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这个地方,原来也可算做一个幽静的去处,看不见交通路上流水一般穿梭往来的车辆,也听不见街头闹市喧哗嘈杂的市声,只有南来北往的列车偶尔一声长鸣,然后便轰轰隆隆地去远了。太阳暖暖地拥抱着窄小的阳台,月亮温情地亲吻着宽大的木窗,梧桐树在楼道口轻拂着朦胧的绿意,楼上人家扑扑棱棱一阵响,头顶上的天鸡又开始了午间的歌唱。伏在垂挂着厚窗帘的卧室里,把自己隔成了一个悠闲的世界,那份静寂怡然,那份惬意自得,端的妙极了。爱看书就看书,不爱看书就漫无边际的去神游,有时竟也莫名其妙地幻想出许多令人捧腹的情节来,那些由情节穿插的故事犹如晨露清洗一般的清晰,清晰得如一幅认真裱糊的画。不知道哪一天,有个声音径直地走进这幅画里来了。
他总是从二马路那边的冬青丛里拉着平板车,缓缓地走进我们这幢宿舍楼。他每次来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大馍喽——”一声穿云裂石的长鸣,把整幢楼都从恹恹欲睡的沉沉暮气中唤醒了。他一路走来一路喊,将所有的窗帘都喊开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纷纷从扯起的窗帘边探出头。不一会儿,有脚步声在楼梯间咯噔咯噔地响起,很快,楼下的水泥路上就成了袖珍市场,他的大馍蒸得没话说。面揉得老道劲足,火候掌握得恰如其分,不温不火,不欠不过。因此看在眼里白亮鲜目,摸在手里柔软怡人,吃在嘴里,甜丝丝香喷喷绵绵可口津津有味。馍好,买的人就多,他的平板车一会儿就空空了。他常穿那套半旧的蓝布衫,平板车上铺着看上去挺舒服的白纱布。他卖大馍,不戴卫生手套,不用钳子,用很粗糙的手拿。买馍的就很有意见,大呼小叫地训他不讲卫生。下次再来果真就带了一扎食品袋,买馍的人自己挑好放进食品袋里。他瘦瘦黑黑个子很细长,下巴上有短粗的黑胡茬儿,像抹了一道黑灰,看上去有六十开外了。可是那一天卖馍闲聊,他告诉邻人说他今年五十不到。在众多保养得很好的城里人面前,他显得是那么的苍老,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写尽了世事的艰辛,似乎隐藏着无数的沧桑故事。或许正是这些沧桑故事吸引了我,时常想走下楼去和他叙几句。从他的口中,我知道他是小城附近的一户农人,儿子女儿都半成人,正是吃饭穿衣消费的火爆时刻。可是城市扩建,飞快发展,连年蚕食,几乎把赖以生存的土地全部吃光了。农民没了土地,就像蚕儿没有桑叶。他没有文化,年龄又大找不到工作,就和老婆选择了做大馍的生意。城里做大馍的不少,许多人投机取巧,放洗衣粉,用霉变面,坑害买主,可是他是老实的农人,他做不出那种伤天害理的缺德事。他用的是传统发面酵,引酵是熟透的甜瓜做成的,清香味美,他不像别人蒸馍用机器,铁锨锄面,扔进机器里就和成了。他用自己的双手,直揉得两臂红肿如棒,疼得抬不起胳膊来。他说,机器蒸馍水分太大,虽暄得很,却水渣渣的不筋道很难吃。用手工做的不一样,吃在嘴里口感能分出来是非短长。他和老婆每天起五更和面,下午蒸馍,五点钟出来叫卖,春夏秋还好,最难的是冬天,天冷面难发,就得不停地盯着,加盖被子捂着,一怠慢就冻死了发不起来。他说,老实人信誉好,靠力气生意还不错,盖了四间房,买了电视机,只是儿不争气,不好好上学读书,初中毕业,就辍学回到了家里。说到这些,他眼中流露出几分淡淡的失意。
他卖大馍很准时,冬天下午四点钟,夏天下午五点钟,日复一日,几乎没有间断。他的吆喝声既响又亮,底气很足,充满了久经体力锻炼的刚劲。每次买馍的人陆续走光了的时候,他总是担心还有人没有听见,就可着嗓门连喊:“大馍喽——大馍喽!”他只喊两个字外加一个尾音,从不带“卖”字,两个字很干脆,特别是前面的“大”字,拖得很长,他的馍的确不小,份量足,邻人曾经较过秤,压得秤杆稳不住砣,又大又白又圆的馍头,挤满了他那鼓腾腾的平板车,每当人们掀开盖在平板车上的白棉纱之后,袅袅的热气就在馒头间纷纷地升腾起来,热气中,他笑了。整幢楼里的人被这微笑感染,全都爱吃他的大馍。
每日下午,一觉醒来,我的工作照常是伏案写作,写累了,这时就觉得少了点什么,“大馍喽——”楼下一声叫卖,我立即淋漓尽致地舒心微笑了。每次笑过之后,总有说不出的轻松和爽快,抖抖酸麻的手指,摇晃摇晃僵硬的身躯,伸手从桌边掏几个零钱,打着呵欠,伸着懒腰,一步一步走下楼梯买大馍去。吃馍是一种生理上的需要,买馍是一次精神上的享受。他已经成了生活中的一处风景,走进了平民百姓视野的永恒。有一段日子,总觉得郁闷烦躁,细细琢磨,原来他已经很有些日子不来了。时常有女人问起他,有老人牵着孩子去城边的农舍里寻找过他。原来,午收挨近了,他家种二亩小麦全黄了,他的老婆生病,收割的任务只好落到了他自个儿身上,他磨刀挥镰,起早摸黑,割完了还要拉回家,轧场打麦,晾晒收仓,直到淘洗磨面蒸馍叫卖,他用辛勤的汗水挣回几个小钱养家糊口也真不容易。他不是那种靠钱权交易,偷税漏税,靠肮脏手段一夜间就成了大款大腕的人,他也永远做不了那样的人。他衣衫破旧,形象困难,可是他的辛勤劳作却有益于我们这些草木般的城市平民。我们需要他,没有了他,我们就感到不方便,没有了他,我们这幢楼又恢复了先前的死寂。因此于我的心底,就切切地盼望着繁忙的午收快快过去,企盼着火热的盛夏里,他那一声沁入心肺的呼喊。也许有朝一日,我会悄然离开这座小城,小城的什么都可以忘却,不留一丝痕迹,可是他的身影,他的呼叫却会永远铭记。我曾对女儿说了一句心中的感慨,“卖大馍的声音穿过了时间的隧道,显示了一种古老的苍凉,”没料到连我幼小的女儿竟也领会了其中的含义。
他姓徐,我们家人,我们这幢楼里的邻人,私下里统称他为“大馍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