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株会思想的芦苇。芦苇有多脆弱,折一茎便清楚了。可是且慢,这是一茎会思想的芦苇,你若折它,它可是会问你凭什么折它的。你若说出一个道理,它可能会举出两个道理来反驳你,直驳得你下不了手;甚至即便折断了它,有一天你万一良心发现了,可能还得跪下来向它告饶——这就是这株“芦苇”与一般芦苇,乃至万事万物不同之处。可见“思想”不是闹着玩的,“人”惟有借着它,才兀地高贵而尊严起来。
可是“思想”也同时给人带来了麻烦。因为思想会带来正误之分、尊卑之别,而有了比较心和辨识欲,也必然有了无穷无尽的困惑与烦恼,于是又自然而然地想从中解脱,干是便“思想”出种种主义,演化成各式追求。参禅学佛以求彻悟的,自然也不在少数了。所以,翻开禅宗故事,求佛心切、企盼一夕顿悟的弟子们问得最多的便是这类问题:“何为佛法大意?”“什么是(达摩)祖师西来意?”“如何为道?”“如何是禅?”
有趣的是,我发现历代高僧大师们对此明确而单纯的问题的回答,几乎没一个相同,更没有一个确切的意思。有指着灯笼道“大好灯笼”的,有舞着蝇拂道“好个拂子”的,有答“空中一片石”或“蚊子上铁牛”的,有道“虚空驾铁船”或竟是“古董杂碎”的,更有一听此问题劈头便打的,或者干脆两眼一闭说“西来本无意”!
识得一点禅的都知道,禅宗与一般教派不同之处便在干她的鲜明不羁的个性。即使教学方法,也多由说公案而逞机锋,参话头来悟得;乃至棒打吆喝,拳脚相加都不稀罕。可再怎么,也总不至于对佛法大意、何为祥、何为道的疑问的回答也顾左右而言它,玄而又玄,让人不得要领吧?细想想,又觉释然。若非如此,那还叫“禅”吗?那还见个性吗?至于他们所答之不同,恐怕根本就在于悟的途径不同吧。你有你悟,我有我觉,所以在他眼中是“大好灯笼”,在彼眼中便成了“好个拂了”。而佛法无边,大音若稀,通途原非一径。所谓“条条道路通罗马”,悟得者,你便立马进了城;执迷者,我便是明白告诉你,你还不解,还道我说得不明不白或太浅太白呢。于是乎,还是一头雾水地在城外徘徊,不得其门而入了。
不过,究竟我这样理解对不对,我也似“空中一片石”,拿它不准。且罢。例是觉得自己生而为一株“会思想的芦苇”,既是幸事,亦是先天之一大缺憾。因为这世界上“思想的芦苇”何其多,而“芦苇”的思想又何其多也!彼此间的沟通因此而大为艰难且不论它,便是往罗马的道路,有时也觉着未免是太多了些,多少人一不留神便走岔了道,多少人稀里糊涂或自以为明白无误地穷赶了一辈子,终究还是在八百里外的旷野里瞎转悠——想来好不让我“拔剑四顾心茫然”,两眼白瞪费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