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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真相 第五章

真相 第五章

关于那四个人,关于那件事,他都知道了,他长久地看着我写下的字,不相信那是真的,不相信生活中真的会发生写在便笺上的事。那一刻,他看上去比我这个学生还要单纯。

他坚持要报案,然后带我去医院,我说那好,你等于是要我立即去死。我拉开抽屉,给他看一根干干净净的麻绳。他一看,眼泪又冒了出来。他终于安静下来,不再提报案的事了。

他说我的身孕至少有五个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肚皮一天天发紧,浑身沉重无力,而且我恨它,好多次我梦见自己在磨刀,我把菜刀磨得锋利无比,然后在绷紧的肚皮上轻轻一划,嘣嘣两声,就像杀西瓜一样,皮肤应声往两边裂开,一个古怪而丑陋的东西跳了出来,朝我眨着同样古怪而丑陋的眼睛。

然后,我们就来到了这个地方。他把我押来的,他反绑着我的双手,再给我披上一件外套,像押犯人一样把我押到这里。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我知道这里离长乐坪很远,我们整整坐了一天汽车,一下车,我就听到了这种从没听到过的口音。

在路上,我几次试图逃跑,有一次,汽车停下来加油,我猫腰躲进路边一个小店里,直到汽车开出加油站,正在庆幸自己终于脱身时,没想到一抬头就遇上他等候已久的目光。我说:“你没必要管我,你对我没有丝毫责任,你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以前可以,但现在不行了,除非我没有到你家里去,除非我没有看见你的样子,除非你没有告诉我那件事。”

“我告诉你并没有向你求助的意思。”

“我的身体对外界的信息有自己的处理系统。”

“我知道,我的遭遇激起了你的同情心,激起了你的良知,但你想过没有,我还有自己的尊严,你无视我的意愿,对我滥施同情,横加干涉,就是在损害我的尊严。”

“你的尊严是什么?抽屉里那根麻绳?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可宝贵的,珍视自己的生命,这也是尊严。”

“我的生命,我有选择的权利。”

“你把死想得太简单了,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否则,你的麻绳为什么迟迟没有套上脖子?我相信你拿出它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相信你有充足的理由,把那个日子一推再推。”我们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他接着说:“不单单是你,任何人都是这样。”

最后一句话让我心里稍稍好过了点,我真的不是怕死,真的只是想再看看“李安生频道”,说到底,我心里记挂着姐姐。

我们住进了一间租来的房子,他请人帮忙租的,他说这里有他一个大学同学。我的两手被缚在后面,只能直挺挺地坐着,他叫我别怪他狠心,在解决问题之前,他不会给我松绑。他还在担心我会伺机逃走。

最终还是任他把我交给了医院。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出血了,一股鲜血蛇一样从下体流出,顺腿流到地上,又在地上爬行了很远。血让我们的想法在瞬间变得一致,我们风一般往医院赶去。

整整六天,他守在医院里,晚上趴在我的床边小睡。我睡不着,我的生物钟早就乱了,该睡的时候无法入睡,只好去看他。我把他看醒了。我说:“你为什么要帮我?你应该恨我姐姐,恨我们家每一个人,你应该看我的笑话,说些解恨的话,如果你那样做,我肯定非常理解。”

“谁说我不恨?我恨得要死,但恨也是感情的一种。”他说。“恨让我时刻关注你们家,关注到你。”

“看到我的困境,你应该感到快意才对呀,为什么还要出手相救呢?”

他笑起来。“谁说我是在救你?我才没有救你呢,我是为我自己,如果你死了,按你说的,我去看谁的笑话?我的快意如何体现?我的恨如何消解?”

见我瞪着他,他接着说:“真的,如果你感到不安,你完全可以这么想,我说的是真的。”

我看着他,在心里暗暗揣摩他这话的真实性。

他在拉我的手,他的手很大,几乎是我的两倍。这是我有生以来,被一个男人抚摸自己的手,正要心潮涌动,突然想起他刚才说的话。

“抚摸我的手也可以消解你心中的恨吗?”

他笑了,在我手上打了一下说:“你该剪指甲了。”他起身去找护士,不一会就拿来了一把指甲剪。

我问他为什么不调走,离开长乐坪这个让他难受的地方,他说他不能走,尤其是现在,他哪也不能去,否则他会一辈子不干不净,走到哪里都是个脏人。

我又开始感到不安,我说:“要不这样吧,你就把我的事传扬出去,你就说我跟一个男人好,怀孕了,还做了引产手术,反正这也是事实,不算撒谎,我只有一个请求,别说那四个人的事,你就说我早恋,恋出问题来了。”

他不吭声,怪怪地看着我,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表情。我继续说:“这样一来,你对我们家的仇恨就抵消得差不多了,你就可以离开长乐坪这个鬼地方了。”

“你就是这样想我的?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个卑劣无耻的人?你在伤害我你知道吗?比你姐姐对我的伤害还要大。”

他说完就出去了,比哪一次出去的时间都长。

正当我以为他生气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地方时,他又回来了,手上拎着个小纸箱,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鸡汤。

出院之后,他并不急着回家,他说他刚好也有些事情要办。

也许怀孕让我的感觉系统出了问题,我的身体远远不如意识对害羞灵敏,我意识到这样有点不妥,但接二连三发生的不妥之事又岂止这一桩?每天夜晚,我早早地爬上床,拉过被子,背朝莫老师的地铺,竟然很快就能睡过去,直到第二天早晨,房东做早餐的声音将我吵醒。也就是说,虽然我们同室而眠,但我根本不知道莫老师何时上床,何时起床。

有天莫老师说要带我出去吃饭,他的大学同学请客。餐厅很高级,餐具闪闪发亮。我们在那里等了一会,主人才进来,我惊讶地发现,他这个同学竟然是那年到我们学校去做过报告的科学家黄达。他看上去不像在长乐坪中学时那么快乐,他不停地唉声叹气,脸色也不好,说话就像在跟谁赌气似的,什么脑科学这个领域实在没啥可做的了,学术研究是个狗屁,如果你一放不响,再放不响,一再地放不响,你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你就死定了,所以他正在寻思调动的事情,他想离开那个鬼地方,他想换个领域,可是换到哪里去呢?他的适用范围太窄了,离开了实验室,他毫无用处,简直是个废人。他狠狠地喝酒,好像喝酒可以赶开他的沮丧似的。

“现在要是有个不错的标本给我就好了,哪怕给我个有点价值的神经病呢,我无法像那些人似的,对着脑部模型做些空洞无物的研究。”

“什么叫不错的标本?我老家有个亲戚定期发作头疼病,一发作就胡言乱语,好像在讲某种外语。”

“拜托,我又不是搞医学研究的。”

我突然想起姐姐那个秘密,就想问一问他。其实我早就存在探秘之心,一母所生,为什么她有一双无与伦比的眼睛,我却接近于弱视。犹豫了一会,我问:“教授,一个人的眼睛能够在别人的额头上看到那个人的内心活动,请问这到底是眼睛的问题还是脑部的问题?在不在你的研究范围?”

刚开始他很不屑。“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不可能。”

我一愣,他当年明明在长乐坪中学说过什么脑磁场可以感知人的心理活动,现在为什么又矢口否认呢?不过,他是科学家,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质疑一个科学家。但我真的很想弄清姐姐的问题,就说:“有的,我就见过。”

他马上警觉起来,面对着我,问:“你真的见过那样的人?在哪里?”

不能再说下去了,我们一家人发过誓,谁也不许透露这个秘密。“啊……我在科幻书上读到过,书上真的有这样一个人。”

“我说呢,要是真有这样的人,我想方设法也要把他请到我的实验室里去。”

莫老师对这事毫无兴趣,他沉浸在自己的烦恼里,他打断了我们,把话题引向自己。“和你一比啊,我简直活不下去了,你看看我现在的处境,换上别人,恐怕早就疯掉了。”

“还呆在那里干什么?一走了之,换个地方重新再来,优秀的中学老师俏得很。”

莫老师坚定地摇头。“我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走。”

他没告诉教授他为什么不能走,教授也没有问。

肚子虽然变小了,耻辱却虚肿起来,那些字眼,那些器械,那些检查,一样一样,没有一天不在眼前回放,它们提醒我:你现在是个妇女了,你有过生育史,你的私处肮脏,虽然你是个受害者,但你的确脏了,破了,就像一块白棉布,不小心被人当了擦脚布,怎么也回不到以前了。

有了这样的经历,我比以前更加惧怕阳光和人群,全世界只有一个地方是阴凉宜人的,那就是我现在的家,除此以外,任何地方都是烧烤架,等着把我串在铁钎上,翻过来翻过去烤得嗞嗞冒烟。

电视被我全天候锁定在“李安生频道”上,有一天,我终于逮到李安生了。尽管他脸上打着马赛克,又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叫李伟,但我还是知道他就是李安生。

节目有个名字,叫做“走遍天涯也要找到你。”

李安生果真没有透露姐姐的姓名,也没有告诉主持人她到底为什么出走,他只是说:“当初她肯定有她的理由,我能理解。”

主持人问他:“你完全没有一点点线索,也不想打广告,真的准备就靠自己的两条腿和一双眼睛去找她吗?万一找不到怎么办?”

李安生乐呵呵地说:“不会找不到的,我相信意念的作用,只要我不停地找下去,终有一天会找到她,世界并不是没有尽头的。”

我注意到,主持人在这里停顿了几秒钟。

“你在寻找过程中靠什么维持生活呢?因为不管怎样,你得保证体力。”

“是的,幸好我会汽车修理,修一次车,够我吃一阵子的,而且我不挑食,馒头啊,面条啊,能吃饱就行。”

“她知道你在找她吗?”

“应该不知道吧。”李安生突然笑起来:“她要是知道了,那不就等于已经找到了吗?”

“她知道你爱她吗?”

“我没说我爱她呀,我不是因为爱她才出来找她的……”

“你能说你不爱她吗?”

“……我们就是同学,根本没谈过什么爱不爱的,我们平时联系都很少。”

“李伟你知道吗?你这样做,一般人很难理解,你看你,丢下工作,专心一意出来寻找一个人,说起来呢,你又不爱她,还说你们平时甚至都很少联系,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李安生笑了笑,又说:“真的,我有时候也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回答不了自己。”

“你家里支持你出来找她吗?”

“我对家里撒了谎,我说我不想在长乐坪干了,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修车去。”

“如果有一天,你终于找到她,你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这个,我还没想过,不过我想,我大概会说,‘我找你找得好惨’。”

主持人笑了,她说:“我们再假设一下,她看到你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她大概会说,谁请你找我的?多管闲事!”

“在这个节目之前,我把你的事情讲给几个女孩子听,她们都很感动,她们说,你实际上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你深埋心中的爱情,你觉得她们分析得对吗?”

李安生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说:“人总是把他人的事情想得很简单,不是这样,就是那样,其实,事情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的。”

节目尾声,主持人说:“也许她此刻正在收看我们的节目,你想不想通过镜头对她说点什么?”

李安生的脸顿时被拉到近前,隔着马赛克,我还是看到了他黑黑的下巴,他的下巴尖得像锥子一样,他的肩膀也变得又薄又小,完全不像上次他穿着迷彩服来我们家的样子。他在马赛克后面说:“方兵,回家吧,你再不回家,许多人都会因此而崩溃。”

他的形象被定格,字幕在音乐声中爬了上来。

莫老师来敲门,我的水杯放在他的包里,回家那天他忘了拿出来给我。我依旧先从瞭望窗里看他,他穿着旧的沙滩短裤,旧的篮球背心,底子踩偏的夹趾拖鞋,手拿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只从款式到颜色都俗不可耐的水杯,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不修边幅,这身装扮一下子将他拉了下来,他不再是个令人尊敬的老师了,他只是一个被开除公职的落魄的家伙,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不过,正因为如此,他才有兴趣来管我的闲事。两个倒霉鬼,两个无望的家伙,这才真是臭味相投啊。我突然不想给他开门了。

隔着窗帘,他也许看不见我,但他知道我在瞭望窗边。

“方圆,老把自己关在家里有意思吗?能躲一辈子倒也罢了,那样的话,我也愿意把自己关在家里。”

“不理人算什么本事,人想理你你却不理人,那才算本事。”

他弯腰把杯子放到地上,似乎准备走了。

天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要说那句话。

“莫老师,将来有一天你见到我爸爸,麻烦你跟他说,我恨他。这辈子我要对他说的,只有这三个字。”

他的姿势僵了一下,足有五秒钟,他倏地回过身来,对着瞭望窗嚷道:“吓唬谁呀你,你要死死去,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今天正式警告你,以后不要对我说这种话,要么给我好好地活,要么叫我来给你收尸。”

他嚷完就走,拖鞋底子啪啪啪地打着脚板。

奇怪,我却平静下来了,我去打开煤气,认认真真给自己做了一碗鸡蛋面。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他又来了。他手上拿着一个印着美女头像的大纸袋,看样子里面装着书。

“好吧,看来你是准备一辈子当个穴居人了,也罢,就依你,但你不能停止学习,我来教你学英语怎么样?别的我教不了,教你英语还是绰绰有余的。”

“你怕人家说闲话?”

“有什么办法呢?一个是没有了学生的老师,一个是没有了老师的学生,不如联起手来,两个人都有事可做。从明天开始,我们每天上两节英语课,怎么样?只能上两节,多了也不好。”

“你也知道,我不想让任何人进来,我自己也不想出去。”

他拍拍窗台。“这个地方当讲台是窄了点,不过,对于只有一个学生的教室而言,也还凑合,你把它擦干净就行了。”

“莫老师,你何不把时间花在那些衙门子弟身上?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能给你带来点好处。我要是你,就不在这里浪费时间。”

“呵呵,谁说现在的孩子涉世不深哪,我看你都比我强得多。我们不讨论这个。那就说定了,从明天开始,上课时间定在每天早上六点到八点,因为其他时间我另有工作。”

“等等,有件事情得先跟你通个气。”

他从大纸袋里掏出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长乐坪第一冤!他把牌子放在身后的地上,往后退了几步,又走近来,把牌子往后移了移。“这样一来,我就不是来教你英语,而是来跟你扯皮的。我会天天都来跟你扯皮,没完没了地跟你扯皮,你不让我进你家门,我就站在窗边跟你扯皮。”

我笑起来。“牌子做得不错。”

“上课的时候,我把它放在你家门外,你不介意吧?”

他也在窗外笑,笑着笑着,他的脸变得模糊起来。

后半夜,外面下起了雨,我躺在床上想,莫老师也许不会来了,我们家窗台上方没装遮雨棚,别说他脚下没有一块干爽的地方,就连窗台上都是湿漉漉的,这课他没法上。

哪知六点整,莫老师准时在外面敲起了窗户。他今天几乎是全副武装,黑雨披,黑雨伞,像以前站在讲台上那样,端端正正站在窗外,腋下夹着教案,眼神严厉而平静,我感觉他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上课了。”他的表情跟以前在讲台上一模一样。

我们的课程主要是高中阶段的英语,外加一些莫老师自己选定的教材。“你的情况很特殊,既然你不想回到学校,我也就不必用高考的要求来教你,我想把你变成一个可以用英语谋生的人。你有这个基础,我相信我们会成功的。”

那天的雨很大,一直下个不停,莫老师一手撑伞,一手拿书,尽管只有我一个学生,他还是像在课堂上那样大声讲解着。我把小饭桌拉到窗边,打开书本,一字一句跟随着他的读声,一点一点认识那些全新的文字。有一次,我抬起头来打量莫老师,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淅淅沥沥的雨声,大黑伞,长袍般的黑色雨披,手中的书本,专注的阅读,这一切多么像一场悲苦的雨中葬礼!

下课后,莫老师去收那块牌子,原来他给它蒙上了一层塑料薄膜,这样一来,它就不怕风吹雨打了。

我们的进度是每天一篇新的课文。莫老师给我下达的任务并不轻松,熟记所有新单词,背诵课文,熟悉课文所涉及的语法,还要做完大量作业,作为回课,次日课前十分钟莫老师都会一丝不苟地验收前一天所学的内容。除此以外,他还给我带来了一些课外书籍,当然,全是英文的。课间休息的时候,他不再跟我说中文,他试着跟我用英语进行一些简单的寒暄。

一个星期过后,我有点厌烦起来,尤其是遇到那些不太有趣的课文时,更是恹恹欲睡。我捂着嘴,尽量不让他看见我打呵欠。

“来,吃点东西。”下一次,正当我又要偷偷打呵欠的时候,他停了下来。“食物和咀嚼可以让人兴奋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点零食来。我不能形容我当时的窘态,只能拼命忍住不去看它,免得他发现我眼里饥饿的绿光,可与此同时,一阵响亮的肠鸣又让我手足无措。

有一天,我终于问了他一句:“要不要我给你递把椅子出来?”我想以此表达自己的谢意。

他懂了,也接受了,但他摇头。“以前在课堂上不也是站着讲课的吗?”

不知道是英语在吸引着我,还是他的零食在吸引着我,我慢慢对每天早上六点到八点充满期待,每天晚上,我都会躺在床上想,明天他会给我带点什么吃的来呢?我还察觉到一个不易发现的规律,要是哪天我的回课特别好,第二天他带给我的零食就格外多,反之,他带来的东西就马马虎虎,连掏出来的动作也是有气无力的。

我开始琢磨一件事情,也许我可以把一间卧室的墙打穿,做成一间临街的小店。这样一来,课堂就可以随之搬进小店,碰上下雨下雪,莫老师就不必一手打伞一手拿书了。当然,既然是小店,多少会有点收入,也就是说,足不出户,我一样可以赚到钱。

问题是,开一间什么样的小店呢?一间兼做教室的小店,一间客人不是很多让我有时间学英语有时间发呆的小店。

莫老师非常赞同我的这个想法。“不如我们两个来办一间英语教室吧,你出场地,我出师资,广告一打出去,我相信很快就能招到不少学生。”

那天,我正在兴致勃勃地测量卧室的大小,琢磨讲台的位置,突然觉得屋里有些异样,抬头一看,天哪!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姐姐猛地出现在卧室门口。

姐姐回家让我第一次意识到,时间正在像风一样吹过去。三年零十个月,只差两个月就是整整四年。原来这就是四年,原来四年就是这么过去的:一个家庭像蛋壳一样破裂,一个人说死就死,像叹口气一样简单,一个人突然坐了牢,如同某一天打麻将,天亮前输了个精光,一个人离家出走了又若无其事地回来,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她比四年前更美了,她以前也很美,但她现在美得惊人。她身上注入了新的东西,我不认识的东西,这让她的美变得陌生起来。

对于家里的四年,姐姐的反应让我惊讶。“我早就料到会有变故。”她的伤心像一抹淡淡的雾,在脸上飘了一阵,很快就被仇恨取代了。“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我早就看出来了,我走之前就看出来了。”

这个他就是父亲。在听说父亲坐牢以后,她连惊讶都没有,她说她以前就从父亲脸上看到过变故的征兆。她这样解释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他恨她,他说她拿他当一匹马,只知道骑在他身上,拿鞭子抽他,让他快跑,快跑,给她跑出个荣华富贵来。他恨逼他前进的人,一个人长年累月地被人恨着,就像长年累月地接受有害的辐射,不出事才怪。”

“我敢说他犯罪的想法由来已久,他说整天活在钱堆里,自己的钱包却瘪瘪的,谁也受不了这种折磨。”

我告诉她,他让她一回来就去劳改农场看他,她嗤了一声。“我才不去看他呢,因为你,就因为这一个原因,我也不会去,我绝不饶恕他。”

“方圆,我正式告诉你,我们的父母是两个极不称职的父母,我对这两个人除了怨恨,没有别的感情。”

“为什么?”我被她的话惊呆了。

“自己的孩子离家出走,身无分文,他们居然无动于衷,你知道吗?离开家的头两天,我哪都没去,我就躲在长途汽车站里,白天悄悄出来活动,晚上躺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睡觉,我对自己说,只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出现在我面前,我马上跟他们回家。可我等了两天,没见一个人去找我,最后只好去找了李安生。”

“他不是恨你么?你怎么好意思去找他?

“我别无选择,所以我说,越是关键时刻,越能看穿一个人,我发现李安生其实蛮够意思的,不仅借给我钱,还给我找了一辆长途便车。”

说到这里,我告诉了她李安生去找她的事情,包括我给取名的“李安生频道”,还有那个“走遍天涯也要找到你”的节目,她简直不敢相信,她睁大眼睛,不停地问我:“真的吗?”“这是真的吗?”“他真的有这么可爱?”

我叫她赶紧想办法通知李安生,让他尽快回家,别再找了。可她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挂着顽童似的笑。

“我倒想看看,他究竟是说着玩的,还是真的不找到我不回家。”

我觉得她不应该这样对他,毕竟他在她最困难时帮助过她,而且,不管她是否愿意接受,他到现在还在继续帮助她。

姐姐还是摇头,“就算我想通知他也没有办法呀,因为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她独自出神地想着什么,想着想着,她笑了起来。“这可能会是个挺有意思的悬念,好,我喜欢悬念。”

离家在外的四年,姐姐还创造了一个天大的奇迹,她居然捧着一个大学毕业证回来了。

“你还上了大学?”就像被那红彤彤封面烫坏了似的,我望着它,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当然要上大学,不上大学今后怎么混?”

姐姐再一次成了长乐坪街上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她又高又美,昂然挺立,走路带风,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朝她指指点点。她对那些指点的手指不屑一顾。“小地方的人就是这样,眼睛总盯着别人,外面就不是这样,外面的人只关心自己。”她似乎下定决心要跟长乐坪人区分开来,她不穿长乐坪的衣服,她带回来的行李箱里有着无穷无尽的新花样,她拒绝再说长乐坪方言,不分白天黑夜地说着普通话(从这一点来说,她跟莫老师倒是同一类人),没有人说三道四,因为她的普通话实在无可挑剔,而且她声音动听,模样又好,人站在她面前,常常会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父亲坐牢,对她而言根本不是阴影,反而成了衬托她的污泥,个个敞开怀抱,准备接纳她,喜欢她,可她不想给他们这个荣幸。

她独来独往,跟所有人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她向每个熟人微笑,但每次微笑不超过三秒钟,她跟个别人保持友好的关系,但绝不做成亲密的朋友,人家正要跟她倾心长谈,掏心掏肺,她却用十分得体的理由告辞,飘然而去。

跟我也是如此。除了她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我向她讲了这几年的家事,关于母亲,关于父亲,关于我,她听后搂着我,痛哭到天亮,除了那个晚上,她再也没跟我有过亲密的举动。她从我们合住的卧室里搬出来了,搬到父母的卧室去了,她说她不习惯跟别人同睡一室,那语气就像她从未跟我同室而眠,就像她是一个大家闺秀,生下来就享有自己的空间。她似乎厌恶跟人太接近,有一次我去拉她的手,像我们以前做过的那样,没想到她倏地缩了回去,好像受到了冒犯。

莫老师也来找过她,他对她旧话重提,大声问她凭什么指认是他。他话没说完,姐姐就异常冷淡地打断了他。“时间太长了,我已经不大记得了,如果你觉得委屈,为什么不想想丢了性命的苗苗?即便是我,也为之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她不慌不忙,表情平静,就像在念一段台词。

莫老师的嘴微微张着,无言地望着她,像含了一个吞不下又吐不出的东西。

面对面站了好一会,莫老师突然长叹一声,恨恨地走了。他在几分钟之内迅速老去,我看到他的背突然有点驼了。

她让我径直去上学。“没有人敢不让你进教室!现在不一样了,我向你保证,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不管她怎么保证,我都不想再去上学,也许她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因为她在外面上了大学,似乎还见了些世面,但我没有,我有的只是耻辱不堪的回忆,这回忆阻挡着我,如同大雨阻挡着没带雨伞的人。姐姐永远不会理解这一点,就像我告诉了她家里发生的那些事,但我无法告诉她我当时的心理感受一样。人只能讲述事实,讲述不了感受。用来描述感受的词汇实在太有限了,而且时间慢慢腐蚀了感受,只隔一夜,疼痛就不那么疼了。

人不上学一样可以学习。我提出去莫老师那里学英语,至于我们的英语课,姐姐一回来,莫老师就把它停止了,他说他一看到她心里就没法平静。他现在在工人文化宫地下室租了一间教室,办了一个实用英语班,目的是让他的学生们可以用英语去谋生。虽然只是一个班,但他把它叫做学校,他说这是他正在尝试的新路子,是他后半辈子的希望。他的学生五花八门,有像我这样无学可上的,有残疾人,有求职的,还有无所事事的老年人。

姐姐起初不同意我的提议,但我决心已定,她也没有办法,何况学费是现成的,父亲留在家里的五万块钱,我拿出来交给她,她似乎对钱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把它们推给我:“你留着用吧,我自己有钱。”那时她还没有工作,我不知道她哪来的钱。

为了减轻房租负担,莫老师把教室转租了一次,白天我们在那里上课,晚上有个电脑班在那里上课,九点以后,电脑班结束了,莫老师从某个地方拿出一只包裹,取出里面的被褥,铺在课桌上。他在那里睡觉。苗苗事件之后没多久,他就被学校开除了,没多久,他就离了婚,他妻子让他净身出户。

我把两年的学费一次性交给了莫老师。我只能这样帮他了。他没有推辞,他实在需要钱。他说他看到了这个班的前途,他需要优秀的毕业生来替他做宣传,但他更需要前期投资,他募集不到投资,鉴于他的名声,他无论如何也募集不到投资。

课堂十分滑稽,各个年龄层的学员们坐在一起,就像居委会在开会,许多人必须从字母教起,他们以为这里是老年大学之类的东西,他不能拒绝他们,他需要学员,需要钱。他们在课堂上吃东西,吐痰,挖鼻子,有个老妇人甚至把一袋豆芽倒在课桌上,边听边理了起来。他只好苦笑,他把希望寄托在三个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的学生身上,他想用某种速成办法来教会我们用英语谋生,他说那是可行的,摒弃杂念,专心学习一种语言的话,一年足够了。

课堂之外,他悄悄给我另外一种教材,算是我的家庭作业,他希望我能走出自己的进度来,不要跟他们拖在一起。

姐姐拿起我的教材,随手翻了翻,什么也没说。她不再管这件事了。“但愿你能学出个名堂来。”她说到未来,说到她振兴这个家庭的计划,渐渐默认了我的学习。“如果你真的对外语感兴趣,说不定我可以找个机会送你去上翻译学院。”

我提醒她我不能参加高考,不可能被任何一所学校录取。她一笑。“你不用参加高考。”她胸有成竹地说:“只要你喜欢,我就送你去。”

她面不改色地吹牛,让人摸不清她的底细。“以后,你有什么愿望就对我说,我不想让你的人生有丝毫缺憾。”

她还一本正经地夸下海口。“今后,生活对于我们来说,努力两个字可以划掉了,中国有十三亿人,和十三亿人一起努力,胜算太渺茫了,我们要靠运气,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抓住过运气,那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认识运气,也看不到运气。可我们不一样啊,我们不但认识运气,还能轻而易举地抓住运气,只要高兴,我们甚至可以抢走别人的运气。”

“你知道吗?你姐姐我,现在是个愤怒的复仇者,不然我回到长乐坪这个小地方来干什么?替你复仇,替我自己复仇,替我们家复仇,不是用刀用枪去复仇,而是用成功去复仇,金光闪闪地站在所有人的头顶上拉屎拉尿,这就是我的复仇方式。”

“可是,对象呢?你要向谁复仇?”

“所有人,所有看见过听说过议论过我们的不幸的人。”

“你是说,全社会?”

她不置可否,只说:“你不久就会看到的。”说完就踩着高跟鞋飘然而去。她跟母亲一样喜欢穿高跟鞋,不同的是,母亲的高跟鞋叮叮作响,姐姐的高跟鞋却悄然无声,好像那鞋跟不是长在鞋上,而是她高挑身体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们的学校终于有名字了,莫老师奔波了好久,总算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扛回了“希望英语学校”这块牌子。他抚摸着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招牌,对我说:“事情都要一分为二地看,也许你姐姐反而成就了我,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要办一所自己的学校。”

跟以前相比,他的授课形式灵活多了,那个喜欢在课桌上理菜的大妈,很快就知道了各种蔬菜的英语读法,还学会了如何用英语讨价还价。喜欢电脑的学员,他借给他一本电脑英语词典,很快,他看起英文菜单来,就跟看中文菜单一样简单。至于我,他一个劲地给我看英文原版书,那都是他以前看过的,各个门类的书都有。

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学习兴趣,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里,我什么都不想干,我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多么适合这种学习方式。我很快就成为全校第一,无论大考小考,无论作业还是提问,我都是最出色的。我渐渐成为莫老师的助手,他安排我在课余时间辅导那几个下岗职工和老头老太。

我的家庭作业很快从阅读走向了翻译,他给我一本全新的英文书,要我尽快把它译出来。我很快就被这样的课外作业迷住了,就像认识一个陌生人,从一无所知到逐渐认识,最终完全领略到对方独一无二的魅力,整个过程无异于一次探险。

“猫是一个不忠实的家仆,我们养它,为的是用来对付另一个更惹人讨厌的、赶不走的有害的动物。”

我从未读到过这样的句子,从未见人这样描述过猫。

“这些猫,居住在我们屋里,但我们不能说它们就是家庭里的小动物,我们甚至可以说它们完全自由,它们只做自己所愿做的事,当它们想远离一个地方时,世上没有什么能让它们多待一会儿。”

“它们怕水,怕冷,怕臭味,它们喜欢晒太阳,它们试图蜷缩在最暖和的地方,烟囱后或壁炉里,它们也喜欢芳香。它们的睡眠是轻微的,它们不睡熟,却装出睡熟的样子。它们缓缓地步行,几乎一直沉默,不发出一点声响,它们隐藏起来,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排泄,再用泥土覆盖起来。由于它们爱干净,它们的毛皮总是干燥闪亮的,它们的毛容易发光,我们用手触摸时,看到它在暗中闪光。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也发亮,可以说差不多如同宝石在夜里把白天所浸染的光线映射出来。”

我忘了看时间,直到姐姐回来,猛地出现在我旁边,把我吓得怪叫一声。

“我没想到你这么爱学习,没想到你还是个书呆子。”她看着我,神情不再像看一个无知的小孩。

她身上有股隐隐约约的酒味,她最近老是外出,很晚才带着一身酒味回家。我不喜欢这味道,这让我想起那四个人,他们当中有个家伙身上就是这种味道。我皱起鼻子对她说:“你最好别再喝酒了,酒味真难闻,像呕吐物的味道。”

她打着呵欠,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没办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说完就去泡澡,去换上那件漂亮的睡衣。她回到家里只做一件事,那就是从浴缸里爬起来,披上那件埃及女王似的袍子,在几间屋里梦游似的走来走去,走累了就睡觉。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也许这是她在外四年养成的新习惯。

她开着一盏小灯睡觉,这也是个新习惯。她说她必须在微弱的光线下才能睡着,如果关灯,她会被黑暗惊醒。她连睡相也变了,平平地躺着,两手交叉放在胸前,像童话里的公主,像假睡,还像准备睡死过去不再醒来。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生分,当她睡下后,我会陡地清醒一阵子,在这段清醒的时间里,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把台灯拧得暗暗的,呆呆地坐着,然后,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似的浮起一些片断。母亲在深夜边跑边哭,父亲在被告席上垂着眼皮,那四个人闯进门来,最先解开皮带的男人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有时也有我自己,我奔跑在大街上,裤裆处湿湿的一片,我张开两腿,仰面躺在医院的窄床上,皮带缚着我的四肢。每当脑子里放映这些东西时,我总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最终,我无法控制地站起来,对着墙壁拳打脚踢。

每天都是如此,当姐姐睡着了,当我一个人坐在暗处,无意识地重温那一切,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对着墙壁又踢又打,直到筋疲力尽,才上床睡觉。

十分钟以后,再悄悄爬起来,轻手轻脚看看姐姐,姐姐的睡相还是那个样子,介于安详与昏迷之间,又看了看她的衣服,她的行李箱,她的一应杂物,跟白天的摆设一模一样,不像是要离家出走的样子。

再过十分钟,再起来一次,轻手轻脚摸一遍门窗,看看可曾关好,又拖来一把椅子,选好一个特殊的角度靠在门背后,只要大门外稍有动作,椅子就会哐地一声倒在地上,屋里的人就会醒过来。

躺到床上,伸手拿过闹钟,定在早上六点,以便赶在姐姐起床之前拿掉架好的椅子。好了,什么都安顿好了,这一天可以圆满结束了,可以高枕无忧了。

我一直不知道姐姐在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她给我看毕业证的那个晚上,我被它的大红封面给晃花了眼,居然没想到去看看里面的内容。当然,她也没想打开给我细看。她似乎并不急于带着她的毕业证去找工作,她认为找份工作一点都不难,难的是要找准自己的发展方向,方向一旦选错,不仅浪费光阴,还会磨损自己的天分。

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班上的同学在津津有味地讲一个什么花煞的故事,仔细一听,

原来是个麻将桌上的职业杀手,一个说她智慧过人,百战百胜,战无不胜。一个说恐怕不是智慧的原因,而是容貌的原因,据说那女的长得非常好看,那些人还没开战,首先就被她那张脸给打懵了,溃不成军了,哪里还能作战呢?要不人家也不会叫她花煞。还有一个说,恐怕主要还是技术的原因,输出去的都是钱啊,哪有光顾了看美人不心疼钱财的?

他们接着津津有味地讲起了那个花煞的样子,身高多少,胸脯如何。“据说还是个大学生,正在找工作。”“难怪麻将打得好,有水平的人干什么都不会差。”“既然有水平,人又长得漂亮,干嘛要在麻将桌上混,而不去找个正经工作呢?”

这天晚上,姐姐照例很晚才打着呵欠回来。我问她:“你知道一个叫花煞的人吗?据说她麻将打得特别好。”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径直回房睡觉去了。

有一天,她破天荒没有外出,刚近傍晚,她就挽起头发,捋起袖子,找出长久不用的铁锅,在厨房里干得热火朝天,她说她找到工作了,要在家里好好做顿饭,以资纪念。饭桌上,她告诉我,她已经成功地抓住了一次机会,她从此将在自己的道路上全速前进。说了半天,我总算搞清楚了,姐姐在政府接待部门找到了一份工作。

“还以为你要找个什么好工作呢,没想到你喜欢搞接待。”在我心目中,接待办跟招待所没什么区别。

“开始我也跟你一样,意识不到这个地方的好处。”

她似乎不想跟我细说接待办的好处,转而得意洋洋地向我讲起她是如何抓住这次机会的。她说她说在麻将桌上无意中听到有人说起接待办正在招人,就向他们打听接待办的工作性质,人家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她想来想去,第二天一早就赶过去报了名,参加应聘。

“等等,你说你在麻将桌上得到的消息?”

“是啊,历来如此,麻将桌就是社交场。”

她的应聘出奇地顺利。“你想啊,我有文凭,又会察颜观色,从容应对,那个岗位对我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结果真是这样,人家几乎是当场就拍板了,说是招聘了这么久,我是第一个获全票通过的。”

“察颜观色?你用你的眼睛了?你开禁了?你忘了母亲的交待了?”

“实话告诉你吧,我早就开禁了,我也是被逼出来的,如果不是这双眼睛,我在外面这几年可以说寸步难行,你想想,你坐在家里,尚且祸从天降,何况我在外面举目无亲,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上天专宠我,赐给我这双独一无二的眼睛,我不用它,岂不是暴殄天物?”

“这不公平,万一哪天泄漏出去,你会招来麻烦的。”

“什么叫公平?把自己的才能藏匿起来,一辈子不用?公平也是相对的,对大家公平,对我就不公平了。至于麻烦,除非你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谁会知道?就算你不想替我保这个密,又有谁会相信你的话呢?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诚实都能叫人相信的。”

姐姐在接待办果然干得如鱼得水。这是肯定的,人与人之间之所以难得沟通,不就是因为看不透对方的内心吗?不就是被语言的迷雾挡住了庐山真面目吗?但姐姐能啊,她只要瞟一眼,就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就能把话说到别人的心窝子里去,就能把事情做得贴心贴肺,就能把马屁拍得恰如其分。姐姐很快就得到领导的表扬,说她“既有体力,又有脑子,既灵活又稳重,天生适合干接待这行。”她甚至遭到一位女同事的嫉妒,因为姐姐抢去了她的风头,姐姐初来乍到,就获得上上下下的一致赞扬,竟比她这个干了五年的老接待还风光。据说她已经在考虑准备换一个部门了。

我提醒姐姐,不要过分依赖自己的眼睛,最终还是要靠脑子,比如她那个女同事,也许她只是缺少一双姐姐这样的眼睛。可姐姐说:“你错了,跟我相比,她并非输在眼睛上,恰好是输在脑子上。”接下来,她跟我讲了一件事。

“有一次,我们一起接待一个外地来的妇女普法工作调研团,她一心想在打扮上把我压下去,刻意化着淡妆,做了头发,又换了一身浅粉色的套装,打扮得跟总统夫人似的。可没想到,长乐坪分管妇女工作的女副市长瞄了她两眼,就不再支使她,也不大跟她说话了,反而把我把人群中挑出来,支使得团团转。当女副市长偶尔斜睨她两眼时,我在她额头上先后看到了两句话,一次是狐狸精三个字,一次是愚蠢的花瓶五个字。她不知道女人其实是最嫉妒同性靓过自己的,尽管她已是副市长,但她仍旧是个女人,一个副市长都只能在古板的衣服领口系一条小花围巾,一个搞接待的,又怎么敢故意穿成那种样子,还在领导跟前晃来晃去?搞接待的,要么穿得灰扑扑的像一条看不清楚的影子,要么花花绿绿像个十足的茶水妹。你要想在打扮上盖过领导,你马上就死定了,领导当然不会直接批评你,那样会显得领导没有胸怀,但她可以夺走你臭美的机会,她可以让你躲到茶水间去臭美,躲到无人看见的地方去臭美。”

我没想到,姐姐不光有一双好使的眼睛,还要一个非常好使的脑子。

没过多久,长乐坪政府大院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连姐姐自己也没想到,这件事会将她的接待事业推向高峰。

那段时间,长乐坪要接待一位首都来的大人物,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县里正好有一个叫新阳光的医药化工项目要向他汇报,项目资金数额巨大,要是这个项目能够得到大人物的认可和支持,就能够迅速上马,长乐坪现届领导班子可算是对全县人民立了大功,于是方方面面的人坐到一起,共同研究汇报材料和接待方案,汇报材料必须合乎行规,有理有据,万无一失,接待小组更是要在全市范围内挑选一批经验老到,办事效率高的高素质接待人员。最后,姐姐的名字出现在接待小组里。

大人物终于来了,所有的头面人物倾巢出动,参与接待的工作人员更是如蚁如蜂,终日神色紧张,跑前跑后,气喘吁吁,姐姐倒是从容不迫,他们给她安排的工作是贴身接待,搀着他上下车,帮他提公文包,给他递茶杯,递纸巾,帮他展开要看的文件,就连就餐时,姐姐也要悄悄地站在他背后,替他检测食物的“三高”指数,遇到非喝不可的酒,她接过来一口替他喝掉,总之,姐姐一路跟他形影不离,如同一对老夫少妻。也许大人物喜欢她温柔的细胳膊,喜欢她体贴周到的声音,喜欢她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再加上在他眼里,她不过是接待办的一名漂亮的外围工作人员,对银行业务和经济工作是个彻底的外行,他竟点头允许她进入了小型会议室,在布满水晶吊灯和羊毛地毯的封闭会议室里轻盈地穿梭。当她偶尔从小会议室出来时,那些在外等候的本地官员们马上站起身来,一脸崇敬与期待地望着她,指望姐姐给他们带来一点新的指令,或者有什么差事能荣幸地落到自己头上。

这是个非同一般的项目汇报会,大人物是否认可新阳光这个项目,是否同意批给他们那笔巨大的贷款额度,会议结束时,基本可以得出结论了,如果一切顺利,长乐坪的经济面貌很可能因此而改变,许多人的命运都会随之而改变,就连长乐坪的就业困难也会得到很大程度的改善,因此这个小型会议的结果,一时间成了众人翘首以待的东西,县长在热情洋溢地介绍当地经济和风物,银行行长在滔滔不绝地宣读项目可行性报告,那些汇报材料都是当地的笔杆子们通宵达旦准备了两三个星期,九易其稿才最后定下来的。就在这个过程当中,姐姐用一个理所当然的理由把一名副县长轻而易举地从小型会议室里叫了出来。

“报告里面的投资收益率有问题,他听出来了。”姐姐肯定而平静地对副县长说。

“不可能啊,这是大家都过过目的东西,再三确认过的东西。”

“真的有问题,相信我,不然会误事。”

一个秘书在桌上翻看了一会,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哎呀,不好了,这个行长,嗐,说好了材料我自己送进去,他非要让他带进去,现在好了,你看你看,他把报告拿错了,他拿进去的那份不是最后定稿,最后定稿是昨天晚上才赶出来的,还在这里呢。”

大家急出了一身冷汗,经过这些天的备战,大家多少都有了些常识,投资收益率是项目可行性报告里最关键的指标,如果投资收益率有问题,就说明项目评估有根本性的问题,这很可能会改变大人物的决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姐姐果断地拿了一份最后定稿进去了。

两个多小时后,这些守在外面的人听到里面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后来他们才知道,是姐姐急中生智挽救了这个要命的失误,她利用续茶的机会,冒着对领导不恭的风险,有意将他面前那份稿子打湿了,顺理成章地取回了那份错误的项目汇报书,把那份最后定稿放了过去,然后她悄悄给他写了个纸条,告诉他,这个行长的普通话口音很重,如果他结合这份书面稿来听他的汇报可能更清楚一点。

报告结束,轮到大人物发言时,他首先笑着指出了行长的口音带来的误解,并说这个误解险些让他改变了对项目的看法,如果光听行长的汇报,这个项目肯定是有问题的,因为投资收益率达不到要求,但他看了原稿后,才知道是口音带来的误解。而行长直到这时还没发现自己犯下的错误,还在傻呵呵地望着大人物笑呢。

这次接待工作让姐姐声名大振,谁都佩服她的精明和洞察,只有那个秘书百思不得其解,他一有机会就问她:“你对银行的业务是个外行啊,你是怎么发现的呢?你怎么知道他在对投资收益率不满意呢?”

姐姐调皮地一笑:“不是我发现的,是他发现的。”

“我问的就是这个,你怎么会知道他发现了这个问题呢?我听人家讲,他在听报告的时候,两眼死死地盯着行长,一句话都没说,整个会场都没有人说话。”

“我就是知道,事实证明我没有瞎说,这不就行了吗?你就别问那么多了。”

这次接待工作让初试身手的姐姐得到了领导们的肯定,据说一个副市长当场就下达了指示。“怎么,方兵还是接待办的临时工?这么优秀的人才上哪儿找去?赶快把她招进来呀,问问人事部门,正常的手续该怎么走,有些时候还是要有点超常规精神的。”

姐姐就这样被口头确定为本年度对长乐坪最有贡献的人,并轻而易举地转了正,成为政府接待办一名正式员工。

姐姐在接待方面的好名声很快不胫而走,许多人都在说,那个女人太灵活了,太聪明了,太善解人意了,她总是能发现大家都忽略的东西,她总是能把方方面面的人都服侍得舒舒服服,她简直就是个人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