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各式各样的感情中,战友情是很特殊的——我所说的战友情是指真正在部队里结下的友情,不是泛指一切“共同战斗过的人”的那种感情。“文化大革命”中,如同将阶级敌人扩大化一样,将战友的涵义也扩大化了,除去敌人,剩下的都是“战友”。人们也确实处处、时时、事事在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全民皆兵嘛!那时候连***都穿上了绿军装,无论走到哪里第一句话总是:“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
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一天在大街碰到了部队上来天津办事的战友,因我的日子正不好过,相互只把万千感慨用到眼睛上,行了个注目礼。未能握手便又分手了,心里却格外亲,格外热,真想把他拉到家里倒上酒好好喝一顿,说它一天一夜的话儿。此后许多年都为那次没有请战友到家里吃顿饭而懊悔。这几年战友间有了联系,每年聚会一次,每聚会一次我都要兴奋几天。我看大家也是如此,其快乐程度胜过任何一个节日。
这让我不能不思索:战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让人这么留恋、这么珍惜?
战友之情是在生命的黄金时期、生活的浪漫时期、社会的特殊需要时期结下的。有生死之交,有血溶于血。不是爱情却有爱情的真,不是亲情有胜似亲情的热,有男人的刚,也有女人的柔。有豪情,有烈性,有无数难忘的故事和美好的记忆。
我是60年代第一个春天当上了海军制图员。赶上了我国界定自己的领海,美国军舰不停地侵犯我国领海,我们不停地发出警告,一次又一次打下敌人无人驾驶高空侦察机:赶上了北部湾战争,这都跟我的业务有关,经常要连续很多天不能离开绘图室;还赶上了著名的“度荒”,我人高饭量大,有个战友每顿饭都要省出一个馒头让给我吃。夏天我们支农,看见能吃的马齿苋菜就采下来,没带装菜的家伙,就脱下水兵裤,塞满了放在肩头扛回营房,像装备了新式救生设备。
战友聚会之所以迷人,就因为它像一条倒流的时光隧道,让我们重回当年,重温青春时期的种种梦想和碰碎梦想的命运……平的变奇,淡的变浓,甚至连受到的挫折和打击也变成一种有味道的东西。
一个人当几年兵,就足够受用一生,感悟一生,回味一生。打上兵的印记,就永远是兵,刚当兵是新兵,三年后是老兵,退役后是大兵——无论城市和农村,任何一个单位,人们对新来的复员转业军人统称大兵。不管他以前是工程师、学生、工人、农民,军装把他以前的色彩都遮盖了。
5年的制图员生活培养了我终生对海、对图的亲情。海图上有我,我心里有海,眼里有图。生命中怀有和享受过战友情是幸运的。否则,我会以为人生不够完美。
有人说战争是艺术永恒的主题之一,表现战争中最动人的部分是歌颂战友之情。想想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文艺作品,哪一部里没有战友情?甚至在古代被中国人奉为友情典范的,是刘备、关羽、张飞的桃园三结义。其实就因为他们是战友,在漫长的战乱年代中,生死相依,祸福与共,所以友情才那么亲密,那么牢固。
在好莱坞的反战片、动作片和警探片里,也要有战友情的支撑。有一个套子是:某老兵退役后或某杀手金盆洗手后,过着安定幸福的生活,忽然有人来报信,他的战友被杀或被困,立刻重披战袍,冒九死一生、家破人亡的危险,去救战友,演绎出无数惊天动地、感人肺腑的故事。就连傻乎乎的阿甘,在战火中不也舍死忘生地抢救他的战友吗?
没有战友情,就无法支持一场战争。
战友情在任何一个国家的政权和军队中都起着重要作用,谁是西点军校几期的,谁是黄埔几期的,谁是哪个兵团的,谁是哪个军的,只要知道谁跟谁是战友,别的就不用说了!
当然,古今中外战友反目为仇乃至相互残杀的也很多,就像爱情有结合有离异,友情也有忠诚有背叛,但人们还是不能没有爱情和友情。
但,生活中当过兵的人终究是少数。有幸能成为这少数中的一员,有战友也是别人的战友,终生享受战友之情,不能不说是命运的厚赐。而且战友情像酒,时间越长,越是离开了部队,越纯、越香、越珍贵。
于是,在战友们聚会之后,乘兴写下此文,权作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