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欢喜地走了。李拙托付的人,竟将那鸽子照看得不错。
再去连队,已是深秋。风萧瑟,草枯黄,车上高坡,收割完毕的原野一片寂寞荒凉,蓝天依旧清朗明净,薄淡的白云下空空荡荡——鸽子呢?竟然全无踪影。
我跑向连队破日的红瓦房。我猜想它们也许正在场院里好戏玩耍,也许正在鸽笼里歇息养神。我寻找它们温柔如呢喃,委婉如流水的低低的说话声,我走遍了所有的连队宿舍,那昔日一排排歌声昂扬,热气沸腾的砖房土房,如今窗框脱落,蛛网垂挂,曾被那样浩荡的大军踩平磨光的宿舍门槛里,几株衰草随风飘摇,窗下被风雨击碎的玻璃堆里竟长出了几只龇牙咧嘴的“马粪包”。屋檐下,那排李拙亲自钉制的鸽架鸽笼,有一半塌倒下来,板条上还沾着斑斑点点的鸽粪,却都已干成灰白色的污迹了。
这么说,它们已经离开这儿很久了?
我怅然良久。
那时竟有一个声音喊我的名字,我抬起头来,望见一个细瘦的人影朝我走来。
“找鸽子?”他问。我认出了他,是过去连队的一个鹤岗青年。他没走,他在这里成了家。“找鸽子?”他又问。
我点点头。
“那儿!”他伸手朝远处的一排排家属房指了指。他似乎是说,李拙托付鸽子的那个人已经走了。留下的鸽子没人喂,叫人偷去吃的,老鹰和狗抓的,还有冻死饿死的,剩下了十来只,他不忍心,有时便照看它们……
我朝那排茅屋顶的家属房跑去。
我看见屋顶的烟囱底下,蜷缩着几只黑不溜秋的东西,才几个月,它们竟变成了这个模样,灰秃秃的羽毛早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参差不齐,卷曲蓬乱,毛缝里积满了烟灰尘土,小眼睛呆滞不动,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
“你,就不能、不能好好地、照料它们……”我用几近哀求的口气说。
“不行呀,这些个活物,要飞,要吃,养不起。飞出去,到处拉屎,拉在人家晾的衣服被单上,人还揍它,给它搭个窝吧,可保不准我哪天也走了……”
你也走?我没问出口。即便是安了家,为什么还要走呢!
我掏出十块钱塞在他手里,让他为鸽子买些饲料,我还能为它们做些什么……
最后一次去那儿,已是大雪后的深冬。我知道我也快走了。那时候我已决定把那些剩下的鸽子带走,哪怕带到省城去送给我的朋友们。
我趁场长下去检查工作,搭他的吉普车去连队。我得用他的吉普车把鸽子带回来,否则我担心它们会在路上冻死。我请宣传队做布景的男生给我胡乱钉了一个笼子,我甚至买好了小米。
车外白雪皑皑,天地苍茫,雪原一片银光璀璨。一路上我都激动不安。我没想着怎样将它们一只只吸引进我的笼子,然后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像五年前李拙把它们从南方带来那样重新开始生活……
小车开上高坡,眼前豁然。四野尽收眼底。我无意中朝雪地和天空眺望,我发现自己仍固执地抱着那样的希望,这个希望至今使我痛苦不堪,后悔莫及——我的目光习惯地从洁白的雪地上搜索过去,我没有看见我心中的鸽子——我看见了一群黑色的乌鸦在雪地上觅食,它们受惊似的扇起一阵黑色的旋风,黑压压盖住了半个天空,发出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聒噪声。
一种灾难的预感攫住了我的心。
当我强打精神走遍了整个连队,最后终于在昔日的猪号里,发现了一只我所要寻找的对象时,我已经没有勇气去认领它和抚爱它。那时我真恨不得这群鸽子是早已死光了的——
它正在一只水泥猪槽里,同一头半大的黑花猪争食。它啄食的速度快极了,再也没有从前那优雅从容的风度。它的毛色像老鼠皮一样灰不溜秋,胸脯完全瘪塌进去,小脑袋贼秃兮兮地东张西望——最初那一瞬间我差不多把它当成了一只乌鸦。
它是只鸽子。它在这儿好多天了。——个孩子的声音从猪圈边上传来。有个十一二岁的戴一顶坦克帽的小男孩,倚着墙正睁着黑眼睛望着我。
是的,它是只鸽子。它尽管面目全非,可它还是只鸽子。那瞬间我想,然而鸽子会千里送信,它却为什么不飞走?为什么不飞走?
你怎么不上学?这么早就放寒假了?我问那孩子。我知道我是在没话找话说。
不是放假是停课。他回答我。知青老师都走了,没人上课了……
我怔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把手中的鸽笼轻轻地扔在了一边。现在做什么都不再有意义了。
悄然无声,四周死一船沉寂。
我走了几步,突然莫名其妙地回过头去。我揉揉眼睛,雪地上的阳光刺得我泪光盈盈——我清楚地望见,那个戴一顶坦克帽的小男孩,正把鸽笼拎在手里。他在关鸽笼的门。那笼子里,多了个黑点。
那鸽哨有一天还会再响吗?
窗外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不多时,雪片渐大,在风中纷纷扬扬,织出一张弥天巨网,任凭千余万条银鱼在网中碰撞。这时候我竟有了一种错觉,似乎我又站在农场的高包上,远远地凝视着那群白色的鸽子在空中盘旋翻飞,然后缓缓地降落下来,落在我的肩头和掌心,落在白雪地上,分不出是雪地还是鸽子……
我摊开手心伸出窗外。“那儿!”他伸手朝远处的一排排家属房指了指。他似乎是说,李拙托付鸽子的那个人已经走了。留下的鸽子没人喂,叫人偷去吃的,老鹰和狗抓的,还有冻死饿死的,剩下了十来只,他不忍心,有时便照看它们一下。
如果李拙从一开始就把他的鸽子当信鸽来训练,让它们飞得远远地又飞回来,他走的时候就可以让鸽子们跟着他的火车一起飞回南方去了。他一定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永远离开那儿。没想到他竟带不走自己在那长长的五年中辛辛苦苦创造的东西。
但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带走它们。我原以为他养鸽子是为了替他送信——既然人们曾经是那么的不可靠……原来统统弄错了:扶池黎器无后拨资援遗级写过抢大农那他到底为什么养这些鸽子?又为什么那样轻易抛下了它们?
还有几百公顷几千公顷荒芜的土地和试验田,还有一辆辆熄火的拖拉机,还有满地飘散的乐谱和琴声还有等待考试的小学生……统统都扔下了,扔给那些开垦了那块土地的人们。那儿从不是我们的家。
临走的时候我们都哭了,但我们不会再回去。
天暗下来,雪越发大了。那是归窝的鸽群,从高高的云际徐徐降落。我们也许会回去看看,但除了看看,还能做些什么?
雪后初露,正是年初二。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忘记马路上那个胖女人对我的邀请。当然,老朋友老战友老同学聚一聚,企业家万元户明星局长什么的聚一聚,是很有好处的。
人到得很齐,除了那个埋在柞树林子的黑土堆下的拉美,和那个终于不知嫁给谁人为妻生了怎样的一窝儿女的香柜子,几乎所有的人都来了。
我却一个也叫不上他们和她们的名字。如今一个个都鸟枪换炮,容光焕发,今非昔比了。我只不过凭感觉知道我认识他们。凭感觉知道他们都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他们了。即便是至今未分到住房未弄到学历未混出名堂的,眼里也失却了二十年前那蒙昧与天真。
也许正因为我和他们在过去和在今天实际上都彼此彼此,他们也同样叫不上我的名字。
都忘记了。忘记是一个颇具现代意识的词汇。也许忘记点什么才能记住点什么。善于忘记的人是轻松自由的。我一定去做了美容。美容院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但美容院既能将她旧日黝黑的皮肤换得如此白皙细腻,却为什么没能除去她隔着厚厚的仿貂皮短大衣和羊毛围巾仍然张牙舞爪向我袭来的那股酸腥味?这气味同廉价南香水混杂在一起真是不可言传。只是我没想到,当年同香柱子接过吻的那个排长,现在竟然成了指导员的丈夫。他确实英俊非凡。
听说他已是一个什么经理。天天向上,前程无量。在他那奔波忙碌的生活缝隙中如果他和她偶尔依稀地记起香柜子来,会有一种什么心情?
没有人提及过去的事,也没有人谈现在的事。更没有人说将来的事。
还是吃酒去吧,这么坐着,有啥意思?大家难得见面,去吃个畅快,热闹热闹!有人提议。
都站起来。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不知怎么会想起这个。我憋得难受,不说出来好像会马上死掉。我说——
我去年出差到山东,去采访一个农村的万元户。他是养鱼致富的。村里有口皆碑,人都说他好,说他那年从北大荒一个农场调回来,把带回的东西分给了大家。连豆油都是一家二两。他原在县里安排了工作,不干了,回村里挖了鱼塘,办养鱼场,人说他在外头见过世面,却没忘了根本……
没人说话。
都将头低了下去。那沉默持续了很久。
远远的鸽哨在阴沉沉的云层上回旋。
我并非故意让大家难堪。我只是觉得心里有许多过去留存下来的谜尚未解开。为别人,也为自己。这么多年来,我们的灵魂真正轻松过吗?面对往昔,也许没有人能坦然自若。当我们相聚时,每一双眼睛里都有一个不那么光彩的自己。只是谁都缄口不言罢了。
历史不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承担起来的。
谁有勇气问问自己?
但即便是忏悔,又有谁来充当接受我们忏悔的神父呢?
那个山东佬叫什么名字?居然有人问。
我想了好久。那名字似乎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记不起来。我的记性真是坏透了,而且一点规律也没有。
来日遥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