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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畜之间 §体验赌瘾

到拉斯维加斯的第二天,我自觉有点像个赌徒了——早晨一睁开眼就生出一种恨不得立刻去赌的强烈欲望,匆匆洗漱了一下就下到大堂。赌客比昨天晚上少了许多,有些赌台空着,我心痒难捱,从来没有这么急切地想下场一搏——人们不是把赌博也叫做“博彩”吗?

可我原定准备就输200美元的指标,昨天已经完成了……

指标指标,我突然意识到,倒霉可能就倒在指标订错了。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进赌场了,每次进赌场都提前订一个输多少钱的计划,输到那个数字就不再赌了。为什么每次我只想到输?

只想到输当然就只能输。

这就是穷酸文人的小家子气,只想体验一下赌的感觉,并非不想赢,只是不敢想自己会赢。其实,昨天下午有一段时间我已经赢到300多美元了,如果提前订的是赢300美元而不是输200美元的计划,在得手的时候收场,岂不妙哉!

天下赌客都是想赢钱才进赌场的。我算哪门子赌客?输钱的感觉已经体验得够多了,要体验一下真正赌徒赢钱的感觉,毕竟心里没底,不敢把指标订得太大,就订在赢300美元吧。把昨天输的赢回来就不玩儿啦。

我自信头脑清醒,前不久刚在美国名牌大学做过讲演,可见智商也没有太大的问题,此时又赌兴正旺,就坐到了21点的赌台前。乘兴很快就赢了200多美元,越发地意气昂扬,看来能够超额完成赢钱的指标。如果赢得多了就拿一半钱出来分给跟我同来的人,用另一半钱晚上请他们吃大餐!就在我想好事的时候,连输几把,那几张赌牌突然变成了魔鬼的账单,不仅把我刚赢的钱又输掉,还从自己口袋里又掏出200美元也搭进去了!那个管发牌的精明女人,嘴里一声声地说着“sorry”,同时也用一个小木耙子把我的钱搂到她的柜子里去了。

大概所有倒霉的赌徒,都是为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实实在在地把钱输光的。我虽然眼睛还没有输红,心却输冷了——这时候我面临两种选择,一种是豁出去了,把身上带的钱全拿出来赌一赌;还有一种就是先撤出来,冷静一下。我选择了后者,因为我对自己赌瘾来得这么快感到奇怪,在国内从来不买各种彩票,有些彩票还是政府发行的。中国是禁赌的,如果政府不同意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大街小巷地鼓动大人小孩买彩票。只有当街道老太太拿着彩票找到我家里,通知我不买不行的时候,我才被迫地赌一把——买彩票实际上也是赌!在国内不赌,为什么到国外就有了赌瘾?为什么要把钱白白地送给美国人?

连着问自己几个为什么,情绪果然冷静多了,我那点赌瘾来得快戒得也快。或许我还算不得是上了赌瘾,到吧台前买了一杯牛奶,掏钱夹的时候感到裤子口袋里鼓鼓囊囊的,拿出来是一份《金城华报》。这是一份一个人办的报纸,办报人叫张纯青,是昨天晚上他请我吃饭的时候送给我的。我对这份一个人办的报纸充满好奇,由于当时只想到赌,没有来得及看。一个人怎么能办报呢?一个人办的报是一种什么面目呢?

在我的印象里,美国的报纸多得快成为一种灾难了,正如同美国的文化一样——膨胀得几近爆炸。竞争如此激烈,张先生居然还能一个人办一份报纸,他是社长兼总编辑兼撰稿人兼约稿编稿兼跑印刷厂兼拉广告兼搞发行……

我打开报纸,看一个标题《开张头20天事事如意,百乐宫赌桌收入1亿2千万美元》。我心里一激灵,赌场赚钱竟会这么容易?简直就跟到赌徒口袋里掏钱一样方便。所不同的是赌徒们自愿把口袋翻开。

赌场的老板说:“你要想在赌场上赚钱,就自己盖一家赌场。”“在百乐宫开业头20天里,定房中心收到14万个定房电话,有100万人光顾了这座世界上最豪华的酒店。”这些人都是往这儿送钱来的,而且是争先恐后,万头攒动。“仅老虎机一项,就收入1270万美元”——难怪赌徒们把它称为“独臂贼”!这个比喻非常形象,老虎机上伸出一个像手臂一样的摇把,拉一下就把赌客送进去的钱吞到肚里,或者把赌客赢的钱吐出来。但它吞的时候多,吐的时候少。

赌——真是人先天就有的特性。说到底并不是赌城诱惑了人,而是人诱惑了赌城。所以,拉斯维加斯成为世界上发展最快的城市。我见到有刚盖成4年的大酒店就炸掉重建,追求更高级更豪华。因为他们早就把本钱赚回来了。建成百乐宫大酒店,总投资不过16亿美元,以开张前20天的收入计算,不消一年就能绰绰有余地收回全部投资。除去拉斯维加斯,世界还有哪个地方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博彩”业的回报率,真的像中大彩一样。

拉斯维加斯的诞生和发展就像一个神话,在内华达州的大沙漠上,它如同海市蜃楼一般突兀矗立起一片争奇斗富的巨形高楼群。它是独一无二的由一个个大酒店组成的城市。一份介绍材料上说,当今世界上排名前19位的大酒店,有18家集中在拉斯维加斯。这些最豪华的大酒店,造型各异,色彩各异,规模壮阔,富丽堂皇。它是沙漠上的消金窝。也许正是有了它,才使内华达的沙漠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沙漠。

美国人把好莱坞叫做“梦幻工厂”,而拉斯维加斯就是“梦幻之都”。在这里美国人的梦幻成真了。

我不想掩饰对拉斯维加斯的好奇和好感,也许正基于此才上了赌瘾。这要感谢张纯青先生的《金城华报》,它让我惊醒。严格地说,我没有资格成为赌城的赌徒,我送来的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钱。

奇怪的是当我看着报纸,恢复了作家的感觉,原来难以遏止的赌瘾竟渐渐消失了,不想再下场,只想仔仔细细地了解一下手里的这份报纸……《金城华报》不是小报、野报、内部报(美国大概没有“内部报纸”这一说),它是公开面向市场的四开大报——不面向市场它也无法生存。每期12版,办得相当严肃,信息量很大。我在这份报纸上看到了一些我在拉斯维加斯没有看到的东西,《金城华报》所告诉我的再加上我在赌城亲眼能看到的,才是完整和真实的拉斯维加斯。

在我准备写这篇短文的时候,接到张纯青先生的来信,现将其中一段话抄录于后:

“我的报纸在美国之所以能立足,就是认真。精心写作,求精彩、泼辣、独树一帜。不是自夸,美国华文报纸能像我这样的极少。我是有一点自得其乐的。过了年,我将更新设备,提高版面观感,真正摆出大报的架势,发展一下。”

张先生一个人办一张大报,也是一种赌。所幸,到目前为止,他是赌赢了。

19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