无的感觉。为什么？我想，也许因为生活不能将完美的生存维持恒久。

沧桑岁月，地上的雪如生活的印迹，叠印着人生竞争的残酷。在故乡贫瘠的平原上，有风暴，有小鸟，有鹰，有阳光，我的故事从大地的胸前掠过。有一只鹰，以五光十色的英勇撞碎无边的寂静，使我感到瞬间的疼痛。我永远无法忘记这个平淡的故事。

我家对门的三爷是一位“熬鹰”老人。三爷叫关世环，村里人都喊他老驼子。三爷喜欢我，可我并不喜欢三爷。我放学回家，碰上三爷的时候，三爷总要拍着我的脑袋说：“黑小子，看你这双眼睛，就他妈有出息。”他常常喊我黑小子，我不爱听，可我小时候确实长得黑。可这不是我讨厌三爷的理由，反感三爷的原因很简单。一次，我和两个孩子到河边挖野菜，正巧赶上三爷在河边“熬鹰”，看见他对鹰凶狠的样子，就感觉他是一个凶狠的老头儿。

讨厌三爷，可我还愿意看见他“熬鹰”。三爷常常不回家，住在河岸的泥铺子里。泥铺子是一色焦黄的苇席盖顶，顶上立着两只一白一灰的雏鹰。我放下柴筐，偷偷走进三爷的泥铺子，看见三爷正眯眼打瞌睡。

三爷老了，他不愿意种地了，守候着河滩，窝在泥铺子里“熬鹰”。当时我还真不知道他“熬鹰”干什么，仅仅是玩吗？妈妈告诉我，三爷用鹰来逮鱼，鹰就叫鱼鹰。逮鱼的鹰老了，三爷就把它卖掉，自己重新熬新的鹰。这两只小鹰就是新的。疲惫无奈的日子孕育着三爷可心的指望。这时，灰鹰和白鹰在屋顶待腻了，呼啦啦拍打着翅膀，飞进泥铺里来了。我和伙伴们逮鹰的时候，三爷醒了，眼角上还沾着两块白白的眼屎。三爷喝了一声，老脸就像古铜一样放光了，得意地伸出巴掌。两只小鹰分别落在他的掌心里，看看白鹰，又看看灰鹰，说不清他到底喜欢哪一个。我看见三爷站起来，两只鹰就落在他的肩上，晃晃悠悠地走上了黄昏的河滩。三爷肥大的裤角像两面旗一样抖动起来，落霞将他和鹰的影子涂得很长很远。

有一天放学，我亲眼看见三爷在泥铺“熬鹰”。他熬鹰的时候，狠歹歹的，对鹰没有一丝的感情色彩。我问：“三爷，鹰还熬着吗？”三爷笑笑，没说话，意思是你过一会儿就会看见的。我看见三爷拿两根红布条子，分别将灰鹰和白鹰的脖子扎起来，不给鹰东西吃，等鹰饿得嗷嗷叫唤了，三爷像变戏法似的，从床铺底下端出一个盛满鲜鱼的盘子。鹰扑过去，吞了鱼，喉咙处就鼓出一个疙瘩结。鹰叼了鱼吞不进肚里，又舍不得吐出，憋得咕咕叫着。我看着心疼极了，哀求三爷说：“您就让它们吃点吧！”

三爷没看我，也没看鹰，独自卷上一袋旱烟，有滋有味地吸着。我再三求情，他才看看我，他看我的时候脖子僵僵的，脖子和身子一起扭动。少顷，他慢慢走过来，他攥着鹰的脖子拎起来，另一只手掌紧捏鹰的双腿，鹰头朝下，一抖，用巴掌狠拍鹰的后背，鹰嘴里就吐出小鱼来了。就这样反反复复地熬着，三爷累得喘喘的，眼睛里充满了莫名的兴奋，笑着对我说：“是两块逮鱼的好料子！”

后来我听说，三爷在熬鹰的时候，对灰鹰和白鹰的情感发生了变化。变化的原因是一场龙卷风。龙卷风到来之前并没有一点先兆，记得傍晚时的炊烟还是直摇上升的，后半夜龙卷风就凶猛地袭来了，还夹杂着大雨。风大到三爷想像不到的地步，他住的泥铺子被龙卷风摇动着，三爷明白过来的时候，泥铺子就哗啦一声倒塌了。他被重重地压在废墟里，好在他没被砸坏筋骨。谁知，灰鹰和白鹰却抖落了一身泥土，钻出废墟，惊惶地鸣叫着。灰鹰如得了大赦似的，不顾老人就飞到一棵大树上躲避风雨。可白鹰没走，它知道主人还压在废墟里，围着废墟转了几圈。吼风里，白鹰的叫声是凄凉单调的。三爷压在里面，喉咙里塞着一个泥团子，喊不出话来，只是用身子一拱一拱。白鹰终于瞧见老人在动，一个俯冲下来，立在破席片上，忽闪着湿漉漉的翅膀，刮着浮土。忽哒，忽哒，烟柱升起来，白鹰的羽毛揉和着灰尘飘起来。天快亮了，这时，三爷渐渐看到外面铜钱大的光亮了，三爷凭着白鹰刮出的小洞，呼吸到了河滩上打鼻子的鲜气，三爷奇迹般地活过来了。灰鹰还在树上待着。还是白鹰把起早种地的村人吸引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三爷救了出来。三爷将白鹰拢在怀里，瘦脸上泛着明滑的泪光，感激地说：“白鹰，我的心肝宝贝哩！”

过了好半天，灰鹰见老人活了，才慢慢飞回来。

我看见三爷的泥铺子又重新搭起来。三爷说，白鹰和灰鹰都还好，还得熬下去，不能半途而废。三爷再次板起脸来熬鹰。三爷本来还要依照过去的熬法，可是他对白鹰就下不去手了。白鹰救过他的命啊。他看见白鹰饿得不行了，心就软了，心疼地抚摩着白鹰，故意让白鹰把喉咙里的小鱼咽进去。白鹰不再挣扎，叫声也清亮悦耳了。我看见三爷手拖着白鹰亲昵地说：“宝贝，委屈你啦！”再看灰鹰，三爷依旧照着过去的熬法，有时比过去还狠。灰鹰也想吞吃一条小鱼，被三爷看见，三爷狠狠地抓起灰鹰，一只手顺着灰鹰的脖子朝下撸，灰鹰“哇”地一声惨叫，像吐出五脏六腹似的，小鱼从灰鹰的嘴里吐了出来，连同喉管里的黏液也一股脑儿流出。我吓得吐舌头，可白鹰却幸灾乐祸地看着灰鹰。

半年过去，鹰熬成了。熬鹰千日用鹰一时。一天，三爷神神气气地划着一条旧船出征了。到了老河口，白鹰孤傲地跳到最高的木牚上，灰鹰有些懊恼，也跟着跳上去，被白鹰挤了下来。白鹰还用嘴巴啄灰鹰的脑袋，灰鹰反抗竟然被三爷打了一下。可是到了真正逮鱼的时刻，白鹰就蔫了，灰鹰却行了，不断逮上鱼来。后来，我见到三爷的时候，三爷嘴里开始夸奖灰鹰。一次，我看见灰鹰眼睛是毒绿的，它按照三爷的唿哨，勇敢地扎进水里，很快就叼上鱼来。喜得三爷扭歪了脸相。可白鹰却很难逮上鱼来，只是围绕三爷扑脸地抓挠，三爷很生气地挥手将白鹰扫到一边去了。灰鹰也开始嘲弄着白鹰，三爷慢慢地对白鹰就淡了，甚至是嫌弃。连白鹰自己的饭食也靠灰鹰养活，灰鹰在三爷面前占据了原来白鹰的位置。我想，人的得意和失宠不也是如此吗？

不久，我听说白鹰实在受不住了，在三爷脸色十分难看的时候，独自飞离了泥铺子。白鹰要自己生存。三爷惊讶了，曾发动我们几个孩子帮助他寻找白鹰。从黄昏到黑夜，我和三爷寻找着白鹰，三爷招魂的口哨声起起伏伏，可是依然没有找到白鹰。这时，三爷的胸膛里像是塞了一块东西堵得慌。他对我们说：“白鹰，这个冤家，它不会打野食儿啊！”一天黄昏，还是灰鹰帮助三爷找到了白鹰的尸体。白鹰饿死在一片苇帐子里，身上的羽毛几乎掉光了，肚里的东西被蚂蚁们盗空了。三爷捧起白鹰的骨架，簌簌地落下老泪。

此时，灰鹰正雄壮地飞在我们的头顶。

小时候的这个故事，引起我深深的思索。大自然呈现给我们的自由、和谐和爱的表象，掩饰了种种残酷的竞争。其实人和鹰一样，生存的空间是很有限的。就像足球场上的足球，被激烈地踢来踢去，占有的质量决定着生存的质量。用来酿酒和醋的是同一种原料，可酒和醋是两种不同味道的东西。

生存是匕首也是花朵，它不是匕首便是花朵，或是先是匕首然后才变成了花朵。这种转换的途径是劳动和创造。罗曼·罗兰有一句名言：“我创造，所以我生存！”事实上，我们为生存而劳动的时候，智慧和坚韧是透明和闪光的。生活像流水一样缓慢悠长，容易使人懈怠和放纵。我们在童年时代，是不是应该对自己残忍一些？三爷对灰鹰的残忍促成了它的辉煌。我们应在残忍里修补自己的生命。生存不是寓言，生存不是梦幻，人为幸福而生，正如雄鹰为飞翔而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