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纷纷扬扬,在夜,无人知晓之时飘飘洒洒。
乔初觉得冷,很冷,冷的她不想再睡,即使天仍未亮。
怎能不冷,天未亮,暖炉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熄灭,早已没了暖。
起身,穿衣,下床,推门……
雪,仍在下着。冷冽的风夹杂着雪花悠悠的跑到了乔初的衣领处,雪化了,乔初一阵瑟缩。
昨夜该是下了一宿的雪吧,要不然,怎会有现在这漫天素裹。要不然,昨夜她都那样缩在被子里了,却还是觉得寒冷。这场雪,不仅迷了她的眼,更汲取了她的暖。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活了十多年了,倒是从未见过这样一场大雪,一场可以将全世界都变得纯白无暇的雪。此时,时间尚早,偌大的院子里还不曾有人走过,雪面上没有脚印,没有灰渍,什么都没有。乔初站在门口,觉得自己就像是处在一场华丽洁白的梦里。
其实,何尝不是在梦里?
乔初如今二八年华,明明父母离开不过两年,她却仿若已经记不得父母微笑时的样子,记不起南方水乡的青石板路,记不得当年扎着羊角辫子的自己爱听的折子戏,记不得自己穿着绿色缀花小袄在柳树下河岸边玩泥巴的乐趣,更是记不得,自己曾经是南方富商家的千金小姐。
她问自己,睡醒了没有?
那年的桃花树下,她折了桃花枝深埋地下,盼望着某一日能长成大树,在哪个日落的黄昏落一场桃花雨。可是没有几日便枯萎了,连同花,零落成泥。
这都是命,逃不开的。
她也是。
除了随遇而安,别无他法。
一阵冷风袭来,乔初打了个寒战,迈出脚步向着主院跑去。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年第一眼看见将军黎安时的感觉。
有人说,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眼。
那个时候,父母双双遇难,家族败落,她一路沿街乞讨,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终于到达了这传说中的长安城。那时的她拄着拐棍,身上曾经上好的丝绸早已破烂不堪,丝毫无法想象她原时的华丽,她落魄的如同乞丐。看着城门上方龙飞凤舞的长安城三个字,眼眶忽然一热。
还好,她还活着。还好,她走到了这里。
长安城里的人,是不是夜夜入睡无梦魇?
长安城里的人,是不是真的能够一世长安?
她久经寒凉的心似乎有了一丝温度,因着长安城这头顶刺目的阳光,和用金子打造的城名。
可,世事总不让人如意。还未等跨进城门,便遭到守卫阻拦,接着便是一顿毒打。乔初蜷缩着忍受着身上的拳脚,一声不吭,她不敢哭。
哭了,又能有什么用?
再也不是那年的江南,自己也再不是那年哭泣的女孩儿。再也不会有母亲来抱起她,亲亲她的小脸,也不会有父亲将她扛在肩上,为了哄她,买糖葫芦,买纸糖,买她喜欢的。不会再有了……
她小小年纪,怎的就生出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感觉?
明明,不是历经风霜的老人呐……
黎安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他出现的刚好,刚好她的感慨要淹没她时。
在她快要绝望却尚未的时候。
当庞大的黑影笼罩在头顶,她抬起头,看见的是身着银色铠甲传言中战功赫赫的上将军。他向她伸出手,半弯着腰,嘴角噙笑,耐心地等她的回答。
他的身后,是一匹枣红色的马,威风凛凛。
似乎,这个人是拂花穿柳而来的,眉眼端正,笑的温暖,充满了阳光的诱惑。
她看着他,颤颤抖抖的伸出布满青紫的右手,缓缓地放在长有厚茧的手掌里。他微微一使力,就把她拉起来。他说:“跟着我,从此再不会有人欺负你。”
她点头,手心里的温度灼人,而她的一颗心,就在这时忽然间就暖了过来。
他带着她,从长安城外走进城里。一扇大门,因了他,这个温暖的男子,她终于能够横跨过那个宽度。
回头看着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城门,那时候她就知道,她会有新的生活,而这新生活里,将自始至终有着那个名叫黎安的人。
只可惜,她没有料到,这个人,会是她的劫。
他带她进府,并没有丢之弃之,也没有随意打发。他待她好,他教她习武,让她学会如何在这个吃人的将军府里生存,告诉她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挺胸抬头。
她做到了。
两年。所有。只要是他教的,只要是他要求的。
刀枪剑戟,硬生生在一个婉约的江南女子的手上舞出了一番风味。
在多少个寂静深夜里,卸了盔甲,他不是百姓嘴里称赞的上将军,而只是她一个人的,黎安。
有多少个夜里,他只穿了里衣,手握在她指上,教她挥剑,一招一式,细细指点。月光撒了一地,隐隐有梨花的香气。地面上,是他们两个人的影子,交叠,分离,再交叠……那时的她是快乐的,那时的她再次有了渴望。
她经常会想起那句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那是她的暗香疏影。
也不知也不在乎自己到底流了多少汗洒了多少泪。只知道,真的再也没有人欺负她。
只知道,她甘之如饴。
………………………………………………
到了主院,乔初看着面前漆黑的泠然居,他许是还未起床。昨夜从宫中回来后,他便一直心情不佳,想必睡得也晚。
她总是关注着他,关注着他的一切,所以她知道自己怎样做。
她站在门口,静静听着屋内的动静,以便将军晨起时可以伺候左右。
自她进府以来,日日如此,次次如此。
却总是不厌其烦。
他总说:“阿初,你不必做这么多的。”
她乖巧的点头,却难懈怠。
世人总说放下放下,可一旦成了习惯,岂能说放就放呢?她做不到,放下对于她来说还太难。
天空飘着雪花,她伸出手,伸出原本理应是细嫩修长而事实却长了一层薄薄的茧的手。
一片雪花飘飘然落在手心,凉凉的,转瞬即化成雪水,从指缝流下。乔初想,从前江南秀水桥上最美的烟雨也不如这纷扬的雪美妙。
美也美不过,妙也妙不过。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乔初不自觉弯了弯腰:“将军,您起了?”
“嗯。”不温不淡的回答。
乔初推门而进,问道:“将军可要洗漱?”
黎安转过身来,不回答,只静静看着乔初。
太阳还没有升起,隔着暗影,他总瞧不出她的表情有什么不对。
就像别的下人一样,微垂着头,双手交叠,嘴唇微抿,该有的礼数一分不少,恭敬守本分。
无懈可击,完美无瑕。
可为什么,这幅模样总让他生厌?到底为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
他把她带进长安城可不是看中了她的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可是哪里出了错?
乔初也看着他,他只穿了一件白色中衣,面貌在烛火的映照里看的不是很分明。两年来,乔初看多了他这个样子,脱下铠甲的他,面色温和,笑意暖人,简直像极了她曾经对他期许的样子。
“将军?”
黎安眼神闪烁一下,突然上前一步摁住她的肩膀,以强硬的姿势搂进怀里。乔初愣了一下,僵着身子不敢动。黎安也没有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是他捡来的,他是手握兵马大权的将军,她是小乞丐,他教她武功,她照顾他,为他办事,很公平。
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刚发生没有多久的事情。可,想起来,竟像是穿越了时光的缝隙,偷窥了上一辈子的光景。
黎安脑子里一团乱,想了这么些东西,竟也没有理清自己的思绪,更不知,自己怎么会有这样抱一抱她的冲动。
她身上有很好闻的气息,不是脂粉味,很纯,很舒服的味道,他喜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南生的女子都这般纯粹?都有着他喜欢的味道?
他去过江南一回。很多年前,时间过去太久,记不分明。可是他记得,他去过。
江南的河水啊,总是飘荡着画了画的船舫。水是清澈的,一眼望下去有一群锦鲤,红色的,黑色的,甚至杂合色的,还有娇婉女子俏丽的倒影,岸上总是种了垂柳,和着倒影,交错着,像是扰乱谁人的情思。
江南的人啊,总是笑着,很多种笑容。明媚的,苦涩的,单纯的……他记不全,只是想,江南真的是个多愁善感的地方。
戏里唱的那些个故事,好多都是江南,江南的水,江南的桥,江南的青石板路上爬满了青苔,江南的女子倚门卖笑。戏台之上依依呀呀,拐着声线往上牵扯人心。
乔初呢?这女子,这女子……
呵,身上没有江南女子的婉约,倒是一身力气。
只是,也很纯粹。
手上脱了力,后退一步放开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顺手拿起外袍,吩咐道:“有事情要你做。”
乔初的心腔跳的欢快,面上却冷静自持:“将军请吩咐。”
就是这幅样子了。
就是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让他窝火。他黎安纵横沙场官场多年,心机他有,计谋他有,权势财富他统统都有。他让敌人闻风丧胆,可偏偏就是面对这个他捡来的小乞丐,常常把自己变成个愣头青似的傻子。
她是不敢越雷池半步,他是放不下身段。所以两年来,彼此僵持着,就看谁先认输。
她愈加低眉顺眼。
她这般样子,真的是……真的是——
罢了,他险些失笑,她不过是个孩子,在这深不见底的贵族深井里生存,总是需要一些伪装。
按下火气,对着她道:“我没记错的话,阿初的家乡是在南方?”
虽看似询问,语声轻快一如从前,却,语气笃定。
“没错。”
“可曾想要回去看一看?”
乔初没有回答,只等着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