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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墙 第十二章 无价之宝

老康退休,保健第一。

老伴儿比他小4岁,倒是早退休一年。

原因很简单,女的55,男的60,这个账谁都会算,全是“一刀切”嘛。老两口儿对这“一刀切”颇有意见,可也没处提。到了年头儿,不,到了月份,财务科把你的奖金、浮动工资一抹,人事科来个电话:“赶明儿就甭来上班啦!回家抱抱孙子,享享清福吧。”工作一辈子的人,就这么了结啦。连个领导出面谈谈话都没有,好像谈也白谈,谈不谈的照样得走人。因此,老康退休这天,老伴儿还劝了两句:“无官一身轻,从今往后,保健第一!”

“对着呢,健康是无价之宝。”老康没啥可以多说的,直点头。其实,去年他也是拿这话开导老伴儿的。当时老伴没好气儿,顶一句:“废话!我还不比你懂。”

虽说是气话,老康也信服。因为老伴儿是个老护士熬出来的护士长,为别人保健40年,还不懂得保健第一吗?

关于老伴儿懂得保健的种种诀窍,而且用于自身的效果也不赖,老康给她总结出三个“好在”:

一、好在老伴儿调整心态麻利快,只用半年时间就理顺了情绪,求得心理平衡。还别小瞧了这份儿能耐。有那官儿大点的,一旦退下来,无职无权了,门前冷落车马稀,那叫一个闷,烟酒水果茶叶挂历电话费,样样儿都得自己花钱了,真他妈的世态炎凉不叫玩艺儿啊!三年没想通,人就老了十多岁。

二、好在老伴儿的官职不高,虽说护士长也有点儿权,烟酒水果茶叶挂历之类的礼品每年都能捞几样儿,毕竟还没达到根本不用自己个儿花钱买、而且不花钱买也消受不完的水平,所以她的心态还比较容易调整,人也不至于一下子就苍老十多岁。

三、好在老伴儿多少懂点医学,也就是说算得上半拉子专业人才吧,退休之后还可以读读书、看看报,研究研究她自己和我老康的保健措施。不像某些官员,只会发号施令,一旦下台就啥也不会干,闷出病来。须知,人只要还有点儿事情干,就衰老得慢。大脑好比一栋房子,住人就坏得慢,不住人反而坏得快。

老康虽然不甘心刚满60就退休,但他也确实有病。老伴儿不准他说这是毛病,“毛”者,小也,小孙女儿就叫毛毛嘛。

“可别自认为是小毛病!你吃完饭就打嗝儿,没准儿是那种要命的不治之症哩。”老伴儿说着眼圈儿都红了。

“你少吓唬人!单位体检我顺利过关。没告诉过你八百六十遍儿啊?”

“体检、体检!我退休以前就喜欢张罗着办体检——星期日加班加点,接受体检的职工像一群鱼那样儿嘻嘻哈哈顺利过关。我们加班加点为的是捞钱!”

“职工怎么会像一群鱼呢?”

“排着队进屋,鱼贯而入嘛。”

“干吗还嘻嘻哈哈呢?”

“公费体检,什么病也没查出来,皆大欢喜呗。”

“体检走过场的事儿可能有的,医护人员捞点儿外快也不新鲜。可你总不能把所有的体检都看成骗钱的把戏呀!”

“老康头,你少打岔儿。你饭后打嗝儿,我看八成是……”

老康赶紧把话接过来:“是饱嗝儿。温饱有余嘛。”

“充其量是噎嗝之症。”老康另有根据,“我爹就有这毛病。”

老伴儿已是哭声了:“天哪,中医叫噎嗝之症,西医的名词儿就叫食道癌!你爹我公公要是也有这号病,你呀,有家族病史,可就八九不离十啦……”

老康好比咽了一大口凉馒头,又噎住了,作声不得。

为了减轻乃至消除饭后打嗝儿的症状,老伴儿给老康制定了“饭后八戒”的保健措施,后来又逐渐发展为“饭后十不准”乃至更多的“不准”。这些清规戒律并非一夜之间拍脑门儿拍出来的,所以一句话也说不齐全。

话得这么说,老康退休之前是个处长,如果当年参军早三天,划在1949年10月1日建国之前,此番的退休就可定性为“离休”,不但上调一级工资,还可“享受”副局级待遇,手持“蓝卡”名正言顺地住进“高干保健病房”,使用进口医疗仪器彻底检查他的“噎嗝之症”了。然而,当年全家人正忙着掰棒子,也就是秋收老玉米的大忙季节,他爹说,“多交公粮跟送儿参军同样重要,你就掰完棒子再当兵也不迟,差不了三五天。”谁能料到这“三五天”的差别竟然如此之大呢!那进口的医疗仪器就是闲着,也不给你“晚三天”的康处长用啊。

不过,老康还是住进了“高干保健病房”,也使用洋仪器彻头彻尾地检查了一星期。但这是靠老伴儿当过多年护士长的“余威”走后门住进来的。检查结论依然令人放心不下,既没有肯定“食道癌”,也没有找出饭后打嗝儿的原因。医嘱如下:少食多餐,细嚼慢咽,切忌生冷,适宜流食,定期复查,不可大意。

老康享受这次“离休”“高干”待遇之后,心中闷闷不乐,关键在于那个“定期复查”。他妈的,这不是叫我定期走后门儿嘛!

老伴儿的心思却停留在那“不可大意”上。为此,她将医嘱具体化、丰富多彩化了一番,这才有监护老康的“饭后八戒”。

“饭后再也不准抽烟啦!”这是第一戒条,老伴儿的口气十分坚决。

“饭后一支烟,恰似活神仙。不过,您是王母娘娘,有权监督各路神仙,我嘛,保证饭后半小时之内戒烟!看它还打不打嗝儿?”老康也怕癌呀,服从了。

“饭后戒烟”俩月,老康打嗝儿的频率反而提高,次数有增无减。

“饭后不准喝茶!那会冲淡胃酸。而且,你要明白,人吃饭的时候为什么嚼过来嚼过去的呀?一般人只知道是为了把食物嚼碎。其实,更为了让唾液与食物充分地搅拌在一起。唾液也是助消化的能手!刚吃完饭就喝茶,冲跑了胃酸和唾液,食物不消化,积压在胃里,这就是你打嗝儿的病理!”

“照你这么说,饭后喝汤也不行啦?”

“你真聪明!懂得举一反三的道理。广东人就是先喝汤后吃饭。”

“咱北方人可是讲究原汤化原食呀!喏,吃完饺子再来碗饺子汤溜溜儿,吃了元宵也爱喝口元宵汤嘛……”

他的话还没说完,老伴儿就下了结论:“全是落后习惯!你就没听说过这句名言?吃在广州!生猛海鲜领导饮食新潮流!”

老头儿你就向广州人学习吧。

“饭后半小时之内不喝汤不喝茶”的第二戒条与第一戒条共同执行俩月,症状依旧,饱嗝儿照打不误。老伴儿宣布了第三戒条:

“饭后不准散步!”

“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这是《长寿歌》里的至理名言呀。况且,我饭后散步的习惯已经养成十几年了,散散步,助消化呀!”老康妄图抗拒。

“这也是个落后习惯!经西医测定,人吃饭之后,血液集中于胃肠,进行消化作业。这时候如果开始运动,包括散步这样的非剧烈运动,血液就会分散到四肢去。胃肠缺血,自然要妨碍消化。消化不良,自然就要打嗝儿。”

老伴儿说得头头是道,而且老康绝不怀疑她的好心和实践经验之丰富,这饭后散步的习惯也就在提高觉悟的基础上自愿地放弃了。

屈指算来,一不准抽烟,二不准喝茶,三不准散步……唉,旧社会是“吃饭难”,现在倒变成“饭后难”了。总得有点事儿消磨时光吧,老康拿起了报纸。

“饭后不准看报!道理是一样的,血液上了大脑,同样妨碍消化。”

既然道理相同,老康也只好同样服从。

这是第四戒条。四戒并举,老康自嘲:“在下已经是半拉子猪八戒了!”

下午三四点钟,既非饭前、也非饭后的时间,在老伴儿同意并且大力协助之下,老康插上房门,挪开双人床,撬开地砖,再挖进半尺,取出个木匣子,再小心翼翼地从匣中取出一只破报纸碎棉花包着的青花瓷碗来。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当天他就想取出来看看,这祖传宝物是否受地壳运动之挤压而破碎了?现在一看,除了原有的一条细细的裂纹之外,并无损伤,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把青花瓷碗挖出来干什么?原因好几层。能说出口的,是饭后实在没事干,玩玩古董总还可以吧?一半能说出口的,是他们居住的这片平房快要拆迁了,这只祖传的清窑、明窑、或者更早的什么官窑烧制的青花大瓷碗,“文革”中为防红卫兵“破四旧”打破或者抢走才埋藏起来的,现在国泰民安,不挖出来更待何时?说不出口的,是老康的侄儿最近要从台湾回乡探亲,这只青花瓷碗老康留着没用,如果叫他带到香港去卖个好价儿,不也能贴补家用,改善改善生活么?

就在他等待侄儿前来探亲的日子里,老伴儿的保健措施继续加码儿。

“饭后不准下棋,也不准敲三家(打扑克)!老康头,你是记忆力衰退还是成心装糊涂啊?饭后连看报都会吸引血液上大脑,都会影响消化,加重打嗝儿,你就不会联想——电视广告里都有个联想集团嘛——联想一下,敲三家的阵仗儿是不是比看报更激烈?后果是不是更严重?”

老康只好联想一番,承认这第五戒条有道理,坚决执行就是。

这天,盼望已久的侄儿终于来了。老康夫妇鸡鸭鱼肉的好生款待了他一番。首先是老康自己吃撑着了,连续松了两次裤腰带。老伴儿急忙制止:“饭后不准松腰带!”

“为什么?”老康脸上挂不住了,当着远方来的侄子,连松松裤腰带都要受管制,这也太丢份儿了,便借着酒劲儿顶了一句,“你也管得太宽啦!难道松松裤腰带也妨碍消化不成?”

老伴儿知道他特爱面子,自己也不愿意给侄子留下个“管得宽”的印象,将话把儿带到台湾去。她不急不吵、不紧不慢地找出一张《长寿报》来,当众念道:“饭后不宜松裤带。那会突然减低腹内压力,不利于胃肠消化。”老康把小报夺过来看,没错儿,白纸黑字,就是这么印的。夺报纸的举动无意之中伤害了老伴儿的自尊心,“我念给你听了还不相信,还要自己看。好吧,我就把报纸杂志全找出来让你亲眼看一遍!看看我给你定的饭后不准抽烟、不准喝茶、不准散步、不准看报、不准下棋打牌、不准松裤腰带,到底是不是报上登的?还是我有精神病,自己发明创造出来的!”

“算啦算啦,你这一大摞报纸,我一时半刻哪儿看得完呀?”

相信你说的每一条都有根据还不行!

“看!不费事,关键段落我都用红笔圈出来啦。”

老康想打退堂鼓,“现在刚吃完饭呀,你定的规矩,饭后不准看报嘛!”

“少罗嗦,今天例外,看!”老伴真的生气了。

老康只好服从,低头看报。呀呀,老伴儿制定的每一条规矩果然都有根据。或者说根据全都来自报纸。忽然,他又发现了一条尚未施行的新规矩,赶紧说:“您定的每一条都是科学,都有科学根据。我算服啦。不过,这儿还有条:‘饭后不准生气!’您也应该爱护身体呀。”

老伴儿大获全胜,点点头:“这条新规矩咱们从今天开始执行吧!”

台湾来的侄子多了一句嘴:“小报消息,不一定都那么可靠吧?港台报刊上的消息更是五花八门,谁能全相信呢。”

“你这话不对,”当婶婶的较真儿了,“港台报刊,有许多是私人办的,当然不能全信。可大陆的报刊全是公家办的,怎么能不相信呢?”

侄子也像吃了一大口凉馒头,噎住了。老康呢?饱嗝儿打得脆响。

老康让侄子欣赏青花大瓷碗,同时拐弯抹角地说了自己的设想:如能带到香港,卖个好价钱,也可贴补家用,改善生活。

侄子虽然三十大几岁了,也属至亲,但却是初次见面,脾气秉性互不了解。尤其是对叔叔这两句话的理解有很大出入。

“卖个好价钱”,好价钱是多少?老康心里的底数超不过万儿八千;侄子进过香港的古董店,心想,这“出土文物”的好价钱,还不得要几十万美元啊!至于“改善生活”,老康的意思无非是菜篮子里多条鱼,多两斤猪肉;而侄子却认为是要买套新楼房。

因此,这位贤侄决心耍滑头了,却又碍于情面,不好明说,就绕了个弯儿。

“恐怕海关查得严吧?这么贵重的出土文物,万一被没收了……”

“不是出土文物!”老康一笑,“那是你婶儿随口说的。这只青花瓷碗是你爷爷传给我的,‘文化大革命’期间,怕红卫兵砸了,我才埋到地下的。”

侄子也笑了,“原来没在地下埋藏几千年。不过,要把它带出去,海关也会要个证明。譬如,是从商店买的,就得有商店的正式发票。”

“咱这是祖传的呀,哪有什么发票!”

“我有什么凭据来证明这是祖传的呢?”

“这好办,”老康想起公证处有熟人,口气不小,“我去办个公证。第一,青花瓷碗是祖传的;第二,我跟你父亲没分家,今天我把青花瓷碗传给你了。”

老伴儿插话:“对,咱们自己家里的事儿,外人干涉不着。”

侄子不便再推托:“当然,有了这样的公证,带出海关就不麻烦了。”

老康当天就去找公证处的熟人。谁知这位熟人热情得过了头,主动邀请文物管理委员会的干部到老康家里来鉴定青花瓷碗。

“这何必呢?我把瓷碗传给我的亲侄子,鉴定个啥劲儿呀!”老康不悦。

熟人说:“还是鉴定一下好。如果它属于一般文物,或者压根儿不是文物,带出去不就很容易了嘛。”

话虽如此,老康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如果属于高档文物,要带过海关就很不容易了。“算了,甭鉴定啦。你帮我开一份儿公证书,证明是我送给侄子的纪念品就行了。自己家里的事儿,好坏都是一点儿心意。二位帮帮忙。”

“老康同志,”文物管理干部板着脸说,“您退休前也是国家干部,难道就不懂国家的文物管理法?甭说带出去,就是您放在自己家里当摆设,也应该请我们来做出鉴定,然后按照文物的等级,制定相应的保管办法。今天我到您家里来可不是帮忙,是依法执行公务!您也有义务给予合作。”

老康又噎住了。老伴儿顶上去说:“我家里的瓷盘子有的是!您都要鉴定一遍吗?有这个耐心烦儿吗?”

文物管理干部一瞪眼:“不要无理取闹。你要是妨碍我执行公务,我们就要依法强制执行了!”

事情发生得突然。老康夫妇毫无思想准备。不过,无论如何他们还是退休干部嘛,懂得“依法强制执行”是什么阵仗儿——前不久房管局就“依法强制”拔掉了两家妨碍施工的“钉子户”,有法院和公安人员在场,大推土机轰隆隆地把那“违章建筑”的小民房几下子就匀平了,户主还有啥咒儿念?说声“胳膊拧不过大腿去”,也就认头了。此情此景历历在目,谁能跟法律作对呢!

文物管理干部仔细审视青花大瓷碗。然后严肃地说:“有保险柜没有?好好锁起来。千万不可丢损!下午我们再来两位专家,才能做出正式鉴定。个人的初步印象,这至少是一件二级文物!”

“谁家里有保险柜呀……!”老康一句话没说完,就连连打嗝儿。

老伴儿的思路快捷一些,心想,这只大海碗要真是贵重文物,没准儿还要发笔大财哩!文管会的专家爱咋鉴定就咋鉴定呗,有了正式鉴定文书,大海碗的身价也就明确了嘛。于是说:

“放心,我把它锁在大木箱子里。照样保险!”

下午,文物管理委员会的干部果然叫辆“出租”接来两位专家,一胖一瘦,瘦的水蛇腰儿,蜡黄脸,胖的红光满面,慈眉善目。俩人全都七十开外了,进屋先喘气。老伴儿倒是沏得一壶上好的茉莉花茶,热情接待。老专家歇足了,喝透了,便双双戴上老花眼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仔细审察青花大瓷碗。

谁也记不清他俩看了多少遍,然后,又坐下来喝茶。整整一个钟头,二老没说一句话。

文管会的干部也等得不耐烦了,上前耳语几句,二老点头,三人一同走出屋去,又在当院儿低声商量了十来分钟,这才回屋,由文管会的干部板着脸宣布:“还是我上午那句话,这只青花瓷碗至少也属国家保护的二级珍贵文物。现在由物主老康同志亲手抱着它,跟我们一同坐车到文物管理委员会去一趟,用仪器最后测定一下,二位老专家就可以给你开具正式的文物鉴定书了。好吧,抓紧时间……可是要小心!拿条小孩儿毛毯把文物包好,千万别磕着碰着。”

“还用费这么大的事儿……”老康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搞什么鉴定。只因为怕他们来个“依法强制执行”,才没敢正面反对。现在又想躲过这趟苦差,可是看看文管会干部那张木板子脸、死鱼眼,这句话只说一半儿就打住了。

老伴儿的注意力只停留在“珍贵文物”四个字上,没留神“国家保护的”那五个字,便撺掇丈夫,“你就去一趟吧!人家也不能把仪器搬咱家来。何况还是坐小汽车去呢,又累不着你。”

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大海碗我抱着。

“车里只能坐四个人。老康同志,别磨蹭啦!”文管会的干部拍拍他的肩,“出租车一直等着哪,计时收费。”

然而,家里没有小孩儿毛毯,老伴拿来一条毛巾就要包大海碗。

“不行!不行!”二位老专家一直不说话,说话也是低声小嗓儿,现在却大嗓门儿同声嚷起来:“干脆用条大毛毯吧,多裹几层,就是撞了车、伤了人,也不敢碰坏了珍贵文物呀!”

老专家这么一嚷,屋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老康夫妇来不及再思考什么,果然拿条大毛毯把大海碗裹成了个直径快一米的大球,老康抱着,众人簇拥着,小心翼翼地钻进了出租汽车。开车前,文管干部又提醒老康带上钱。由于气氛忒紧张,老伴也忘了打听用途,就塞给丈夫几百元。

直到傍晚儿,老康才独自坐着出租汽车,抱着直径近一米的大“毛球”回家。第二天老康又遵照文物管理部门的要求去买回来一只沉重的密码保险柜,把青花大瓷碗和一张“一级珍贵文物”的鉴定书一同锁进去,将密码弄乱,这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因为人家说啦,珍贵文物受法律保护,不准买卖,不准携带出境,也不得丢损,否则事主要负法律责任。

老夫老妻坐在保险柜旁共同回忆这两天的花销,真是越想越有气。

“怎么作一次鉴定还得叫咱们花钱呢?”老伴儿想不通。

“因为这只大海碗属于咱们所有哇。”

“那……来回三趟打的,还有那等人的时间,计时收费,也叫咱花钱?”

“还是因为大海碗属于咱们所有哇。”

“这……一共花了多少钱呢?”

“唉……一共花了多少钱呢?”

“唉……我是彻底晕菜啦!这……谁知道你一共塞给我多少钱呢?”

“我一共给你……这两天,总数一千也出头儿啦!”

“有个总数儿就好算啦……这里边包括买保险柜的钱。”

“你全花光啦?”老伴儿叫了起来。

“可不,我兜里原有的七八十块也搭进去了。”

“那,这个大海碗究竟值多少钱呢?”

“无价。”

“什么?不值钱?”老伴儿急了。

“谁说不值钱啦?不值钱,文物管理委员会还责成我单给它买个保险柜锁起来干嘛呀。这是无价之宝!”

“无价之宝到底值多少万呢?”

“价值连城。”

“老康头,你说话怎么老是云山雾罩的呀?”

“这话都是他们说的。昨儿个我也这么问来着,老专家答的就是这话儿。”

老伴儿心里憋气,“谁要他价值连城!能换个四合院就行,我立马连保险柜一块儿换给他!”

老康苦笑:“没人敢换呦……哪个傻蛋肯把这玩意儿搬回家去供起来呀?”

老伴都快急哭了,“照你说,这一千多块钱我就白赔进去啦?”

“不白赔!”老康捏捏脖子,“这两天我一着急呀,就忘了打嗝儿啦!嘿,健康是无价之宝。青花大海碗也是无价之宝。两件无价之宝还不值一千块?”

大海碗锁进了密码保险柜,小偷儿撬不开、扛不动,就是再发生大地震,塌了房、着了火,也损伤不着这无价之宝。只不过老康因此一松心,那饭后打嗝儿的毛病又恢复了。

老康心想,现在是两件无价之宝:大海碗和我的健康。大海碗进了保险柜,它不吃饭,不对,应该说不用它盛饭吃,它也就不打嗝儿,不对,应该说我也就不会失手把它打破。我的健康呢,虽然恢复了打嗝儿的老毛病,但在老伴儿的多项保健措施维护之下,病情基本上得到了控制,不好不坏,没啥发展,花甲之年的老头子嘛,这就应该庆幸啦。

现在正是刚刚吃过午饭的难熬时刻。从地砖底下挖出来的古董大海碗再也不能拿在手中把玩,实在没事儿可做——

老伴儿的种种戒条就像紧箍咒一般套在头上,喏,饭后不准抽烟,不准喝茶,不准看报,不准下棋、打牌,不准散步,不准松裤腰带,不准生气……几条了?七条。只差一戒,在下就是个合格的“猪八戒”了……百无聊赖啊!老康打个大哈欠,就势儿躺到床上去睡午觉。

“饭后不准睡觉!”老伴儿把他拽起来,申明大义:“人一睡觉,大脑进入半抑制状态,心跳、血液流速、胃肠蠕动、新陈代谢统统减慢,对消化大大的不利!要睡午觉也得半小时以后。”

好哇,老伴儿的一通教诲,且不说“大义凛然”吧,也足以将老康的一番睡意驱逐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几天,台湾来的侄子跟随“探亲旅游观光团”去各名胜古迹猛逛一气儿,他们住在宾馆,统一行动,坐大轿车早出晚归,虽说是游山玩水,却相当劳累,所以也顾不上来家里陪着叔叔婶婶聊天儿。因此,大海碗作鉴定,以及买密码保险柜将它锁起来的等等趣闻一概不知。

今儿个是星期天,“探亲旅游观光团”的活动日程是“分别探访亲友”,也是老康夫妇举行家宴,将儿女们召来与侄子同吃团圆饭的日子。自然是女儿最先赶到,还买来了活鱼、对虾、酱肘子、脱骨扒鸡,以及各种新鲜蔬菜。她是妈妈的主力帮手,来了就抢先下厨房。

随后赶到的是女婿和小外孙,他们带来了雪碧、可口可乐、啤酒和一瓶据说绝对不是假的“五粮液”。

老康由于心里不痛快,故意用块花布将密码保险柜蒙住,上面还压了一大摞书,为的是在这大团圆的日子里避免向儿孙们“坦白交待”大海碗的种种遭遇。孰不知,小外孙像只猴儿,正处于“七八岁,讨人嫌,惹得鸡狗不待见”的年龄段,进屋不到十分钟就拽开了那块花布,一摞书也掉了满地。“妈!外公家又多了个小电冰箱,我怎么打不开呀?”

老康就坐在沙发上瞧着,心里生气也不动声色。女婿过来捡书,告诉儿子,“这不是冰箱,是个保险柜。”

“保险柜是装什么的呀?爸,你打开让我看看行吗?”

“我也打不开。你看,这是密码锁,不知道密码的人谁也打不开。”

女婿的本意是教儿子长点儿知识。没承想,儿子在家可没少看电视,这方面的知识也有一些,立刻动手去对密码,信心十足,兴趣盎然。

“别动啦!弄坏了找挨揍。”

女婿半真半假地喝唬一句。孩子压根儿就不怕他。

女儿正在厨房刮鱼鳞,揸着双手赶过来跟丈夫对抗:“你少喝唬孩子!他有多大手劲儿啊,拨弄几下就坏了,还算什么保险柜呀?”

女婿一笑:“那可保不齐,伪劣产品有的是,我们办公室的文件柜呀,对密码儿开不了锁,拍三下准开!”

“啪,啪,啪!”小外孙立刻拍起保险柜来,没开,又踢三脚,“嗵,嗵,嗵!”好比踢在了外公外婆身上。

老康夫妇自然不能打骂隔辈儿的孩子啦,却是气得脸发绿,眼发蓝,四只手一块儿哆嗦。女婿早把孩子拽开,用劲大了些,就像老鹰抓小鸡儿似的,提溜着一条胳膊从屋这头拎到了那一头。孩子的脸儿也吓白了。

女儿的脸胀得绯红,像块红布,气极败坏地嚷起来,“你少犯混!是胳膊值钱还是柜子值钱哪?就算台湾来的堂哥给我爹妈十万八万美金锁进了保险柜,咱一个子儿也没打算要哇,你心里窝火就拿孩子撒气呀?犯得着吗?”

正嚷着,儿子、儿媳妇和小孙女儿毛毛提着香蕉、苹果、大鸭梨已经进到屋里,而且已经听见了那“十万八万美金”,并且全都瞪眼瞧着家里新添的这只保险柜。尤其是这位现代派的儿媳妇,肉脑比电脑转得还快,立刻明白了她的死对头、小姑子为什么红着脸,揸着手在娘家撒泼。她立刻上前相劝:“大妹妹,我回娘家的时候心里总要提醒自己,嫁出去的闺女了嘛,就跟客人差不离儿啦,凡事都得客气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呀。”

女儿回到娘家就是姑奶奶,岂容这满头烫成卷毛、比自己还小一岁的所谓嫂子说三道四!立刻反唇相讥:“我倒是听说:千年的道儿熬成河,百年的媳妇熬婆婆。你到我们家才几年哪?就想接我妈的班儿啦!可也没准儿。你不妨试试,这保险柜里有我堂哥送来的黄金美钞,看看我妈肯不肯现在就把密码告诉你?”

儿子上前拉媳妇。姑爷过来拉姑奶奶。一个拉不开,一个拦不住。眼看着就要上手抓揪头发了。老康又气又急,别无良策,吼一声:“我叫你们看!”索性打开保险柜,双手哆嗦着捧出了那只青花大瓷碗,保险柜也空了。小辈儿的一个个瞠目结舌,屋里总算安静下来。

“黄金有价瓷无价,真没想到,爷爷是位种地的老农民,咱家祖上还会传下来这么一件无价之宝!”

儿子一边喝着绝对不是假酒的“五粮液”,一边跟台湾来的堂兄聊着。

女儿已经撤退到厨房,继续协助妈妈烹炸溜炒。媳妇本属现代派,变脸儿特别快,尤其是不能在台湾来的兄弟面前露怯,斟酒、布菜、打哈哈儿,俨然是席面上的节目主持人兼交际花。孙女儿和外孙子都得到了台湾来的伯伯送给的电动玩具和泡泡糖,心满意足,不吵不闹,连吃带喝。老康已经向大家“坦白”交待了青花大瓷碗的来龙去脉和鉴定过程,又把它连同鉴定文书锁进了保险柜,并且以长辈的身份坐在饭桌的主位,遵照医嘱细嚼慢咽。总之,一切都恢复了常态。

然而几个年轻人的话题儿怎么也离不开青花大瓷碗。老康虽感厌烦,有时也憋不住地插上几句。老伴儿和女儿结束了锅台上的蒸炒之后,又情不自禁地参加饭桌上的争吵。因为,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坚信这“无价”之宝仍然“有价”,只不过价钱大得无法标明罢了。而且这一笔“大钱”他们在座的人人有份儿。

女儿:“爸,文管会的干部就没提出来收购这只碗?”

老康摇头:“无价,他出多少钱收购哇。”

女儿:“他们也没动员您损献?然后再发给你一大笔奖金也行啊!”

老伴儿夸女儿:“还是我闺女心眼儿活!瓷碗无价,奖金就多发几万嘛。”

媳妇反对:“几万?咱吃了大亏不说,文管会他还真拿不出来。”

儿子支持媳妇:“这话不假。散落民间的珍贵文物有的是!”

捐一件儿就奖几万?一件奖一千,我看也能捐出几火车来。没钱,还没地方保存呢!

女婿:“是这个情况。我有位同学看过文物仓库,出土陶瓷,青铜器,秦砖汉瓦,样样贵重,而且沉重,楼板都压塌啦,没钱维修,也没人敢出头清理——许多都碰碎了,清理出来往哪摆?他说,别的压库商品可以清仓,降价处理,还可以报废、销账,唯独文物不行,所以谁出头清理谁倒楣。丢损一件无价之宝,省长、市长也担不起责任啊!其实,真不知道丢损了多少啊——妙就妙在这个不清理、不知道上,哈,谁也不知道,所以谁也没责任。”

女儿听着不入耳,嫌他顺着哥嫂说,反驳道:“既然谁也不知道丢了多少,你和你那个同学怎么知道的呢?”

女婿:“我逛过香港的古董商店,那里文物还不都是从内地偷运过去的!咱们的报纸、电视、电台不也经常报导公安、海关查获大量走私文物的案件吗?其中一部分就是从仓库或者是博物馆偷盗出去的。”

台湾来的侄子本想帮腔当个旁证,因为他也逛过香港的古董行。可是话到嘴边又打住,大概是避免参与这场争论,更怕叔叔叫他走私文物吧。

儿子则喜欢妹妹跟妹夫争吵,也是给媳妇撑腰,便乘机加盐加醋:“文物部门也有难处,包括博物馆,你损献给他无价之宝,我看他还不想要呢。展出这玩艺儿不赚钱,丢了又负不起责任。所以呀,让他给你发几万奖金,没门儿!”

老康实在听不下去了:“照你说的,我这无价之宝还就砸在手里啦?早知如此,还真不如让它埋在地下别挖出来呢!”

儿子点头:“关键是它无价。我还听说过一个笑话,讲出您甭生气。某地博物馆的无价之宝被盗,报案,公安局的四名刑侦员追踪几千里,历时俩月,人赃俱获,打了个漂亮仗,报纸公开表扬,上级也很高兴。可是这个公安局的积极性却受了挫伤。为什么呢?据说他们追回了赃物,财务部门按其价值拨给10%的钱作为办案经费。可是追回来个无价之宝——无价的10%等于零,公安局的几千元差旅费倒赔进去了。而且博物馆乘机向上级申请经费安装防盗门窗,还要增加保卫人员的编制,在这些问题解决之前拒绝收回那无价之宝。结果,这件无价之宝砸在了公安局手里,已经两三年了。”

他的笑话一直说到家宴终了,谁也没笑。老康骂一声:“胡说八道!”然后就打起嗝儿来。

老伴儿急忙宣布新戒条:“饭后不准训孩子!也不准发愁!”

老康点头表示接受,又诚恳地向她请教:“你总是告诉我,不准干这,不准干那,虽然都有道理,但是也希望您给予指示,饭后我可以干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