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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藏 4

机器把凝脂中的水分脱出还要一些时候,她呆立在那里陷入回忆。她感到难解的是自己只是十九岁,而不是九十岁,她开始靠回忆来打发许多光阴,许多缓缓流逝的光阴了。

突然袭来一股浓烈的花香。

五月的这个平常夜晚,谢拉班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在梦醒时突然感到这过分的宁静,还闻到了稠重浓烈的花香。是槐花的香气。

谢拉班揭开盖在腿上的毛毯,站起身来。床架和身上的关节都在嘎嘎作响。他弓着腰站在这个岗亭里,咳嗽声震动了窗上的玻璃。他的四周都是玻璃,十六块正嗒嗒震响的玻璃把他包围起来。玻璃上面是铁皮做成的尖顶。当他关了灯,仰躺在床上,岗亭的顶尖就成了一只幽深的倒悬的杯子,里面斟满往事气味的杯子。他总是平静而又小心地啜饮。他对自己说:这样很好。用的是儿子对他说话的那种口吻。儿子叫自己住进了这种鸟笼一样又像酒瓶一样的房子时说:这样好,这样很好。啜饮往事时,他小心翼翼地不叫嘴唇碰到那杯子的边沿,以免尝到油漆过的、生了锈的、被油污腐蚀了的钢铁的味道。在他看守的这个停车场里多的是这种东西:栅门,废弃了的汽车上的部件,钢丝绳,挂在胸前像个护身符一样用来报警的口哨。

《祈愿》

机器把凝脂中的水分脱出还要一些时候,她呆立在那里陷入回忆。

花香又一次袭来。

他却做出猎人嗅到什么气味时习惯地侧耳倾听的姿态,同时掀动着两扇比常人宽大很多的鼻翼。而玻璃仍然轻轻震响,扰乱了他的注意力。儿子别出心裁,把他看守车场的小屋建成一座岗亭的样子,而且是有楼房的岗亭。谢拉班掀开楼顶口的盖板,下了用钢管焊成的七级楼梯。底层就没有玻璃了。水泥墙上有个小孔。地下是他新挖的火塘和几件炊具:一把木勺,几只木碗,一个铜茶炊。儿子送来的东西中他只要了一只砂罐用来焖米饭。他宽大的笨拙的身子从窄窄的门中挤出时,他想到了一只正在出洞的熊,想到了自己正举枪瞄准。这时,他被稀薄的光芒所笼罩,他以为是稀薄的月光,但天空很阴沉,没有月亮。照耀他的是这个城市向夜空扩散的午夜的灯光。灯光罩在城市上空,像晴朗日子里被风卷起的一团灰蒙蒙的尘土。灯光散漫,没有方向。在这种灯光下,停在车场上那几十辆卡车都统统变成了一种灰蒙蒙的没有影子的东西。他有点不相信这些能够高声轰鸣欢畅奔驰的东西怎么会如此安静而没有影子。目光越过停车场灰色的围墙,那些鳞次栉比的楼房也一样闪烁着软体动物沾水后那种灰白晦暗的光芒。

而他赖以栖身的岗亭像一朵硕大而孤独的蘑菇。这朵蘑菇没有香气。他想起那些出去打猎的夜晚。夜半从露宿的杉树下醒来,有香气冉冉而起,一朵朵蘑菇就在身前身后破土而出。这是猎手将交好运的征兆。

转过身子时,他发现墙外河边的树子。花香来自那几株槐树。在这个五月的平常的夜晚,槐花突然开放了。河风把甘甜的花香一股股吹送过来。

花香又一次袭来。夜半从露宿的杉树下醒来,有香气冉冉而起,一朵朵蘑菇就在身前身后破土而出。

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

母亲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牛奶里,嘘嘘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铜盆边沿,随着一声响亮,盆中的牛奶上荡起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飞翔。

然后,她叫了一声桑吉卓玛。

侍女桑吉卓玛应声端着另一个铜盆走了进来。那盆牛奶给放到地上。母亲软软地道:“来呀,多多。”一条小狗从柜子下面咿咿唔唔地钻出来,先在地下翻一个跟头,对着主子摇摇尾巴,这才把头埋进了铜盆里边,盆里的牛奶咽得它几乎喘不过气来。土司太太很喜欢听见这种自己少少一点爱,就把人淹得透不过气来的声音。

她听着小狗喝奶时透不过气的声音,在清水中洗手。一边洗,一边吩咐侍女卓玛,看看我——她的儿子醒了没有。昨天,我有点发烧,母亲就睡在了我房里。我说:“阿妈,我醒了。”

她走到床前,用湿湿的手摸摸我的额头,说:“烧已经退了。”

说完,她就丢开我去看她白净却有点掩不住苍老的双手。每次梳洗完毕,她都这样。现在,她梳洗完毕了,便一边看着自己的手一日日显出苍老的迹象,一边等着侍女把水泼楼下的声音。这种等待总有点提心吊胆的味道。水从高处的盆子里倾泻出去,跌落在楼下石板地上,分崩离析的声音会使她的身子忍不住痉挛一下。水从四楼上倾倒下去,确实有点粉身碎骨的味道,有点惊心动魄。

《祥云》

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牛奶里,嘘嘘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

“听。”女人停下手中旋转的牛毛陀螺,从额上挥去一把汗水。

对面坐的男人俯身在膝上,没有答话。女人几天来搓下的牛毛线,在他手中编结成拇指粗的长绳,蛇一样盘绕在他脚边的草丛里。

“雪。”女人又说,同时挺直了赤裸着的上半身。一阵沉雷般的轰响,隐隐横过头顶天空。金花举目四顾,湖蓝色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天空高处若有风,这时就会有鹰隼悬浮,平展开巨大的羽翼。没有鹰隼。阳光直泻在环山积雪的山峰,映射出艳丽的光芒。而山环中盆状的草场上草叶摇动一片刺目的白炽光芒。只有盆地底部的那片湖水沉着而又安详。不断汇入其中的琤作响的融雪水使她越来越显得丰盈。

金花舒展腰肢捋动纷披在肩上的长发。这时她觑见麦勒停下手中的活计,紧盯她隐现于乌黑发丝中滚圆的双肩。她把手屈在脑后,她相信,这是一种优美的姿势。那个瘦小的美术老师经常要她摆的就是这个姿势。金花感到男人的目光从肩头灼热地滑向小腹。她知道,这些地方不像被风抽雪打的脸,都显得光滑而又柔韧。她放松自己,粲然一笑,同时发觉他的目光又游移到了别的地方。她用手抚摸一阵自己的脸腮,突然张开小嘴唱了起来:“啦,啦啦啦啦……嗒嗒……”过门没有哼完,她又突然没有了兴致。

男人那双关节粗大的手灵巧翻动,那不断变长的牛毛绳在绿草中蛇一样扭曲,游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缠绕住了一株蒲公英,一株开紫花的黄芪,一丛酥油草,又迅速地伸延向另一丛酥油草。

她说:“你听,雪崩。你听,雪水冲下山坡的声音。我知道你不在听。你不听我也要说,我憋不住了。在学校时我们可不是这样。老是这样。我,我不敢保证我能在这里和你度过冬天。”

“这里冬天气候也会很好。你看周围山峰,没有一个风口对着我们,海拔也才二千九,比麦洼那个军马场还低三百米。”

“我知道,二月份我就跟你上山了。”

她说,二月份我们就上山了,那时不就是冬天吗?

他叹口气说,这些他都懂,都知道。

她说他不等春天,说春天春雪下来山口就封住了。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冬天的烈风倒是把山口的雪刮得干干净净,露出青幽幽的冰坡和散乱于其中的灰色碛石。风把人脸、手都吹裂了。她说他们在托钵僧手中瓦盆似的草场上五个月多快六个月了。要是像以前人一样一天划一个道道,恐怕木屋的一面已满是那种叫人恶心的黑炭的道道了。

说完了,她觉得那个比喻新鲜而又贴切地表达了她的心境,弹弹舌头,又说了一句:“像可怜的托钵僧的瓦盆一样。”

“松赞干布统一之前,这里是一个小王国的王族鹿苑。”

“那时,山没有这样高吧。”

“那时人也不像现在人喜欢牙痛一样哼哼唧唧。”

她被他那副不以为然的神态激怒了。她说你说我牙痛,我说你冬天过山扭伤的腰才痛。你不想下山去治治。你装男子汉,你以为我不知道。昨晚,你上去时我都听到你倒抽冷气。我没有点穿你。五个月了,村子里青稞都抽穗了吧,今年的赏花节我们也参加不上了。我说你的腰怎么还没有好利落?

他们都没有听到那很小面积的雪崩声。只是无意中看到对面两峰之间腾起一片晶莹的雪尘。

“看吧,麦勒你看多好看啊。”

麦勒盘好牛毛绳,拎到手上,拿起锋利的草镰:“一冬天,这群牛该储多少草啊。”

那片雪尘在蓝色天幕上,升高,升高。

金花背倚牧屋的木头墙壁。麦勒的背影在眼中模糊起来。背后的木楞子散发出浓烈的松脂气。正午的阳光中所有牛虻嗡嗡吟唱。乍一听仿佛是阳光发出轰响。几只金龟子从芒草梢上渡到膝上。阳光落进草地上那两只茶碗。一只茶碗空着,一只茶碗中满碗茶水被阳光穿透,阳光在碗底聚集成一块金币。

这时,麦勒已转入打草的那块凹地,不见了踪迹。

她走进木屋,把盛满鲜奶的锅架上火塘。锅底新架好的柏树枝劈劈剥剥燃烧起来,吐出带着一圈蓝光的幽幽火苗。青烟和柏树特有的香气一下充满了整个屋子。屋子上首那道齐腰高的土坯台子上,一字排开若干口平底铁锅。熬开的牛奶在锅中慢慢发酵变酸。锅面浮起筷子厚一层凝脂。她用光滑得闪烁着象牙色的木勺把凝脂打起来,盛进洗衣机缸里。然后,发动了那台小小的汽油发电机。发电机的哒哒声和洗衣机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悬在屋顶那盏灯在黝黑的屋顶下投射出一个黄黄的晕圈。只有门外那片草地青翠而又明丽。

机器把凝脂中的水分脱出还要一些时候,她呆立在那里陷入回忆。她感到难解的是自己只是十九岁,而不是九十岁,她开始靠回忆来打发许多光阴,许多缓缓流逝的光阴了。

《云》

发电机的哒哒声和洗衣机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悬在屋顶那盏灯在黝黑的屋顶下投射出一个黄黄的晕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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