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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真相 第二章

真相 第二章

姐姐的身高终于在一米七九这个刻度上止住了,尽管作为一名初中生,这样的身高仍然十分醒目。

日子总算安稳下来,像刚刚走过激流的船。

连母爱也跟着失去了激情,只能靠回忆来提神。母亲动不动就讲先前治病的时光,如何带着姐姐求医,医生如何无能,药品如何没效,唯有黑暗中那扇门让人摸不透,好像有效果,仔细一想,又全无道理。她好像忘记了当初是如何带回一瓶又一瓶清水,如何满怀期待地让姐姐喝下去。当然,她在这当中最最辛苦,她天天揪心,夜夜叹气,连做梦都在火头上熬药。“现在好了,我的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母亲望着出落得高挑美丽的姐姐,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她完全没有料到,一个鬼鬼崇崇的黄昏正在到来。

那天,姐姐放学回家,好好地骑着自行车,竟一头撞在电线杆上,顿时不省人事。

怪就怪在这里,姐姐虽然不省人事,但表面上看来并无大碍,她在地上躺了一会,居然自己爬了起来,而且骑着自行车回了家,直到她锁好车,进了门,放下书包,仰面朝天躺到自己的小床上时,撞电线杆子的后遗症才爬了上来。那天姐姐没有吃晚饭,她睡得实在太香甜了,谁都叫不醒,这漫长的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幸好出事那天是星期五,既不用上晚自习,也不用写作业),我去叫她起来吃晚饭,她看了我一会,突然扑上来揩拭我的额头。“咦,你又不是老虎,干嘛要在额头上写字?”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点着我的额头说:“你自己写的,会不知道么?”她像念书一样念出了我额头上的字:“姐姐昏睡了一整天,姐姐的脑子肯定撞坏了。”我张大嘴看着她,这正是我当时想说还没来得及说的。

真是个令人恐怖的夜晚,姐姐有了一双特殊的眼睛,她突然能看到人的心里活动了,对方想说未说的话,跟口头表达不一致的话,都会在额头上清晰地写出来。“这么清晰,你们真的看不到么?字体是教科书上的那种,乳白色的。”姐姐急得只差跳脚,她再三测试父亲的额头,母亲的额头,无一不准。

父亲穿好衣服,揣上试电笔,带着姐姐来到她被撞的地方,他怀疑那根电线杆子漏电,姐姐的脑子有可能是被电烧坏了。接下来的事情再一次让人目瞪口呆,姐姐根本就没找到那根圆柱形的电线杆子,尽管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它的位置,在新华书店的门口,中药材公司的对面,但现在,那里光秃秃的。父亲往前走了差不多三百米,又往后走了差不多三百米,还是没有发现姐姐所说的那种电线杆,更远的地方倒是有,但那是一种细细的四方杆子,颜色也不是姐姐所说的灰白色,而是接近黑色。姐姐也觉得奇怪,明明就是在这里,怎么突然没有了呢?她还记得她倒下去的时候,新华书店几个字在她眼里翻了几个跟头。

凌晨三点多,我们在客厅里召开家庭会议,父亲打开最亮的大灯,一脸从未有过的严肃。

“从现在开始,方兵你记好了,无论你在人家额头上看到什么,都不要说出来,这是你的秘密,你务必守住这个秘密,千万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你想啊,有哪个人喜欢别人看透他的内心?有哪个人不恨那个窥透他内心秘密的人?”

母亲接过话头说:“你说出来人家也不会承认,说不定还会恼羞成怒,倒打一耙,说你不正常,说你是神经病,你在电影里也看到过,这种人最终都被送到精神病院里去了。”

我看到父亲瞪了母亲一眼。

姐姐坐在正中的位置,接受三双眼睛的审视。“这能怪我么?眼睛又不是我自己定做的,它长成这种样子又不是我的错。你们不要这样看我好不好?我感觉自己成了怪物。”

“对了,你要是说出来,你就成了别人眼中的怪物,怪物在人间是活不下去的,所以你千万千万不能说出来。”

母亲催促我们赶紧去睡,同时悄悄对父亲说:“但愿是虚惊一场,但愿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回到卧室,姐姐一脸神秘地说:“你还记得那个叫黄达的科学家吗?你还记得他给我们做的报告吗?当人在想一件事时,他的大脑会往外释放出一种信息,会被脑磁场捕捉到,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还只是理论研究,我记得这话也是他说的。”

“管他理论不理论的,至少说明一点,我的脑磁场在接收信号方面比一般人强,不然,为什么我看得见的东西你们都看不见?”

天就要亮了,姐姐仍然毫无睡意,她揭开被子,挤到我的被窝里来。“可能我生来就跟一般人不一样,你想啊,我先是当了十年矮子,十岁生日那天夜里,猛地一下往上窜了二十公分,蹭蹭蹭,没几天就当上了引人注目的巨人。没有一个人有过我这样的经历,我很可能是个异类。”

“也许……万一……不过,你也可能只是个病人。”

“我没病,我从不生病。”

“再观察几天看吧,说不定只是个暂时现象,说不定是你一时眼花……”

不等我说完,姐姐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爸爸妈妈说得对,这事的确不能告诉别人,你想嘛,我能看透别人,别人却看不透我,也就是说,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大方方地作弊,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有点不公平,可是……可是……”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

我实在支撑不住,朦胧睡去,没多久,突然被一阵笑声惊醒,姐姐独坐镜前,手舞足蹈,乐不可支。见我醒来,姐姐忙说:“我想起来了,今天上午将有一场英语口试,这可是个好机会,我要好好检验一下我的眼睛。”

第四节课后,下课铃刚响,姐姐一阵风似的冲到我的教室来。“方圆方圆!”她激动得连声音都变调了,呼哧呼哧将我拖到楼梯拐角处,兴奋地说:“我全看见了,全都看见了,我的英语口试得了第一名,把英语课代表都压下去了,连莫老师都觉得奇怪,直夸我今天发挥得好,他看我的时候,两只眼睛像电筒一样发光,他说他没想到我进步得这么快。”

事情很简单,姐姐只消瞄一眼莫老师的额头,就能准确无误地回答他的提问,只有三次,姐姐没有答出正确答案,也许那天莫老师的发胶抹得太少了,头发掉了下来,挡住了前额,遮住了姐姐要看的答案。

姐姐象只弹性十足的皮球,一边说一边原地跳跃,越来越亢奋的声音刚一高上去,就被我狠狠拽下来,下来没多久,又忘情地高上去,为了帮她守住这个至关重要的秘密,我只好猛地从她身边跑开。

这天放学回家,我们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母亲换了个新发型,她把长发剪短了,乍一看是运动头,前面却是童花头的留海。虽然有点古怪,但看上去还不错,她挺适合这个发型。父亲则戴了顶棒球帽,帽沿压得很低,遮住了整个前额。姐姐说:“看来你们也有秘密。”

父亲说:“这就跟穿裤子一样,人人都有屁股,但还是要穿上裤子遮掩一下,你能说穿裤子是为了保守秘密吗?”

母亲更多的是体贴与善意。“我们只是不想时时提醒你,我们想让你忘掉你有一双特殊的眼睛。”

可是后来姐姐告诉我,她无意中在母亲额头上看到过这样一行字:不能让这多嘴的丫头看见。

母亲到底怕姐姐看到什么呢?这是我们一直想要弄明白的问题,可姐姐始终没有机会,母亲把自己的头发保护得很好,即使她后来开始跑步,也没有让自己的额头暴露在空气中,她像父亲一样,在头上压了一顶帽子。

俗话说,瞒忧容易瞒喜难。

进入高中的第二年,姐姐终于惹下了一个乱子。

其实并不是姐姐惹出来的乱子,是本来就出了乱子,姐姐只是不小心说了句话,让这个乱子更乱了。

那天上体育课,有个叫苗苗的女生突然昏倒,七手八脚将她送到医院,一番检查后,医生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苗苗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

学校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对长乐坪似乎也是第一次,她还是个孩子,样子单弱得可怕,却怀上了另一个孩子,再想想这件事的后面,她如何才会怀孕?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学校乱作一团,女生们远远地看着罪行败露缩成一团的苗苗,叽叽喳喳,你推我挤,每个人都拼命紧缩着腹部,好像那里正在传染一种可怕的东西,男生们意味深长地交换眼神,间或爆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

关于那天的情景,我全不知晓,当时我正在上课,虽然我跟姐姐在同一所学校,但我们不在一个年级,我比姐姐低两个年级。我是在晚饭桌上听姐姐说起这件事的,她当时异常兴奋,端着饭碗,不停地说着这件事,我们都要吃完了,她的筷子还是干的。

“真是没想到啊,长得又不咋的,各方面都普通得很,可以说,她毫不出众。”姐姐似乎很有点不服气的味道,但我们都饿了,没空理她,她就一个人在那里喋喋不休。

“奇怪,也没见她跟谁谈恋爱呀,难道她跟社会青年好上了?可社会青年怎么会喜欢她那样的呢?”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母亲瞥了她一眼,看得出来,如果姐姐再不住口,她就要出面干涉了。

姐姐根本没有在意面前三个听众的反应,她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她该不会是被强奸了吧?”姐姐被自己的设想吓得合不拢嘴。

也许是受不了强奸两个字的刺激,母亲终于出面了。“不要管别人的闲事,快点吃完了写作业去。”

“这怎么能算闲事呢?苗苗是我同班同学啊,连同学的事都不管,不是太冷血了吗?”

父亲突然问了一句:“苗苗有没有十八岁?”

姐姐拼命摇头。“肯定没有。”终于出来一个响应者,姐姐重又兴奋起来。“你不知道苗苗的样子多可怜,蹲在地上,捧着脑袋,她肯定觉得没脸见人。她妈妈后来也赶来了,你猜怎么样?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抽苗苗的耳光,一边抽一边说,你去死!你给我去死!然后就把苗苗拖走了,真的是拖走的,苗苗不想走,她就一把拽住她的头发,苗苗不得不低着脑袋哈着腰跟着她走了。她妈妈真粗暴,她本来应该安慰她的。”

母亲插了进来。“安慰她?换上是我,岂止抽耳光,我掐死她,谁让她丢人现眼的,这种人你以为还有好下场么?她这辈子算完了。”

姐姐望了望母亲,终于结束了这场激动的汇报。她放下饭碗。她说她一点都不饿。

她回到房间,心情仍然无法平静,她对我说:“到底是该同情苗苗,还是跟那些人一样鄙视苗苗呢?万一她不过是个受害者呢?万一她受到威胁,不敢说出坏人的名字呢?”

我说:“也许她在掩护那个男的,她想替他承担一切。”

姐姐霍地站起来。“这不公平,那个人应该主动站出来,否则他就不能算个男人。”

“如果苗苗爱他,就会心甘情愿这么做。”我压低声。

我们很少说到爱这个字眼,父母禁止我们说到这个字眼,以及与之有关的事情。父母这么做有他们的道理,恰当的时候,他们严肃地对两个女儿说:“那是成年人的罪恶。”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躺在床上多次讨论这种罪恶了,基本上,姐姐不相信一个人会为了爱不顾一切,“人是有理智的动物,否则就不是人。”我却认为,爱恰好是理智的敌人,它们总在打架,当然,这是我从那些小说里看来的,我们家附近有一个书摊,我常去那里租些满面灰尘的书来看。为了驳倒我,姐姐拿自己做例子。“比如我,我就可以用理智左右自己,你以为我没有恋爱可谈吗?好多人都在打我的主意,但我假装不知道,因为我很清醒,现在不是谈恋爱的季节。”

“不是你的理智在起作用,是那些人根本不足以冲垮你的理智,因为你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那些人。”几乎每次,我都用这句话来结束我们的纸上谈兵,然后,姐姐心满意足地睡去。

可对于苗苗,姐姐不再反驳我了,她相信苗苗就是没有理智的那种人,她说她面相如此,脆弱,可怜巴巴,等等。

第二天,学校每个角落里都洋溢着兴奋,连那棵端庄无比的雪松都跃跃欲试地摇动着手臂。苗苗居然来上学了!她肚子里偷偷怀着一个孩子,居然还大大方方地上学来了!姐姐后来这样形容那天的情形。“她像一块刚刚割下来的蜂蜜,走到哪里,哪里就粘着一串串惊慌失措的眼睛。”我觉得这是姐姐使用得最得意的一次修辞,她应该把它用到作文中去,可惜,她永远学不会把她的智慧写下来,换句话说,她只会说,不会写。

姐姐告诉我们,下课后,苗苗不再像只懒猫似的趴在桌上打瞌睡,她不慌不忙地穿过课桌间的走道,跨过讲台,从教室正门走了出来,站在走廊上大大方方晒起了太阳,她看上去比她的同学们更加平静和自在。她走到哪里,同学们就让到哪里,就像舞台上的追光灯,她周围总有一圈圆圆的空地,她的爆炸性消息弄得无人敢靠近她。她往前走了几步,大家都以为她要去上厕所,没想到她径直来到那个嗓门最大的女生跟前。

“终于有人注意到我了,不是吗?”她主动对那个大嗓门说。

大嗓门女生张嘴看着她,忘了说话。

苗苗又重复了一遍:“总算有人想起苗苗这个人来了,不是吗?”

对于姐姐的这番进述,我持怀疑态度,她把苗苗讲得太有个性了,好像苗苗是为了改变自己长期被大家忽略的现状,才去做出那种事情似的。

姐姐对我的怀疑根本不屑于顾,她接着说:“你没看到她那表情,她居然面带微笑,尤其是当有人问起那个男的时,她一脸骄傲地说,“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谁。”姐姐说着,夸张地做了一个骄傲的表情,让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姐姐却不笑,她蹙着眉继续进行她的思考,突然,她的思考有了关键性的进展。

“我知道了,那个男的肯定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人,否则她就不用替他保密。”

第二天,就像大考结束,成绩张榜一样,一切都揭晓了。是姐姐捅穿这个秘密的。关于那个场景,姐姐后来在家里向我们描述过很多回。

“我们正在厕所里议论这件事,我们都认定那个男的就在我们学校,就藏在我们身边,首先被怀疑的是苗苗的同桌,不爱吭声,小个子,仔细观察过后,觉得不像是他,他来来去去,除了自己的脚尖,哪里都不看,更别说是女生。后来又怀疑是坐在苗苗后面的男生,他的腿很长,总是把脚伸到她椅子底下,不过也不太可能,他喜欢我们班另一个女生,两人的关系早就处于半公开状态了。就在这时,苗苗突然从小隔间里走了出来,原来她一直躲在那里偷听我们的议论,她扫了我们一眼,边走边说,别白费劲了,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是谁。我一回头,正好撞上她的视线,那一瞬间,我在她额头上清清楚楚看见了莫老师三个字,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思考,我脱口而出:呀!是莫老师!与此同时,苗苗的后背在门口消失了,她大概没想到,她拼命掩护的人,这么快就被我发现了。”

谁也没想到谜底竟是这样,就像被吓坏了似的,那个下午异常安静,女生们湿润着眼睛,你看我我看你,脑子里轰隆作响: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看上她?

莫老师教学能力很强,长乐坪中学送出了一批又一批英语专业的大学生就是有力的证明,他为人正直,谦和有礼,在学生当中很受欢迎,领导印象也不错,尽管如此,他在学校一直是个独来独往的人,有人认为,他身边没有亲密朋友的原因,可能跟他的普通话有关,从大学毕业那年开始,在这个大家都说方言的弹丸之地,他一直顽强地说着普通话,教学如此,生活中也是如此。但他从未得到响应,很多时候,他想去跟他的同事们谈谈天,聊聊时事,人家不是应付几句匆匆离开,就是低着头嗯嗯哼哼,不去看他的眼睛,好像他的普通话让他们感到害臊似的。在办公室也是如此,他的办公桌单独摆在一角,没有像别的老师一样,找一个人紧挨着自己的桌子,组合成“对面笑”的形式。他在校园里走来走去,身边空无一人,有时他勉强混进同事队伍中打打蓝球,但从来没人跟他面对面打过乒乓球。后来,人们发现他开始练剑,柔软的长剑在清晨的风中银光闪闪,许多人都在猜想,他到底是在练剑,还是在展示他修长匀称的身材呢?他练剑的样子的确够帅,光是那一身白得耀眼的击剑服,在简陋的校园操场里就够刺眼的了,何况还有那样的长剑,在长乐坪,很少有人看见过软得像白绸子一样的长剑。

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老师,怎么会对普普通通的苗苗做出那种事来呢?她们有点不相信,越想越不相信,于是回过头来再三追问姐姐。“你凭什么说是莫老师?”“你是怎么知道的?”好奇之余,她们全都压抑着一股说不清楚的怒气。

姐姐这时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她无法收回说出去的话,就像她无法收回泼出去的水,但她又不能撒谎,不能在她们的逼问下立即编出一套谎言来自圆其说,只好语焉不详地应付她们。“我就是知道。”“事实就是这样。”“去问苗苗呀。”要不就干脆用沉默来应对。

麻烦像膏药似的向姐姐贴了过来。首先是莫老师的妻子,那个财政局干部,她亲自来到学校,来到姐姐面前。这是姐姐和其他女生们第一次见到莫老师的妻子,她们全都大失所望,除了皮肤好一点之外,莫老师的妻子长相非常一般,根本配不上莫老师,而且她的声音非常沙哑,听上去有点苍老,还有点粗鲁,这就更配不上彬彬有礼的莫老师了。除了苗苗,这已经是莫老师让她们集体感到失望的第二件事了。

“你说是他搞大了苗苗的肚子,是不是你亲眼所见?如果是的,那你就要说出具体地点,具体时间,还有谁可以给你作证,这些问题如果你都回答不出来,那么你就是在说谎,在诽谤,在诬陷,我就可以去告诉你们校长,把你开除。”

接着就是苗苗的家长,那个只会捶胸顿足涕泪横流的中年妇女,一见到姐姐就急切切地下跪,央求姐姐一定要向政府说实话,一定要让欺负她女儿的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姐姐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抬脚就跑,可那个妇女用两只膝盖在地上走得飞快,很快就撵上了姐姐,她死死拽住姐姐的鞋后跟。“姑娘,求你好事做到底,我一家从此把你当神一样供起来。”

姐姐不想上学了,她想在家里躲一躲。母亲的面孔像她的公文包一样平静。“自己捅的漏子,当然要自己堵上,什么叫负责?这就叫负责。”父亲的态度更坚决。“去!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把你怎么样。”父亲也认为家长不宜出面。“这是孩子们之间的事,我们一出面,性质就变了,事情就复杂了。”

越是紧要关头,越是教育的良机,父母历来这么认为。母亲在机关工作,长乐坪城里那座最高的白色建筑,坚固的玻璃窗后某一张办公桌,那是她看得比命都重要的地方。她提着自己的公事包,手臂上搭着外套,回过头来对姐姐说:“上学去!什么事也不能耽误上学,你又没有违法乱纪,怕什么!”说完把门一带,高跟鞋在外面响了两声,无声无息了。父亲比母亲多说了几句。“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不要多嘴,不要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别人怎么说,你就怎么说,你偏不听,偏要逞能,现在好了,惹出乱子来了吧?”也许因为父亲终究是个男人,他提出帮姐姐去教训教训那些找她麻烦的家伙,姐姐看看父亲并不强壮的体螝,还有鼻梁上那副亮晶晶的金丝眼镜,一再摇头。父亲在一家银行工作,刚刚晋升为中层干部,用母亲的话来说,“好不容易挣成了个体面人,今后无论做什么,都要注意不要伤着这体面二字。”

就在姐姐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上学时,苗苗的遗书突然出现在家里,她跳江自杀了。专业打捞人员在江边整整打捞了一天,也没找到苗苗的尸体。出事地点往前走不远就是个下陷的急流区,江水像被拉扯着似的向前滚滚而去,人们望着浩浩奔流的长江说,完了,找不到了,苗苗肯定被这急流冲得无影无踪了。消息传来,姐姐非常难过,她捂着眼睛在房间里转圈。“我杀人了,是我杀了她,我的眼睛会杀人,我没想到我的眼睛还能杀人。”

几个小时后,莫老师找到了姐姐,悲伤损害了他的容颜,他的发胶失效,头发蓬乱枯萎,他眼神茫然,眼圈发红,他的普通话结结巴巴,急促不安。“方兵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命关天哪,你有什么根据?你知不知道,你一句话就毁了我,你把我一生都毁了,你凭什么说那个人是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你为什么要凭空诬陷人?”他哑着嗓子喊了一阵,不得不走了,他身后站着“控制他的人”,那人将护送他回学校,等候处理。

姐姐望着莫老师,眼泪奔腾而下,却说不出话来。

大白天姐姐也躲在家里,由我给她带回外面的最新消息,当然,都不是些好消息,苗苗的家长带着许多人到学校去闹事了,他们拿着棍棒团团围住了教学楼,公安局的人扎着武装赶到学校来了,他们的衣服里面鼓鼓囊囊的,肯定藏着枪支。莫老师再也没有去上课了,另一个老师替代了他。

两个警察突然找上门来,他们来找姐姐做笔录。那两个人浑身上下带着一股慑人的金属和火药味道,刚一进门,姐姐就开始浑身发抖,而他们一开腔,姐姐就开始哭泣。他们安慰她,不要害怕,他们只是在调查取证,所以她必须实事求是,必须讲真话。他们还告诉她,她的证词无论对莫老师还是对受害者家庭都非常非常重要,因为莫老师正被关押在看守所里。姐姐一听这话,索性哇哇大哭起来,她在哭声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我没有亲眼看见他们在一起,我只是从苗苗脑门上看到了莫老师的名字。”

“莫老师的名字……在苗苗的脑门上?”两个警察对视了一阵,脸上透出笑意来。他们以为姐姐吓糊涂了,转而好言好语安慰她,又再三询问她,可姐姐还是那个说法。他们站起身来,面面相觑。临走前,他们让姐姐在一张纸上摁了手印。

他们一走,姐姐就紧张地把我拉到一边。“你知道他们刚才说什么吗?他们一个说,是个精神病吧?另一个说,明天把她弄去确诊一下。完了完了,他们肯定把我当成神经病了,他们明天就会把我关到精神病院去。”

“我怎么没听见呢?”我也跟着紧张起来,我飞快地跑到窗边,去看那两个警察的背影。

“你当然听不见,这些话是写在他们脑门上的。”

我猛地回头,姐姐也正看着我,我们瞪着对方,彼此都被吓了一跳。

就在这天中午,一封信寄到了姐姐手里,笔迹非常熟悉,打开一看,果然,又是那个李安生寄来的。他消息真灵通,他也知道了苗苗的事,他还知道是姐姐说出了莫老师的名字。

四万:

很高兴看到你没有食言,没有几个人敢举报自己的老师,尤其是那个你们都喜欢得不得了的自以为是的家伙。这件事你干得好,有些人表面上为人师表,暗地里污七八糟,还有些人看上去干干净净,心里却龌龊得要死。不过,那个女生也是活该,我一点都不同情她,女人都是母狗,看见稍微像样点的男人就摇尾巴。

这封信比前面任何一封都粗鲁,姐姐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撕得粉碎,她久久地看着它,就像那廖廖几行字里面隐藏着什么密码似的。

这天晚上,姐姐睡得很早,还不到九点,她就蒙在被子里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母亲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替她掖好被角。“让她睡吧,她这几天被那些狗东西们折腾坏了。”

天还没亮,我被一阵异常的寂静惊醒,探身一看,姐姐床上空空如也。

姐姐离家出走了。

家里召开紧急会议。母亲要去单位请假,去把姐姐找回来,父亲却认为时机不对,上面马上就要派一支考察组下来,他正面临一次重要的提拔,错过了这次机会,他将再也不会有类似的机会了,因为他的年龄已经到了提拔的最后边缘,所以这期间一定不能出任何麻烦。“反正已经跑出去了,迟两天去找她又怎样?让她在外面吃点苦头也好。”母亲又提出报案,在报上登寻人启示,父亲坚决制止。“传出去她的名声就完了,她这辈子就完了,女孩子没有个好名声,还怎么活下去?”

他们最后决定,等考察组走了以后,再悄悄去找姐姐,这期间,谁也不许透露姐姐离家出走的消息,就说姐姐转学了,转到外地读书去了,就说外地有我们家亲戚,姐姐借住在亲戚家。

母亲到底还是瞒着父亲去了一趟长途汽车站,一天当中,从长乐坪发往外地的长途车只有那么几辆,母亲向人家描述姐姐的模样,个个都摇头,谁也没有看到过她说的那个高个子女孩。那个卖船票的是母亲的熟人,她也说没有看到过姐姐。

难道姐姐还藏在长乐坪某个角落?

证据不足,莫老师出了看守所。

回去上课已经不可能了,有人接过了他的教鞭。

何况他有新的任务。他一天两趟往我们家跑,他说他非要找到姐姐,非要向她问个明白。“为什么要冤枉我?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来?就算我要做,大街上多的是女人,怎么也不会蠢到去找自己的学生。”

他不相信姐姐转学到外地去了,他认定姐姐被我们家藏了起来。

“我保证不会伤害她的,我只想问问她有什么证据,如果你们不相信我,我可以站在门外,隔着窗子问她。”

等他终于相信姐姐确实去了外地,而且父母到死都不会告诉他姐姐的新校址时,他站在客厅中央,满脸绝望,自言自语。“完了,我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方兵啊方兵,平白无故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样对我。”

他的妻子随后赶了过来。她不哭,只是大声嚷嚷,她要姐姐滚出来,跟她好好讲讲那件事,如果是她亲眼所见,她就必须向她讲清楚,他们两个是如何搞的,搞了几次,所有的细节都必须描述出来。母亲黑着脸说:“我养的是女儿,请你说话文明些。”

“狗屁!你不用装糊涂,她早就是个破烂货了,如果她还是全鸡整蛋,她能说出那种话来?”

莫老师去拦她,让她别再说下去了。“方兵已经转学了,等她放假回来时我们再来。”

她一把打掉莫老师的胳膊。“捅了马蜂窝就一走了之?没这么便宜的事,告诉你们,这个地方我还会来的,你们一天不给莫聪恢复名誉,我就一天不让你们全家安生。”

结果她并没有每天都来,她换了一种方式,她打电话到母亲的办公室。“你家那个破烂货还没回来吗?”“你不要瞒着我啊,我还等着她告诉我细节呢。”这样的电话每天都打,弄得母亲总是噙着眼泪回家。“真丢人,同事们都知道了,天天都等着看好戏呢。”

莫老师倒是没来过我们家了,但他会在学校里找我(他虽然不再教书,但多数时候还赖在学校)。他伸长脖颈,越过那些正在往上窜个子的学生,满校园搜寻我的影子。多数时候我会留心躲着他,但有时我也会迎着他走过去,主动告诉他。“姐姐还没有回来。”“对不起,我答应过父母,不告诉你她的地址。”我清清楚楚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伤痕,好像是这种凝望和搜寻带来的伤痕。他突然老了,嘴唇干枯,眼角下垂,两只颧骨顶着薄薄的面皮,呼之欲出。

父亲的脸阴得像一块抹布。自从姐姐走后他就是如此,在外面得意洋洋,笑口常开,回到家里不是叹气,就是闭目端坐,猛一看,还以为他在练气功。

母亲新买了一盒粉饼,每天出门前都要往脸上搽大量的蜜粉和胭脂,描眉毛,涂口红,为的是掩饰她夜里睡不着觉的痕迹。

除了姐姐,另一件事情也让父亲心焦,他一直在引颈期盼着上级行派来的考察组,因为他是副行长候选人之一,有人给他透露消息,说考察组马上就要来了,叫他要随时做好准备。其实他一直都在做这项准备工作,造舆论,打点各方,频繁造访业务末端,隔三差五请客吃饭,可一直不见考察组的影子。考察组没来,不光是父亲不能出门,母亲也得在家等着,她肩上压着夫人外交的任务,光是衣服,就新添了三套,以她的经验来看,考察组至少得呆三天,她必须端出三个经得起挑剔的形象来。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父亲出息起来,发达起来,她当时嫁他就是看中了他的潜力,她莫名其妙地认为他有某种潜力,前途可期,可她等了一年又一年,最后不得不抱着侥幸心理寄希望于大器晚成。这一次,她感觉他成大器的机会也许就要来了。

考察组像姐姐的死对头,紧紧拉住父母,不让他们去找她。

母亲甚至比父亲还期待那个考察组,这样的机会她也遇到过,可她最终没能抓住它,失掉机会如同割肝割肺,何况这是父亲有生之年的最后一个,等于是母亲有生之年的最后一个,等于是我们全家的最后一个。

母亲最后的机会是在前年失掉的,她突然得到通知,可以参加一个竟职演说,在她这个年纪,她本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她放弃添置新衣服新鞋的计划,渐渐懒于人际应酬,她准备挂上空档,随便这辆车走到哪里。可是突然来了那样一个通知,她全身都调动起来,她找出长久不看的书本,购置新的衣物,好的护肤品,就像青春重新回归她的身体。她准备了很长时间,每天晚上放录相,观摩别人的演说,白天四处求人修改她的演说稿,如果她能获得那个职位,她至少可以推迟五年退休,对她而言,这样的五年,等于延长了十年的寿命,也许还不止。她就是这样看的,一个人有了事业,就有了一切,青春,金钱,地位,甚至生命。她一直在机关工作,这样的事情她看得太多了,有些人从原来的职位上刚一下来,没多久就死了,无缘无故地死了,有些人退休以后得了抑郁症,还有些人因为无名的失落与愤恨,不小心踏进了犯罪的深渊。演说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她穿戴一新,走上演讲台,滔滔不绝声情并茂地背完了她的演说稿。她没想到参加演说的人有那么多,在她之后,至少有二十多个人走上那张演讲台,他们几乎都比她年轻,有些人的实力可以说相当强,她不由得一阵紧张,躲进了厕所。后来她听见了主持人的致词。“这次活动非常成功,报名参加竟选的人十分踊跃,既有参加工作不久的初生牛犊,也要极富实战经验的少壮派,还有重新焕发青春的老同志。”她的脸当时就白了,她知道她上当了,她根本不可能获得那个职位,她参加竞选的全部意义,仅仅在于让竞选人员在年龄层次上变得丰富起来。

母亲再没对我们提过她演说那天的事,她回家后把所有新添置的衣服都收了起来,把新买的护肤品送给了我和姐姐,又从柜底深处找出一身运动装,从此开始了让人纳闷的长跑。她以前几乎是个不爱动弹的人,她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一有机会就锻练身体的人。“干嘛这么怕死?等我老了,既不做操也不跑步。”她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食言了。第一天跑步令她极度不适,她佝偻着腰回家里里,脸色苍白,直奔厕所。剧烈的运动打通了她在机关枯坐多年的肠道。一个月下来,她爱上了跑步,开始是每天晚上绕城一圈,后来是两圈,三圈,再后来,午休她也放弃了,她顶着烈日奔跑,冒着小雨奔跑,顶着雪花,以及闲言碎语奔跑。她的确是个引人注目的长跑者,幸好她有足够的定力,路两边的议论她都只当没听见一样。

姐姐出走的事,让母亲的跑步中止了一天,第二天她又擦干眼泪跑了起来,不同的是,她戴了一顶帽子,她以前不喜欢戴帽子,无论干什么都不喜欢戴帽子,她认为头顶是接受天地精华和排除体内不良气体的唯一通道。可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母亲戴帽子的秘密,天还没亮,我被一阵内急憋醒,完事后,正好碰上母亲推门进来。她一直喜欢在黎明前跑步。取下帽子的一刹那,我看见母亲两眼通红,满脸泪水。见我看她,一低头进了卫生间,门在她背后关上了。

难道她躲在帽沿底下哭泣?一边奔跑一边哭泣?我决定跟踪她一次。

她轻手轻脚关上房门的时候,我也猫着腰跟了出来,她活动活动手脚,慢慢跑了起来。她很快就拐出了马路,奔上了河堤。就在这时,哭声清晰地响起,很大的哭声,不加掩饰的哭声,类似受到惩罚的孩子的哭声,前后左右看了又看,没有别人,整个长乐坪此时睡得正酣,只有母亲一个人大幅度挥动手臂,矫健的影子映在潺潺作响的青河里。是母亲在哭,母亲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哭泣。

啊——啊——啊——

跳跃的步伐切断了母亲的哭声,它们听起来像一种不太动听的鸟鸣,久久萦绕在青河两岸。

脊梁骨一阵凉,一阵麻,我跑不动了,悄悄从原路折回。屋里静悄悄的,父亲的鼾声很有规则地传出来,那是很愉快的鼾声。一个在失声痛哭中奔跑,一个在甜梦中酣然长眠,我原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竟是一对这样的夫妻。

从这天起,我再也不敢在天亮前起床,我怕看见母亲的泪脸,就算醒来,也要躺在床上,直到母亲煮豆浆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早餐整齐地摆在餐桌上,营养丰富,品种繁多,甚至还有刚刚剥开的核桃或花生。母亲已经换下了长跑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干干净净,丝毫看不出痛哭过的痕迹。

在这样的早餐桌上,母亲照例要跟父亲说说考察组的事情。“放心,他们会来的,就算提拔的事情有变,考察组也一定会来,不然他们有什么理由放弃对你的提拔呢?”话没说完,父亲的脸沉了下来,母亲知道自己说错了,便闭上嘴,一早上不再说话。

有一天,父亲来不及吃早餐,很早就出门了,大门刚一关上,母亲就趴在餐桌上嚎啕大哭。哭够了,才抬起眼睛对我说:“我们每天有吃有喝,养得白白胖胖,你姐姐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我提出我去找姐姐,我不上学了,我早就想去找姐姐去了。母亲赶紧过来捂住我的嘴,我们家住在一楼,所有从楼上下来的人,都会经过我们窗前,稍稍留神,就能听见我们家在说些什么,吃些什么。母亲小声说:“千万不能让人家知道,这事一传出去,你姐姐这辈子就别想活了。”

“你的意思是让姐姐在外面自生自灭?你们的心也太狠了。”我终于喊出了早就想说的话。

母亲又哭了起来。“等你爸爸的事过了再说,已经到接骨眼上了,错过了这个机会,他这辈子都没戏了。”

“提拔了又有什么用?当官就那么重要吗?比女儿的生命还重要吗?”

“当然,等他当了官,你姐姐,还有你,你们的将来就有了指望,为了你们的将来,只好让她在外面先吃几天苦,以后她会得到补偿的。”

见我瞪着她,她又说:“你记住,无论何时,前途都是最重要的,任何事情都不能成为前途的障碍。”

那是我唯一跟她顶撞的一次,我们家的小孩都不许顶撞大人,那不仅仅是不礼貌,还是不孝顺。我质问她:“你这么看重前途,这辈子究竟搞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业呢?你不就是个机关小职员、小应声虫吗?”她望着我,半天不吭声,脸却越来越红,不是害羞或愤怒的红,而是脖子里卡住了什么东西,呼吸不畅而引起的红。我以为我会挨打,可她只是说:“如果我不看重前途,我的处境会比现在更糟糕。”这一点我相信,从她以前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知道她有些同学,现在不是在小工厂里做着体力活,就是在街边摆着小摊,天天风吹雨淋,露出大板牙向路人招揽生意。

一个多月过去了,望穿秋水的父亲终于得到消息,上面发生了一个突发事件,领导换人了,好几个副手也即将换掉,所有跟人事有关的工作暂时冻结。这意味着,上面要重新洗牌了,父亲的期待终于彻底落空,原本就子虚乌有的考察组更是像水汽一样,在空气中消失得干干净净。这天晚上我们家异常寂静,晚饭摆在桌上,热气静静地升起来,又慢慢消失,油和汤汁开始凝固。母亲不敢看父亲,父亲呆呆地看着墙角,好像那里有他期待已久的副行长位置,好像他可以用深深的注视把它唤回来。

“明天去请假,去找方兵,就算是大海捞针,也要把她给捞回来。”父亲终于收回视线,故作轻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当这个副行长也罢,其实也是个苦差事。”他的腿脚突然变得有点不利索,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

他们决定分开寻找,先由父亲去寻找,等父亲回来,再换母亲出去,他们已经准备悄悄地打一场持久战了。父亲早早上床,他要为漫长的旅程养足精神。

把父亲的行李收拾好后,母亲换上她的长跑服,开始夜间奔跑。天亮前的奔跑已不足于承载她的痛苦,她又给自己加了一段睡前奔跑,这样算起来,一天当中,她差不多有四个小时处于奔跑状态。奔跑像魔鬼一样抓住了她,奔跑中的痛哭是另一个更加厉害的魔鬼,她必须每天向它们两个报到,否则她别想安安静静躺下来睡觉。有天下大雨,吃过晚饭,干过不多的家务活后,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瓢泼大雨,无望地洗澡上床了,夜里十一点多,大雨慢慢转成催眠曲似的小雨,母亲像收到指令似的,陡地从梦中醒来,一跃而起,穿上她的长跑服,奔了出去。母亲终于满意了,她的这一天终于圆满了。与此同时,她头发渐渐变得稀薄,变得干枯,食量却越来越大,早餐桌上二两一个的馒头,她一眨眼功夫就干掉了两个,这都是长期的室外奔跑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母亲在晚上八点开始她的夜间奔跑,一般来讲,会持续一个多小时,时间最长的一次,她跑了两小时零十五分。我想她已经越来越适应这种自虐似的长跑了,当她刚开始跑步的时候,每次进门,隔老远就能听见她喘气如牛,现在,她跑完回来,只不过轻轻吁一口气而已。

我没想到这是母亲的最后一次奔跑,父亲也没想到,那个消失的考察组让他顿时心如死灰,还让他变成了一个嗜睡的人,他躺在床上,正准备好好伤心一番,不料刚一碰上枕头,睡意就来了,他很快就打起了鼾。我还在灯下写作业,通常都是母亲回来,洗完澡,我才能勉强结束我的家庭作业。这天的作业似乎比平时少一些,当我写完的时候,母亲还没有回来,我蹑手蹑脚来到电视机前,打开电视,将音量调到最小。这样的时刻不多,父母不让我们看电视,除非是节假日,才允许每天看一个小时。因为长久不看电视,我都不知道该看什么才好,拿着摇控器,惬意地靠在沙发上,一个一个往后翻。我终于选定了自己喜欢的节目,高高兴兴地看了起来。我不知道时间正像梭子一样往后飞去,等我意识到该睡觉时,已是凌晨两点。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上床睡觉时,猛地反应过来,母亲好像还没有回来,定了定神,回忆了一下,是的,母亲没有回来,如果她回来,见我这么晚还坐在电视机前,一定会大发雷霆的。悄悄推开大卧室的门,大床上只有一个隆起的人形,父亲的鼾声沉重而均匀,母亲真的没有回来。想了想,我推醒了父亲。

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都不想原谅他说的那句话,虽然他是在半梦半醒间说出来的。“不管她!疯子!”他嘟嘟囔囔地坐了起来,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我,露出怀疑的眼神,好像我和时间都值得他怀疑似的。

在我的引领下,父亲第一次踏上母亲的奔跑路线,他一路东张西望,处处都觉得新鲜好奇,好像我把他带到了另一个国度来了。“她为什么净选这些偏僻路段呢?为什么不去大操场光明正大地跑呢?”我想告诉他,一个人在大操场跑步,是没法边跑边嚎啕大哭的,可我没功夫说这话,我开始感到紧张,这是不祥的预兆。

天亮之前,四野微微放明的时候,我们终于在路边一个瓦砾堆里找到了母亲,她蜷曲着,俯卧在地,手指在干硬的地上挖出几道槽痕,嘴里流出来的东西泡软了干泥,唇边还粘着一堆泡沫。她浑身冰凉,双目微睁,脸颊上泪痕犹在,不知道母亲是在失声痛哭中倒了下来,还是倒下后因为身体上的痛苦才流下了眼泪。

母亲死了,长期孤独而痛苦的奔跑,她的心脏承受能力终于达到了极限。她再也不会在黑夜里推开家门,流着眼泪奔跑在无人的小路上,再也不会因为哪一天没有奔跑,就吃不好饭,睡不好觉,那两个魔鬼终于把她打倒在地,扬长而去了。

母亲出殡前夜,一个小伙子径直闯到家里来。

李安生完全变样了,除了头发略微有些发黄以外,整个人都跟当年都没法比,而且他莫名其妙穿了一身迷彩服,恍惚间,我觉得自己不是在面对一个人,而是一条刚刚出山的巨蟒。

他对我说,他手上有一辆中型货车,明天如果需要用车,他会准时把车开过来。

真的是雪中送炭,父亲联系了几辆车,刚好就缺货车。

得到答复,他转身就走。父亲奔出来时,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背影。我告诉他,这人是姐姐的同学,父亲一听姐姐两个字,就像中弹一样,僵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从火葬场出来后的第三天,我悄悄来到那个汽修厂。我从李安生寄给姐姐的信上知道他在这里。

“我姐姐最近有消息给你吗?”我跟他隔着四五步远,尽量不皱鼻子,哪怕我闻到汽油味就想吐。这是我能想出来的最狡猾的问话,这句话可以藏着姐姐离家出走的秘密,又可以探听出很多东西来。

他摇头,然后用安详的目光望着我,他似乎有着跟我一样的动机,他也在等我先开口。

“我们把母亲的消息瞒着她,因为不想影响她的学习。”

“是吗?”他问,眼里却不象有疑问的样子。

然后我们就站在那里,各自憋着,静等对方再次发问。

“好吧,”我可没他沉得住气,我说:“那天我就想问你,但时机不对,今天非问不可,你知道我姐姐在哪里,是吗?否则那天你不会告诉我你有货车,你会把这事直接告诉我姐姐,她才是你的同学,可你进门就找我。”

他的表情骤然紧张起来。“你们家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他从我脸上移开视线,“那天我就有点怀疑,但她说情况紧急,来不及给我解释,我也就没多想了。”

他告诉我,那天姐姐破天荒到汽修厂来找他,说出来的话把他吓了一跳,姐姐开口找他借钱,她问他有多少钱,有多少她借多少,她会给他写张借条,她过些时候一定会还给他。他告诉我:“我没什么钱,但我全都给她了,口袋都翻过来给她看了。”他说姐姐似乎嫌少,她看看厂里开进开出的汽车,又问我能不能帮她找一辆便车,这样可以省去车费。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哪里都行,越远越好。过了一会,我就给她找了一辆到广州的便车,上车前,她再三交代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她的行踪,家人问起来也不要说。我问她原因,她只说是因为苗苗的事,她说了实话,惹下了麻烦,如果她再不走,有人就要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去。

“李安生,我现在有点后悔当初跟你的约定,我没想到说真话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快承受不起了。”

这是姐姐上车前说的最后一段话。李安生告诉我,望着那辆绝尘而去的车,他突然意识到他干了一件影响姐姐一生的大事,他心里很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他跟在车后边跑边喊,要她到了目的地以后马上跟他联系。姐姐两手贴在玻璃窗上,频频向他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李安生告诉我,好长时间以来,他夜里总是做梦,梦里总是姐姐那双又瘦又长的手,五指叉得开开的,贴在玻璃上,掌纹一清二楚,可她的脸却隐在车厢里,隐在人海里,隐在很暗的地方,总之,他从未在梦里看清过她的脸。

沉默了好一阵,我突然转过身,向李安生发起脾气来。“你在报复她对不对?你当时本来可以拦住她,可以及时告诉我们,但你不想那么做,因为你想让她跟你当初一样失学对不对?你终于逮到机会了对不对?”

李安生张嘴望着我,既不承认也不争辩,良久,他垂下了脑袋。“我不能拒绝她的要求,你不知道,我真的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她的眼睛就像一把抢劫犯的枪,逼着我的脑袋,她怎么说,我就乖乖地照她说的办,除此以外,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哼!”

“要不,我现在就去找她?”

“你怎么找?什么线索也没有。”我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而且,我警告你,你不许登寻人启事,不许报案,也不许向人打听,一句话,除你之外,你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姐姐下落不明的事,因为这关系到她的名誉,关系到她的一生,知道吗?”

李安生又张开嘴来望着我。“你们俩多么相像啊,你们都喜欢用命令的语气说话,而且都不喜欢汽油味。”

正感到不好意思,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指着一个地方说:“师傅,能不能麻烦你过去一趟?刹车片子好像出了点问题。”

李安生一听,拔腿就走,边走边吼:“猪脑壳!这么简单的东西,你自己说,教了你几遍了?”

难道说,李安生已经从学徒变成师傅了?看来他倒不是个笨人。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姐姐可能在广州的消息告诉父亲,也许失妻的悲伤打垮了他,也许他还沉浸在考察组半路消失的后遗症里,他听了这个消息竟无动于衷。“人是有腿的,谁能保证她现在还呆在广州?”他的眼睛定定地盯住某个地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里是一面空墙,我不知道他一动不动盯着那面墙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我想起李安生说过的那个司机,也许我应该去找那个司机谈谈,看看他还记不记得姐姐当时究竟在哪里下的车,她在车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我突然有个预感,姐姐不一定真的去了广州,她很可能会中途下车,因为她担心李安生会泄露她的行踪。我跳起来,拼命往汽修厂跑。

李安生不在,他没来上班。有人建议我去办公室问问。我去了,人家说,李安生请了长假,说是家里突然有急事,需要他去广州。

这么说,李安生真的去找姐姐了?他知道姐姐在广州,还是只凭猜测?这些问题都无法找到答案了,我站在汽修厂门口,呼吸突然有些困难,那感觉就像手中好不容易有了根绳子,不知不觉间又滑了出去,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