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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本色 第2章 面对自然

陕北纪行

不过,我站在山环水绕的桥山之巅,透过苍翠的松柏极目远眺的时候,真的在心底祈 祷黄帝:保佑黄土高原上的他的子民;保佑青化砭那对在土炕头上包着饺子,依然吃苦受穷 的老两口;保佑安塞上不起学背了沉重的柴担往家走的农家娃;保佑那个15岁退了学,跟着 亲戚跑长途,已满嘴江湖腔的小后生;保佑……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头,瓦窑堡的炭”,“面条像腰带,避雷针头上戴 ,陕西姑娘不勤快,板凳不坐蹲起来。”哼着陕北的顺口溜,我来到了陕北黄土高原中央地 带,宝塔山、凤凰山、清凉山环绕四周,远在三千多年前的夏朝即有村镇的山城延安,这座 当年国民党眼中的“共党老巢”,中国共产主义革命史上的“革命圣地”。

在1937年至1947年的十年间,延安一直是中共中央的所在地,大凡重要的会议和决策都 是在这里举行、决定。***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至今仍是文艺政策的一 个重要坐标。今天,这里完整地保留着杨家岭、王家坪、枣园、凤凰山等多处革命胜迹,有 ***、朱德、***等中共领袖人物的故居旧址,供对中国共产主义革命有兴趣的游人和 研究者参观、朝拜。但市场经济的引入,使革命圣地也逃不掉商品味,以前还是免费瞻仰、 凭吊,而今接受革命党史教育每人每地至少要付5元钱的代价。甚至听当地人说,王家坪已 承包给个人。租景照相渐成风气,主人围起最佳摄影角度,按一下快门1元钱。延安最显著 的标志,是九层44米高的八角形砖砌阁楼式宝塔,宝塔山因此而得名。令人遗憾的是远观尚 使人心仪,登高则内宾需8元,外宾需15元。其实,商品意识才刚刚进入延安人的大脑,生 意人也还实在,不太需要心眼。即便这样,贫富差距已经显现出来了。

王家坪的一位工作人员,1983年参加工作,现在每月拿274元的工资。如果仅是如此, 他的生活也就刚刚过得去。但这位聪明能干的小伙子,主动承担起王家坪革命旧址的保卫工 作,每天夜里睡觉值夜班,白天开店铺,做买卖,挣了些钱,花一万多买了辆西安产的古城 牌三轮摩托,没事的时候拉着游客观光,再多挣一份钱,贴补家用。他有个两岁多的儿子, 生活过得蛮舒心,知足,他最得意的是,不久就可以分到楼房,告别窑洞。

像这样的年轻人,延安还有很多。借上几万块买辆面包车跑长途,三年还本,就可以挣 不少了。开饭馆、做小买卖的青年人也不少,以后还会更多。但延安大部分人的生活品位和 质量有待提高,追求物欲的同时,忽视了精神生活和教育中兴,未来将付出惨痛的代价。人 的纯朴善良不能替代文明,更何况这种人性善的朴素本质,将随着延安的进一步商品化而退 化并最终消失。书店里书少、人少,娱乐厅开始爆满。青年人正由观望到参与,他们开始在 乎每月消费100多元的烟酒之外,再加上打台球和游戏机的花销。以其低收入来衡量,将出 现非常可怕的赤字。这恐怕会导致一种精神道德的沦丧。“延安精神”今天在延安就已经不 复存在了,发扬光大更显得子虚乌有。

10月1日国庆,我听到《新闻联播》里讲,祖国各地以各种形式迎国庆。可我在延安街 头几乎看不到一面五星红旗,没有任何形式的庆祝活动,只是买炸羊肉串的排起了长队。晚 上正赶上演周润发和梁朝伟主演的枪战强片《枪神》,延安电影院里人满为患,繁乱嘈杂, 乌烟瘴气。延安人似乎特别爱吃瓜子,影院门口有好几辆大板车装满了炒好的瓜子,看电影 的差不多人手一包。银幕上枪声大做,血肉横飞,观众席里瓜子皮雪落,仿若众鼠集会一般 。事实上,看这样一场电影10元钱,对延安人来说算不上便宜。

我在往太和山道观的路上,认识了一位卖水的妇人,和她两个上不起学的女儿。她和丈 夫每月加起来挣两百多一点,刚够吃饱肚子。孩子的衣服是买来粗布自己做。大女儿13岁, 上到5年级退学,因学费太贵。7岁的小女儿索性就不上了,她已学会帮母亲卖水,能清楚地 记住不同矿泉水的价钱。这位母亲告诉我:“有钱人盖房子,没钱人住窑楼(土窑)。女娃上 学没有用,也学不出来。学费贵,老师有的不好好教。长大嫁个汉就算了。俄(我)穷,没办 法。”

延安很多人的观念还很陈旧,经济自主的意识比较淡薄。这样,教育上不去,经济也发 展不起来。一位转到临潼上学的初二学生对我说:“教育上不去,延安没有希望。教师素质 不高,经常体罚学生。上课不负责,下课忙挣钱。”他的父母都在延安邮政部门工作,效益 不错,两人一月收入1400余元,自然有能力把孩子转到条件好一些的学校,以期孩子学成出 息,考到西安这样的大城市,永远离开穷山沟。

现在延安的青年一代,对延安作过中国共产主义革命的中心和圣地,那种强烈的自豪感 已明显减弱。甚至有的青年抱怨,在战争年代,延安人民为中国革命的胜利付出了巨大牺牲 ,是哺育、壮大红军的摇篮。而革命胜利了,延安似乎被忘到了脑后。即便是当年在杨家岭 见过***的一位78岁的卖枣老汉,提起***在1947年3月18日下午6点离开王家坪,随中 共中央迁至石家庄附近的西柏坡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延安,心底也是有些许的不解和牢骚 。他淡淡地说:“***忙国家大事,顾不上回来。”中共领导人物只有***在1973年回 过延安,当他看到革命老区的人民生活依然是那么的艰苦、贫困,难过得流下了眼泪。他乘 坐的吉普车陷到泥里,忠厚纯朴的百姓硬是用双手托起吉普车走出了泥地。

总体来说,延安市区人民的生活水平比以前提高了许多,至少是超出了我的想象。但我 的忧虑在于,庞大的基层政权组织,能否真正担负起商品经济发展的协调和引导作用,并使 这种能力的提高真正得益于教育,而非仅仅是在商品经济的洪峰潮流中随波逐流。那样,经 济的发展将不能与现代化文明的要求相吻合。无论如何,延安的发展,还要走一条相当漫长 的路,在这一过程中,要把商品化可能带来的负效应尽量降低,以免畸形长成了再做整形手 术可就麻烦了。这是有前车之鉴的,不能只顾经济而不顾其他。至少目前,过去有着泱泱之 势的滚滚延河水,已被河道两旁的工厂、企业严重污染,加之今年陕北干旱,延河已成浊浊 黑流。延河水与宝塔山交相辉映的自然景观消逝了。难怪有位李工程师作了这样一首讽刺现 实的打油诗:“滚滚延河流黑水,巍巍宝塔颤巍巍,延安精神放光芒,照得穷山响叮当。” 这当然不全是事实,却也是一种针砭。

若论天地阴阳,延安还真算得上是块风水宝地,河、塔、山、寺,样样俱全。按迷信说 法,中国共产党借此根据地而统一大成,一定是借了风吉水利的光。这且不管它,位于延安 城北、南隔延河与宝塔山相望的清凉山,确实景色秀美,题刻遍布,并以保存大量石窟闻名 。

清凉山的山门处有一牌坊,上书“清凉第一”,两边对联为“二水绕座晨望嘉岭塔边烟 ,八景环山夜对凤凰楼上月”。万佛寺石窟依山而凿,共有万佛洞、三世佛洞、弥勒洞和释 迦洞四窟,共计大小石雕佛像万尊,雕工细腻,神态殊异,栩栩如生,实是古代雕刻艺术的 杰作。最大的万佛洞开凿于隋唐,盛于宋,金、元、明各代有过重修,洞高6.7米,宽17米 ,深14米,中央台基上有三尊大佛像,窟内四围及大屏石柱上布满神态各异的浮雕佛像万余 尊,蔚然壮观。洞前两门刻有菩萨,石壁上也有较大的两尊。东屏柱正面浮雕刻的是佛祖涅

的故事,弟子围棺而泣,壁柱上还雕有15级浮图,翼角飞翘,玲珑剔透,塔下16尊罗汉 像,姿态神情,惟妙惟肖。

万佛洞左侧的三世佛洞,有东、西、北三壁雕像,正面是骑着青狮的文殊和骑白象的普 贤两位菩萨。两壁靠洞口处雕有威风八面的韦驮和增长天王。

弥勒洞建于明代,洞内正中两米高的莲台上,端坐着一尊1�8米高的大弥勒佛,心宽体 胖,喜笑颜开。石壁上还刻满了许许多多的小佛像,洞口两侧是那著名的对联:“大肚能容 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清凉山面西的一处崖壁一块巨大石盖凌空飞出,石上自然风化侵蚀的沟状石层纹理,宛 若浮云。每当夕阳西下,落日斜照,石上烟云顿然生辉。加上延河水的波光映衬云石,更是 霞光异彩,绮丽纷呈,五色变幻,此处景题“宛若云霞”,果不虚言。不远的地方,有一口 六角形的“月儿井”,月明星稀,沿井俯身下望,井底涌出一弯瘦月,与皓空皎月交相辉映 ,无不使人赞叹。

“诗湾”与“水照延安”两景亦奇妙有趣。“诗湾”是在一狭长湾状崖壁上题满了刻诗 ,也称“诗中画”。闲情在此,吟诵雅句,实在是一番好境界。“水照延安”更是有趣。一 处石崖下有月牙状瘦长石槽,里面盈满水,将头贴近槽角,以眼侧视水中,延安全景缩收眼 底,好像一晶莹秀美、玲珑雅致的山水盆景,令人叫绝。

如果有兴致,坐在悬空的清凉亭上,远眺宝塔山,俯瞰延河水,任思绪纵横驰骋,镶满 脑子的诗情画意带你浮出红尘,在落日余辉中独饮心灵的那口活泉,便真的入了佛地一般。 在华丽与庄严的佛法智慧海洋里遨游,我即是西方了。

但我没有忘记,还有生灵在受苦。我要到他们中间去。

还是在电视节目里,最早见到令人激赏的陕北独具特色的腰鼓表演,被那粗犷豪放的 舞阵所震撼,其中尤以安塞腰鼓名气最大。安塞人身着紧身白衣,上披坎肩,腰围战裙,脚 穿缀有英雄花(陕北人叫“火胆”)的布鞋,仿若古代的武士。他们腾挪闪跳,旋转蹦跃,边 舞边打边喊,在大鼓、锣、钹和唢呐的助阵下,以灵活多变,令人眼花缭乱的套路,造成浩 大壮阔的声势,动作刚劲有力,独具阳刚之美。

我想一定是这亢奋的鼓声,把我带到了安塞――这座陕北小城。在延安去安塞的长途车 上,人挤得很满,活像一听密封的沙丁鱼罐头。尽管早晨的气候已经很低,但我还是被车上 云雾般缭绕不散的劣质烟草熏得拉开车窗,使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陕北男子多喜欢抽烟, 差不多是人嘴一枝,年岁大的还常含着管旱烟袋,难怪我常能从陕北的婆姨们身上嗅闻到一 股呛味,原来是毒源的熏陶。

我旁边挤着一位18岁刚成年的安塞后生(陕北人这样称呼未婚男人)。他家住在遥远山村 的土窑洞里,下了车需再坐四个小时汽车,然后走30里山路才能到达。姐弟三人,姐姐已出 嫁,姐夫是个庄稼汉。他这就是去姐姐家,要是回家去看父母,国庆放的几天假全得扔在路 上。家里还有个上初中的弟弟。一家的生活全靠父母种地来维持。赶上好收成,一个月能落 下300多元。而他一个人在延安上卫生学校,一年的学费是400元,每月吃得再省也要花掉15 0元。莫名其妙的窑洞建设税是免掉了,但每年的土地税和树木税等还是要花上200多块。倘 若是自费读个中专,三年要交2万元。而教师的水平、素质如何呢?教师大都是当地人,也仅 是中专毕业。一方面是外面的人才不愿来,另一方面,即便本地鸡窝里生出个凤凰,他也得 飞到异地觅梧桐,根本留不住。

他的父母这辈子只到过延安。说到这,他的眼圈儿红润了:“北京是想去,可怎么去得 起。他们现在只想种好地,供我上完中专,考西安的医学院。”我把头转向窗外,喉咙有些 哽咽,抑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我的眼前浮现出他的父母,一对黄土高坡孕育的儿女,中国 真正贫苦的农民,面朝黄土,背负青天,辛勤地耕耘劳作着。他们上过小学,已比文盲的祖 辈强。他们巴望着自己的后代再超过自己,考到大城市,不再种地。但当他告诉我,由于今 年干旱,夏粮无收时,我终于哭了。

看到路上跑着的一辆辆油罐车,他对我说:“安塞发现了油田。许多脑子灵的后生,借 钱买车运油发了财。捞钱的人没文化,上学读书的又没有钱。”这最后一句话,就像针把我 的心扎出了血。

陕北人性子直,热情好客,没花花肠子。邻座的见我和后生紧着聊天,也不时插上一言 半语。坐我前座的婆姨四十出头,在县印刷厂工作,月收入200多元,赶上活多,能挣到300 元。她有两个娃,大的上初二,小的刚5岁,是超生的,被罚了1300元。她说哪怕自己再穷 再累,也要让孩子好好读书,长大了一定要离开穷山沟,别再回来受穷受累。旁座的屠户, 倒是想得开。他每天卖80多斤的肉,一斤里赚5毛,一个月就是1000多块,养两个孩子,生 活过得挺好。他说:“娃们上不上学不打紧,何必找那份累呢。能挣钱就行。怎么不都是活 一辈子。山里的娃能学成什么名堂。日子过得去就挺好,想得太远没用。”在安塞下了车, 我见道旁的玉米地里有几个娃挎着篮子在捡拾玉米,准备回家喂猪的,便上前和他们闲聊起 来。我问他们怎么不上学,辍学在家的姐妹俩笑着说:“上学有啥意思,我不喜欢上。学费 又贵,也上不起。光买东西就不少花钱。”她俨然大人似的给我算起账来,“买袋面要67块 ,一斤猪肉6块8,粉条一斤4块,除了这些,就没钱上学了。”她说得非常轻松,轻松得让 我心里像压了石头。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照相机,为一个失学的 女娃留了影。

听说县里建起了一座希望小学,我满怀着欢欣顺着河道,过桥,来到校址。从外表看, 这所小学建得非常漂亮,三层楼,背倚一面凿满了窑洞的黄土坡,就像脏兮兮的秃小子堆里 忽地站出个俏姑娘。学校放了假,操场上只有四五个孩子玩耍。见到我这个陌生人,一点不 羞怯,而是围拢来,问我是啥地方来的。

这所小学是深圳龙岗区平湖镇平湖村出资30万兴建的,所以起名叫“平湖希望小学”。 我不懂基建,不知像这样一所小学花30万能不能建起来。假如可以,那我就不知县政府何以 还要集资100余万。多的钱哪里去了,这可是百姓为后代能受教育付出的血汗钱。但愿我这 只是臆测。我最后给希望小学的孩子们照了相,其中一个孩子的父亲正是这所小学的校长。 往回走的路上,遇到了陈老汉。他背着一大捆干透了的玉米秆,当柴火烧的,正打算放在路 边歇脚。我就和他攀谈起来。

我问陈老汉(其实他刚过50岁),现在日子过得怎么样?苦不苦?老人像是准备好了答卷, 快言快语地叙说起来:怎么不苦呢,大官大捞,小官小捞,书记、乡长都富了,卖地赚了多 少钱谁也不知道。县里发现了油田,县委书记批条子,收了钻采公司70多万元。群众反映到 上面,调查的结果只是把他调到了延安。原因是证据不足,他说钻采公司在延安给他买的房 子,是自己借钱买的。那么请问,以他书记不丰厚的工资收入,该如何偿还买房的巨额开销 。陈老汉淡然地说,还不是因为上面有人。

政府修公路,占了陈老汉的地,县里从卖地的收入中分给他8000元。这差不多就是他的 家底了。陈老汉感叹到,这年头,钱不值钱,还不好挣。有权有钱的想不起穷苦人,最后就 苦了种地的。可种地还得听县里的指示,一说种果树赚钱了,就种果树。粮食少了,花钱买 又贵,米要一块五一斤,面要60多块一袋。前些时候他的老伴生病住院,半个月就花去住院 费(一天4元)、医药费1000多元。没等病好就出了院。穷人看病难啊!

县里对水利重视不够,水渠不少,就是没水。水渠坏了,没人修。抽水灌溉,代价又高 。上面也不来人,来人也没有人管。县长、书记坐着小车下来,到各乡吃喝一通,就算视察 了。老汉难过地说,贪污就贪污,吃喝就吃喝,没人管哪。以前***在,说了话下面能听 。现在没有人听了。有的地方,县里考虑赚钱,指定种烤烟,可种烤烟的效益还不如种粮食 。没办法了。每年还要有春、夏、秋三季“大会战”,每家出一名壮劳力,平地、挖水渠、 修路、栽果树。参加“会战”算义务劳动,不挣钱。可要是一个劳力不上工,队长就要罚十 块钱,白条都不打。队长自然乐得买烟抽,买酒喝。百姓的怨气不小,大多觉得这种“会战 ”收效不大,水渠修了也没水。我在县政府大门对面的墙上,看到了“安塞县廉政公开栏” ,不知道这“廉政”在对上面有个交待的同时,是否还包括听听百姓的怨声和牢骚。有时候 ,牢骚是金呀!

陈老汉有两个女儿,一个女儿还在上学。说到上学,他又来了气。安塞县中学新学期学 生报名进校门要花20元买门票,这可真是天下奇闻了,一定比腰鼓声传得更远。买了校门票 ,需再交250元的报名费,然后才是学费,学外语的还要多交500,听说最近涨到了1000。而 老师也不专心教书,下了课多忙着做生意挣钱。关于报名买门票,民怨太大,反映到省里。 一定是上边来了人,要不怎么退回来两块钱呢。

天渐黑下来,我在县城街道上边走边等回延安的车。看见路旁有一家里面黑洞洞的卡拉 ok歌厅,好奇心驱使我把头探了进去。不曾想一下子出来四五位安塞小姐,热情把我请到里 面,问先生唱不唱歌,有小姐陪的。我行家似地问怎样消费,小姐告诉我门票5元,唱一首 歌5元,小姐可以陪唱、陪舞,小费30元即可。偌大的歌厅尚空无一人,我说我不会唱不会 舞,只是随便走随便逛。我问小姐,现在陕北的年轻人还唱民歌吗?小姐说唱的人越来越少 ,后生女子多喜欢港台流行歌曲。难怪我这次在陕北坐了那么多趟长途车,司机放的录音全 是清一色的流行歌,许多我还没听过。也许用不了多久,陕北的城里人会把纯朴和民歌一道 让位给市场,人情也会随之商品化。这一点,我已在宜川和洛川看出了苗头。以后若再寻陕 北的民情民风,恐怕只能跟着砍柴的农家娃往山里走了。

蟠龙是个小镇,因当年共产党歼灭胡宗南不少部队,取得蟠龙镇战役的胜利而闻名,蟠 龙大桥的对面即是革命烈士陵园。

天空刚下过小雨,阴着脸。我顺着弯曲泥泞的碎石路,拐进一户只住着一孔土窑的农家 。夫妻两口子,养了一男二女三个娃,均因上不起学闲呆在家里。男娃有时帮父亲放羊。两 个女娃正滚在炕上陪母亲,见我要照相,直往母亲怀里钻。

这家的汉(陕北人称呼当家的男人),也就是40岁的样子,种着七八亩地,一年需交100 多元的土地税。为使日子过得好些,他借了一万多元以每只240元的价钱买了41只羊。每只 羊每年也要交3块的税,不知叫什么税,上边来人收钱就给。我问他借的钱多长时间能还清 ,他说要看羊的发展。如果吃草足,长得快,生了小羊卖了好价钱,还起来就快些。我又问 他挣了钱想不想让娃们上学读书。他说还是上不起,一个娃一年两次报名费是50元,学费是 400元,由于他是外村的,还要补交“外学费”100元。这样的负担,他实在承受不起。再说 ,他是惦着攒钱建窑洞哩,现在是一家五口挤在一张土炕上。

然而,村里却有钱重修了山头上的药王庙。每年阴历四月二十八,村里的男女老幼都来 赶会烧香。我有时爱凑个热闹,居然爬到坡上去求签,谁想竟是一个关于情感婚姻的上吉签 。而我这人,向来在这方面不顺畅。但愿药王保佑吧。

从坡上下来,远远见一位头扎白羊肚手巾的老汉闲坐在路旁的一截石柱上出神。这是我 在陕北走了几个县所见到的惟一一块白羊肚手巾。我打小时候就记得陕北人是扎白羊肚手巾 红腰带的,不想真到了陕北,也还是难寻这“民粹”。

过了一会儿,老汉的儿子和孙子也来了,这才有了照片上的祖孙三代的合影。老汉今年 67岁,瘦黑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记录下岁月的沧桑和艰辛。他有七个孩子,五男二女 。这位40岁的中年人,是他的二儿子,也已有了四个娃。想想这日子过起来就不容易。

我问中年人,政府强调要切实减轻农民负担,这里落实得怎么样。他满面愁容而又无奈 地告诉我,不种地吃不上饭,可现在地也快种不起了,化肥、农药都涨钱,种一亩地一年需 花200块,年底收成好可赚出200块。他种了30亩地,一年可挣6000元左右。每年夏、秋两季 ,要交教育附加费120元,民兵训练费38元,树木费166元,真正应交的农业税154元。农民 意见大,没有用。政府派制安员下来收税,农民哪一项也不能少交,更不敢不交。如果不给 ,制安员要加倍处罚。若再不交,就会派人到窑洞里把值钱的东西抄走,有的时候还会打人 。

我越听越气愤,涌上一股书生气,就问他们为什么不到上面去告。难道县里就不派人下 来调查,来管一管吗?老汉摆摆手,像是把一切看透了。他说,父子俩都是中共党员,一年 到头难得有一次组织生活,也就是读读红头文件,提意见根本没有用。县里也从来不下来人 。到县里告状,一是没人,再说连门朝哪开都不知道。乡长是上面任命的,下到村里,就是 到村干部家吃吃喝喝。村长、书记一年有300块的补贴。说到这,老汉又怀念起了***。 他说,***在的时候,就是农业合作社,农民缺少自由,别的政策都好。现在是除了农民 有了自由,别的什么都没人管了。修乡村公路,该是政府拨专款的,没钱了也找农民要。老 汉的眼角闪出一丝泪光,他叹了口气,哀怨道,农民真是可怜,赶不上好领导,就没有希望 了。看来,中央光有好的政策还不够,政策的贯彻落实全要通过农村县、乡和村三级组织, 在一个环节出了纰漏,就可能会造成农民的负担。而这“三级跳”的形象直接影响着政府在 农民心目中的地位和信誉。因此,提高农村基层管理人员的素质,认真为农民排忧解难,力 办实事,而非雪上加霜,把农民当成待宰的羔羊,变得更为重要。种不好地是农民的责任, 农民种好了地而落不下钱,恐怕就是政府的责任了。

农民的真正出路在哪里?

延安行给我的震撼来自人生和自然两方面,人文的我已深刻体味到了,这一次是要经受 自然奇观的冲刷了。

壶口瀑布位于宜川县的东部壶口乡龙王�,是黄河第一大瀑布,也是仅次于贵州黄果树 瀑布的华夏第二大瀑布。

驱车往宜川的公路两旁,有几十公里长的连绵开阔、层峦叠翠的森林绿化带,初秋时节 已是层林尽染。谁说秋的颜色不如春的绚丽,远远望去,一丛丛、一簇簇猩红的、鲜黄的树 叶交相叠映,那色调、那风姿,却比春的姹紫嫣红,百花争艳,更多了几分厚重和深沉。

同时,路旁的田地里,也遍种着像列队方阵一样整齐的深褐色的烤烟,细细的秆,却挺 起直直的腰,在秋风中示威。我不知这是不是同安塞一样,县里想把烤烟作为县财政的主源 之一,也不知道农民们是否心甘情愿地用烤烟来换口粮。但中国确实是个烟草消费大国,如 果每年从烟草利润里拿出个零头,那么就将有无数的失学儿童重返课堂。看着眼前一片片从 车窗旁一闪即逝的烤烟,我就想我们这个民族从近代以来,受烟草的毒害太深了,血液里浸 透着高剂量的尼古丁。我只知道,有不少烟草公司都是各地方上的利税大户,他们可以轻易 甩出些钱来,赞助些轰动时效的评奖或者赛事。也许是我太孤陋寡闻,至今还没听说哪家烟 草公司拿出些钱来,捐助教育。可能这些有太重的烟气,教育承受不起也未可知。

打开车窗,已能听到吼吼贯耳的水声了,仿觉有一团水气扑面而至。这壶口两岸,高山 对峙,峻峭险拔。黄河之水天上来,万里奔腾至此,二三百米宽阔的水面,突然收缩为四五 十米,砸入五十多米深的壶形狭谷,激起数十米高的气浪,织起一道天然的雨雾屏障。滚滚 黄流,这时不再是黄的,升腾起来的,是银白色的雾霭,清风一吹,能飘进站立河岸两边的 人们的眼睛,甚至打湿了你的衣襟。看那气势,就好像万匹奔腾的烈马,呼啸着踏起漫天弥 漫的黄色尘埃,闪电般越入深深的峡谷,疾驰而去,那白色的身影却永远留在了尘埃之上。 又好像一群震怒的猛虎,长啸狂吼,用利爪把大地撕开一条裂缝,瞬间即蹿跳得无影无踪, 只有那宏钟般雷响的虎啸在空气中回响,不绝于耳。

据当地人介绍,一年四季,壶口瀑布风神姿彩各异。夏秋季节,雨水多,山洪汹涌,浊 浪排空,瀑布面最宽可达100多米,气势磅礴,方圆数里,水气遮天,真“天下奇观”。冬 季,黄河冰封雪冻,壶状的石槽边挂满了瀑流冰凌,活像一位冰清玉洁的绝代佳人,裹紧雪 白晶莹的披风,在冷雨中娇羞地谛听那空灵曼妙的滴水声。春季,冰雪消融,巨大的冰凌解 冻,乍裂抛落,仿佛崩山的巨石,轰鸣着滚流走了。

我在壶口碰上了半阴天,没能饱赏涂满落日余辉的壶口瀑布。这是惟一的遗憾。第二天 ,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万里无云,晴空湛蓝澄澈。我坐在赴黄陵的长途车上,想象着壶口 的美丽,从壶口腾起的漫天水雾已被阳光折出一道五光十色的虹桥,与长天相连,天地悄然 一色,一定是祥瑞的佛光普照众生了。

水于山中流,山于水中立,佛光伴尘埃,缘起度众生。

轩辕庙、黄帝陵是我延安行的最后一站。我先是在“人文初祖”大殿虔诚拜谒了中华民 族的始祖轩辕黄帝,便径直登上了位于桥山之巅的黄帝陵。桥山面积8500余亩,郁郁葱葱的 古柏多达86000余株,且多在千岁以上,是中国最大的柏树群。

尽管沿途及许多古柏枝干上挂着“一级防火区,严禁烟火入内”的标牌,但陵前仍旧是 香火旺盛,烟雾腾云。原来,卖大把大把的圣香也算旅游收入呢。倘若黄帝九泉下有知,晓 得了五千年后的子孙,在这块净土圣地之上对他老人家要买门票而朝拜,会作何感想。当然 ,旅游业为世代守护这里的百姓解决了温饱,黄陵甚至成了旅游收入的代名词。黄帝会为这 份恩泽感到欣慰吗?

不过,我站在山环水绕的桥山之巅,透过苍翠的松柏极目远眺的时候,真的在心底祈祷 黄帝:保佑黄土高原上的他的子民;保佑青化砭那对在土炕头上包着饺子,依然吃苦受穷的 老两口;保佑安塞上不起学背了沉重的柴担往家走的农家娃;保佑那个15岁退了学,跟着亲 戚跑长途,已满嘴江湖腔的小后生;保佑……

1995年10月23日

(原载《湖南文学》1997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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