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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说三教九流 话说门子

文有文坛,官有官场。

文坛的门,没人看守,可以随便进出,但不一定有人理会你。官场的门,倒是有人理会你,但你想大摇大摆走进去,那是不成的,肯定要挡驾。所以,文坛脸难看,官场门难进,这句话不无道理。

文坛的脸难看,因为你虽然进了文坛,但进不了圈子,仍是孤魂野鬼一个。我在文坛也厮混大半辈子了,常常看到圈子里的人,对于圈子外的人,如果不是抱有排斥情绪,至少也是保持礼貌的距离。你不是那圈子中人,非要往圈子里挤,所遭遇到那种霜降以后的冷脸,很难让你有赏心悦目的感受。

而官场的门难进,并不完全是由于门槛高。高是一个因素,连续的高,让你像跨栏运动员那样,才是真难。因为官场的门,其实是长长的,由重重叠叠的门连续组成的通道。进得了第一道门,未必进得了第二道门,哪怕进了第三道门,你也不见得就算登堂入室,能拜到要拜的菩萨。

五千年来的中国人,进过无数次的官场的门以后,总结了一条经验,最好的入场券,是银子。用白花花的银子(当然,黄澄澄的金子更佳),作敲门砖,官场的任何门,无不可以敲开。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又如何?那白宫的门又如何?你掏出五千美元,可以在大草坪上同他合影,你甩出一万美元,可以在圆柱大厅与他共进晚餐。所以,民谚“官府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是中外古今的一针见血之论。

《天方夜谭》里有一则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要想打开他们藏宝的库门,只消念一句咒语,“芝麻开门”,那库房的门立刻就打开了。这是神话,而在现实生活中的“芝麻开门”,就是银子。在封建社会里,你只要将银子放到站在官府门口的那位“门子”手里,这门就让你进去了。

现如今,用银子当敲门砖,逐渐普及,在文坛也能起到作用了。不能不说是时代之进步,思想之解放,创收之多渠道,要钱之如何不要脸皮。于是乎,一篇作品,次好说成上好,一千元,不好说成很好,二千元,能够上排行榜,三千元,有望获文学奖,四千元……这几乎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的。有一位好汉,怀揣十万大洋,来到京城,逐个摆平江湖,蟾宫折桂,一时传为“佳话”。因此,不论是座谈吹捧,大腕鼓掌,不论是名家推荐,重点评介,只要有起到“门子”作用的文坛掮客,无一不可以用银子打点。休看文坛中人,悉皆清高自许,假作正经,有时候下作起来,也真是相当相当地没出息,没起子,一封红包(含打的费),一桌酒席(有老鸭煲),就全被拿下,让他怎么鼓吹,就怎么鼓吹,要他怎么捧场,就怎么捧场。

由此看来,无论官场,无论文坛,门子,是非常关键的人物。

而谈到门子,不能不先说说这个李十儿。而李十儿又是何许人也?也许大家并不熟悉,他乃是《红楼梦》第九十九回,“守官箴恶奴同破例”中的一个小人物。

高鹗续书的后四十回,颇不为某些红学家所喜欢,个别的甚至深恶痛绝,其实,这些学阀、学霸、学痞、学棍,倒多少有点儿像坐在红学门口的李十儿,架着二郎腿,看你顺眼不顺眼,看你孝敬不孝敬,然后,才决定是否让你迈进这个门槛。

这个名叫李十儿的人,原是金陵贾府门口站着的红头阿三。谁要想进得荣国府或宁国府,譬如刘姥姥,先得向他打恭作揖。他允许你进,你才可以进,他要不高兴让你进,你就得一边儿凉快去。为什么当下出现什么“草根红学”这一说,其道理也是如此,就因为凡官方的、半官方的、或独尊于林下,在忠义堂树起“替天行道”的红学权威,或红学大佬,身边都有或多或少的李十儿,在挡驾,在起哄架秧子。红学成为他们的自留地,成为他们的一桩买卖,成为他们可以喝茶请客,吃饭做东的摇钱树,结成一个利益共同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李十儿之辈自然就是不可或缺的了。

刘姥姥想到贾府去打秋风,这位精于世故的老虔婆,我估计她不是绝对的乡下人,而是在城乡结合部住着的非农业人口,懂得一点跟这类红头阿三打交道的窍门,第一,你得叫他老爷,因为他不是老爷,他听得入耳;正如文坛上某些人,狗屁不是,你几乎不知道他曾经写过什么,你一口一声叫他大师,他也会欣然接受的。第二,你得悄悄地打点一番,或红包,或礼品,当官不打送礼的;正如外地一位美女作家,来到首善之区,不贡献出令人心动的东西,那些评论家会有好脸吗?第三,要一百二十分地表现出虔诚。如果刘姥姥坐着八抬大轿,那就用不着这一套了。李十儿会跑过来给你开车门,还用手护着你的头。

这也是如今红学领域里,不但有“草根红学”,还有“捐班红学”的缘故了。“有钱的老爷炕上坐,沙里红巴唉!”这首民歌说得有理,我给红学掏了钱了,我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红学家。刘姥姥总站在门口,她不是美女作家,李十儿不会用正眼瞧她,她不是有钱的款姐,把红学老爷都能请去本州本县,做客开会。见不着正主儿,她当然着急,后来,总算求了一个孩子带去见太太的陪房周瑞家,她终于被恩准进了贾府的大门。她肯定要对李十儿有所表现的,看来,数目不大,所以,高鹗没写。

在中国的民间谚语中,有一句“阎王好见,小鬼难搪”,那就是对他们的最好形容,像李十儿之辈,就是尤其难搪的那一拨人。因此,要想进门,先把这班小鬼安顿住,笼络住,就等于成功一半。

休看这些小人物,却能起到大作用。

后来,贾政到外省上任时,李十儿也追随而去,他在贾府时,门房打杂,当红头阿三,到了江西粮道上,仍旧替老爷把门。旧时称这些把门的衙役为“门子”,很准确,也很形象。旧时读过一部什么野史,说水泊梁山,所以最后失败,因为晁天王和宋公明,没有吸收西门庆和蒋门神两人入伙的缘故。若是这两“门”不被武松干掉,上了山,一个管前门,一个管后门,那肯定固若金汤。

门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李十儿这个门子,来到江西粮食厅,我猜想,不一定有正式编制,不一定有公饷可支,他对贾政发过牢骚,老爷,我们可是自带干粮来侍候您的。所以,这些名义上是老爷跟前的仆从,是一份地位不高,油水却不见得少的差使。因为,既非公务人员,也非专职衙役,也就无所谓官衔、顶戴,更谈不上学问、资历。正如红学界的那些李十儿,上有红学大师罩着,下有红学粉丝护着,中有“捐班红学”供着,别看官不官,民不民,吃香喝辣,非常快活。惟其快活,对于威胁其饭碗的人和事,便会一哄而上。李十儿的背后,是那位志大才疏,无能无为,文考不上举人,武扛不动刀枪的贾政,所以,他坐在门口,很牛皮。

《红楼梦》的这一回,写了门子李十儿的神气活现。

只见粮房书办走来找周二爷。李十儿坐在椅子上,跷着一只腿,挺着腰说道:“找他做什么?”书办便垂手赔着笑,说道:“本官到了一个多月的任,这些州县太爷见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说话,到了这时候,都没有开仓。若是过了漕,你们太爷们来做什么的?”李十儿道:“你别混说,老爷是有根蒂的,说到那里是要办到那里。这两天原要行文催兑,因我说了缓两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们周二爷做什么?”书办道:“原为打听催文的事,没有别的。”李十儿道:“越发胡说!方才我说催文,你就信嘴胡诌。可别鬼鬼祟祟来讲什么账,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

可以想像,这位跷腿的李十儿,那副狐假虎威,吆五喝六的德行。别看他不过是个门子,但此时此刻,他比老爷还老爷,越不过他去,休想见到贾政,办得成事。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也写过一个类似的小人物。无名无姓,先前在寺庙里当小和尚,后来改行转业,也干起门子这个行当。曹雪芹是大师,但大师不见得所有的笔墨,都具有不同寻常的大师风采,至少他笔下的小沙弥,要比高鹗的李十儿差一些。你不能不承认,曹雪芹写金陵那条街上的荣国府、宁国府内的一切,比较拿手,而写到两府外的那些人,那些事,就不算太在行了。

这个小沙弥,是贾雨村原来落魄时,曾经在苏州的葫芦庙里,短期寓居时相识的。庙里的一个低级僧侣,扫地做饭,提壶倒水,自然也就与借住的贾秀才,有了来往。后来,贾雨村考中,离开了葫芦庙,随后不久,小沙弥受不了吃斋念经的清苦,也就还了俗。等头发长长了,三混两混,居然在应天府的官衙里,当了个门子。没料到,这回新上任的府尹,竟是他当年葫芦庙的老相识。当然,这个小沙弥既然认了出来,当然要套近乎,拉关系,狠巴结。我估计,贾雨村比当下那些红学大师,红学权威,能端住一点架子,能把住一点尊严,不是随便几个臭钱,就赏人家一个什么理事委员当当,也不是随便几句捧臭脚的话,就晕头转向,纳入门庭。贾雨村不可能与这样一个卑微的小人物,引为知己,坐在一起,喝着小酒,畅叙旧情的。

但是,贾大人一上任就碰上皇商薛蟠抢女杀人的棘手案件。

这个案子一直没有结,因为前任府尹都感到难办,拖了下来。初初,贾雨村调阅卷宗,看到这个薛蟠自恃后台,根本不买账,从来不曾照面,硬是不把应天府放在眼里。贾雨村新官上任三把火,很想来个下马威,惊堂木拿起来,按律判刑,杀人抵命,还有什么好说的。当他签发逮捕令时,他见到一边的小沙弥,向他使眼色,高高的惊堂木,轻轻地放下来。遂暂时休庭,退堂时,对小沙弥说:“随我来。”

“是,老爷,听你吩咐!”

到了后堂,见左右无人,便问:“究竟因为什么,你不让我发签?”

小沙弥早打听出贾雨村的来历,他之再次发迹,他之得到重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贾府,尤其是那个贾政的援引。

“老爷有所不知……”这个小沙弥,这才将金陵城里,薛王贾史四大家族一一道来。这个贵族集团,其树大根深,其无比威力,其“一荣俱荣,一枯皆枯”的互相保护,其背景后台,上下合力的彼此关照,是万万得罪不了的。不是你的前任官比你低能,而是老爷你根本不晓得“护官符”,就休想在应天府立足的大问题。这一下,让贾雨村踌躇了。在密室里,小沙弥附耳过来,向他献计献策:“老爷,您能谋得这份差使,亏了金陵贾府。这正是一个讨好的机会,您老怎么能秉公办事呢?”于是,贾雨村豁然大悟,将薛蟠的故意杀人罪,改成一气之下,失手误伤,以过失伤人致死罪,从轻发落。然后,给薛蟠的姨丈贾政写了封信,表示此事已了,不必挂牵,顺便也请向八省提督,约相等于大军区司令的王子腾王老爷致意,这一切,都包在晚生身上了。

后来,贾雨村提拔进京,任京兆尹,没准走的是王司令员的门路。

据说,***读《红楼梦》,最欣赏这个护官符的细节,认为体现出封建社会中统治阶层盘根错节的黑暗本质。后来,贾雨村觉得这个熟知其底细的小沙弥,留在身边,终非好事。第一,揭底怕老乡,他了解自己卑微的过去;第二,这门子颇熟悉官场奥秘、为官诀窍,是个危险人物,早晚会对其不利,便借了个名目,将他远远打发了。

曹雪芹笔下的小沙弥,是一个头脑灵活,抓尖卖快,投机取巧,迫不及待的人物,高鹗笔下的李十儿,应该说是更典型,也更深刻的文学形象,这些在领导身边做事的小人物,可以用“地位不高,影响很大,名分稍差,权力很大”四句话来形容。李十儿,不学无术,缺德少才,狗屁不是,奸诈小人,别看他什么也不是,最后,他用慢功,磨得贾政不能不听他的摆布,这就是聪明外露的小沙弥所不及的地方了。

行行出状元,李十儿就是门子中的佼佼者。

小沙弥,其实有些傻。我认为,倒不一定是小沙弥傻,而是写小沙弥的曹雪芹先生有点傻。在熟悉官场的黑暗,乌七八糟,暗箱操作这一点上,曹大师的感性知识,远不如高鹗,因为不在官场滚,不可能有真情实感的体验。高大师当过小官,也当过大官,既当过京官,也当过外省的官,对于吏治,对于行政,对于其中许许多多的猫腻,要比连个小组长也没当过的曹雪芹,在行得多。了解姐姐妹妹,是曹的强项,高的弱项,熟悉大官小官,却是高之所长,曹之所短。

高大师写的门子,能拿住主子,曹大师写的门子,终于被主子拿住,这说明文学艺术归根结底,在于作家对这个世界的认识,理解,表现,形象的能力上。

我从来主张,对高续的后四十回,并非一无是处,对曹著的前八十回,也不是毫无瑕疵。至少,高鹗把那个跷起一只脚,挺着腰板的李十儿,写得活灵活现,最后连贾政也拿他没法办。他组织的一次官府工作人员的怠工行动,一个个在堂上没精打采,一个个在底下唉声叹气,叫谁谁不应,唤谁谁不来,连饭也开不出来,茶也送不到手,贾政只有放手,任他们胡作非为,直到最后被人参奏下台。

这就是门子的厉害之处。

也是广义上所说的,所有在领导身边的人的可怕之处。

因为他们拥有着得天独厚的资源,与所侍候的官员,全天候地保持着零距离的接触,老爷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时刻在他的视野之内,了如指掌。老爷的兴趣爱好,生性脾气,也在他脑子里装着,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绝对恰如其分,绝对投其所好。要是老爷觉得不顺心,不顺手,不周到,不懂事,就会将其打发走了。一个得力的,有用的门子,既是老爷的耳目,又是老爷的膀臂。门子与老爷的密切程度,也许只次于老爷与妻子,情人,子女。如果说,家庭成员是官员的第一道包围圈,那么,门子,包括跟班,长随,秘书,参谋,则是家庭以外,公堂之上的第二道包围圈。

因此,门子门子,真像一扇门那样,让你进来,你才能进来,不让你进来,你还真是敲不开。由于门子能在第一时间内,获得老爷的第一手信息,在这个老爷管治下的大小官吏,办事衙役,士农工商,黎民百姓,还真得视门子的脸色行事。如果是一个正直的官,邪不压正,反之,如果不是一个正直的官,正不压邪的话,那就必然是一个不堪设想的后果。

在曹雪芹笔下,这个小沙弥似乎相当伶俐,似乎懂得官场,其实,第一,他也不思量今天的贾雨村,已非当日的穷秀才了。他还挺天真地认为老友重逢,引为知己。不要说在等级分明的封建社会里,任何僭越,都会视作大逆不道。即使当今,讲民主,讲平等,上下级之间,领导与被领导之间,也是存有一定的间距。领导和你打成一片,可以,你认为你和领导也要打成一片,称兄道弟,不分彼此,就有可能被保安,被警卫,出来干预,礼貌地请你止步。

第二,他不知贾的深浅,不明贾的好恶,没有任何戒惧,便出谋划策,便和盘托出。尽管他出的主意,很及时,很高明,贾雨村也受益匪浅,但小沙弥毫不明白,他采纳了你的主意,而这个主意出自一个门子,一个下人,那是有损他的自尊;如果再传扬出去,更有损于他的形象。因此,这个没有头脑,没有城府,不识好歹,不知进退的小沙弥,在应天府,绝对不会呆长的。

如果,小沙弥有李十儿那一手,反话正说,正话反说,用示意的方法,用启发的方式,用消极的逼你就范的方式,用甚至不需老爷亲自动手,把事情先妥办了的方式,然后归功于贾老爷天纵英明,是您的英明指示,是您的正确决策,是您早想到,早看到,早就有过考虑,只是我们这些下属,跟不上,领会慢,行动迟缓,学习不够等等等等,不是他的主意,成为他的主意,而成为他的主意之后,你必须马上赞颂其料在事先,未雨绸缪,英明伟大,光荣正确,小沙弥能有这点自知之明,吹捧之术,马屁之道,溜舔之功,说不定贾雨村还会重用他咧!

门子和门子不同,官和官也不一样。贾政原来在京城的工部为郎中,是职能部门的高级公务员,决策者在他上面,做事者在他下面,上传下达,工作清闲。现在外派到地方为粮道,也就是一省的粮食厅长,就必须连踢带打,文武全才,方方面面,都要能拿得起来放得下,才能应付复杂局面。清代,最肥的缺,首推漕政和盐政,其次,就是粮政了。本来,贾政做京官就勉强,既无才干,也无能力,皇帝念他女儿曾在宫里为妃的情分上,赏他这个肥差。在封建社会里,这类皇亲国戚为官者,通常都是无能,无德,加之无才的三无干部。所以,门子,就是他的手,他的腿,有时甚至还是他的脸,他的嘴,成为二老爷。

这类门子,其威风不亚于老爷。

还有一等官吏,就是贾雨村这样干练的行政官僚,能力是有的,才干也是有的,甚至诗文书法,都有一手。但这些封建社会里的官吏,清廉者少,贪黩者多;公正者少,枉法者多;爱民者少,苛政者多;干净者少,肮脏者多,因此,当他们任职一个地方,一个部门,想要达到个人目的时,门子,或者扩而大之,起到门子作用的人员,如师爷,幕宾,文秘,参谋,助手,亲信,家院,府丁,门房,传达,听差,役夫,都有可能被选中为捞钱的伙伴,为抄肥的帮手,为共同作弊的搭档,为权钱交易的掮客。在中国,只要存在着腐败现象,浑水中必有门子,鱼小能掀大浪。只要存在着贪赃枉法的官僚,这个组合体中,没有门子还运作不起来的。

这类门子,大都不显山不露水,但助纣为虐时,手之黑,为虎作伥时,心之毒,也是令人发指的。

《红楼梦》是一部小说,但文学从来都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当红学成为一门“红眼学”时,不也看到那些例属清流的文化人,不也把官场运作的这一套,搅进文坛中来。

所以把《红楼梦》称之为不朽之作,称之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就在于它简直无所不包地写出了那个时代的众生相,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一共写了将近六百个人物,男女各一半,至少十分之一,是活生生的,至少六分之一,是有影有形的,至少有二分之一,是说得上名字和身份的。

甚至像门子这样无足轻重的人物,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人物,也没有被《红楼梦》遗忘,而在其中有一席之地,真是令我们这些后来者,想学也学不成的。写过长篇小说的人都知道,写到十个或十五个以上人物,还不手忙脚乱,尚能游刃有余,操纵自如者,可谓绝无仅有。

休看当代长篇小说,如山洪暴发地那么多,但也如泥石流那般不可收拾地令人堵心和扫兴,我总觉得这是近年来开放养狗政策的余波所及。在这些作家的宏篇巨制中,人物表倒可能长长一串,还在扉页上印出来。不过,这些有名有姓,无血无肉的干瘪符号,开列再多,也等于白搭。所以,主要人物都写不活,焉谈次要人物?次要人物都难以顾及,像“门子”这样的小人物,肯定没有露面机会。

因为谈到“门子”,就不禁想起《红楼梦》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中的两个“门子”,尽管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所占篇幅短得不能再短的人物,但在两位大师手下,寥寥数笔,写出了小人嘴脸,写出了官场卑污,顺便也照亮了文坛上的那些帮衬之下三烂,那些篾片的无耻相。

面对巨匠,真让我们这一代写不出好小说的无能之辈,深夜扪心,多少要感到汗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