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裁缝有个美丽的名字,叫黄秋萍。她今年52岁了,满头乌丝,身体也没发福,腿脚轻快,走起路来一股风,从背影看上去,好似30郎当岁儿的大嫂。正脸细看,眉清目秀,高鼻梁,绞过脸,面皮白净,只是眼角布满了细密的鱼尾纹,记载着她的年龄。她极懂礼貌,从不正面冲人说话,总是微微地眯着笑眼,半低着头,半侧着身子,细声细语,不正眼瞅人,不挡人家的道儿,不把唾沫星子喷到人家脸上。如若坐着,无论室内有没有男人、客人,她也决不会叉开腿,更不敢跷起二郎腿,这是从小养成的规矩,从当姑娘时开始,偶一失态,母亲的巴掌便打在了腿上。但这个黄裁缝也有短处,就是不肯张大嘴,不肯露出牙来,因为她的牙齿有点发黄,牙缝儿发黑,是抽烟薰的。出于礼貌,她不愿意叫别人看见自己的黄牙板儿,总爱抿着嘴说话,绷着腮嚼饭,习以为常了,倒给自己添了几分矜持的神态。她也想把牙弄白,用青盐擦、牙粉蹭,一天早晚儿两次刷牙漱口,可就是不肯戒烟。“嗐,半百的人啦,还戒哪家子烟!只抽滤过嘴的吧。”她常这样宽恕自己,又总把过滤嘴香烟说成滤过嘴。
这天,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一年八月十日,是高等院校刚刚进行过毕业考试的日子,也是***先生领导的革命党推翻满清王朝、辛亥革命70周年纪念即将到来的日子,黄裁缝受了她母亲的慈命,由她儿子张兴领着,走进了丁字胡同的一座红漆大门。丁字胡同,顾名思义,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胡同通在了一条南北走向的胡同上,这两条胡同的总体像个丁字,一共3个胡同口。这个大红门在东口上,坐北朝南,堂堂正正。黄裁缝的娘家就住在南口的一所大杂院里。她是昨儿晚上从东城区自己的家里坐公共汽车回到娘家来的,吃过了晚饭,向爹妈报告了两个好消息,就被她75岁高龄的老母拽进里间屋,娘儿俩又哭又笑地整整谈了半宿体己话儿,今天一大早儿,黄秋萍在老母的监督之下,着意梳妆打扮了一番,才由她28岁的独生儿子张兴领着进了大红门。从娘家的大杂院到大红门,只有150步,拐弯儿就到,为啥还要儿子领呢?这……嗳呀,原因好几层,最显见的,因为张兴是这座大红门里的汽车司机。
其实,15年前,黄裁缝曾多次进过这座大红门。只是15年间,这座大红门里又更换过两次主人罢了。所以今天早起,她用青盐擦了一遍牙,对着镜子拔掉几根白头发,轻轻地抹了点儿桂花油,把并不太多的乌发梳理得服服帖帖,一丝不乱;
又遵照老母的慈命,翻箱倒柜,找出来32年前的一件阴丹士林布褂子,穿在身上,配了一条藏青色的竹布撒腿裤子。一双白袜子和那千层底的圆口黑布鞋。虽然衣裳并不合身,发紧发瘦,更不时髦,但却对大红门里的新主人赋有某种特殊的涵义。这种涵义,小伙子张兴是不明白的,他只觉得妈妈和姥姥今天有点儿怪。
黄秋萍是个单干的裁缝。她既不属于哪个国营服装厂或裁缝店,也没参加集体所有制的街道缝纫组。她丈夫张铁腿是个蹬三轮车的工人,能吃能喝能出汗,起早贪黑不着家,每夜回来,总要脱下几件难洗难补的脏衣裳……家务担子实在重,因此,即使在大跃进年代,居民委员会也没有动员黄秋萍走出家门去顶半边天,而是宽容她始终当了一名“吃闲饭”的家庭妇女。可是,黄秋萍并不甘心过那种手心向上、朝丈夫要钱花的生活,就凭着裁缝手艺自食其力。她这个裁缝有着自己的传统主顾,这些主顾分别住在各条小胡同的大红门里。北京的街与胡同是有区别的。两边有商业店铺的叫街,有机关衙门的也可以叫街,例如外交部街、旧刑部街;基本上是居民院落的,叫胡同。胡同的名字大多比较形象化,例如头发胡同、耳朵眼胡同、狗尾巴胡同、刀把胡同,你甭去看,也能想象出它的大小和形状来。北京的胡同特别多,“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赛牛毛”,即使是“活地图”张铁腿,蹬了半辈子三轮车,也只熟识本区本片的一部分小胡同。要是一般的北京人呀,甭说小胡同啦,问你个大地名,一尺大街,你知道在哪儿吗?
北京这些小胡同,名字听着并不威风,房子盖得也不高大,几乎全是灰色的平房四合院,可这里边却是藏龙卧虎的处所。比如说,有那么一位白毛老太太,拄着花椒木的疙疸拐棍儿,颤颤微微地走到胡同口遛个弯儿,顺便花一毛钱买串冰糖葫芦回家哄孙子玩,你可别小瞧了她,一打听姓名,便知道她的国画在纽约值2000美元一尺,欧洲某国的皇家博物馆,通过香港商人买到了她的一幅彩墨出水芙蓉,不但永世珍藏,还立刻到保险公司保了险,以防克格勃盗走。再如,有位白胡子老头儿,提个黑纱蒙着的鸟笼子,到胡同口的老槐树下喝杯茶,下盘棋,布衣布鞋,其貌不扬,可你也别小瞧了他,要是他肯说实话,你就会发现此人原来是满清皇族的金枝玉叶,假如的话,“别叫真儿,他老爷子是说假如的话,”旁边另一位旗人老头儿解释着告诉你说:“假如宣统皇上不退位,假如***不组织革命党,假如……他老爷子可就是位亲王啦!”说不定还会住到广州来担任那生杀予夺的两广总督哩!所以,北京的小胡同里,既有人物,又有故事,随便你采访一下哪座王爷府,也够你撒开了笔写本书的。
黄秋萍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是个特殊的裁缝,所以她才能够经常自如地出入于各条胡同的大红门。许多大红门,其实就是从前的王爷府。北京究竟有多少王爷府?不但北京市公安局长不知道,恐怕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教授也没考证过。自从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定都北京城,经过蒙元、朱明、满清,700多年,各朝皇帝有多少兄弟、亲戚、功臣被封了王?又赐给他们多少宅邸当做王府?这或许还可以考证出来;但是,皇族也有兴衰,亲王也有荣辱,王府也就必然会更换主人,会重复使用,加之天灾战乱、坍塌失修,或者被机关学校占用,改建扩建,或者被居民百姓瓜分,变成了大杂院的也是常事,这些,可就无法统计了。而且,王府也分三六九等,五进、七进的深宅大院有之,两三进不太深广的院落也有之。进,就是进门,进了头道大门,一个院子;进了二道腰门,又是一个院子……。还有那种高墙围着的园子,里边有花木,有假山,有水池,有车马作坊,有园中之园,有亭台楼阁,这是更高级一些的。元朝封过王,建过不少王爷府;明朝封过王,又建了不少王爷府;就说距离咱们最近的满清王朝吧,它的历代皇帝也都封过王,建过王府,当然,如前所叙,许多王府是重复使用的。除此之外,公、侯、伯、子、男,这些亲王以下的封爵,也都是有府邸的,只不过大小不一、高下有别罢了。清朝的封爵制度有一条规定,就是封为亲王的,下一代沿袭爵位时,只能降一等被封为郡王;封为郡王的,他的下一代再世袭,又得降一等被封为贝勒。说是世袭,却必须代代降级,如果不立新功、得到新的晋封,亲王的子孙也可以降为庶民的。这条制度,当然也影响到王府的变迁了;那些由于犯了“王法”而被满门抄斩或充军抄家的,其府邸也就被“籍没”了。还有另一种情况,据说可以保持“长安不变”,那就是在封为亲王或郡王之后,皇帝念其特别亲近(一般都是皇帝的亲兄弟),或者立过大功的,就在他的爵位上加“世袭罔替”四个字,他的子孙就可以代代世袭原有的爵位,不必降级。北京人管此种王爷叫“铁帽子王”,与满人所说“铁杆庄稼”吃不倒,是一个意思。当然,这只是统治者的一种主观意志,天下哪有不变的事情哩!不过,此种“铁帽子王”的王爷府,自然要比其它的王爷府更阔气一些,兴隆的年代更长久一些。
据说,清初在皇族中对开国有功的6名亲王和两名郡王的封爵加了“世袭罔替”,他们是:清太祖第二子代善,封为礼亲王,赐给王府在西安门南边,就是解放初期内务部的地址;清太祖第十四子多尔衮,封为睿亲王,所赐的王府在外交部街,现在是第一百二十四中学的地址;清太祖第十五子多铎,封为豫亲王,王府在帅府园,现在首都医院的地址;清太宗第一子豪格,封为肃亲王,所赐府邸在东交民巷,被八国联军烧毁了;清太宗之弟庄亲王舒尔哈齐的第六子,叫齐尔哈朗,封为郑亲王,所赐王府在西单西边的二龙路,现在教育部的地址;还有庄亲王,王府在太平仓平安里;顺承郡王,王府在太平桥大街,就是现在全国政协所在地;克勤郡王,王府在宣武门内新文化街。
这8家“铁帽子王”的王府是比较大的,所以解放后大都被机关学校占用了。而黄裁缝走动的那些大红门,都是比较小的王爷府,现在仍然由一家一户的住着。
黄秋萍还是个十分聪明而细心的裁缝。她按照这些大红门里主顾的需要,不仅会做中国旧式的服装,比如旗袍、坎肩、对襟丝棉袄之类;还会做解放式的干部服,比如直线条的肥大吊兜服、女干部穿的男式长裤等等。她还会“洋裁”,就是给大红门里的年轻人做那些市面上买不着的“奇装异服”,每当她拿着皮尺给这些年轻人量体裁衣的时候,都要说一句从她80岁老父亲那里学来的风趣话儿:“奇装异服有什么不好?这四个字儿还是屈原发明的哪!”逗得这些青年男女开心大笑,争着说:“黄阿姨真有学问!”是的,黄裁缝最大的学问,就是她绝对顺应主顾的心理,你叫她做成什么样儿就是什么样儿,而且先做衣服后收钱,工钱多少由你给。给少了,她认真道谢;给多了,她逢年过节还买点儿上好的水果前来送礼。文质彬彬,礼貌周全,细声细语,手勤脚勤,这样的裁缝谁个不喜欢!她的优点可多着哩,在“做衣难”的北京城,她可以搬进你家大红门里住几天,漂漂亮亮地给大人孩子每人做两套可身的时装,而且在她借住的这几天之内,还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玻璃擦得一尘不染。她的记性极强,只要给谁量过一次身段,就能把你的姓名、年龄、脾气、秉性、肩宽、腿长、腰肥、奶高,记得一清二楚。她的服务态度极佳,从业30余年,凡是她动手裁剪的衣服,那边脚余料,不论是绫罗绸缎、呢绒丝布,还是尼龙、晴纶、的确良,她都长期保存,编号登记,像大医院的病历档案一样,整理得井井有条,一旦需要,手到擒来——怎么需要?她每次到老主顾家里去做新衣,都主动把那些旧衣裳的边脚余料带上,主动替你检查那些旧衣裳有无破损之处,如有,就义务地给你补上,或者抽出丝来给你织好。那衣料的花色品种本来一般无二,经她细心织补,当然天衣无缝了!这大概就是那些有警卫的大红门,也任其出入的原因吧!
可是,黄裁缝今天来到丁字胡同东口的这座大红门,却不是为了做衣裳。昨天傍晚,张兴开车路过家门口时,停了一下,喜气洋洋地跑进门就叫:“爸爸!我考上啦!”张铁腿还没下班,只有黄秋萍在家。她知道儿子最近参加了一次特殊的考试,便满心欢喜地把张兴拽住,急切问道:“考上了又怎么样哩?提工资吗?当干部吗?”
原来,张兴是个自学成材的青年,他一边给余院长开小轿车,一边自学英语,3年来从不间断,深深感动了爱才如命的余院长。经余院长推荐,张兴参加了大学生英语专业的毕业考试,而且获得了优异成绩。
“妈!瞧您说的,提什么工资!不过,余院长刚才通知我,不用我开车啦,调我到资料室去当英文翻译。”张兴在妈妈面前并不掩饰内心的喜悦。
“还是呀,翻译官儿就是干部,当干部就一准儿提工资!”
“妈!快别说这老话儿啦,多难听……”张兴扭头要走,黄秋萍拉住不放,忽又问道:“可得好好谢谢恩人!快告诉我,余院长叫什么名字?院长太太叫什么?我得求你外公把这两个恩人的名字写在红纸上,贴到墙上供起来哩!”
“您这脑筋也太旧点儿啦!总不能贴到从前供灶王爷的地方,再烧三炷香吧?”张兴笑了,黄秋萍也笑了起来:“不当灶王爷上供,你也得让我记住恩人!”
张兴急着要开车走,就把大红门里男女主人翁的名字说了出来,男的是某科学研究院的院长,叫余虎,女的是某局宣传处的处长,叫叶绿漪。说罢,赶紧走了。
叶绿漪!这3个美丽的字眼就像3声金钟的脆响,震得黄秋萍目瞪口呆……几分钟之后,她几乎是一溜小跑,跑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下了公共汽车,走进丁字胡同南口的时候,想到二老双亲年事已高,经不住过分的喜怒哀乐,这才把情绪镇静下来,决定把话儿说活一点儿。
黄秋萍的父亲黄允中,是一位退休了的老技师,今年整80了;母亲叶紫云,没有参加过什么工作,今年75岁,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近两三年,这二位老人都多次说过“梦见了二妞儿!”说罢,又潸然流泪。因此,黄秋萍回到了娘家,给父母行了“万福”礼儿之后,就先下厨房,像平时一般煮饭烧菜;饭桌上,先细声细语地报告了小兴儿被提拔当翻译官儿的好消息;
收拾了碗筷之后,才绕着弯儿报告第二条好消息。
“爹,这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也多得很吧?”
刚说了这句话,没料到老爷子已经在抹眼泪儿了。黄允中是为外孙自学成材,弹落了几滴欣喜的热泪;黄秋萍却以为是自己说走了嘴。
“妈,咱小兴儿命好,净碰见好心眼儿的领导……”
“嗯!”老太太点点头。
“妈,按规矩,该怎么谢谢大红门里的恩人呢?”
一听“规矩”二字,老太太叶紫云来了神气儿,在床上盘腿一坐,字句清楚地说道:“按老规矩,你要有(钱),送额送匾、整猪整羊不为过;你要清寒,登门磕头,几支檀香、几朵绢花不为少。这新社会嘛,不如叫上你女婿,一块走到大红门里去三鞠躬吧!”
老爷子黄允中却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新社会,彼此都是凭本事吃饭,兴儿学英文、当翻译,谢哪家子恩人!”
黄秋萍从来不敢违拗父母,赶紧站起来,陪着笑脸儿说:
“是,爹!可是,大红门里的余院长,心眼儿特好……那位余太太,也是个处长,心眼儿更好……而且,她还姓叶!”说到这儿,竟然变成了哭声。
叶紫云是个乖觉的人,见此情景,立刻追问:“太太姓叶?”
哪个叶?
黄秋萍吞吞吐吐:“妈,我是想,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哩……”
“跟长辈说话,不准藏头露尾的!这是咱叶家的规矩!”老太太生气了。
“是!那个女处长,她也叫叶绿漪……”黄秋萍的眼泪滚了下来。
二
“叮铃铃,叮铃铃!”张兴陪伴着母亲,来到丁字胡同东口的大红门前,揿响了电铃。
黄裁缝今儿早上虽然又朝儿子询问了一遍叶处长的年纪、身材、模样儿,心中暗暗感到八九不离十了,却还是留有退身步,只对儿子说是来“感谢领导”的。张兴明知领导上班去了,但他猜想,妈妈提前来的意思,多半是要干点杂活儿,先取悦于下人,就像妈妈常说的“欲趁公婆意,先请小姑尝”,所以也就未加阻拦。
“叮铃铃,叮铃铃!”清脆的电铃响了两遍,还是没人开门。
足足等了五六分钟,张兴习惯地在衣兜里摸了一阵,记起自己那把开大门的钥匙今早已经交还给叶处长了——这是大红门的规矩,领导上已决定更换司机,张兴自然就变成外人了,便从衣兜里掏出一张英文版的报纸,读完了一段关于青年人不可浪费光阴的短文,心中急躁,再伸手去揿电铃时,却被妈妈拽住了胳臂。
“改天再来吧!”
“怎么?您大老远的……”
“事不过三。这电铃不能一气儿连着响三遍!兴许人家有事儿不见客,兴许人家……咱是北京人,要讲礼貌!”
张兴一撇嘴,还是揿响了第三遍电铃。然后说:“准是刘妈买菜去啦,只有那个丫头在家。”
黄裁缝一惊,差点捂住儿子的嘴,低声纠正道:“说话留点神,这年月哪还有……是小姐在家吧?”
张兴点点头,说:“按您的习惯来说话,就是先生、太太还没下班,只有小姐这只赖猫一人在家睡懒觉哩,不多揿几遍行吗?”说着他又揿了一次电铃,而且揿住不撒手,让它响了半分钟。
“谁呀?吵死啦!”大红门里面传出了一位少女抱怨的叫喊声,然后是门上铁活的叮声。“推呀!”命令声。
张兴用力推开了这两扇沉重大门的一半,也抱怨道:“你就不会开小门呀?”
“嘻嘻嘻……”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大门洞里响了起来。
这是赖猫小姐在笑,她笑弯了腰,所以黄裁缝至此还没看见她的脸,准备好的问讯礼也没法施。小姐笑个什么劲儿呢?显而易见,那扇沉重的红漆大门上,确实开有一扇人行小门,只要一拧那弹子门锁的开关,便可轻易地打开;然而小姐却是个糊涂的赖猫,避轻就重,叮啷咣的半天才拽开大门扇上生了锈的铁插关,还得命令别人从外边推门!这事儿是可笑,但也不至于笑得前仰后合、弯腰岔气儿的呀,嗯,阅历深广的黄裁缝似乎瞧出了些许儿名堂,小姐冲谁笑呢?嗯!……
小姐终于笑完了,抹去笑出来的眼泪,雨过天晴,脸蛋儿上还残留着两片红云,开口就问:“小张,你考得怎么样?”
张兴考得很好,极好,英语专业的笔试、口试、翻译、作文,样样都好,特别是一道政治题,论述辛亥革命的历史作用,他听外祖父黄允中讲过多次,考试时胸有成竹,用英文笔答,得了满分。但他此时只是微微地点点头。
“摇头不算点头算,你呀,点头就是80分呗!爸爸到考场看你了吗?我委托爸爸一定到考场去看看你,给你吃个定心丸嘛!”这位小姐,到这时候也没看黄裁缝一眼,好像大门洞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似的。同样,她所说的“爸爸”,当然是她自己的爸爸,是这座大红门里边的爸爸,是当院长的那个爸爸;谁也不准误会成张兴的爸爸,或者黄秋萍的爸爸,尽管他二人也有爸爸。这位小姐,不论跟谁说话,只要提到她引以为荣的父亲时,张嘴就是“爸爸”,绝不肯说“我爸爸”,或者“我的爸爸”,这是某些高干子女特有的一种文法,含义可深啦,如果不说她有着“旁若无人”、“气吞山河”的气概,至少也有着气吞别人爸爸的习惯!
但是,小姐却是一番美意,别冤枉她,她丝毫没有瞧不起张兴的意思,相反,她还特别关心自家汽车司机的前途哩。张兴这个高中毕业就插队,插队3年就参军,参军3年就入党,入党不久就复员当了小车司机的青年,根本没有读过大学,却参加了大学生英语专业的毕业考试,确实仰赖余院长的推荐和安排,也是承蒙余小姐对爸爸的督催,余院长才百忙抽身,亲临考场看过张兴,并且鼓励他“别慌,沉着冷静才能打胜仗!”但是张兴现在却没有回答小姐的问话,只是再次轻轻点点头,心里却在骂:“丫头!爸爸到考场看我没有?你爸爸可不是我爸爸。我爸爸是蹬三轮车的张铁腿,他的腿再硬,也踢不开考场的大门呀!”
黄秋萍被冷落了,但她并不在意,事情本应如此的。趁着小姐与儿子聊天的时机,她用裁缝特有的眼光,上下扫描着小姐的身材和衣着。18岁的余小姐,已经发育得成熟了,肩圆、胸高、腰细、腿长,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白纱衬裙,清楚地透出了乳罩和三角小裤的水红颜色,还有那些高明裁缝可以大显身手的曲线轮廓,光脚趿着一双半高跟珠光塑料拖鞋,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使你几天之后还能记得那香肥皂的气味哩。
她显然刚刚晨浴,皮肤格外白嫩。晨浴、午浴、晚浴,如在南国广州,俗话叫做冲凉,再贫困的人家,或用陋室一角,或在室外檐下,有一只水桶即可,一天冲个十次八次也不算多;然而在北国古都,拥有家庭浴室,且能供应热水者,简直是万户挑一、凤毛麟角般罕见的了。所以余小姐一日三沐浴,是顶顶讲卫生的,当然物质第一,首先仰仗着这大红门里具有讲究卫生的条件喽。此时,她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望了黄裁缝一眼。黄秋萍赶紧微笑着施了个又像鞠躬又像万福的混合型的问讯礼,可惜小姐已经扭过脸去,并没看见,当然也就不曾答礼啦。这也没关系,事情本应如此的。意外的收获,则是小姐回眸的一瞬间,黄裁缝得以看清了她的脸,禁不住心头怦怦乱跳了一阵。
嗳呀呀,瞧,那端庄的额头,细眉大眼,高鼻梁,小嘴薄唇,聪颖的气质,高傲的神情……没错儿,就是在天涯海角的爪哇国相遇,我黄秋萍也认得出你这位公主的女儿来!
这位余小姐却不姓余,她随母亲姓叶,也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叶明珠。据说她的父母结婚时,订过一条协议:生了男孩姓余,女孩姓叶。结果是公平的,哥哥叫余小虎,从名到姓都继承了余虎的“光荣传统”,今年24岁,大学毕业后在外贸部门工作刚刚一年,却已经出国4次了,目前正在美国谈买卖;妹妹却未能读完高中,目前在家里待业。待业,只说对了一小半,她其实在选业,选择一种既非体力劳动、又非脑力劳动、切莫辜负了青春的美好职业。
张兴关好了沉重的红漆大门,三人离开变得幽暗了的大门洞,走向明亮宽绰的院子时,黄秋萍出于礼貌起见,表现得有点儿踌躇不前。儿子见此光景,便主动向叶明珠介绍:“这是我妈妈。”
“你妈妈?我怎么没见过……”叶明珠吃了一惊。她当然不至于糊涂到不相信别人也有妈妈的程度,但她确实吃了一惊,甚至在几妙钟之内有些手足失措了……之后,她平静了,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常态,歪着头望了一下再次给自己行问讯礼的黄秋萍,根本没想到应该如何回答此种鞠躬加万福的特种礼节,就没头没脑地对张兴说了句:“啊哈,真棒,你妈妈这么年轻!一定是早婚,要不就是后娘!”
“我52岁啦!”
“哟,奇迹!***保持体形,福特踢足球,也能保持体形,里根当过演员,保持魅力,没有魅力就很难竞选总统!您是怎么保养的?健身操还是有偏方儿?妈妈最害怕发胖,成天打听保持体形的秘诀,”她双手打着手势,从上到下,曲里拐弯儿,比示着女性身材的曲线,认真地说着:“快给妈妈介绍介绍先进经验吧,妈妈会喜欢你的!”
叶明珠的话,说得既认真,又漫不经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她从不说假话,不会说假话。一个人说假话当然不好,但是仔细想想看,大凡说假话者,总是有某种顾虑或限制,不敢(不肯、不愿、不能)实话直说。叶明珠则不然,她很少感觉到什么限制,几乎不懂什么叫顾虑,说她“没心没肺”也行,所以她不会说假话,没有撒谎的必要!也没有矫揉造作的必要!这点童心,倒也惹人怜爱。此时,她又以那种气吞别人妈妈的文法,开口一个妈妈,闭口一个妈妈,直言不讳地告诉52岁的黄秋萍:“妈妈会喜欢你的!”好像对方是个小女孩。
“我妈是个裁缝!”张兴有点生气地说。
“那太好啦!妈妈就想把裁缝叫到家里来。哥哥刚从法国的布鲁塞尔(她的世界地理极糟)买回来几件高级衣料,给我的!哦,您贵姓?”
“我妈姓黄。”
“啊,黄阿姨,哥哥说美国最时髦的衣服,就是三个字:不重样!您懂了吗?美国领导世界时装新潮流。我想自己来设计,设计一种全北京都没见过的新样式,您来做,好吗?噢,美国的姑娘是不戴奶罩的,因为只有年纪大了的女人,乳房垂下去了,才有戴奶罩的必要;我嘛,”她已经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又把头探出房门来嫣然一笑,大声说了句:“年轻,没有那种必要!您懂吗?”
叶明珠关上了房门,又朝院子里嚷了一声:“小张!替我照顾你妈妈,等妈妈回来!”然后她屋里就传出了一阵录音机的乐曲声。
黄裁缝母子被“晾”在院里了。但这也没关系,事情本应如此的。在大门洞右侧,从四合院的方位来说,就是东厢房,有一间改建的汽车库,里面存放着余院长专用的丰田牌小轿车;紧挨着是一间工具房,放着少量汽油、机油、汽车备件、水暖五金零备件、电器零备件、修车专用工具和一般手用钳工工具等;
挨着工具房的,是一间单人宿舍。这一排三间东厢房,由于西晒,是四合院中条件最差的房子,就理所当然地归张兴一人占用了。张兴在大红门里是身兼数职的多面手:汽车司机、水暖管子工、电工、油物料保管员以及警卫员——他夜晚要读英语,此事常使叶处长左右为难:汽车司机夜读,睡眠不足,将会影响院长乘车安全;复员军人夜读,无疑等于设了一名值夜班的警卫员,可以增加全家的安全。经过处长与院长商量,决定给张兴定个熄灯时限,不超过子夜12点,于是张兴便严格地遵照大红门的这条规矩,兼任了半个夜班的义务警卫。此时张兴把母亲领进自己的单身宿舍坐下,倒了一杯白开水,又看看表说:“妈,您就在这儿歇会儿,躺着靠着都行,别到后院去。我今天得交代工作,把工具、零件清点一下,一会儿还得开车去把余院长和叶处长接回来吃午饭。哦,您要不累,就帮我归置一下行李,这屋里的东西,包括暖瓶茶杯,全是我自己买的,没有公家的,更没有余家的,我中午推小车把它搬回家去……您在前院散散步也行,可别到后院去……”
黄秋萍忽然感到儿子变得罗嗦起来了,特别是那句“别到后院去”,车轱辘话儿来回说,听着讨厌,就哼了一声:“我懂!”
比这儿门坎高的地方我也走动过,何况这儿还是……她把下半句又咽了回去。
张兴从书架上拿了一本英文书,就走出去了。黄秋萍独自坐在儿子的单人木板床上,摸摸褥子,太单薄;捏捏被子,这时节又嫌太厚;翻开枕头,下边全是书。一股凄凉的感觉涌上心头,真后悔自己没有早来了解一下儿子的生活起居……她又扫视着这间单身宿舍,从顶棚到墙壁,全是雪白的,什么也没有,连一份大美人头的挂历都没有,真是“家徒四壁”呀,白得叫人心里发空。屋里的摆设,除了这张单人床,就是用红漆写着“张兴”名字的一张三屉桌、一把木椅子、一只小方凳、一个装满了外文书报杂志的书架。黄秋萍知道,这几件家具都是儿子自己买的。桌上有一个竹壳暖瓶和两只玻璃杯,有蘸水钢笔和半瓶蓝墨水,却没有酒瓶、烟缸、茶叶筒。是呀,儿子虽然插过队、当过兵,却是烟酒不动、茶水不喝,只会开车和看书的“苦行僧”!翻着抽屉,黄秋萍发现了一个大号笔记本的封面上写着一首打油诗,这首诗,她见过,是张兴拿给外祖父看的时候,说“这是我自己写的工作守则!”黄允中还捋着白胡须吟一遍、夸一遍的哩。此诗写道:
驾驶台前多注意,
英文书上度春秋,
大红门里分彼此,
所需唯水更无求。
看着这首诗,想着儿子已经28周岁啦,连个对象也没有,黄秋萍一阵心酸,差点儿没掉下眼泪来。
车库里的汽车响了,传过来一阵轻微的轰隆声。“等等我!”一声尖叫,比汽车喇叭声还刺耳。黄秋萍撩开窗帘,只见叶明珠穿件连衣裙,像一只大花蝴蝶般地飞进了汽车库。黄秋萍知道这院子里再没别人了,就赶紧跑出来,想给汽车开大门,谁知小轿车载着叶明珠已从车库临街的那个大门开走了——张兴给那个大门装上了弹簧,车开出去之后,大门扇便往回一摇,咣当一响,自动碰上撞锁,关严了。
自从余院长推荐张兴参加大学生的毕业考试以后,叶明珠的心里就朦朦胧胧地预感到了某种变化,忐忑不安,所以这几天有事没事都要缠着他,跟他说话,冲他笑,生怕离开了这个年轻的司机。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呢?连叶明珠自己也不明确。她跟妈妈学过几首诗词,没有用心记,所以记不全,今天早晨醒来时,就随口背诵了几句唐后主李煜的词:“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可她又拿不准,自己对张兴的感情是离愁吗?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呢……?她并不知道爸爸已经决定调张兴去当翻译了,昨天她在另外一座大红门里吃的晚饭,然后又参加了一个家庭舞会,回来得晚,沐浴之后立刻上床睡着了。今天全家人吃早饭时,她还没起床。
她不知道餐厅里的这一幕:
张兴走到叶处长身边,交还了大红门的钥匙,喃喃地说道:“这3年,得到了您和余院长很多帮助。我有什么缺点,请领导同志不客气地批评!我还年轻……”
叶处长望望张兴:“是你帮助了我们!今后,欢迎你随时来玩。”
余院长:“客气什么?咱们还在一个单位嘛!”
刘妈端上来稀粥和八宝酱菜,皱着眉头说:“小张师傅在咱们这儿,干起活儿来可是一个顶仨呀!他这一走,来个新的,要是毛手毛脚的小青年……”
余院长:“那就换个老司机来。”
刘妈脱口而出:“来个老的?那可不好,他会修水暖电器吗?会教明珠说外国话吗?”
叶处长也犯犹豫了:“是啊,修电视、调钢琴、整理书报……小张是个多面手!”
余院长笑了起来:“所以不能埋没人材呀!算啦,让他走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客观规律嘛!”
假如叶明珠也在早饭桌上,那么这顿早饭一定会非常热闹,说不定八宝酱菜里加芥末,还要把人呛出泪花儿来呢!
此时,丰田牌小轿车行驶在宽阔的长安大街上。叶明珠临时动议:“咱们上友谊商店绕一圈去!”
“不行,没时间啦。”
“早着哩,刚10点半!”
“不,今天我得交代工作。”
“交代什么工作?”叶明珠敏感到这与“离愁”有关,登时急了。
“组织上已经决定给我调动工作了。”
“啊?!我怎么不知道?这是谁决定的?谁要拆台?”她大声嚷着。
“我说过啦,组织上决定的。”
“谁?谁!你别拿组织吓唬我,组织科就是两间屋子、几张办公桌!人事都是活人办的,不是桌子办的,你当我不懂啊?你告诉我这事儿是谁办的,说出张三李四来!”叶明珠在车里又吵又闹又拽张兴的胳臂,那小轿车在长安街上像画龙般地走了两个“s”形,吓得张兴赶紧把车靠边停住了。
张兴也急了:“是你爸爸决定的!”
“嘻嘻嘻……”叶明珠反而笑了起来,一笑解千愁,她使劲打了张兴一拳:“那好办,开车,找爸爸去!”
三
大红门里,只剩下黄秋萍一个人了。她熟悉这所院子,不仅仅因为15年前来过,而且小时候就听母亲讲过。一个人,小时候记住的事情最难淡忘,黄秋萍也如此。她闭上眼睛,也能描绘出这所院子的沿革来。这座从前的王爷府呀,一共有五进,加上西跨院、后花园和“甜水井”,总起来是8个院落;民国初年和“光复”以后,曾经被“腰斩”和“竖切”——“腰斩”就是把后边的三进与前边两进隔开,砌了一堵高墙;“竖切”就是把西跨院、后花园、“甜水井”分了出去,逐渐地盖满了小平房,变成了大杂院。如今余院长住的,只是前两进,有腰门相通的两个四合院,合计18间房,仅仅是王爷府总面积的十分之一和房间数的六分之一。
黄秋萍被留在这所空荡荡的院子里,感觉有点不自在,主人都不在家,这是不讲礼貌的。但是,她心中此时也激动着一种主人的感情,否则她就不会在这不早不晚的时候来访了。她准确地认出了那3间南房是餐厅、厨房和老妈子的下房,想去找把笤帚扫扫院子,以便首先取悦于即将买菜归来的刘妈。可是看见笤帚之后,她又止步不前了,那种油然而生的主人感,稳住了她的脚,抬高了她的身份,使她不屑于立即讨好刘妈,而这并不仅仅因为她是司机的母亲,也不仅仅因为小姐在大门洞里冲着儿子的一阵媚笑。想到这儿,她抚拢一下头发,又抻平了阴丹士林布褂子,然后拍拍并无灰尘的双手,哼了一声:“这双手,犯不着在这个院子里拿笤帚!”
她抗拒了一下自己的命运,开始有点儿自在了,那种主人感伴随着亲切感使她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开始巡视这座半截子王爷府了。噢,与东厢房对称的3间西厢房,是小姐的琴房、玩具房和练功房,都没挂窗帘儿,稍微走近房檐就能看见钢琴、墙上挂着的小提琴、支在窗前的乐谱架、放在桌上的四喇叭录音机和左右对悬的立体声音箱;内通的第二间里十分复杂,带支架的康乐棋,墙上挂的羽毛球拍、冰刀鞋,满地堆放的各式各样的电动玩具。嗬!狮虎熊猴、汽车火车、飞机坦克、牛马骆驼、猫狗鼠兔、鸡鸭鹅鸽,活像一间幼儿园;屏风隔着的第三间,最气派,有五彩吊灯、玉兰花型的壁灯、宽大的穿衣镜、挂有各式练功服的红木衣架,特别是铺着打过蜡的丁字木条拼成的弹性地板(除了小姐练功,当然也可以举行家庭舞会喽),坐卧两可的长沙发,以及茶几上的饼干筒和撒在桌面上的金纸巧克力。看着这些花里胡哨的玩艺儿,黄裁缝似乎对叶小姐增进了几分认识,但心里也升起了一丁点儿妒意——这东、西厢房,原来差别不小呀!“不对,千万别错怪孩子!”黄秋萍想起了昨儿晚上老母亲讲过的一些情况(叶紫云虽然无缘进入大红门,但是60年来,她从未间断过对这座王爷府的调查了解。向谁人了解?向那些进得了大红门的下人们打听。因为任何高贵的府邸,也离不开厨子、老妈子、车伕、木匠、瓦匠、花把式、电工、管子工、裁缝、大夫、护士,乃至穷亲戚、穷朋友的!没有不透风的墙。深宅大院里的“内幕新闻”,老邻居们谁不知道一星半点儿哩,只不过白毛老太太叶紫云是个存心集大成者罢了)。据叶紫云了解,这间用丁字木条精巧拼成地板的练功房,是大红门的前一代主人下令修建的家庭小舞厅,确实与余院长一家无关,更不能认为是叶处长和叶小姐骄奢到了如此地步。
黄秋萍转头向北,观看上房。那磨砖对缝的清水墙,雕栏画栋的宽走廊,红棂碧纱的老式门窗,飞檐角上蹲着的琉璃麒麟,以及挂过匾额和可以悬挂宫灯的黄铜钩儿,都还保留着当年王爷府的外表和气派。说外表,那是针对室内的巨变而言的。这两间上房和它左右的套间耳房,从前叫做暖阁子,如今改造成两个对称的客厅了。两个客厅的中间,是通往后院的过道和宝瓶形状的腰门。为什么一家人需要两个客厅呢?黄秋萍的老母亲也告诉过她,是前一代主人特意安排的。打倒“***”之前,这座大红门外的小胡同里真是车水马龙;大红门里则门庭若市。那前一代主人,虽然拥有多到一个班的男女秘书,可以每天应付几十名来访者;但他自己却没有练成分身术,对那些必须面谈的客人,则按左派和右派予以划分,左派请进左边的客厅,右派让进右边的客厅,客人们在等候时不会互相打架,主人也可以区别对待——进了哪边的客厅就按对待哪边的规格说话,以示旗帜鲜明。如今,余虎和妻子也沿用了这种“双客厅制”,只是政治性质改变了,左厅接待男方的来宾,右厅接待女方的来宾,如果彼此都熟识,也可以左右不分,大家欢聚一堂。这两间客厅里的内容,几十年来有了极大的进步,火炕变成了暖气,烛台变成了电灯,蒲团变成了沙发,花砖地铺上了人造毛地毯,大烟膏变成了香烟卷,奶茶变成了咖啡,檀香炉变成了来苏水,磕头变成了鞠躬,作揖变成了握手,这些变化,肯定是满清王爷所始料不及的。其实,当个王爷算老几?他坐过沙发吗?整个紫禁城里只有慈禧皇太后才有一张沙发,还得藏在寝宫里偷偷地坐一坐。如若在金鸾宝殿之上坐沙发,软拉巴几的卧在里边,岂不有损龙威吗!
宝瓶形状的腰门只是一个“洞”,既无门扇更无锁,仅仅被一堵影壁挡着,遮断了黄秋萍的目光。“您可别到后院去!”儿子的告诫声依稀在耳。“为什么不能去?这是我的家!”那种主人翁的感情,使她暂时忘记了应有的礼节,腿脚一使劲,便一阵风似地冲进了腰门。绕过影壁墙,果然看见了母亲常说的那棵缠绕着紫花藤萝的老柏树,然后便是走进了颐和园中某个院子的感觉。这王爷府的第二进、也是如今大红门唯一的后院,房屋建筑显然比前院升了一级,雕梁画栋、金漆粉墙自不待说,首先就在雅静方面占了上风。3间北房派了什么用场?
根据当中一间没挂窗帘,阶前和窗台上摆了几十盆花草,室内又有电话和电扇等迹象,黄秋萍判断它是余院长的书房,两边才是卧室,因为北京的夜晚即使三伏也不太热,无需乎用电扇直接吹,那样睡觉会着凉的。两边的卧室都挂了窗帘儿,无从判断哪间是余院长夫妻的,哪间是小姐的。两间卧室的两侧,原来是通往第三进院子的腰门门洞,现在正好改建成卫生间了。根据白毛老太太叶紫云的调查,这座半截子王爷府的“净室”(厕所),现在也改造成拥有上下水道和“洋马桶”、“水莲蓬”的卫生间了。因此,前院一处给客人和下人使用,后院两处供自家人使用,计算起来,余院长一家4口,加上司机和刘妈,6个人拥有3个卫生间,也是够讲卫生的了。当然,据叶紫云了解,改建这座半截子王爷府,是余院长以前“历代”主人像接力赛跑一般陆续完成的;余院长刚刚搬进来3年半,并未大兴土木,没有什么建树,也就无从进行褒贬了。
黄秋萍没有走到北房的窗根底下趴着窗台从窗帘的缝隙往里瞧瞧卧室,那是有失身份的,“咱是北京人,要讲礼貌!”这条规矩仍然在她脑子里起着约束作用。东西厢房各两间,比前院各少一间,因为它必须离北房的窗户远一点,以免挡了北房的阳光,这也是后院比前院在建筑布局上高一级的表现。目前,这东西4间厢房全是书库,20多个高大的书柜、书架摆得满满的,还有大量的报刊杂志也整理得有条不紊,张兴对妈妈说过,这是余院长亲自分派给他的内勤任务,为了,张兴也心甘情愿地兼任了这个家庭图书馆的义务管理员。3年来,他确实从中获益匪浅,这也是他经常进出后院的原因。
还有一个秘密,就是西厢房的一角,用高书柜子隔出来一间密室,摆着一张小方桌,是打麻将牌的处所,因为它,叶处长是不欢迎外人走进后院来的。虽然自家人偶尔摸几圈麻将,只是娱乐,决非赌博,张兴还是“为尊者隐”,连妈妈也没告诉过,所以无论叶紫云还是黄秋萍,至今也不晓得那万卷书丛之中还藏着108张象牙麻将。这个后院是个不完全的四合院,它没有南房,它的南墙就是前院北房的后墙,由于客厅的后窗户开得小而高,客人如果不是故意蹬在椅子上,就看不见后院的动静。
巡视了后院,黄秋萍发现了两个漏洞,一是余院长住房太多,简直比得上一位正部长了;二是住房虽多,却没有余小虎的房子。这究竟为什么呢?黄裁缝再精明,叶紫云再调查,也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原来余院长有三重身份,一是高干,二是专家,三是经常接见外宾的著名人士,人口不多书籍多,所以有关部门就破格给了他这套宽绰的住宅,没有完全按级别卡他。至于余小虎,已经有了对象,打算从美国回来之后,国庆节就娶新娘。新娘子已经为自己选好了新房,就是前院的3间西厢房。当然,小姑子叶明珠是不会让步的。不过,姑嫂之争,谁胜谁负,颇难预料。可以肯定的,在“住房难”的北京城,余院长决不会再为儿女去争一两个单元楼房;那么,也可以肯定的,这个家庭的矛盾将会复杂化,余院长和叶处长,大概难得安宁了。
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个家庭的矛盾提前爆发了。余小虎尚未回国,叶明珠已驱车来到了科学研究院。她“登登登”的一口气跑上3楼,闯进院长办公室,进门就嚷:“爸爸!把小张留下!”可惜不巧,室内空空,余院长到北京饭店会见外宾去了。
叶明珠是个急性子,立刻跑到司机班,又把张兴“抓”了出来,开车赶到了叶处长所在局的办公楼前。又是“登登登”,一口气跑上4楼,闯进了宣传处的办公室,照样进门就嚷:“妈!我刚睡了个懒觉,怎么家里就乱套啦?”叶处长赶紧把女儿拉进里套间,关上门,拿手绢擦着她额头的汗水,安慰道:“别急,有话慢慢说。”
“别急?小张今天就交班不干啦!”
“唔……这事儿爸爸跟我都知道。”
“为什么单单瞒着我?”
“瞒?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这事儿跟我关系最大!您一点也不了解我……”叶明珠说着说着,眼圈儿一红,声调儿都变了。平时,她在爹妈面前,在哥哥、张兴和刘妈面前,宁肯倚小卖小,把自己当成全家的“小不点儿”,嘻笑怒骂,天真自然,决非自欺欺人,而是自我感觉就很小,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可是今天,只有今天,她才猛然发现自己是个18岁的大姑娘了!今天,张兴这个自学成材的年轻人要走了,要搬出大红门去了,她才懂得了杂志上的两句朦胧诗:将要失去的心儿,才是七窍玲珑心!是呀,她开窍了,情窦初开。
叶处长望着女儿红布一般的面颊,吃了一惊,也有点开窍了。“唔,原来是这样……”她默默地想着。
事情来得太突然,母女之间都缺少思想准备,眼前的谈话还是暂停为好,至少也要回避正面交锋。叶处长在屋里踱了两个来回,以解脱的口气缓缓说道:“是我考虑不周。张兴同志正在教你学英文,教你开汽车……为了不影响你学习,我再跟爸爸商量一下好吧?”
叶明珠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害羞了,低着头小声说:“爸爸在北京饭店……您给他打个电话吧,别晚了……”说罢,就溜出去了。
叶处长也是很喜欢张兴的,只是从来没有想到过今天这种事。她犹豫片刻,拿起了电话听筒,叫总机立刻接北京饭店……
叶明珠已经高兴了,她跑下4楼,钻进丰田小轿车,夺下张兴手中的英文书,有生以来第一次撒了个谎:“你走不了啦!”
爸爸决定叫你当我的家庭教师!
张兴根本不信,淡淡一笑:“你爸爸还没有这么大权力,除非他当了余总统!”
“有,有!院长调司机,一句话的事儿!”叶明珠又使劲打了张兴两拳。
楼上,叶处长跟丈夫通了电话,怎么暗示,余院长也听不懂。叶处长急了,干脆小声说道:“咱们的小公主,爱上小司机啦!你好好研究研究吧,我的研究院院长同志!”说罢,“啪”的挂了电话。余院长可吓了一跳。
大红门里,黄秋萍的心脏也突然咚咚地跳了起来,跟打鼓差不多。为什么这位经常出入于王爷府的老资格裁缝,也会感到一阵心慌呢?原来胡同里传来了隐约的汽车引擎声,没错儿,又响了两下“笛笛”的汽车喇叭声,余院长、叶处长和那位没心没肺的千金小姐叶明珠,就要坐着乌黑油亮的小轿车直接开进院子里来了,阔别32年的亲骨肉就要见面相认(或者永远不相认)了!
52岁的黄裁缝跑到前院来迎接48岁的叶处长,而在一天以前,她还不知道这位女处长叶绿漪同志,竟然是自己的同胞妹妹。
四
张兴驾驶着那辆乌黑油亮的丰田牌小轿车,通过车库,直接开进了院子里。原来刘妈买菜刚回来,听见汽车喇叭叫,就立刻打开了车库的大门,这是习惯。
车上下来的人,各怀心事,不约而同地走向僵立在院子中央的黄裁缝面前。
“黄阿姨,您住下吧,妈妈已经喜欢你了!给我们每人做两套新衣裳!”叶明珠仍然用这种不知深浅的口吻说话,一连解着衣扣,露出了雪白的脖子。天儿太热,她必须到后院去洗澡,然后才能说第二句话。
叶处长也在解脱男式干部服上衣,一边从头到脚地扫视着黄裁缝。她观察对方的重点不是面容,而是身材,因为在汽车上已听女儿作了专题汇报,说这位52岁的女裁缝会健身操,至今保持着小媳妇儿般的体形。亲眼一看,果然不假,甚至心里还荡漾起一丝妒意,“我比她小4岁,倒不如她苗条!”就盯着那件发紧发瘦、勒出了若干曲线的阴丹士林布褂子说了一句:“当真会保养啊!”但是,她的思路一转,这个身材苗条的裁缝将要变成大红门里的亲家母吗?据说她丈夫还是个蹬三轮车的!他们怎么会养出一个自学成材的好儿子来呢?怪事,门不当户不对,这种怪事儿能变成真的吗?……
黄裁缝始终僵立在前院当中,连那早就准备好了的又像鞠躬、又像万福的问讯礼也忘了施,只是眯着细长的眼睛,死盯着叶处长的一举一动,企图从这个女扮男妆的中级干部身上,窥见一些龙血凤髓的神气,察觉一些同胞姊妹的影子……
但她完全失望了,也许是32年前的小妹妹,真的被漫长的革命生涯磨炼得脱胎换骨了,也许是中国太大,人口太多,真的遇见了一位同名同姓的女人!总之二妞儿不复存在了……她正在惆怅之中,却听见叶处长在说:“张兴真是个好青年!你们夫妻为革命培养了一名理想的接班人。我们全家上上下下都喜欢他。可惜他要去当翻译啦……如果不搬走,该多好哇……”叶处长的话并没说完,就边脱上衣边向里院走去。黄裁缝心中一喜,听出了这话中有话,立即想起了叶明珠在大门洞里对儿子的痴情媚笑,腿脚也就不由自主地跟进了里院来。
“到南屋里来坐吧!”眼尖的刘妈已追进了腰门,语调软里带硬地说了这么一句,而且等待着黄裁缝退出里院。
南屋就是下房。如在往常,黄裁缝早就喜眉笑眼地跑出来,亲热地拉住刘妈,刘姐长、刘姐短地说着客套话儿,钻进南屋里抢着帮她洗碗、擦桌、摆筷子了;可是今天,她感到受了主人的委屈,难道还要受你下人的侮辱么?不!我也是主子!你刘妈算老几?“狗眼看人低!”她差点儿没骂出声来。
可是,叶处长已经走进卧室里去了。黄裁缝再一次被“晾”在了外边,孤雁般地站在影壁墙旁边,进退两难……而刘妈还在腰门口站着、等着,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坚持着,皮笑肉不笑地彼此冷笑着……幸亏叶处长趿拉着拖鞋又从卧室走了出来,说了声:“黄阿姨,你不要走……等我洗完澡,有事儿跟你谈。”这才打破了黄裁缝的窘境。
“好好,我是来向您老两位道谢的,院长处长,提拔了小兴儿,真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您有事儿只管吩咐,我不走。”叶处长虽然已经缩回了卧室,黄裁缝还是声调琅琅地把这套话儿说全科了,然后才昂着头,瞧也不瞧刘妈一眼,径直走进了前院的东厢房,心里还骂着:“到南屋里坐!呸!呆会儿瞧你主子请我到南屋里来吃饭吧!”
“妈,这么半天您也没帮我归置一下东西呀!”张兴边捆行李边给母亲让座。
“慢着,别急!”黄秋萍坐到木板椅子上,紧张地思考着。
“怎么啦?”
“别急,急中有错!”黄秋萍用手指轻轻敲着脑门,把她的老练劲儿、精明劲儿、世故劲儿、果断劲儿全都敲出来了。
张兴却冷笑一声:“没有的事儿!叶处长要把我留下是吧?”
那只不过是赖猫小姐一时心血来潮。您就信啦?小姐的心,好比北京的夏天,上午多云转晴,下午就是雷阵雨!走吧,在大红门里服务3年整,我也扪心无愧,趁着午休时间,把行李搬回姥姥家去。
“你少罗嗦!把行李放下,让妈好好想一想……”黄秋萍闭上了眼睛。刚才在前院,叶处长分明盯着我的阴丹士林褂子瞧了好一阵!在后院,她说完“有事儿跟你谈”之后,那嘴唇分明哆嗦了一下!嘴唇哆嗦,就是心里哆嗦。你哆嗦什么?32年,音信全无,现在当了官太太啦,不敢认我啦?没关系,就瞧着我大摆天门阵吧,把你二妞儿领到二老双亲面前,看你磕头不磕头!当然喽,咱们都是北京人,在公共厕所里见面也得说两句客气话儿:“您解手啊?”“是呀,您也解手!”无处不讲礼貌,礼多人不怪。那就慢慢来,甭着急,不见兔子不撒鹰,不到时候就甭捅破这层窗户纸儿。眼下你还当你的叶处长,我还当我的黄裁缝。要量体裁衣吗?可以;要攀个儿女亲家吗?更妙,亲上加亲嘛!32年都等过来了,我还等不了这两三钟头吗?不请我吃饭也坐等不误!噢,原来是余院长还没下班呀,兴许你二妞儿得先跟丈夫官人合计合计,才能决定认我不认吧!
黄裁缝猜测得一点不错。叶处长此时根本没心思洗澡,而是身穿浴衣坐在床上发呆。刚才在院子里,她虽然没有仔细端详黄裁缝的面容,却是认真地察看了那件阴丹士林布的蓝褂子,多么眼熟啊!再加上对方姓黄,52岁,当裁缝,丈夫又是蹬三轮车的……哎呀,这些征兆儿已经足够了!假如她再问上一两句,简直就可以铁板钉钉了!但是她没有问。事情可不那么简单,任何人也不是直肠动物,九曲回肠啊,当然要好好想一想,上下左右,前前后后,不想周全怎么行?她首先想到了丈夫余虎,此等事件,不请示院长,处长怎敢擅自决断?她必须先跟丈夫商量商量。
于是,刚刚沐浴过身体的叶明珠,换了一条肥大的白丝衬裙,飘飘洒洒,像一顶小蚊帐似地跑进了前院的东厢房,照例进门就笑,连笑带嚷:“黄阿姨,妈妈请您别走,等会儿一块吃午饭!小张,妈妈叫你立刻开车把爸爸接回来,爸爸在北京饭店接见外宾呢,叫爸爸马上回来,妈妈有要紧事儿!你开快点儿,4档大油门,跑80迈(公里),15分钟打来回!”
张兴当过兵,养成了服从指挥和雷厉风行的习惯,没等赖猫小姐发布完命令,已经走进了车库。叶明珠还追着他的屁股补充了一句:“这事儿与你有关!懂吗?”
张兴开车走了。叶明珠又钻进东厢房的单身宿舍,看看黄裁缝,笑了一下;又看见张兴那个捆起了的行李卷儿,心中一急,动手就解,解呀解呀,解了个满头大汗,手指头都疼了,用嘴直吹气儿,也没闹明白这绳子扣儿该如何解法。黄裁缝一言不发,看得心里发寒!她还是可怜这双白嫩而笨拙的小姐之手了,轻叹一口气,心中骂一句:“我的小冤家!往后免不了天天儿给你烧香上供啊!”只好走过来,三下两下就解开了儿子的行李卷儿,重新摊开在木板床上。“您真棒!”叶明珠夸奖一句,又高高兴兴地拖着那顶小蚊帐,跑了。
张兴开车走了。大红门里的4个女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
叶明珠在西厢房里弹钢琴,叮叮咚咚,好像是《茶花女》的劝酒歌,心儿有点陶醉,只是节奏不准;刘妈摆好了饭菜,此时又端回蒸笼里去加温,暗自咒骂黄裁缝来的不是时候,“特不知趣!”
还不滚!叶处长独坐床头,思前虑后,六神无主;黄裁缝则回想着昨儿晚上老母亲的慈命:“她要不认咱,咱也不认她!这是咱黄家的规矩,叶家的规矩!”因此上,在余院长回府之前,最好谁也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儿。
张兴开车走了,5分钟就赶到了北京饭店。可是他并没在15分钟之内把余院长接回来,唉,150分钟之后也还没有接回来……
原来,一小时以前,余院长接了妻子的电话,知道了“咱们的小公主,爱上小司机啦!”就离开了北京饭店,当真遵照妻子的指示:“你好好研究研究吧,我的研究院长同志!”开始了一番深入的调查研究工作。
他走出了北京饭店,有意无意地坐进了一辆出租小汽车,话也说得含糊,叫那司机开车“到东城区的几个出租汽车站去绕一绕!”司机是个小姑娘,她见余院长虎头虎脑、布衣布鞋的个头儿,听他说话那南腔北调的派头儿,心知是位大首长,二话没问,开车就走。附带说一句,北京到底是首都,她不像上海、武汉、广州那样“排外”,在这些有点洋气的城市里,你如果不会讲当地话,而说普通话,就会受到冷遇,乃至吃白眼,受骗上当;北京则不然,她城区500万居民当中,地道的“老北京”人,只占少数,多数则是全国各地迁来的,而且越是讲南方话的官越大,南腔北调、布衣布鞋的,更大。所以北京人是不敢“排外”的。于是这个司机小姑娘,就载着满腹心事的余院长,在东城区一系列的出租汽车站之间,穿梭般地绕了起来……
余院长早就爱上自己的小司机张兴了。3年来,他亲眼发现张兴躲在小轿车里念英文书,少说也有1000次吧。恒心是可以感动人的。所以最近研究院通过考核评定技术人员职称时,余院长主动提出,叫张兴参加了资料室翻译人员的考试,这个年轻人果然取得了优异的成绩。但是,某些专职翻译不服气,什么“本院考核项目太少”啦,“张兴没有大学毕业文凭”啦,“院长偏爱司机”啦,议论纷纷。余院长一怒之下,又通过老战友的关系,叫张兴参加了大学生英语专业的毕业考试,门门都考,毫不含糊,结果成绩更好!研究院党委立即决定,破格提拔司机张兴担任资料室专职翻译。于是,另一种议论开始了,包括余院长本人在内,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张兴是怎样自学成才的?甚至报社的记者,也来向余院长采访,还约他写一篇介绍张兴的文章哩。这两天,余院长沉浸在愉快的思考之中。是呀,大凡给首长开小车的司机,只要他自己愿意学习,会抓紧时间,那零碎时间多得很,甚至还有相当整齐的时间哩。不论接送首长上下班,还是送首长去开会、看戏、赴宴、访友,汽车司机都有或长或短的等候时间。此种等候时间比开车行驶的时间长得多,也是被公认为“工作时间”的。一般的司机,在等候首长的时候,大多是休息、打盹儿,或者几个司机凑到一辆车里聊大天儿、发牢骚、谈女人、打扑克牌,君不见人大会堂门前停着的上千辆小汽车,司机们都在虚度时光吗?也有些首长的“民主作风”好一些,凡属看戏、看电影、出席比较随便的小宴会,都要把自己的汽车司机带进去同吃同看,以示平等。如此这般,也就“惯”坏了一些司机,首长如不带他们同吃同看,那汽车就会抛锚的!于是,也就出现了某种怪现象:小车司机参加的“白吃宴会”(首长是要花钱的)比大学教授还多;看过的“内部参考影片”比电影导演还多。可是我们的青年司机张兴则不同,他一不在小汽车里打盹睡觉;二不跟别的司机“同流合污”;第三是决不接受余院长夫妇恩赐的“平等地位”。他每次出车,都是自己带点干粮,一暖瓶开水,两本英文书刊,时间抓得可紧啦,往往一天可以凑够4小时以上的学时,积砂成塔,集腋成裘,赶得上半个在校学生。他常说:“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这话儿余院长和叶处长都听见过,又怎能不格外喜欢这个年轻人哩!
可是,仅仅这点儿素材,还不足以完成介绍张兴的文章。
什么思想促使他刻苦自学的?有谁指导他进行自学吗?他的家庭环境又怎样?唔,假如小公主真的爱上了小司机,身为研究院院长的爸爸,可就必须认真研究一下这后一个问题了!
出租汽车的司机小姑娘,载着余院长经过了一处又一处出租汽车站,终于在一处不大的门面前停下了。余院长付了款,走进了调度员狭窄的业务室。他来过这个地方,3个月以前还主动地为三轮车工人张铁腿的工作问题,给一位当局长的老战友写过信,现在,张铁腿已经在此处当了两个半月出租汽车的调度员了。当时,组织上找张铁腿谈话,说:“你已经50多岁啦,从小就拉排子车,蹬三轮车,如今体力不支啦,可是组织上考虑到你是一张活地图,应该发挥你的特长,就提拔你当个出租汽车调度员吧!这是组织上照顾老工人,也是工作需要嘛。”张铁腿听了,感慨万分,第二天就叫老伴儿赶制了一身干部服,穿着它去走马上任了。他干这份差事儿,没得说,果然是个极精明的专家,本区本片,几百条大街小胡同,从前叫什么,现在叫什么?哪儿宽哪儿窄?哪儿是汽车无法掉头的死胡同?
他张嘴就来,真是了如指掌,如数家珍。所以年轻的出租汽车司机们,对于张师傅(很少有人再叫他张铁腿了)的调派,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张铁腿可是焕发了革命青春,越干越来劲儿,还经常主动替别的调度值夜班哩。不过,他夜晚一想,调度员这份儿美差,到底是怎么落到自己头上的呢?我一没请客,二没送礼,天上就往下掉馅饼呀?想着想着,心头一动,原来3个多月以前,儿子张兴开车路过家门口,往家里送工资的时候,我跟出来过,认识了坐在车里的余院长,他还问过我的岁数和蹬不蹬得动三轮车哩……对,提拔我的,准是他!后来,张铁腿叫儿子给院长送两只老母鸡去,张兴可不干,硬说:“没有的事儿……咱跟大红门,压根儿没这份交情!”张铁腿又跑去请教泰山大人,黄允中也说:“你道儿熟,调车派活儿麻利快,早该管这摊子事儿啦!凭本事吃饭嘛,谁靠谁呀?”这些话说得句句在理儿,可张铁腿心里还是认准了是余院长帮的忙。他一直想当面向领导道个谢,可是偏偏没个见面的机会。啊哈!这不是余院长吗?自己走到这6平方米的小小业务室里来啦!张铁腿喜得蹦起来老高!
五
张铁腿把余院长让到自己的木椅子上坐下,慌慌张张地又是倒茶、又是敬烟、又递扇子、又拧手巾把儿,足足忙乎了两分钟,却一句话也没说。其实,这个地方也没法儿说话,汽车司机出出进进,要车的电话铃儿响个不停,登门叫车的客人一个个心急如火,大着嗓门嚷,还直劲敲打玻璃窗子……余院长无可奈何,只好也大着嗓门儿向张铁腿说明了来意,约他有空时再谈,说罢就走出了这间小屋。张铁腿一听说儿子也被提拔当翻译,更认准了余院长是全家的大恩人,怎能让他白跑一趟哩!于是,张铁腿也使用了权力:临时指定一名中年司机代替调度值班,又抓了一名青年司机开上了小汽车,迅速追上余院长,请他上了车,几分钟就开到了自己家门口。
“你就在这儿等着,别揽活儿!”张铁腿对青年司机交代一句,立刻把余院长请进了自己家中。
这儿也是一所大杂院,张铁腿一家3口住着两小间北房,归置得整整齐齐,倒也显得宽绰、干净。可是怎样招待这位恩人院长呢?精明能干的老伴儿昨夜就不在家,还能做出什么拿手好菜来吗……对,吃面条儿!张铁腿一生之中最重视的事情就是吃饭,而且自认为最好吃的佳肴就是过水面,因此,他二话没说,点燃煤气灶就动手和起面来。
余院长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位不会说话的老实主人,瞧他和面多么带劲儿,擀面多么熟练……而且,也许,嗳呀呀,此人就是我掌上明珠的公公哩!想到此,他把外衣一脱,袖子一挽,夺过刀来就动手切面,“啪、啪、啪”,刀法娴熟,面条儿切得不宽不窄,乐得张铁腿哈哈大笑起来!
“老兄!咱吃什么面?”余虎问道。
“院长!肉丁炸酱过水面。”
“有酒吗?”
“65度二锅头!”
“下酒菜呢?”
“凉拌黄瓜大蒜瓣儿!”
“你家里还有啥?全抖露出来!”
“还有田村的臭豆腐……”
“好!新侨饭店也比不了!”
没过一刻钟,老哥儿俩四两白干落肚,彼此老张老余地叫着,进而兄弟相称,全都打开了话匣子,毫无拘束了。
“老兄,我是侦察员出身的呀,在你家里,比在人大会堂都舒服!”
“好嘞,我一不拿你当首长,二不拿你当恩人,要问我的祖宗三代,你有啥话只管问吧!对你,我信得过!保证竹筒倒豆子,一粒儿不留。”
嗨嗨,谁说张铁腿不会讲话?他讲起话来头头是道儿!谁说张铁腿没有文化?他讲的典故全都经得住历史学家推敲考证哩!下面就是张铁腿讲的一段家史:
1949年初春,解放军已经严密地围困了北京城。傅**的20万军队,既断了从天津出海的水路,又绝了从居庸关北退绥远的陆路,和平解放的结局正在酝酿之中。一个寒风凉冽的夜晚,黄掌柜的家里,一出悲喜剧也正在酝酿之中。
这位黄掌柜的,名叫黄允中,当时48岁,带着3个徒弟,在东四牌楼附近独立经营着一个修理电瓶的小铺面,偶尔他也敢修汽车。当时的北京,汽车并不多,而且全是外国造,美国车居多,英国车次之,其它外国汽车也都有一些,牌子极其杂乱,堪称“万国牌”。那时修理汽车有3大难题,一是很少人懂得发动机原理及机械构造,即使找到几本说明书和修理手册,也不懂外文,那懂机械和懂外文的人,又有谁肯当这苦力般的修理匠呢?二是没有汽车零配件,一辆汽车,少说也有上千种零件,而各个国家、各个公司、各个牌号的汽车,那零件的型号(规格、尺寸)又各不相同,不能互换,即使是大资本家,也不敢贸然进口大量零配件,谁也不知道到底该进口哪些品种!三是没有修理汽车的专用工、卡、量具,就是通用的游标卡尺和千分尺都极难买到,买到了也不懂修车工艺。其实,北京城历来是一座消费城市,没有什么工业,也就没有工业技术人材,直到解放前夕,连最普通的滚珠轴承、铅丝、洋钉都不能制造,哪儿来的技术工人修汽车哩!不过,话说回来,偌大一个北京城,真的坏了汽车就没处修吗?也不尽然。会修汽车的人材虽然少,也还有一些,黄掌柜的就是一个嘛!
黄掌柜的并不姓黄,只因为他是满族、旗人,而且是正黄旗,才在辛亥革命之后改名易姓叫做黄允中的。姓黄,大概是纪念正黄旗?允中,大概是对共和制表示宽容的意思吧?黄允中不愿意对外人讲自己是旗人,因为怕受汉人欺负。汉人是否欺负满人?暂且可以不谈。不过有一个最新的佐证,倒很惹人注意:颇有名望的相声大师侯宝林先生,直到打倒“***”之后的1980年,才公开承认自己是满人。有人问他为何早不说呢?他的答复是怕受汉人歧视。这可是登在《北京晚报》上的消息,大概不会错。
黄允中不仅是正黄旗,还是皇室宗族的后裔。他父亲是追随“李中堂”李鸿章办洋务的人,或可说成是中国最早的买办之一。黄允中的少年和青年时期生活在欧洲,主要是在伦敦,所以不费力气地学会了一口地道的英语。辛亥革命那年他才10岁,虽然宣统皇帝下了退位诏书,可是袁世凯等北洋军阀却仍然需要办洋务的官员,他父亲便没有“解甲归田”。后来,他父亲死了,20岁的黄允中还当了3年驻英公使馆的雇员哩。此时,他学会了驾驶汽车。这以前的事情,他虽不愿说,但还是对妻子、孩子说过;这以后,他倒运回国的事情,可就连家人也不肯告诉了。
黄允中回到北京之后,如何独力经营起这家修理电瓶和汽车的小铺面,那繁琐的经过,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自幼生长在欧洲,那种八旗子弟无知无能的腐败习气,确实比较少,这才是他能够自食其力、支撑门面的关键。他懂英文,会开车,加上生活逼迫他非刻苦钻研不可,这就具备了自学修理的基础。20多年的经验积累,使他变成了敢修各种杂牌汽车的强手,在同行业中,黄掌柜的誉满全城。没有专用工具,他自己做;没有测量仪器,他用眼看、用手摸,比如曲轴、缸筒、活塞、连杆,平不平?圆不圆?光洁度是几个“花”?装配间隙几个“道”儿?他都能看出来,摸出来。他没有千分尺,同行们都说“黄掌柜的有千分眼、千分手!”没有零件怎么办?他的绝招儿是修复旧件,特殊情况也能自制新零件,全凭“手抠”!也就是全凭那特级钳工的手工活儿解决了车、刨、铣、磨等各道工序。
黄允中25岁的时候,从护城河里捞上来一名投水自尽的妓女。背回家中精心料理,把她救活了。妓院老鸨儿寻上门来,他又拿20两银子为她赎身,而且毅然娶她为妻。为什么吃洋面包长大的黄允中,对一个下贱的妓女如此多情呢?原来这个妓女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她也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叶紫云。她原本也不姓叶,而是满族当中赫赫有名的叶赫那拉氏的后代。
她小时候,在亲王府的锦绣簇中,被人们尊称为“和硕格格”,这是满语,用汉语来说,就是亲王的女儿,金枝玉叶的公主。她被黄允中从水里捞出来那年,整20岁。虽然受尽了非人生活的煎熬,但那端庄的额头,秀丽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嘴薄唇,仍然保持着叶赫那拉氏的特征。惺惺惜惺惺,同是破落贵族的黄允中,决心搭救叶紫云,而且尊重她,爱护她,还订下了一条夫妻协议:头胎姓黄,二胎姓叶。黄皇同音,叶更是叶赫那拉氏的顶头字,以此暗中纪念高贵的血统,这也是满清王朝遗老遗少的一种莫名的衷肠吧。于是,若干年后,便产生了黄秋萍和叶绿漪这两个美丽的名字,两位公主的女儿,两个相貌出众的布衣千金。
听到这里,余虎差点儿惊奇得跳了起来!嗳呀呀,这次对未来的亲家的采访尚未结束,却提前私查暗访出一位连襟大哥来了!按照他这个老侦察员的习惯,本应立即厮认这门子至亲的;可是,天下的事情总是复杂的,连妻子叶绿漪本人都讳莫如深的这门亲戚,我怎能当场拆穿西洋镜哩!何不与妻子商议之后,再由她来认亲戚呢!对呀对,32年都等过来了,为啥等不得这两三钟头?又何必现在就打断张铁腿的故事呢?让他往下讲吧。也是按照余虎这个老侦察员的习惯,继续“深入侦察”,就不动声色地听了下去。
黄允中虽然独力支撑了一个小铺面,而且还敢修汽车,但毕竟本小利微,直到临解放时,也没有爬到资本家的地位;解放后被定了个小业主的成份,倒是十分恰当。他从自身的经验里,懂得了“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的道理,所以叫大女儿黄秋萍学成了一名裁缝,又硬挺着供二女儿叶绿漪上了女子中学。说他硬挺着供女儿上学,一方面是筹措学费十分困难,特别是临解放的这几年,国民党的法币不断贬值,通货膨胀,学费跟着物价一齐飞涨,从法币而关金,而银元券、金元券,几次“币制改革”(老百姓说是蒋光头“鼻子该割”!)统统是蒋宋孔陈转嫁经济危机的毒辣手段,嫁祸于民,包括黄允中这个小业主,也在劫难逃,店铺几乎破产倒闭。“千万甭去考高中啦!”
家庭主妇叶紫云发话了,坚决反对小千金继续升学,也实在是交不起那“实物学费”——半年学膳费要交白米11担,或者洋面20袋!黄允中何尝不知柴米贵?10斤法币钞票难换10斤米。但他这个在严酷生活中明白过来了的八旗子弟,深知“弱肉强食”的世道,仍然硬挺着叫他最心爱的小女儿继续升学,不惜借用高利贷。于是,家庭矛盾白热化了,患难夫妻反目相争了。
“二妞儿再上学,全家都喝西北风!”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不能叫孩子在身后骂我一辈子!”
“女孩子,上学有啥用?”
“正因为是个女孩子,没学手艺,再不念书怎么行?难道叫她也学着你去跳护城河吗!”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听了“跳护城河”,叶紫云的悲愤、羞愧伴随着哭骂一齐爆发,夫妻之间大吵大骂了两个钟头,把那多年来掩盖着的伤疤又揭开了。结果是叫两个女儿都知道了妈妈当过妓女!
叶绿漪缀学半年,在父亲的极力张罗下凑齐了20袋洋面,交了“实物学费”,才又插班上了高中。可是物价继续飞涨,以致理发师傅都要先收钱后剃头,而且收了钱之后还要先去买小米,然后再剃头,否则,要是先剃完头再去买小米,那米价可就又涨了一半!在这种情况下,黄掌柜的带着徒弟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修好了一辆福特牌小轿车,按照半个月以前讲好的修理费去取了钱,回来只够买3升小米!连饭钱都挣不回来呀,他只好淌着眼泪,打发了徒弟,“各奔前程吧!”再也不敢修汽车了。祸不单行,国民党青年军二○八师的一个军官,指名叫黄掌柜的大修一辆美式吉普车,吓得他连夜逃到西直门外,跟一帮拉排子车的人力车伕混了半个多月,才避开了这宗“生意”。从此,为了养家糊口,正黄旗的“贝子”黄允中,也拉起了排子车。
家庭生活更艰难了,为了减少一份“嚼谷”(口粮),黄允中把大女儿黄秋萍嫁给了也是龙子龙孙的排子车伕张铁腿。
自此,成天为柴米油盐发愁的内掌柜叶紫云,就拿小女儿当了出气筒,三天两头骂个不停,什么“小姐身子丫头的命”啦,“高中毕业也是给人家当花瓶”啦,甚至“还不如趁早跳了护城河哩!”这后边一句话,出自母亲之口,是女儿最难以忍受的!在这个家庭里,“护城河”有着特定的含义,挨这个骂,比挨打都难受。
小公主与老公主之间的裂痕日渐扩大了,现代语言叫做“代沟”,当时的裂痕就是“护城河”。叶绿漪唯一的希望,就是早点念完高中,早日脱离这个家庭,远离这个当过妓女的母亲。
解放军围城的炮声终于传进了市区。市民当中,高兴的、害怕的、发愁的、造谣的,各种人都有。谣言之一就是那恶毒的“共产共妻”,这种谣言曾经被躲进城里来的逃亡地主传播过多年,有人不信,有人信。如今炮声在耳,对此最担心的莫过于家中有大闺女的父母了。叶绿漪这年刚满16岁,端庄的额头,清秀的眉眼,高高的鼻梁,小嘴薄唇,而且已经开始发育了,怎能不令父母提心吊胆呢!在叶紫云的心目中,“共产党也是革命党”,她虽然从未接触过共产党,但她认为八路军与冯玉祥的国民革命军大概差不多,她16岁的时候,就是被冯玉祥的大兵从王爷府里赶出来的,流落街头之后的遭遇,她是想也不敢想啊……大凡一个人的经历,总会左右他的思想。现在,叶紫云在心惊肉跳的苦思冥想之后,急切地对丈夫说:“赶紧给咱二妞儿找个主儿吧,这孩子识文断字,心气儿高,要真有个磕磕碰碰的,非跳护城河不可!”
黄允中也没了主意。他对***的革命党,虽然还说不上怀恨在心,却也是耿耿于怀。到底也是这些革命党推翻了满清王朝,叫他这“黄带子”世家倒了门楣,断送了他自己办洋务的前程啊!其实,他自己当时在国外,压根儿没有见过革命党,正像如今在城里,压根儿没见过共产党一样,不过,不过……凡是汉人的党,都不会得意满人,凡是革命的党,也都不会轻饶皇室子孙吧?(他读过一本书,讲的就是法国末代皇帝路易十六带着情妇上断头台的故事!)这,这……犹豫再三,他还是赞同了妻子的见解,决不能叫心爱的二妞儿、龙血凤髓的布衣公主,再去跳一次护城河!于是,他紧急地在排子车伕当中选第二位“附马”了。
听到这儿,余虎吃了一惊,暗自思忖:黄允中真的选到第二位“附马”了吗?要是那样,我余虎这位“附马爷”可往哪儿摆呢!刚觉着好笑,又听见张铁腿往下说了:
后来,叶绿漪听见了风声儿,就躲在学校里不回家了,眼睛哭成桃儿一样,姐姐来叫好几遍,就是不回家。叫人揪心的是,连大年三十儿除夕晚上,也没回家吃团圆饭。叶紫云首先着了慌,也顾不得吉利不吉利了,哭声嚷了起来:“别忘了!这年根儿底下,正是女孩儿投河跳井的时辰呀!”黄允中也真的急了,带着大女儿和大女婿,年也不过啦,打着灯笼找遍了女子中学的每一个犄角旮旯,又问遍了每一个亲戚朋友,还是没有找到他最心爱的二妞儿。黄允中没白天没黑夜的四出寻找,内火外寒,大病了一场。当母亲的叶紫云更是昼夜流泪,骂自己,打自己,后来又一口咬定:“二妞儿准是跳了护城河!”
解放大军开进北京城,这座古都终于和平解放了!黄允中大病初愈,就又到处打听女儿的下落,仍然毫无消息。后来,他听说、也亲眼看见许多男女学生参了军,随军南下,解放全中国去了。他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线希望:我的二妞兴许也参军啦!我的二妞儿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有文化,就不会寻死!可见爸爸没有白供你上高中啊!……
解放军进城以后,风餐露宿,秩序井然,买卖公平,秋毫无犯。非但没有“共产共妻”,反而救出了成千上万的“烟花女儿”,还给她们安排了工作;非但没有欺负满人,反而帮助黄掌柜的重新开张营业了!所有这一切,都是黄允中夫妇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亲身所受,一种惭愧和自责的心情,使这公母俩深深感到对不起自己的小女儿!
“二妞儿,是妈妈不仁,逼你跳了护城河!”
“二妞儿,是爸爸不义,没供你上完高中你就当了女兵!”
一年、两年、三年,每逢腊月二十八,小女儿叶绿漪生日的时候,黄允中夫妇都要背着对方说几句忏悔话儿;黄允中还要专门跑到北海“仿膳”去买一盒大拇手指头肚儿大小的栗子面窝窝头,摆在桌上,等二妞回家过年,一块吃顿团圆饭!而这种栗子面捏的小窝头,二妞儿有生以来只吃过一次,还咂巴着小嘴说过:“真香!真甜!能记一辈子!”黄允中亲口答应过,在她高中毕业的时候,就是当了棉袄,也得叫二妞儿再吃一次栗子面的小窝头哩!……
五年、七年、十年,再过腊月二十八,做父母的可就硬压着心尖儿不再想这个小女儿了。一丁点儿音信也没有,黄允中也开始相信老伴儿关于“二妞儿跳了护城河”的判断了……
六
就在余虎跟张铁腿二人开怀畅谈的同时,大红门里的叶处长,也翻肠倒肚地回想起32年前逃婚的往事。怎么能不回想呢?大姐黄秋萍就坐在前院东厢房里!人本来就是感情动物呀……
叶绿漪在家的时候就自认为跟姐姐不同。一是年纪小4岁,父母娇惯得多;二来是个高中生,在学校里多少受到了些个民主思想的薰陶;第三就是与母亲在感情上隔着那条“护城河”。因此三条,当她听见姐姐嘴里透出来的口风,说是遵照母亲的慈命,姐夫张铁腿也为她选定了两条铁腿的时候,她立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抗精神。说反抗精神,可能过奖了;对这个16岁的女孩来说,更主要的是害怕心情。究竟怕什么?怕即将进城来的解放军吗?不!她早就会唱“解放区哟好地方,穷人富人都一样”的进步歌曲了。那么,她是害怕这突如其来的包办婚姻了。是的,白天晚上,一闭眼,就有两条粗硬的“铁腿”在踢她、踹她!睁开眼睛,她好像又看见了排子车伕那青筋隆起、臭汗沾泥的脏腿!她感到恶心。一个梳着学生头,身穿阴丹士林旗袍,脚着黑布鞋和那高及膝盖的白洋纱袜子的高中女学生,怎么能嫁给卖苦力的脏铁腿呢?姐姐已经上了妈妈的当,我可不能顺着旧辙走!再说,姐姐她不识字,裁缝配车伕,还勉强说得过去;我可不能去给车伕洗衣、做饭、缝补丁……她越想越害怕。最可怕的还是去年暑假那件事。当时黄允中的大徒弟病了半个月啦,就叫二妞儿给她大师哥家送点中草药去。叶绿漪提着药包子坐了一段儿有轨电车,下车之后又问了几次道儿,便糊里糊涂地走出了城墙豁口。这里已经是城不城、乡不乡的破烂胡同了。她不认道儿,走得急,只见两家又低又矮的小酒馆门前停放着一溜排子车,就上前打听大师哥的住址。两个喝醉了的排子车伕,见她神态又急又腼腆,成心跟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把她指引到一个三等妓院里去了。
这是一处奇怪的大杂院,许多有窗户和没窗户的小套间,像鸽子笼般地拥挤着,历来就实行着“一块洋钱一插门”的现钱交易。国民党的党、政、军、警、宪,也历来对这些地方实行着“只抽税,不干涉”的方针。而这些地方的“顾客”,则是讨不起老婆的各种穷光棍,比如蹬三轮车的、拉黄包车的、拉排子车的、扛大个儿的、挑水的、牵骆驼送煤的、掏茅房的……他们花的是血汗钱,三等窑姐儿收的是血泪钱,然后再送进老鸨儿和官儿们的腰包里去。这种皮肉生意,无冬无夏,黑夜白天,皆可营业。小小年纪的叶绿漪,哪里懂得这些名堂!她提着药包子,像个没头苍蝇似的撞进了大杂院。院子里的大枣树下,围着茶桌坐了一些男男女女,他们瞅着这个俊秀的小妞儿感到惊讶,“嗬!天上掉下来个细皮嫩肉的!”立刻议论纷纷。叶绿漪瞧着这些男人和女人,也是立刻吓傻了眼!原来这些女人全都东倒西歪地被男人搂着哩……“呜呜呜……”一阵女人的哭声,随着一个光膀子的小姑娘从那没窗户的黑房子里钻了出来,她手里拎着一件小褂儿,边穿边逃……她背后追出来一个醉醺醺的黑大汉,踉踉跄跄地扑到了叶绿漪面前。叶绿漪吓得“哇”的一声哭了,丢了魂儿似的扭头就往外跑,药包子也扔了,还是被那醉汉抓掉了一把头发。叶绿漪没命地往回跑,又听见“哈哈哈”一阵大笑,原来是那两个恶作剧的排子车伕站在胡同里瞧着她取乐哩。从此以后,叶绿漪十分痛恨拉排子车的。也是因为有了这次见识,当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曾经当过妓女时,才更加感到没脸见人,也不愿意见母亲,甚至恨自己错投了胎!
现在,恰恰是这个当过妓女的母亲,要把自己这个纯洁的高中学生,嫁给一个拉排子车的脏铁腿,叶绿漪是非反抗不可了!
1949年的冬天,经过了3000里路的长途行军,叶绿漪来到了湘西山区。她的手脸,经过风吹日晒,河水洗涤,变得黑里透红了;她的腿脚,一步步地“量”过了华北平原和荆壤丘陵,变得柔韧而有力了;她的胆子,由于常听枪炮响,又救护过伤员,洗过血衣,见过死人,而比从前大了几十倍;她的装束,与别的女兵也一般无二;只是在气质上与别人略有不同罢了。她的气质为什么与众不同呢?难道那龙血凤髓当真会在这名革命女战士身上起作用吗?
凡是1949年前后参军的小知识分子,大概都还记得一件事吧,就是在参军不久要写一份详尽的自传。工人、农民,参军后在诉苦会上说说就行了,不会写,也不用写。而知识分子总是复杂的,“家里没钱怎么能念书呢?”从政委到指导员都这样说。所以知识分子在自传里必须把出身成份、经济状况、社会关系等等,写得一清二楚。叶绿漪既然是高中学生,自传是一定要写的,这也是对组织忠诚坦白的具体表现呀!
她在1949年的春节刚过不久,跟着几位进步学生,冒着大雪逃出了北京城,只走了半天路程,就找到了第四野战军的一个部队,参了军,看了一场《白毛女》,就深深地爱上了革命部队和这个宣传队。顺利得很,宣传队的领导也看中了叶绿漪。瞧,她五官端正的面貌,亭亭玉立的身材,高中二年的文化,清脆纯正的北京口音,无论哪条都符合宣传队员的要求,所以立刻被留在了宣传队,当天就穿上了四野特有的绿色斜纹布军装。宣传队长甚至还许了愿,要培养她演喜儿哩!正在她十分得意的时候,却碰上写自传这件难堪的事情。这时北京已经和平解放,她也随军南下了,“多好啊!离家越远越好!”她痛恨自己的家庭,她知道父母是贵族出身,听了指导员讲的几堂政治课之后,她立刻把自己的母亲与黄世仁的母亲联系在一起了,真想永远把这个罪恶的家庭忘得一干二净才好!但是,指导员又偏偏不准她忘掉这个家,写自传必须回忆这个家。她的自传写得特别慢。别的新战士早就写完了,她还是行军一天,到了宿营地只写一小段,而且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指导员找她个别谈话了,为了解除她那显然存在的思想顾虑。
“我们这些老同志也写过自传。我姐夫就当过伪满警察,向不向组织交代呢?我交代了,好比卸掉了一个大包袱,行军打仗都有劲儿啦!”指导员的现身说法,使叶绿漪深受感动。就在部队渡过长江的那天晚上,她一口气儿写完了自传,把她所知道的一切事情,全都写在了纸上。她望着浩瀚的扬子江,想起了国文老师对“天堑”这个名词的解释,想背诵两句诗来抒发此时此刻的心情,却没找到合适的诗句,于是,她在心底默默喊道:“长江天堑,永远隔断我那罪恶的家庭吧!让我的灵魂和身躯,干净彻底地得到新生!”
说是彻底,并不彻底。因为她通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还是没有把“妈妈当过妓女”这件最难堪的事情写在自传上。
而且,也没敢把“爸爸到过欧洲”这件事写上。她扪心有愧呀,终日寡言少欢,总感到自己对组织不忠诚、不坦白、不老实!一天夜里,她在睡梦中哭了,还说了几句“我欺骗了组织啊!”之类的梦话。女宣传员之中的积极分子立刻向指导员作了汇报,从此她便失去了指导员的信任。叶绿漪是个聪明乖觉的姑娘,她逐渐感觉到了身边有不信任的眼睛、不信任的耳朵、不信任的话语……她进一步变得沉默寡言了。也许这就是她的气质与众不同的原因吧。
宣传队的指导员仔细研究过叶绿漪的自传。此位指导员也是个小知识分子,比叶绿漪这个小知识分子还“小”,伪满“国高”的毕业生,辽宁人。辽宁,历史上是女真族建立满清政权的发祥地。这位指导员多少懂得一丁点儿满清的故事,就在研究叶绿漪自传时充分使用出来了。他在党支委会上侃侃而谈:“八旗兵丁,最初是奴隶主阶级的武装,比封建主义还反动!叶赫氏,比爱新觉罗氏还落后!叶绿漪的母亲叶紫云,是位‘和硕格格’,就是汉语讲的公主,而且是叶赫那拉氏的后代,就是慈禧皇太后的血统,这是满族旗人贵族当中最凶狠毒辣的一支……”他的分析,无人反驳;也无人支持。不过,消息传出去之后,再经过宣传队员当中那些好奇心重的人、喜欢添枝加叶的人、擅长抓住本质的人和专门简化语言的人们传来传去,就干脆把叶绿漪本人说成一位真正的公主了!
“公主,你为什么愁眉不展?”
“公主,你妈妈就是慈禧皇太后吗?”
“你是爱新觉罗溥仪的妹妹呀!”
“你要嫁给谁,谁可就是驸马爷啦!”
先是宣传队员们半真半假地跟叶绿漪开玩笑;后来部队到了湘西,每逢宣传队演出之前,台下的干部战士们也都议论纷纷,一个个瞪大眼睛来看“公主打腰鼓!公主扭秧歌!”这时的叶绿漪,就算身上长着100张嘴,也是无法辩解的了!
湘西,历来多土匪。什么是土匪呢?它既是杀人放火、抢男霸女的匪徒;又是封建落后、离不开本乡本土的匪帮。湘西的土匪就有着600年的“匪史”,有的土匪头子已经“世袭”二十四世了。有的土匪头子,聚集喽罗们攻破了县城,就自封为“县长”,而国民党的省政府也就委任他当了“县长”。这就是旧社会“官匪合一”的特殊产物。事实上,湘西的土匪历来就是地主武装,并且与反动会道门紧密勾结,封建色彩极浓厚。叶绿漪所在部队进驻湘西之后,立即开展了剿匪反霸、减租减息、组织农会等群众运动。有一次,叶绿漪和两名宣传队员,跟随一支小分队(一个班)进入到深山区的凤凰寨发动群众,突然被几百名土匪包围在寨子里了。叶绿漪表现得很勇敢,她不但没有成为小分队的累赘,而且还抢救伤员,关键时刻也投掷过几枚手榴弹,还用冲锋枪打死过几个土匪哩!这个小分队被土匪围困了3天3夜,伤亡过半,最后退守在一个山洞里,只剩下包括叶绿漪在内的3名战士坚守着洞口……与此同时,“咱们的公主被土匪围困了!”“公主受伤失踪了!”“公主牺牲了”的消息迅速在部队中传开了。特别令人吃惊的,是“公主被土匪头子掳去当了压寨夫人!”还有一则消息,编得更绝。当地有个号称“湘西王”的绅士,是受到许多土匪头子敬重的上层人物,在我军政策的感召下投降了。人们立刻把他的投降与公主联系起来。说是“小土匪围住了山洞,咱们的公主为了照顾伤员,就挺身而出,声色俱厉地向土匪们喊话:叫你们的湘西王来见我,我是公主!于是湘西王就三步一拜,九步一叩头,从山脚爬到洞口,向咱们的公主投降啦!”
事实上,是我军救援部队及时赶到了凤凰寨,消灭了这股土匪,救出了战友们。叶绿漪回到宣传队之后,领导上给她记了一次大功。“公主立了大功!”这个消息又传开了,而且进一步证明了“公主命令湘西王投降”的故事。又经过那些好奇心重的、喜欢添枝加叶的人们一再义务宣讲,有关公主的故事就越传越多,越传越美了!而那位小小知识分子出身的指导员,也为本宣传队拥有一名功臣公主而骄傲起来了,他还兴致勃勃地写过一首打油诗哩:
凤凰山寨密林中,
公主擒王亦英雄!
自古战场多佳话,
枪炮隆隆谈笑声。
此时部队里正在建立青年团。宣传队通过“民主评议,党支部批准”的形式,正在发展第一批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
群众评议的时候,大多数同志都极力称赞叶绿漪在战斗中的表现,同意发展“我们的公主”为光荣的青年团员。叶绿漪本人早就写过入团申请书了,这几天她心情十分愉快,每天清早都要到后山坡去练嗓子,练习《白毛女》中喜儿的唱段儿,一来为了登台演好喜儿,二来抒发自己获得新生的情怀。她边唱边想:当了团员,就标志着我与贵族家庭彻底决裂了!甚至又在半夜里说过梦话,这次不是哭,而是笑着喊道:“我入团啦!我是个光荣的青年团员!”
但是,事与愿违。宣传队发展的第一批团员名单上并没有叶绿漪3个字。因为党支委讨论的时候,指导员说:“皇帝是最大的地主!那么公主是什么人呢?叶绿漪表现不错,可是必须经过长期考验才行。”叶绿漪为此大哭一场,又变得沉默寡言了。而且她又感到了身边有不信任的眼睛,不信任的耳朵,不信任的话语……她的情绪波动,反而使指导员证实了自己的看法,“公主入团,必须长期考验”,因此,第二批团员名单上仍然没有叶绿漪。这就使得我们的公主把家庭“包袱”又重新背起来了……有趣的倒是,指导员在总结建团工作的会议上讲话,说:“小资产阶级出身的小知识分子,对于争取入团,只有五分钟政治热情,忽冷忽热,像打摆子(发疟疾),还哭鼻子,必须长期考验!”他批评的就是叶绿漪,只是没有研究一下,这个封建阶级的“公主”,怎么转眼之间又变成小资产阶级的了?
一年以后,叶绿漪作为第一批志愿军战士,跨过了鸭绿江。从长沙乘坐军车北上的时候,叶绿漪经受了一次严格的考验,感情上的考验。这些火车的车厢都是闷罐车(有顶盖的货车),昼夜兼程,小站根本不停,只在事先安排好了的“兵站”停车吃饭,而且月台附近都戒严了,普通旅客连个影儿都没有。
吃完饭开车又走,连闷罐车的大铁门子都要关严,只敞着通气的小窗口。这是重大的军事行动,当然应该保密,叶绿漪和战友们毫无意见。“空隆隆,空隆隆”,军车经过了黄河大铁桥,发出了与陆地上那“齐喳咔喳”不同的声响。叶绿漪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了,“啊!黄河!”她禁不住地大喊了一声!战友们并没有什么反响,没有一点儿动静。其实,此时此刻,每一名北方籍的战士,都知道自己离家乡越来越近了。多数战士没有学过地理书,但他们都是熟知地理的“旅行家”,从松花江到海南岛,那山山水水、村村镇镇,上万里路程,都是他们用两只脚板一尺一尺“量”过来的呀!多少往事,多少亲人和熟人的面孔,出现在这黑乎乎的闷罐车里。可是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有公主喊了一声“啊,黄河!”好像只有她才认识黄河,只有她才知道过了黄河是河北,过了河北是东北!叶绿漪感到自己失言了,就决心闭紧自己的嘴巴。但她心里却很不平静,自从雪夜逃婚,转眼离家快两年了,爸爸快50岁了,50大寿,在旗人心目中是个非庆贺一番不可的重要日子,可是他老人家最心爱的二妞儿却不在身边!妈妈又怎么样了?纵使她有10条短处,“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无论如何她也是我的生身娘啊!
她不是黄世仁的母亲,我也不是喜儿……不,她可是跳过护城河的妓女,我是战士,决不能想她!那么,姐姐怎么样了呢?可诅咒的排子车伕张铁脚又怎么样了呢?啊,还有故都北京城,你好吗?你的女儿回来了!可是她只能与你擦肩而过,失之交臂,比那次雪夜出逃还要快地离开你,越走越远,出国去打野心狼……
军车停下来了。志愿军战士们在月台上吃午饭,每人两个大白馒头,一碗猪肉粉条熬大白菜。这是家乡的饭菜呀!喷香!
多合口胃,可是叶绿漪只吃了两口就咽不下去了。她瞪着两眼死盯着站牌上的3个大黑字:石家庄。傍晚,军车又停下来,要吃晚饭了,叶绿漪更加心神不定,在月台上走来走去,围着站牌转,像热锅上的蚂蚁。这里是丰台车站!丰台,如果骑上一辆自行车,也能赶回家去吃晚饭!这儿就是家门口啦,如果再开车,明天吃早饭的地方将是山海关外!真的不能赶回家去看一趟吗?不能打个电话叫爸爸到站台的木栅栏外边来看一眼他心爱的二妞儿吗?也不能发一封信,写上“亲爱的父亲大人膝下,二妞儿在丰台车站给您磕仨响头,给您老人家拜寿”吗?
叶绿漪站到木栅栏旁边,仰脸遥望北京城,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30年后的叶处长,从回忆中惊醒了。真是转瞬30年,弹指一挥间呀!如今,胞姐黄秋萍就坐在自己前院的东厢房里等待着,等待我这个同胞妹妹前去相认;而我却躲在后院里等着跟丈夫商量……嗐,商量什么!再怎么商量,她也是我的大姐呀!谁没有兄弟姐妹呢?怕什么!难道我还要再一次与同胞骨肉失之交臂吗?
想到此,叶绿漪穿着浴衣,披散着头发,直瞪着眼睛从后院冲到了前院,嘴里喊着:“你别走!等一等,我来了……”听见叶处长的喊声,黄裁缝、叶明珠和刘妈,全都跑到了当院。
叶绿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黄裁缝身上那件阴丹士林布褂子,发紧发瘦的老式大襟褂子,有着寸半高领、恰似半截旗袍的旧褂子。32年前,叶紫云逼迫二妞出嫁时,叫秋萍连夜缝制了这件褂子。又把二妞从学校找回来,亲手给她穿上,请黄允中和张铁腿看。大家伙儿都说好看。只有二妞说难看:
“又肥、又大、又古板,穿起来不像学生,不像姑娘,倒像个小媳妇儿!”大家一笑,二妞恍然大悟,立刻脱掉这件阴丹士林褂子,摔在姐姐怀里,骂她是“帮凶”,就哭着跑回学校去了。
叶绿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黄秋萍的脸。那端庄的额头,俊秀的眉眼,高高的鼻梁,小嘴薄唇,老虽老了,不像从前的大姐,却酷似当年的母亲!
“你,这件褂子,是……”
“是我亲手做的,给我亲妹妹的。”
“你,姓黄?”
“正黄旗的黄。”
“你妈妈姓叶?”
“叶落归根的叶。”
“啊……”
“叶赫那拉氏的叶!”
“姐姐!”叶绿漪扑在了胞姐怀里。
“妹妹!我苦命的妹妹啊!”
两姐妹恸哭失声,惊呆了叶明珠和刘妈。好像那紫花藤萝缠绕的古柏也沙沙作响,连那琉璃飞檐下悬着的小铜铃也回荡起哭声。
“爸爸呢?妈妈呢?”叶绿漪忘记了一切,喊出了深埋心底32年的声音。
“活着!都活着!”
“天哪!在哪儿?”
“就在这条丁字胡同里!南口的大杂院里!”黄秋萍突然使劲推开妹妹,用凶狠的目光瞪着她冷笑。
叶绿漪疯了般冲出了大红门,在胡同里奔跑……此时她不是叶处长了,也没穿干部服,也不是48岁;此时她仅仅是个二妞儿,是一件浴衣裹着的赤子!在生身父母面前,当儿女的即使白了头,也永远是个孩子啊!叶绿漪“咕通”一声双膝跪倒了。
“爸爸!我的亲爹!妈妈!我的亲娘啊!饶恕您的二妞儿吧!我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我想过、问过、找过这个家呀!可怜可怜我吧,您的二妞儿只有16岁就失掉了母爱,还在学习的年龄,就穿上了军装,就去闯过那一道又一道的难关,家庭关、劳动关、艰苦关、感情关、生死关、忘我关,还有那个灵魂深处闹革命的10年大关!为您的二妞儿高兴吧,骄傲吧,我没有给黄家丢脸,没有给叶家败誉!我咬紧牙关,做到了一个孩子所能做到的一切。现在好啦,彻底的好啦!”
二妞儿可以把双亲接进大红门了!您这儿的一切东西全都甭要啦,什么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衣帽鞋袜、坛坛罐罐,全都扔了吧!马上就跟我走,大红门里什么都有。别舍不得呀,这些家什搬过去没处放,客人看见还会笑话的……好,快跟我走哇,噢,干脆叫张兴把小汽车开过来接吧,这汽车可以直接开进院里去的……
事实上,叶绿漪并没有跑到胡同南口的大杂院,就摔倒了。按照黄家的规矩,叶家的规矩,公主回省父母时,特别是老父80大寿的时候,女儿是必须磕响头的(何况父亲50大寿时,二妞儿还欠着3个响头没磕呢,而且一欠就是30年!)因此,叶绿漪双膝跪(摔)倒之后,就在丁字胡同的沥青路面上使劲磕了3个响头,磕得前额渗出了血斑,震得两眼直冒金星,心中反而觉得松快了一些。接着,就被别人搀回了大红门。
躺在卧室的沙发床上,叶绿漪的眼泪淌湿了枕巾。一些杂乱无章的诗句、谚语、格言,一古脑儿涌上心头。什么“不作父母不知父母恩”啦,什么“王祥卧冰,割肝救母,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啦,什么“百事孝为先”啦,还有那句各报刊曾经争相引用的诗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啦(叶绿漪每次读到时都产生反感,因为她知道这句诗的本意并非形容阶级斗争,而是形容思亲之情的,它的下句是“子欲养而亲不在”),是呀,当子女有能力赡养父母时,而父母却已经不在人世了,这将是多么巨大的悲痛啊!……幸好,万幸!32年阔别之后,我的双亲依然健在!
该是我二妞儿孝敬父母的时候了……
然而,叶处长并没有去拜见父母。她闭上泪眼睡了一个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