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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藏 3

炉子里的刀烧红了。一个炸雷就在头顶爆响。铁匠手一抖,通红的刀子就整个落在淬火的水里了。

早上的太阳把屋子照得明晃晃的,整座房子散发出干燥木头淡淡的香气。

铁匠已经走了。厨房里有做好的吃食:两只热乎乎的麦面馍,一小罐蜂蜜,一大壶奶茶,还有几块风干的牛肉。我想,平常铁匠的早餐绝对不会如此丰富。那女人又来了。我告诉她,眼睛需要奶水的人还在床上。她红了红脸,进去了。

走出屋子时,心口还在隐隐作痛。刘晋藏也跟来了,我们什么都没说。铁匠铺里一下就充满了非常严肃的气氛。铁块投进了炉膛,立即被旗帜般振动的火苗包围了,石槽里用来淬火的水被窗口投射进来的阳光染成了金色。盯着坚硬的黑色铁块在炉火中变红变软,心里的块垒似乎随之而融化了。

锤声响起,太阳特别明亮,天空格外湛蓝。

锤声再次响起,太阳更加明亮,天空更加湛蓝。

《慈》

那女人又来了。

她红了红脸,进去了。

第一遍锤声响起时,铁匠手下已经初步出现了一把刀子的模样。村子出奇地安静,红色悬崖倒映在平静的潭水里,而天空中开始聚集满蓄着雨水与雷电的乌云。刀子终于完全成形了。刀子最后一次被投进炉火中,烧红了,淬了火,打磨出来,安上把,就真正是一把刀了,看上去,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在这个时候,乌云飘到了村子上空,带来了猛烈的旋风。铁匠铺顶上的木瓦一片又一片,在风中像羽毛一样飞扬。村里,男人们用火枪,用土炮向乌云射击,使雨水早点落下来,而不至于变成硕大的冰雹,毁掉果园与庄稼。乌云也以闪电和雷声作为回应,然后,大雨倾盆而下。炉子里的刀烧红了。一个炸雷就在头顶爆响。铁匠手一抖,通红的刀子就整个落在淬火的水里了。屋子里升腾起浓浓的水雾,我们互相都有些看不清楚了。狂风依然在头顶旋转,揭去头上一片又一片的木瓦,乌云带着粗大的雨脚向西移动,从云缝里,又可以看到一点阳光了。刀子再一次烧红出炉时,乌云已经带着雨水走远了,雷声在远处的山间滚动着,越来越远。红色悬崖和潭水之间,拱起了一弯艳丽的彩虹。就在刀子一点点嗞嗞地伸进水里淬火时,彩虹也越发艳丽,好像都飞到我们眼前来了。我看见铁匠止不住浑身颤抖。他嘴里不住地说:“快,快点。”手上却一点不敢加快。刀身终于全部浸进水里了。出水的刀子通身闪着蓝幽幽的颜色。那是在云缝之中蜿蜒的闪电的颜色。铁匠冲出铁匠铺,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冲着彩虹举起了刚刚出世的刀子。

就在我们眼前,幽蓝的刀身上,映出了潭上那道美丽的彩虹。

铁匠跪了很久,最后,潭上的彩虹消失了,而刀身上的彩虹却没有消退。彩虹带着金属的光芒,像是从刀身里渗出来的。

铁匠站起来,又咚一声倒下了。

刀子上的彩虹灿烂无比,铁匠却说不出话来了。

铁匠中风了。这是造就一把宝刀的代价。从此,这个失语的铁匠就享有永远的盛名了。

刘晋藏守着倒下的铁匠,我回了一趟城,请有点医术的舅舅回来给他治病。我回家时,韩月还没有上班。她还是十分平静的样子,没有追问我这几天去了什么地方。过去,我为此感到一个男人的幸福,现在,我想这是因为她并不真心爱我的缘故,于是,我又感到了一个男人的不幸福。我告诉她需要一个存折。她给了我一个,也没有问我要干什么。我在银行取了现金,便又上路了。

一路上,喇嘛舅舅在摩托车后座上大呼小叫。这样的速度在他看来是十分可怕的,是魔鬼的速度。

喇嘛的咒语与草药使铁匠从床上起来,却无法叫他再开口说话。而且,他的半边身子麻木了,走路跌跌撞撞,样子比醉了酒还要难看。铁匠起了床便直奔他简陋的铺子。那场风暴,揭光了铺子上的木瓦。后来的两场雨,把小小的屋子灌满了。铁砧,锤子,都变得锈迹斑斑。炉子被雨水淋垮了。红色的泥巴流出屋外,长长的一线,直到人来人往的路边。风箱被雨水泡胀,开裂了,几朵蘑菇,从木板缝里冒出来,撑开了色彩艳丽的大伞。

铁匠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要知道,四五天前,我们还在里面锻打一把宝刀呢。

刘晋藏采下那些菌子,说要好好烧一个汤喝。

铁匠从积水里捞出几样简单的工具。

那把刀,最后是在铁匠的门廊上完成的。他用锉刀细细地打出刃口,用珍藏的犀牛角做了刀把,又镶上一颗红宝石和七颗绿珊瑚石。铁匠脸上神采飞扬,他一扬手,刀便尖啸一声,像道闪电从我们面前划过,刀子深深地插在了柱子上,在上面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刘晋藏想把刀取下来,铁匠伸手没有拦住他。结果,刀刚一到手,他就把自己划伤了。舅舅把刀子甩回柱子上:“这里不会有人跟你争这把刀,这样的刀,不是那个人是配不上的,反而要被它所伤。再说,你总要给他配上一个漂亮的刀鞘吧。”

刘晋藏这才想起从舅舅那里得来的刀鞘,刀和鞘居然严丝合缝,天造地设一般。

《神寺》

刀子上的彩虹灿烂无比,铁匠却说不出话来了。

雨水渐渐被天色照亮,被雨水淋湿的树叶也被渐渐照亮了,那是一种柔和、纯粹、圣洁的光亮,一股香气慢慢升起,竟然令人产生置身于仙境的感觉。就在我们附近的潮湿的泥地里,一夜之间长出了蘑菇!香气就来自那一个个菌体!我们就用它们充作早餐了。在菌伞里面撒上盐,烤熟,丢进嘴里。

银巴说:“我打个赌,你吃不完这些蘑菇。”果然,周围地上,那些被松针覆盖的土正被一点点拱起,开裂,最多半个来小时,一群蘑菇又破土而出了。“我就赌昨晚那只麝香。”说完,他就提枪钻进了树林。看到雨水很快加深了他军衣后背的颜色,他就从树林中消失了。我一边采食那些不断生出的蘑菇,一边想,当以后我们分手,我已经忘了中尉面容的时候,还会记住那被雨水打湿的背影。

“你别吃了,别吃了。”

秦克明盯着那些仍然快快乐乐生长不息的圆圆的白色的东西,“我梦见的就是它们。”他的脸上显出惊恐的神情,“它们就像梦中出现的一模一样。”

而我们背后突然传来羊子似的叫声。

一声,两声,又突然中止。叫声悲哀而又凄凉。蘑菇们因为我停止采食,来得及撑开菌伞,慢慢有了将要变得硕大无比的样子。那羊子似的叫声又从雨中传来,并渐渐近了。终于一只母獐子从雨水中走了出来,獐子被雨水完全淋湿了。这是一只正在哺乳期的母獐,丰满的乳房里奶水自己渗漏出来。看来,它很久没有给幼獐喂奶了。

它的叫声焦灼而又凄凉,它的眼中甚至露出了狼的光芒。这时,棚寮深处的干枯松枝底下传出了一个幼獐的声音,它和我们悄然过了一夜而我们竟然毫无知觉。我们两人同时跃起扑向那堆松枝,底下传来一声惨叫。我们抱出那只哆嗦不已的幼獐。把它放在地上,可它已经不能站立了。一只腿在我们的扑击下折断了。我采下一片蘑菇,送到它嘴边,它竟也慢慢咀嚼起来。那只母獐仍然在前后左右奔窜跳跃,用越来越凄凉的叫声搅得我们心烦意乱。秦克明脸上肌肉绷得紧紧的,眼里泪水就要流下来了。接着他端起了他的大口径双筒猎枪,子弹射到獐子的脚下,掀翻了一大片泥土,獐子也被翻了个肚子朝天,滚下了山坡。

“我没有打死它。”

我赶紧点点头,我们两个一人削好一个桦木片。再把这木片当成夹板固定到幼獐的断腿上,用不久就会腐烂的棉布条扎好。棉布条用去了我内衣上的两个袖口。也就是这个时候,雨水渐渐停了。

不远处传来半自动步枪清脆的点射声。这是银巴的特别嗜好。首先惊动猎物,使它们迅疾奔逃,然后用漂亮的姿势连续射击,直到射中猎物。奔跑中的猎物被射中时,不是立即倒地,而会更加猛力地跃起,比跳高选手更优美地在空中画出一个漂亮的弧形,落地时就爽快地断气了。银巴说他这不是炫耀枪法,而是喜欢猎物的这种死法。呆立不动时被击中的猎物总有时间有一点力气用于最后的挣扎,让猎手在一瞬间有负罪之感。

最后一声枪响在山谷中激起的回音也消失了。

“他打中了。”

一抹阳光终于钻破了云层,照亮了我们,照亮了周围的景物。

银巴回来了。

他遇见一只狼吃掉了昨晚那头麝香,他又打死了那头狼。他把那只麝香捣出来,放在我们面前,说:“每人到手二三百块了吧。”他想我们会吃惊的。后来倒是他吃惊地看到我们把饼干泡软一点点喂那只小獐。

呆立一阵,他从我手中接过茶缸细心地喂了起来。

喂完,他又采来一把嫩草放在小獐的嘴边,说:“我为你爸爸报了仇了。”

小獐子像小羊一样叫了一声。真像是小小羔羊的声音。

我禁不住也学叫了两声。

咩——

咩——

两个伙伴说:“不枉是写歌的人,学野物叫也这么好听。”而我写的什么歌呢?冒牌的、矫饰的藏族民歌。现在团里又有了一个摇滚歌手。这个前高中生,刚刚劳教释放,劳教期间参加了一个什么新生艺术团。现在我又要专门为他谱写摇滚歌词了。其实,我不太明白什么是民歌,什么是摇滚。但实实在在,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串歌词:

我不是羊,不是羊,

虽然对苍天我俩叫声相仿。

我会长出长长的牙齿,

姿势优美,飞奔跳跃,

我是一只雄獐,

通身散发无比的异香。

风流过我,阳光流过我,

啊,我在远远的翠绿山冈。

如果有一个好作曲家配曲,这首歌可以由迈克尔·杰克逊或是麦当娜演唱。我抑制不住又咩咩地叫了起来。现在,是小獐子跟着我叫了起来。

“不要叫了,”秦克明说,“母獐子就要来了。”

我和银巴大笑起来。

“笑什么!我害怕母獐子来了我会开枪打它!”

“笑话,我们不是来打猎的吗?”

说话间,母獐就来了。这只孩子被生擒,丈夫被狼吃掉的母獐。我们听见它穿过树林时一路碰掉露水的声音,很快就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一伸手摸枪,它就跳开了。

这时,秦克明说:“叫它来吧,没听说过哪个真正的猎手要杀喂奶的东西。”

我和银巴又笑,并听从他的吩咐放下了枪。

“你真的打死了一只狼?”

“真的。”

“我去把狼皮剥来我们就回家吧。狼皮做个褥子,我老婆有风湿病。”

“这个季节的狼皮不好。掉毛。”

秦克明摸一摸小獐子的头就走了。银巴张张嘴,冲着他的背影想说点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我们弄灭了篝火,收拾好东西。银巴从我口袋里掏出一个瓶子,装进麝香,用木塞塞好,又用打火机把蜡融化,封住瓶口。奇异的香气就渐渐淡薄并消失了。

《伏灵》

现在,他做出宗教图画中那种被天谴、遭受苦难的人的样子。

然后,两人并肩在温煦的阳光中坐了下来,等秦克明剥了狼皮回来,等那只母獐来领走它的孩子。獐子,我们不会杀死你的孩子,除非它已离开了,长成了一只真正的雄獐,它的肚脐眼散发异香,变成了值价的宝贝。我在心里向躲在附近的担惊受怕的母獐默诵猎人千百年来遵循的准则。同时在想这样是不是有点过于神经质了。

远处传来一声惊叫打断了我的遐想。

银巴和我立即提枪向发出叫声的地方飞奔而去。

叫声是秦克明发出的。

他就那样仰面朝天和狼躺在一起。狼的肚子已被他划开了,露出绿莹莹的一大堆肠子,腥臭无比。秦克明的肚子上也有一片猩红的血迹。原来,狼中了枪后,没有彻底断气,当他用刀挑开狼肚的时候,那家伙用最后的力气弹动后腿。就有那么碰巧,锋利的狼爪哧拉一下就划破了他的肚皮。

现在,他做出宗教图画中那种被天谴、遭受苦难的人的样子,和狼躺在一起,像是一对难兄难弟。血从狼的五道爪痕中慢慢洇出。狼死了,他活着,在一片略带甘甜的血腥味中享受阳光的爱抚。他躺在那里,又像是一个沉迷于自己小小过失,充分享受那么一丁点负罪感的敏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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