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森戈壁,仿佛只有这条公路是有生气的东西。它像一条灵蟒,蜿蜒、跃动,在太阳下闪着黑色光泽。
爬行的汽车则是这浩瀚大滩上惟一的活物了。它像一条船,颠簸摇荡。它毕竟不是无顶的船,我的头忽而撞上车顶,忽而摔在车帮上。我并没有睡觉,眼睛始终盯着窗外。
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灰黑色沙石,沉伏着,等待着,赤裸而又神秘,令人触目惊心。这无边无沿的粗沙碎石是从哪儿来的?又是怎样生成的呢?
它们这样等待了亿万年,在等什么呢?
当它被风激怒的时候,飞沙走石,铺天盖地,摧毁一切,吞没一切。包括人类赖以骄傲的导弹、飞机、坦克、大炮,不过是它口中的一碟小菜。在它平静的时候,也让人感到一种潜在的威势,冷峻地承受了多少朝代的更迭,多少民族的兴亡。历史并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进入戈壁,人立刻变得脆弱和微不足道了。一切生命都变得渺小和谨慎了,似乎纤细之物注定要灭绝。强大的是莽莽原野,是坚韧和粗粝。
望着干燥的荒滩大漠,你老有一种干渴的感觉。体内的水分正顺着每一个毛孔,被焦热的戈壁滩吸走,蒸发。跑了几个小时以后,我们停车吃瓜——汽车的后背箱里总是带着好几个大西瓜和哈密瓜。
新疆的西瓜本来就好,甜而脆,水又多。干渴的我们站在如我们一样干渴的戈壁滩上敞开肚皮吃,真是一种难得享受到的野趣。荒野默默,野风徐徐,尽管骄日烈如火,但身上是干爽的,无汗水,无尘土。
我顿起童心,甩开胳膊向远处投扔了几个戈壁子。还想将啃过的西瓜皮也潇洒地飞抛出去,被司机拦住了。他将大家丢弃的西瓜皮都捡到一起,反扣着摆好。他说这是戈壁滩的规矩,前边的人吃完西瓜,要将瓜皮倒扣,以防被太阳晒干。后边的人如果没有水,凭这些瓜皮就能活命——这算我们进入大戈壁后上的第一堂课。
水上足了精神就足,登车继续前行。
天山在我们的左侧一直紧紧跟随,或者说我们始终跑不出天山的护围。它像地球的围墙,矗立在天涯尽头。我们见到的只是它的北坡,绵延千里没有一棵树木,裸露着连成一体的褐色岩石,有时青棱棱,有时泛一点紫色,似铜浇铁铸。沟沟壑壑,森然惊目,像历史的抑或是大自然的一道道伤口。山顶堆积着白雪,由于山形和山岸无一处是雷同的,积雪分布得千奇百怪,更增添了天山的神奇。
公路在拔高。在我们的右侧又出现了一道山脉。我们变成在大峡谷里行进,视野受到局限,戈壁滩不再是一望无垠了。
这条大峡谷一头通向内地,另一头仿佛直达天上。公路对天山越贴越近,我们的车在沿着山脚跑。不论是翻越这座天边之山,还是登临这座天上之山,不都是到了天上吗?
路越升越高。戈壁滩却渐渐有了绿色。沙石少了,土多了,起伏不平的荒野长着稀疏低矮的青草。
左面的天山越来越高,峡谷却越来越宽阔,右面的山脉变为一片皇陵。草更密,颜色也更绿一些。突然,在我们的头顶上端出现了一汪绿水。汽车像饥渴的马,冲着绿水飞扑过去。水域越来越宽阔。天上的湖——赛里木湖的全貌,奇迹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谁料想得到在大戈壁的尽头会有这般奇境,美景!这里海拔两千多米,赛里木湖是新疆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的高山湖泊。
近500平方公里的湖面一碧如染,晶莹彻底,微风轻掠,绿波涟涟。赛里木湖的北面西面依偎在天山的怀抱里,此处的天山难见秃石,下部郁郁葱葱,松柏参天,上部雪峰层叠,映日成彩。湖的东面和南面是广阔的草场,万绿丛中有一片片游动的白色和黑色,那是羊群牛阵,却不见有放牧人。青山、绿树、雪峰、蓝天、草地、牛羊,全部映照在椭圆形的湖面上。越是靠近赛里木湖,越觉得它成了一片魔湖,变颜变色,忽而湛蓝,忽而深绿,半边青翠,半边青碧。雪峰与草原辉映,湖光与山色竞翠,仿佛把我们的灵魂吸引进去了。
我们钻出汽车,饱餐一切色彩,大口吸吮赛里木湖畔的色泽和芳馥,如同在吸吮一种生命的气息。心里体验到一种不可言传的感情,超然有世外感……
静谧,清畅。一下子找到了大自然同人的连带感,找到了与灵魂相慰贴的东西。原来并未觉察的灵魂本性的深刻渴求,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我突然悟到,人们为什么喜欢旅行?是出于一种心灵的渴求,眼睛吞吃美好的风光,重新投进生命之中。这是心灵的拯救。人人都是地球上的匆匆过客,生而不知从何处来,死后不知到何处去,生存就是旅游。
我们要在这儿翻越天山去伊犁。但时间尚早,我的心里盛满绿色和阳光,实在不愿离开赛里木湖。博里塔拉蒙古自治州的副州长达·刚布,领我们来到一个蒙古包前。迎接我们的是一位身着藏青色蒙古袍的中年妇女,袍子是旧的但非常洁净,束腰紧身,体态苗条轻捷,脸上却有着过多的与身材不相称的褶纹。这褶纹生硬地破坏了她的美貌,她的青春。但遮不住她的风韵,她的气质:善良、质朴、柔韧。她身上有种东西震动了我。她说着蒙语,露出意想不到的真挚和热情,弯腰打礼。我们也还礼不迭。
陪同我们的博州文联主席陶德民同志,精通维、蒙、哈等多种民族语言,向我介绍说,她叫格森,是这座蒙古包的主人。我心里生出疑问,莫非她的丈夫不在家?但不敢多问。
一个穿着孔雀蓝的袍子包着漂亮的黄边的小伙子,牵着一只骆驼,骆驼上驮着两只大水桶,也来到蒙古包前。格森向他说了几句什么,他放开骆驼向我们问好,然后钻进蒙古包拿出一瓶酒和碗。由女主人向我们每人敬上一碗酒,说是下马酒。对我们来说是下车酒。
小伙子名叫嘉甫,身材高大,阔面重眉,仪表堂堂。神情却极为憨厚实在,甚至有几分羞怯。他从骆驼背上卸下水桶,问我想不想骑上骆驼转一圈儿?正中我下怀,我还没有骑过骆驼,且生性好奇,喜欢刺激,在嘉甫的帮助下爬上了驼背。高高在上,前面一团肉驼抵胸,后面一座毛峰靠背,颤颤的,悠悠的,美妙而新奇。挺胸昂首,远眺天山积雪,纵览湖上景色,心情豪迈而恬悦。兜了一大圈儿又回到蒙古包前,我还没做准备,骆驼就曲下前腿,后腿还高高地支撑着,我便一个前滚翻从驼峰上摔了下来。幸好什么地方都没摔疼,眼镜也没有打坏。主人带客人全笑了,这哈哈一笑大家的感情亲近了,自然了。
我们可谓是擅自闯来的不速之客。但对格森一家来说,不速之客也许就是稀客,就是贵客。嘉甫杀羊,点火。格森把我们让进蒙古包,放上桌子,摆出奶豆、大馕,沏上奶茶。
不知是我们的红色桑塔纳轿车停在绿草地上格外醒目,吸引了远近的牧民,还是嘉甫的不同寻常的炊烟,告诉他的邻居们自己家有客人来了。牧民们有的骑马,有的骑摩托车,有的步行,陆陆续续都来到格森的蒙古包。有蒙古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男子,还有一些妇女和儿童。蒙古包里分成四摊,女人一桌,男人三桌。坐了这么多人,并不显得拥挤,前面还有很大一块活动场地。蒙古包看上去不大,容积却很大。许多人抽烟,包里却存不下烟气,通风好,冬暖夏凉。它直接以草地做床,却不潮湿,我和达·刚布坐在新铺的毛毡上,干燥而温暖。大家穿着鞋在毛毡上踩,毛毡却不脏,没有尘土泥巴,干干净净。蒙古包看似简单,实际并不简单,它体现了牧民世世代代的智慧……
达·刚布是蒙古包里年纪最大、地位最高的蒙族人,因此他代表格森一家向我和另外两位同行的文友张少敏、李俊芬敬献哈达。然后著名的蒙族敬酒仪式开始了……
先由嘉甫敬酒,他端着满满一碗酒站在我的面前。我心里打鼓,这么多酒怎么喝得下?可这酒不喝是不行的,你不喝他就会站着老唱下去。但是等到嘉甫开口一唱,我立刻被震惊,被迷住。他的音调该高时则高亢嘹亮,穿云裂帛;当低时则沉厚婉转,多姿多彩。音色中带着天山的雄浑粗犷,带着赛里木湖的辽阔优美,带着草原的恬静自然。他脸上纯情切切,极为投入,好像不是在演唱,而是在诉说。他的声音来自心灵,来自大自然,来自天堂。
我听不懂他的歌词,但感到感情在被提升,心身在净化。
我听过中国和世界上最著名的歌唱家演唱,他们技巧高超,音色辉煌。我为他们热烈鼓过掌。但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感人,这么美好,终生不会忘记的歌声。嘉甫是那么自然,朴实,真诚,不加任何修饰,袍子上带着水印、奶渍、草屑,他的歌声里却真情四溢,创造了一种罕见的气氛,把人带入一种感佩不已的境界。
他一首歌唱完,我不犹豫,没有废话,扬头把一碗酒一气吞下。莫说是一碗酒,就是一碗酒精,也会一口吞下。我生怕一个推让的动作,一句客套话,破坏了嘉甫创造的这气氛。
他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酒敬到谁的面前,谁便一饮而尽。蒙古包里极为安静,只有他的歌声在激荡,无边的激情在漫溢。
他唱得也许是一首连续的长歌,当他把酒举到刚布面前,举到他的姑姑菊德面前,举到他母亲面前的时候,歌声变得沉郁、悲怆,流露出一种至纯至孝、倔强而又自豪的情感。我心中涌动着一股美丽而又疚痛的感觉,禁不住眼睛发潮。不觉抬起头,见男人们全都低着头,女人们满脸都是泪。身为主人的格森哭着笑,笑着哭,泪如滚珠。
在内蒙古生活过多年的少敏君,大概在歌词中听懂了什么,在我身边已哭出了声。泪光闪闪的陶德民老先生悄声向我作了简单的讲解:
“他唱的是自己的身世,我是牧民的儿子,在草原上长大;母亲29岁守寡,扶养我们弟兄7个成人,吃尽万苦千辛……”
我知道了他歌唱的内容,眼泪止不住也流下来了。他的大哥中专毕业后在州里当了个经理一类的人物,他的三弟是武警部队的战士,其余的弟弟们还在上学。只有他继承祖上成了地道的牧民,照顾母亲,支撑着这个不寻常的家庭。
嘉甫已经24岁,准备明年春天结婚。
他敬完一圈儿酒,他的表姐乌云站起来重新为大家敬酒。她曾是州文工团的舞蹈演员,音色甜美柔和,用专业演员的技巧和风度,把蒙古包内的气氛引向轻松和欢乐:
把斟满纯情美酒的金杯高高举起
赛里尔白登赛哎
献给尊敬的客人
庆贺我们今天在这里相聚……
乌云唱毕,她的母亲菊德,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站起来先高歌一曲蒙族的长调,苍厚悠远,朴茂深沉。然后一首接一首,她自己放得开,别人的情绪也随着她的歌声飞扬。
菊德已50多岁,但老得漂亮,老得潇洒,体健神旺。生命还在散发着朴实、快乐、丰富、清新的气息。大家都浸沉在赤裸裸的诚实的快乐之中,相互之间感到特别亲近,特别美好,空气一片洁净。
蒙古包里似乎盛不下这巨大的逐渐高涨的热情和欢乐,几个男人带头,大家便一窝蜂地冲出蒙古包,在草地上围成一圈儿,尽兴地唱,尽兴地跳。
天空忽然飘洒下一阵细雨,不仅没有扫大家的兴,反而助了兴。女主人格森忙里偷闲,换了一双半高跟皮鞋也上了场,舞姿还相当优美。她毕竟才只有46岁。我揣度着她的心境:突然闯来几个不速之客,招引得亲戚、邻居都来了,她的家像办喜事过节日一样热闹、欢快。打破了往日的平静,也引出了对许多往事的回忆。丈夫去世的时候,大儿子只有13岁,最小的儿子还在肚子里,放牧、带7个孩子、顾家、顾草场,更不要说一年两度的大搬家——迁场,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天灾人病,全压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身上。她有过悲痛欲绝的日子也有过感到活不下去的时候。改嫁容易,做烈妇容易,做寡妇难。做寡妇并教子成人就更难了!
她终于守住了自己,守住了儿子,守住了简单,守住了纯朴,于是也守住了自己赢来不易的幸福和欢乐。悲痛和不幸也是一种财富,给了她意想不到的收获和喜悦。儿子们都长大成人了,且很有出息。
真是缘分,格森的大儿子阿尔肯,不知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还是凑巧定在今天回家来看看,当草地上的歌舞进入最热烈奔放的时候,他出现了。
穿着跟我们差不多的衣服,也是大高个,一盘圆脸,那笑容跟他弟弟差不多,老实,腼腆。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草原青碧如洗,空气清洁芳香。远山如黛,苍苍莽莽。湖面上有白色气团升腾,浮动,如梦如幻……
阿尔肯邀请大家重新回到蒙古包就座,他以家庭长子的身份又从头给大家敬酒。和嘉甫相比,他更像一个专业的歌星,嗓音淳厚、圆润、悠扬。别人数不清,他自己也记不清会唱多少首歌,并可以纯熟的用蒙、汉、维、哈等多种语言演唱。每首歌都唱得很地道,却不费力。
他敬完酒,嘉甫抬上来大半只煮熟的羊,冒着热气,散发肉香。
按规矩阿尔肯把刀递给我,让客人先动手。
在陶德民老先生指导下,我割了一块最好的肉,用右手托着送到阿尔肯的嘴边,他吸溜一声一口吞下,又回赠了我一块。嘉甫又端上大盆的手抓面,宴会就正式开始了。
我的五根手指直接参与,却不如两根筷子和一个调羹灵便好使。单抓肉还可以,想抓起拌在肉里的面条可就难了。不得不蹲起身子,两只手一块下,往嘴里捞。
我完全放松了,狂热得忘形了。心里有一种净化感,胸中的尘垢积闷一洗而净,心上的厚茧脱落,像孩子一样赤裸了,真实了,信任自己和周围的朋友,也非常喜欢他们和自己。今天与其说是格森一家的节日,不如说是我的节日,我的心魂的节日。
我的灵魂里响起一种乐声。
席间,格森作为一家之主最后向我们敬了酒。她神情虔诚而和顺,一言一行都有善良的内在境界的烘托,显出一种高贵的气质。她的款待和奉献是真心的,而且为对别人的款待和奉献感到快乐。这种真情正是灵魂的生命。
她那清美、柔弱而又强大的灵魂,令人炫目,令人想亲近她,敬重她。
我向格森一家,以及她的亲戚、朋友、邻居,还有老州长刚布,睿智、飘逸、随和的陶先生回敬了酒。我没有唱歌,我的歌声还没有那么善解人意。我只能说我的感受,我的感谢。
我想起了成吉思汗的一句话:“世界上只有一个最好的女人,便是我的母亲。”
我多想有机会把自己的家人、朋友、同事也带到这个蒙古包里来,让他们感受一下怎样做母亲,怎样做儿女,怎样做亲戚、做朋友、做邻居。人是多么美好,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多么美好!
人类苦苦追求的文明境界,恰恰在这天山脚下在这赛里木湖畔的草原上让我们体味到了……
不知不觉,我们在格森家呆了7个多小时。我们当天还要翻越天山,还有近300公里的路程要跑,虽然舍不得离开格森的蒙古包,也不得不辞行了。喝了刚布送过来的上马酒,不知说了多少声“再见”,挥了多少次手,最后还得钻进汽车。
汽车在撒欢似地翻坡越岭。许久许久,大家都不说一句话。心里恋恋的,像失落了什么。意识还不愿从格森蒙古包里那种良善无争的氛围中出来,耳边还响着嘉甫的歌声……
我忽然也想唱,也想喊。却记不得曲调,只记住后面的三句歌词:
“……到此方知滋味别,粗衣淡饭是家常,养得一生一世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