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颗挚爱的心永留人间!
1923年8月17日下午,美国邮船杰克逊总统号载着一大批中国的精英,驶离上海黄浦 码头。这些精英多来自清华。那时的清华无疑就是一所留美预备学校,高等科的学生大都一 毕业,便成批结伴“放洋”。刚从燕京大学毕业的冰心,是第一次离家远足,同行的人中只 有许地山和陶玲两人相熟。为排解思乡离愁的别苦,他们常在一起栏前极目远眺,观海上日 出,望粼粼碧波,或到甲板上散步、集会、玩抛沙袋等游戏。
冰心对相伴左右的许地山始终以师长相待。她应感觉得到他对她的暗恋,尽管她对他也 很有好感,却早有声言,一不嫁军人,二不嫁文艺同人。也许还包括不嫁丧偶或离过婚的。
冰心是1920年在燕大课堂上与这位长她七岁的“乡长老师”认识的,当时他是周作人的 助教,并时以高班同学的身份替老师讲课。他为人敦厚、热情、风趣,课堂里总是笑声不断 。他们真正相熟,是从编辑《燕大学生周刊》开始的。三个男生编辑是许地山、熊佛西和瞿 世英,两名女生编辑是冰心和一位陈姓同学。这种活泼的课外活动,使他们成了亲密的好朋 友。两人的纯洁友谊与其生命相始终。
不知是因为感到情缘未到,还是对冰心的有意回避有所察觉,许地山始终把深沉的爱恋 埋在心底,未加表白。但他希望自己心爱的人找到真正的幸福,并无论何时何地,都愿为她 做任何事。正是他一次“阴差阳错”的热情相助,牵引出冰心日后的爱情。
忽一日,正在甲板上玩抛沙袋游戏的冰心想起先她赴美的贝满中学同学吴搂梅的信,说 她弟弟吴卓是本届清华毕业生,可能同船出国,望给予关照。冰心和清华男生不熟,到舱中 找人又多有不便,只好求助许地山去把吴先生找来。孰料一班有两位吴先生,此吴非彼吴, 此吴者,吴文藻也,恰与吴卓同班。谁说这样的尴尬不是缘。
玩累了游戏,两人靠着栏杆聊起天来。吴文藻是去达特默思学院读社会学,冰心是去威 尔斯利女子大学研究院,准备选修一些研究19世纪英国诗人的课。当吴文藻从冰心坦然的回 答得知她有几本英美研究拜伦和雪莱的重要论著没有读过,显得很惊讶。这位“书虫”一本 正经地说:“这么重要的书你都没看过?你如果不趁在国外的时间多看一些课外书,这趟美 国就白来了。”
这样逆耳的忠言,冰心还从未听过。出国前,她已出版了诗集《繁星》、《春水》和小 说集《超人》,是人们在一见面时就要“久仰、久仰”的才女,而且蜚声文坛,也听惯了恭 维的客套话,面对这样坦率的进言,着实有点下不了台。但她心里已“悚然地把他作为我的 第一个诤友、畏友!”
9月1日,杰克逊总统号抵达西雅图,船上相识的留学生们互相留个便于日后联系的地址 ,就各奔西东了。所以后来许地山最爱开冰心的玩笑说:“亏了那次‘阴差阳错’,否则你 们到美后,一个在东方的波士顿的威尔斯利,一个在北方的新罕布尔州的达特默思,相去有 七八个小时的火车,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相识了!”
刚刚安顿下来,冰心就收到一打新朋友们的来信,多是报安问候,也有表敬仰之意,甚 至爱慕之情的。冰心则一律以秀美的威校风景明信片礼貌地应酬几句作复。独独对寄来明信 片的吴文藻,却专门写了一封热情的回信。“心有灵犀一点通”,吴文藻觉出冰心的来信似 乎隐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意味,便开始以他特有的书痴方式传递爱的信息了。他为冰心买来 认为必读的书,自己先看,并用红笔将他认为书中的重要部分或精彩篇章画出来,再写信告 诉冰心,这书应该读,若没时间,起码应该读红笔标出的部分,最后将书信打包,快件寄往 威尔斯利。
冰心“一收到书就赶紧看,看过就写信报告我的体会和心得,像老师指定的参考书一样 的认真。老师和我作课外谈话时,对于我课外阅读之广泛,感到惊讶,问我是谁给我的帮助 ?我告诉她,是我的一位中国朋友。她说:‘你的这位朋友是个很好的学者!’”
入威校不到九个星期,冰心因吐血住进了青山沙穰疗养院,与病友们一起度过了难忘的 圣诞平安夜。碰巧吴文藻要去纽约,路经波士顿与清华同学集会,听到冰心生病的消息,便 约了顾一樵等几位船上结识的朋友,专程来探望她。吴文藻劝冰心要听医生的话,好好休养 ,使少女的心里充满了暖意。
青山一别,匆匆一年过去,两人各忙学业,加之路途遥远,未再见面,但两人心底都涌 出一种爱的思念,渴望尽快相见。不过正像梁实秋评价当时的冰心,“对人有几分矜持,至 于她的胸襟之高超,感觉之敏锐,性情之细腻,均非一般人所可企及。”终于机会来了,冰 心和几个留美同学要上演《琵琶记》,其中梁实秋演蔡中郎,顾一樵演牛丞相,冰心演丞相 之女。冰心给吴文藻去信,并寄去了入场券,请他前来波士顿。收到信的吴文藻犹豫起来, 他喜欢这位气质高贵、性情文雅的少女,也读懂了她的芳心,但一想到自己出身寒微,冰心 又有那么大的名气,将来能否和谐地生活在一起,实在是个未知数。现实地一想,他以准备 论文为由回复冰心,为不能来波士顿致歉。冰心一面怪吴文藻太过书呆子气,一面思忖自己 是否热情过了头。可就在《琵琶记》上演的那个晚上,吴文藻准时赶到了波士顿美术剧院。 冰心喜出望外,她相信这只能是爱的力量使情缘得以延续。
美国大学研究院规定,研究生取得硕士学位,除母语外,必须掌握两门外语。冰心决心 在留学的最后一个暑假,到位于纽约州东部绮色佳小城的康奈尔大学补习法语。是事有凑巧 ,还是天公作美,冰心的行李尚未落定,吴文藻即已出现在眼前。他也是来选修第二外语的 。真是人生有缘才相聚。
景致幽深,风光旖旎的绮色佳为两人的热恋筑起了甜蜜的归巢。林间漫步,湖中荡舟, 泉边留影,月下私语,沉浸在诗意恋爱里的这对男女被富有激情的幸福感包围了。吴文藻以 当时西方的求爱方式问冰心:“我们可不可以最亲密地永远生活在一起?”并表示希望做她 的终生伴侣。怀春的少女一夜不成眠。第二天,她告诉文藻,自己的婚事得父母同意后方能 确定。其实,她心里清楚,只要自己愿意,最疼爱她的父母当然会同意。
憨厚的吴文藻学业爱情两不误,撰写硕士论文的同时,还给冰心的父母写了长达五页信 纸的求婚书,恳切希望二老将令爱托付给他。“……令爱是一位新思想旧道德兼备的完人。 ……自我钟情于令爱之后,我无时不深思默想,思天赐之厚,想令爱之恩因而勉励自己,力 求人格的完成,督察自己,永葆爱情的专一。……家庭是社会的雏形,也是一切高尚思想的 发育地,和纯洁情感的养成所。……我这时聚精会神的程度,是生来所未有的。我的情思里 ,充满了无限的恐惶。我一生的成功或失败,快乐或痛苦,都系于长者之一言。假如长者以 为藻之才德,不足以仰匹令爱,我也只可听命运的支配,而供养她于自己的心宫;且竭毕生 之力于学问,以永志我此生曾受之灵感。……”
冰心是应燕大校长司徒雷登之邀回到湖光塔影的燕园任教的,吴文藻则留在美国继续攻 读博士学位,直到1929年2月回国。三年间,两颗挚恋的心只把思念写满鸿雁,情爱反因分 别变得更真,更纯,更成熟。回来的当晚,吴文藻就按西俗,将一枚精致的钻戒送给冰心, 希望她戴上。冰心让文藻先别急。冰心的家此时已搬往上海。两人遂乘车南下,在最后征得 父母的同意后,冰心才戴上了那枚随文藻漂洋归来的钻戒。
1929年6月15日,冰心与吴文藻的婚礼在未名湖畔的临湖轩举行。临湖轩是冰心起好名 ,请胡适书写的。婚礼由司徒雷登主持。洞房选在清幽的西山大觉寺。暑假,新婚夫妇南下 省亲,冰心的父母在上海,文藻的父母在家乡江阴又各为他们置办了婚宴。
重返北平,冰心和文藻住进了整修好的燕南园60号小楼,两人终于有了自己温馨的家, 完全沉浸在事业与爱情同步发展的欢乐颂中。
母亲的病故,令冰心顿感人生极短,生前应尝尽温柔,“只愿我能在一切的爱中陶醉, 沉没。这情爱之杯,我要满满的斟,满满的饮。……人生本质是痛苦,痛苦之源,乃是爱情 过重。但是我们仍不能饮鸩止渴,仍从人生痛苦之爱情中求慰安。何等的痴愚呵,何等的矛 盾呵!”最宝爱的母亲葬在九泉之下了,只有文藻是她的幻梦。
文藻在燕大社会学的讲坛上实现着他“社会学中国化”的梦想。任教一年后,他即被聘 为教授,随后不久出任社会学系主任、法学院院长,安然过上了书呆子生活。三个孩子相继 出世,纤弱的冰心撑起一个家,她要教书、写作,同时又要做“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妇。海 伦?斯诺称他俩是“中国青年婚姻的楷模”。
冰心和文藻属于情趣相投、性格特点互为补充的那类夫妻。他们思想彻底,感情浓密, 意志坚强,爱情专一,不轻易地爱一个人,如果爱上了,即永久不变。他们追求不朽的爱, 因为爱是人格不朽生命永延的源泉。不朽是宗教的精神,人世间没有比爱更崇高的宗教。在 他们眼里,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更亲密的、灵肉合一的爱情的开始。“一个家庭要长 久地生活在双方的人际关系之中。不但要抚养自己的儿女,还要奉养双方的父母,而且还要 亲切和睦地处在双方的亲、友、师、生等等之间。”
冰心与文藻的琴瑟和鸣产生出强大的亲和力,燕南园60号小楼是三个孩子健康成长的伊 甸园,也是各方朋友的沙龙。时间久了,两人各自的同学、学生或朋友都成了共同的知己, 像巴金、老舍、沙汀、顾一樵、梁实秋、孙立人、潘光旦、费孝通、雷洁琼、郭绍虞、俞平 伯、郑振铎、钱玄同等。
“七七事变”以后,燕大的旗杆上飘起了星条旗,这是司徒雷登的一番苦心,试图在战 争的阴云下保留一片圣洁和宁静。但日军的炮火击碎了吴文藻“社会学中国化”的梦想,更 重要的是,两人无法让深厚的民族感情在国家危难关头去接受星条旗的庇护。
惜别北平的日子临近了,司徒雷登感伤地叮嘱他们路上小心,并随时等着他们重返燕大 任教。最后,他动情地说:“孩子,临湖轩是你们的家,燕园就是你们的家。”
别了,苦恋的北平!别了,死去的北平!冰心抑制住酸楚的泪,随吴文藻远赴昆明云南 大学,筹建社会学系,继续实践他“社会学中国化”的计划。吴文藻在云南期间为中国社会 学的发展所作出的卓越贡献,得到了国内外学者的关注和称誉。
冰心将他们安在昆明近郊一祠堂里的家起名“默庐”,家庭的一切开支全由文藻一人撑 。这时的冰心越来越佩服这位“傻姑爷”,他“很稳,很乐观,好像一头牛,低头苦干,不 像我的sentimental(多愁善感)。”
1940年冬,冰心、文藻到了重庆,先蛰居在顾一樵的“嘉庐”,不久即搬入歌乐山中的 “潜庐”。吴文藻进入了国防最高委员会参事室,想以从政的便利追求他“社会学中国化” 的理想。冰心也当过一阵子女参政员和联合妇女抗日“妇女指导委员会”委员,直接参加抗 日工作。“我们是疲乏,却不颓丧,是痛苦却不悲凉,我们沉默地负起了时代的使命。”吴 文藻正是在此时提出了建立“边政学”的理论命题,冰心也在重庆的“忙”与“挤”中写出 《关于女人》的名作。后来冰心辞去政职,幽居歌乐山中专事写作。为了节省开销,她还在 “潜庐”门口种了南瓜。他们晚上往往吃稀饭,孩子们每顿都抱怨没肉吃,却从来不亏待上 山来的朋友们。难怪冰心常要嘲笑文藻是“朋友第一,书第二,女儿第三,儿子第四,太太 第五。”
抗战胜利后,冰心和文藻回到北平,最先去看的是燕南图60号小楼。他们八年前的家, 现时已是一片狼藉,文藻存放在阁楼上的几十盒笔记、教材、日记本、在美时与冰心长达六 年的通信,早已荡然无存。太平洋战争一爆发,日军就占领了燕京大学,燕园住满了宪兵, 文藻的书房竟变成了拷问教授的刑室。但令他们高兴的是,见到了劫后余生的司徒雷登。冰 心答应,要将他的经历写下来。
不久,冰心和文藻随国民政府驻日代表团前往东京,他们一心想的是为战后的国家和民 族争取权利与地位,呼唤世界和平,要人们用爱与同情,用基督伟大的爱心和博爱精神去疗 救战争给心灵造成的巨大创伤,“他(耶稣)憎恨一切以人民为对象的暴力,但对于自己所 身受的凌虐毒害,却以宽容伟大的话语祷告着说‘愿天父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 自己不知道。’”
1951年,冰心、文藻辗转回到北京。这里的一切都呈现出新气象。***安排他们住在 崇文门内洋溢胡同的一所四合院。冰心脱下穿了几十年的旗袍,改穿列宁装;文藻也由西装 变成中山装,认真阅读***著作,以求在新社会更好地发挥他的学术专长。冰心很快就与 新社会的文艺方针合拍,表示要“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文藻却面临着 一种尴尬,所有的大学都取消了社会学系,而由政治学替代。他被分配到新成立的中央民族 学院,开始了民族学研究。
不久,他们住进了中央民族学院教工宿舍一个仅有三居室的单元房。但他们没有丝毫的 抱怨,冰心由衷地感到“做一个***时代的中国人的幸福与骄傲。”她一点不留恋燕南园 60号小楼的温馨日子。相反,她在清算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根源时,把燕京大学说成是美帝 国主义文化侵略堡垒中最“出色”的一个,它用湖光塔影的“世外桃源”迷惑中国的教授和 学生,加深了其超政治、超阶级的错误思想,安于骄奢逸乐的美国式生活。
1957年,吴文藻被打成“右派”,剥夺了教研的权利,除了接受批判,进行政治学习, 就是去工厂、农村参观。他终于认识到是自己坚持的资产阶级理论错了,并把马列主义作为 改造世界观的强大思想武器。冰心自然高兴文藻的思想进步得这样快。到1959年10月,吴文 藻摘掉右派帽子,感谢共产党,认为祖国总算没有白回来。直到“文革”,他们也毫不怀疑 是自己错了。红卫兵把冰心打成牛鬼蛇神,黑帮作家,司徒雷登的干女儿;吴文藻是国民党 的残渣余孽,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家被抄干净了。烈日下,已年近七旬的老两口要经常 接受造反派的批斗。本来拥挤的单元房里又被安排进另一户人家。“文革”中这种践踏人性 ,对知识分子灵与肉的摧残,实在是到了令人发指、惨绝人寰的程度。冰心得“早请示”, 背诵《***语录》,然后冲洗厕所。厕所是自己身上的资产阶级泥垢?她虽在高温下挥镰 割麦,也躲不过被造反派反剪双手就在麦地作“喷气式”的批斗。文藻在“牛棚”也是吃尽 苦头。
1969年,苦中作乐的冰心与文藻在湖北咸宁的“五七”干校又搭起了一个家,并说好在 这里度过晚年。两人相互间爱的支撑和维系竟是这般凄婉。谁料他们会沾上中美关系改善的 光,***访华前,***要看相关书籍。领袖的意志解放了一批学贯中西的学者,冰心、 文藻亦奉调回到北京,度过了十年动乱中一段最舒心的日子。
在生命即将进入八十之秋的时候,冰心和文藻才重新获得自由。他们搬入了新居。文藻 又开始带研究生,重新执笔撰写论文,焕发出迟暮的学术活力。1985年9月24日,吴文藻辞 世。冰心在一年以后写成《我的老伴吴文藻》,深情地回顾了他们忠贞精诚相爱,患难与共 的六十二年人生旅程。
1999年2月28日,上帝派往人间的爱的使者冰心带着一个世纪的爱和梦去了天国。晚年 冰心虽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沧桑,却仍以一颗澄澈到透明的处子之心,一份清醇隽永的豪迈 之情,用她的笔向世人昭示爱的哲学,飘洒心灵里的笑语和泪珠,告诉人们要追求真善美, 憎恨假恶丑。她能爱能恨,因了爱而恨,因了恨而爱。她相信圣爱能解决一切。她的生命正 是在爱里得到升华。
“假如生命是无味的,我不要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冰心带 着满足,走进了她礼赞过的“沉默的终归”、“永远的安慰。”
冰心愿将她和文藻的骨灰合葬,在他们的骨灰盒上只写:
江苏江阴吴文藻
福建长乐谢婉莹
两颗挚爱的心永留人间!
(原载《纵横》200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