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年农场的冬天冷得有点邪乎。九九八十一天,几乎是逢九必下雪。场里的老人都说,建场这些年,还没见哪个冬天有这么多的雪下来。
雪总是从前一天的傍晚开始飘落。先是零零星星,横七竖八,小一片大一片,毫无章法,仿佛探头探脑的侦察部队,对地面上看到的一切都万分好奇。很快地,大部队就性急起来,铺天盖地蜂拥而上,管你河流田地房屋行人,扑上去掳住再说。
雪大的时候,三步开外看不见东西,也不能开口,嘴一张雪就把你呛住了,噎得你险些窒息。满世界都是急速下坠的一根根线条,眼花缭乱,久看之后会感觉天旋地转,弄不好真的咕咚一声坐倒在地,屁股跌得生疼。
耳朵也像是被棉花闷紧了一样,真是静啊,静得耳膜嗡嗡作响,疼痛,胀紧,脑袋也跟着发奓。极度静谧的状态原来并不好受。雪这玩意儿怎么就这么能够吸音呢?
冷。除了冷还是冷。这儿的冷跟北方不同,北方人家起码有个暖烘烘的屋子可以躲藏,在这儿往哪儿躲呢?每一间屋子都成了冰窖,洗脸的毛巾瞬间会结上一层薄冰,饭菜端上桌子,如果不能在三五分钟之内咽下肚去,那就只好冷着进口让舌头牙齿受罪了。
因为天冷,上冻,田里进不去,各队里都把人招呼到仓库里,男的搓草绳,编杞柳筐,修整农具,女的剥棉桃。雪天里的仓库,不存种子化肥和农具了,就这么腾出地方来库存人了,男人和女人,搓草绳的男人和剥棉桃的女人。这时候的仓库是全农场最热闹的地方,人们一堆堆一簇簇,手不停口不停,讲古说段子,打情骂俏丢媚眼,恼极了就站起来追打一番,惹出又一阵笑骂。门外大雪飘飘,门内人气沸沸。棉桃的烂熟味,稻草的霉腐味,杞柳条子的沤馊味,加上人们的口臭脚臭汗臭,仓库里终日氤氲着这种乡间特有的气息,使每一个呼吸在其中的人心里无比踏实。
小芽的学校放假了,小芽想去替代李秀兰剥棉桃,好让母亲腾出空来缝制过年的新衣新鞋。李秀兰死活不让。她宁可让小芽在家里学着缝衣纳鞋。她总是抱怨小芽手笨,说现在的女孩子虽说个个上学认字,却是越学越拙,什么活儿都拿不出手。“将来怎么办呢?将来你女婿你孩子的衣服鞋袜谁来做呢?”李秀兰忧心忡忡说。
每次听她说这样的话,贺天宇的面孔就会从小芽心里一掠而过,依然是那种温柔和怜爱的目光,漫不经心的笑意,以及浑身上下传递出来的清爽和洁净。明明知道这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虚幻,小芽还是愿意这么想。不可能不想。
场部宣传队早就开始了活动,苏立人委派叶飘零当队长兼总导演,雄心勃勃要在全农业局的下属单位文艺会演中夺个头名。更进一步的打算是能参加全县文艺会演。那时候各地宣传队的水平都比较高,因为专业团体少,老百姓平时又没什么娱乐,放电影都只放《地道战》、《地雷战》,看宣传队的演出就成了城里乡下最大的欢乐。村村社社,工厂学校,若没有一个相当建制的宣传队,就好像过年过节家里都拿不出一盘炒花生似的,是很丢面子的事。
叶飘零上任之后,有一天在场部碰到小芽,她看看小芽白杨树般的苗条身子,说:“小芽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到宣传队来吧。”
小芽心里就一动。她鼻子里又闻到了叶飘零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更重要的一点,她知道贺天宇最近一直都在宣传队里写剧本。
小芽感激地望着叶飘零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轻声说:“好吧。”
小芽当天没有回家,立刻去了宣传队排演节目的场部大礼堂。
她看见了傲气的商影影和农场里最为出众的一帮男女知青,他们在排演一个《采棉舞》。商影影是节目的编排者,她总是离开人群躲在角落里苦思冥想,神神怪怪地自唱自舞,变换着各种手势和造型。其他人没事似的三三两两站着,说闲话,互相梳理发辫,交流回城探亲的见闻,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神态。那边商影影想好一个动作或是造型,赶快转过身,拍着手吆喝大家站队,各人回各人刚才的位置,然后她在人前把想好的动作做出来,然后是慢动作和分解动作,一二三地喊着口令,让大家学做一遍,直至前后能够连贯。
完了又是第二轮的苦思冥想和教学。
小芽觉得商影影一个人怪累的。别人就这么看着她辛苦,也没有一个人自告奋勇帮一帮她。后来小芽才知道,是商影影不要别人帮她,她喜欢这种独断专行的方式和唯我独尊的感觉。
小芽最想不到的是温卫庭温医生也进了宣传队。他一个人端一把椅子坐在礼堂窗口,手风琴搁在大腿上,头仰着,眼睛微闭着,非常陶醉地拉着一首技巧性极强的练习曲。他双手的手指在琴键上飞速移动,指关节有力地弯曲起来,乃至手背处青筋暴凸,皮肤下四面游走的活物似的。练习曲的节奏越来越快,旋律也越发昂扬,温卫庭兴奋莫名,激情澎湃,屁股在椅子上小船般地颠簸摇晃,甚而至于悬浮而起,在离开椅面的一刹那又仰倒坐落。那椅子就在他屁股下面委委屈屈地呻吟哭泣。在最后的收尾处,温卫庭上身前倾,双肩高耸,一对金鱼泡眼珠几乎就要跳出眼眶,嘴巴也可怕地龇开来,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糟牙。
毫无疑问,一支普普通通的练习曲耗尽了可怜的温医生的全部体力。
小芽站着看他,等他深吸一口气,疲惫地伸出两条细腿,身子软软地靠到了椅背上,脸上开始恢复平静,才小声地喊他:“温医生。”
温卫庭忽地又坐直,两条胳膊环抱住手风琴,下巴搁在琴面上,歪头打量小芽。
“哈,叶飘零还是把你弄过来了。她总是要把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一网打尽。”
温卫庭说这话的时候似笑非笑,弄得小芽心中忐忑,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宣传队好玩吗?”温卫庭忽然问她。
小芽抬头看一看专心练舞的商影影那一帮人,点头。
“那你就要小心了,这儿可是一个是非的漩涡。”温卫庭的思维又来一个跳跃。
小芽想,温医生真是好玩,跟他谈话,你永远不可能猜得出他下面一句会讲什么。
“你的专长是什么?唱?跳?表演?我不太了解。”温卫庭脸上有一种孩子气的好奇。
小芽老老实实回答:“我是第一次来。”
温卫庭又歪着头看了她好久,若有所思地说:“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不止一样的潜能,如果碰不到机会,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发现。”他挥了挥手,意思是小芽可以走了。
小芽实在不知道往哪儿去。礼堂里有形形色色的排练圈子,每个人都站在他自己该站的地方,专注于自己的一份事情,唯独小芽是局外人。
温卫庭忽然又在后面喊她:“小芽!”
小芽走过去问:“有事吗,温医生?”
温卫庭慢悠悠地说:“贺天宇在写一个小戏,你该找他问问有没有适合你演的角色。”
小芽慌忙摇头:“不不……我恐怕不行……”
温卫庭望了她一会儿,忽地一笑:“谁比谁行?不过是玩玩的事情,不必太当真。”
小芽的脸红红的:“我没看见贺天宇。”
温卫庭提示她:“找你爸爸去,你爸爸给他在招待所开了个房间。”
小芽心里想:温医生什么都知道啊。小芽就出了礼堂的门,往场部招待所去。
冬天往江心洲的路不好走,外面很少有客人来,林富民闲得没事干,在房间里自己跟自己玩牌,打通关。他用故意留出来的寸来长的小手指甲先把牌挑起一个角,粗短的食指跟着一抄,拿一张牌在手里,翻开,看看,咂一咂嘴,也不知道是惋惜还是庆幸的意思。
林富民抬头看见小芽,又咂一砸嘴:“是你?哑巴啦?怎么站着不说话呀?”
小芽说:“贺天宇在你这儿?”
林富民“哦”了一声,摆功似的:“我做主,给他开了个房间!写唱本的人,闹闹哄哄怎么行。他那唱本写得还不错,我都看了。”
小芽好笑地纠正他:“是剧本,不是唱本。”
林富民不以为然:“剧本唱本不都是本吗?排戏用的嘛,你以为我不懂?里面还写到一段炕房里的事,贺天宇拿不准,特地来请教了我。”他说着,神情很得意。
小芽不愿再跟他啰嗦,问清贺天宇在哪个房间,赶紧走开。
小芽还没有走到房间门口,贺天宇已经从窗户里看见了她,他跳起来去帮她开了门。
“来得正好!本子写完了,叶老师让我起码印十份,我正想去找个人帮我刻钢板。你会吗,小芽?”
小芽几乎想也没想:“我会。我在学校里刻过。”
小芽坐下,飞快地把剧本看了一遍。这是一个独幕小歌剧,主角是养鸡场的一对老头和老太。老太太喜欢接受新事物,讲究科学,一心要试验新的养鸡方法。老头趋于保守,拒不合作,对老太婆又是讽刺又是挖苦。经过一番动员说服和思想斗争,以及“眼见为实”的教育,老头甘拜下风,承认了自己的落后,表示全力支持老太婆的科学实验。剧中人物寥寥,场景故事都非常简单,但是人物性格突出,思想转弯的过程一波三折,对话和唱词妙趣横生,是一出温馨的家庭喜剧。
“很好玩的。排出来大家一定喜欢看的。”小芽由衷地称赞。
贺天宇耸耸肩,表示他的不以为然。“这算个什么?”他讪笑道,“命题作文罢了。从前,我说的是来这儿之前,我最想当的是电影编剧。我们家门口就有个电影院,每部新片子我都看了,而且不止一次。我从我妈的钱包里偷钱买电影票。有时候县委礼堂里放内部片,我爸爸就把他的票给我。还有我大哥,你知道他做什么工作吗?省电影发行公司的经理!每年我去南京过暑假,都是从早到晚泡在他的放映间里的。那些电影啊……那些电影……”
贺天宇背靠墙坐着,双腿抬起来搁在前面的凳子上,仍然是小芽熟悉的那种身体姿态。他的头也是微仰着的,后脑勺顶住墙,目光便跟着往上抬,好像盯在屋顶和对面墙壁之间的虚空中的一点上,这就使他面部的神情看上去有一些茫然,有一种往事不再的惆怅。
小芽静静地听着。她只有静静聆听的分儿。贺天宇不过是一个县城下来的知青,可是他的生活距离小芽已经是十分遥远。她想像不出整天泡在电影院里是什么感觉。她甚至还没有去过县城,更不用说南京。
她想,人和人之间是多么的不同!江心洲到县城不过一百里的路程,如果到学校的那张全国地图上去量,两者的距离几乎重叠,是同在一个小黑点上的。就是这么两小时不到的汽车路,把她和贺天宇的生活远远地隔开了,毫无道理、从生到死地隔开了。
小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跟贺天宇一样地感觉惆怅。
二
春节前,黄规章托人带了信给小芽,要她到学校里去一趟,帮他做大年夜的砧肉。
过年吃砧肉,是岛上人家的习俗。红烧的砧肉要尽量做大,至少有男人的拳头大小,先在油锅里煎出一层焦黄的软壳,再放入泡开的干笋,浓酱重糖,大火猛烧。烧砧肉的香味三里之外能够闻见。
做砧肉很有技巧。肉剁得碎,再多放淀粉,粘性就好,砧肉在锅里不容易破碎,有看相,但是口味就老了。砧肉要想做嫩,瘦肉肥肉须分开处理,瘦肉可剁,肥肉就要一刀刀地切丁,肉剁多碎,丁切多大,都是有讲究的,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有本事的人家,肉糜中还要掺进剁碎的荸荠,吃起来更觉肥嫩。
前年黄规章在家里做砧肉,煎的时候还能勉强成团,待到锅里咕嘟咕嘟一通猛沸,肉团不争气地全部散开,化成一大锅红烧肉糜,拿勺子舀着吃了一个春节。全校老师都拿这事当笑话。
去年做砧肉,赶巧小芽到学校给他送一篮芋头,看黄规章手忙脚乱的样儿,自告奋勇帮他的忙。小芽一个人在黄规章的厨房里剁肉、拌料、用淀粉团成形、轻翻锅、慢火烧,忙了一下午,居然弄出来像像样样的一锅砧肉。黄规章惊讶小芽的能干,逢人就说:“聪明人做什么都聪明。”是对自己喜欢的学生褒奖有加的意思。所以,今年过春节,他又来请小芽这个“大厨师”了。
小芽往学校里走的时候,三九的一场大雪刚刚在地里化尽,四九的雪将到未到,因此路上和田里稍稍地收了点干,脚上的胶靴不至于踩一脚带出一大坨烂泥巴。她走到五队的麦田时,看到地里有几个人在走来走去寻找什么。小芽认出来,那个腰背微驼的小个男人是老江头,瘦高的女人是化学老师程秀娟,蹿来蹿去撒欢儿的小不点自然是小米粒儿了。
小芽扯开嗓子喊他们:“程老师!你们干什么呀?”
程老师回头,看见是小芽,笑眯眯朝她招招手。小芽就跳过沟渠,小心地踩着田埂过去。
原来他们是在麦田里挖荠菜!程老师拎着的那只敞口竹篮里,已经有了大半篮子的收获。程老师满手都是泥,一双旧毛线织成的无指手套也弄得污脏。野田里的风比路上更大,她脸上的皮肤原本黑红,被冷风吹这半天,更加红得喷薄,仿佛根根血管都在渗出血丝。
小芽说:“程老师,挖荠菜要等开春才好,那时候荠菜长大长肥了,一会儿工夫能挖一大篮。”
老江头穿一件青色老棉袄,戴着连耳朵的棉帽,两手各抓一把泥乎乎的荠菜,踮着脚尖走过来:“谁说开春才能挖荠菜?嗯?是小芽在这儿煽动消极情绪吗?”
小芽不好意思地叫了他一声:“江书记!”
老江头把手里的荠菜扔进程老师篮子里,两手合起来拍了拍。“做什么事情都别教条,荠菜在地里长着,想挖就挖。过年来吃荠菜饺子,听见没有?算我正式邀请过你啦,你不来我是要生气的!”他故意对小芽板起一副面孔。
程老师在一旁温顺地笑着:“小芽你就来吧。江书记说,荠菜饺子比白菜饺子香,他都馋了好几年了。”
小米粒儿在远处跺脚叫着:“妈妈!妈妈!这儿有一棵最大的!”
程老师抱歉地又笑笑,朝儿子走过去。
老江头问小芽:“你们那宣传队,怎么样了?”
小芽回答:“已经排好了不少节目。”
老江头鼻子里哼哼着:“别总想着到外面出风头,春节期间拿出点东西来让场里工人乐呵乐呵,才是真的。”
小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点头。
小芽在黄规章家里有了一个更意外的发现:欧阳阶痕老师也在!欧老师一向是不喜欢串门的,她总是独来独往,跟学校里其他老师没有任何瓜葛,可是她今天居然坐到了黄规章家里。小芽真觉得这世界上有很多不按常规发生的事情。
欧老师从来不做家务。她在黄规章家里也仍然不做。黄规章佝偻着腰背,忙来忙去地洗肉,洗砧板、菜刀,择葱,捣姜,削荸荠……为小芽的入厨做着一切必要的准备,欧老师就坐在桌前,眯着眼睛看着,没有一丁点动手帮忙的意思。
小芽抢下黄规章手里的东西,说:“黄老师,我来吧。”
黄规章抬头朝欧老师看看。欧老师咳嗽一声,言不及义地说一句废话:“其实也没什么好忙的,做不做砧肉都无所谓。砧肉是个吃,肉末也是吃,整块煮熟了还是吃,吃进肚子一样的营养。”
小芽就住了手,愣愣地看着欧老师,不知道她说这话什么意思。
黄规章打圆场一样地笑笑:“小芽,欧老师她不会说话……”
欧阳阶痕尖锐地瞥他一眼:“那你自己说?”
黄规章就越发尴尬地:“不不,还是你来说。”
小芽一头雾水地:“欧老师,黄老师,说什么呀?”
两个老师又一次对视。欧老师用手指间燃着的烟头指一指旁边的凳子:“小芽,你坐下。”
小芽恭恭敬敬坐了半个屁股。
欧老师用劲吸一口烟,张开嘴,让那烟雾在她口腔中缭绕盘旋着,借机也在思考要说的话。
小芽心里有一些紧张,手心都微微地出了汗。
欧老师终于说了一句:“小芽,黄老师今天请你来,其实并不为做砧肉。我刚才就说了,砧肉做不做无所谓的。他是想让你听听他儿子拉的二胡。”
小芽更加惶惑:“听二胡?让我?”
黄规章同样惶恐地笑着:“小芽,你不是在宣传队吗?宣传队不是叶老师负责的吗?要是犬子二胡拉得还像个样子,能不能烦你跟叶老师说说,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能出去见见世面?”
欧老师探着头,一脸关注地盯住小芽,补充道:“我们知道叶老师喜欢你,你去说,比较能有把握。”
小芽如释重负,坐得僵直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欧老师,其实你们谁去说都能行,宣传队现在就缺拉二胡的。”
欧老师神色庄重:“不,请你说比较好,我们都不希望被人当面拒绝。”
黄规章的哑巴儿子叫黄滔。不会说话的人,取的名字里偏有一个“滔滔不绝”的“滔”,听上去真是很荒诞。黄滔哑,但是不聋,他只是声带有毛病,发不出音来。那年他约摸二十五六岁,被校长照顾了在学校做校工,负责打铃。他身边时时刻刻揣一个闹钟,在校园里走着,隔一会儿就要把闹钟拿出来看看,如果时间恰好到了,他飞一样地奔到大铜钟下,很有章法地扯动钟绳,把钟声敲得不急不缓,悠悠扬扬。校长因此很喜欢他,夸他是个从不误事的人,也是责任心最重的人。
黄规章领着小芽走进里屋。欧老师也跟了进去。里屋在小芽印象中一直被两个男人弄得很乱的,这回却出乎意外收拾干净了,并且别具匠心地布置成一个临时舞台的样子:迎面放一张带靠背的木椅,哑巴黄滔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二胡已经竖在了手中,左手搭弦,右手握弓,腰背笔挺,双肩松弛,随时随地都能够运弓起弦的架势。在黄滔的对面,一进门的地方,放着两条长板凳,另有一张旧藤椅。
黄规章是真的把小芽当上宾了,他执意要请小芽坐藤椅。小芽哪儿肯,一时间惶然得满脸飞红。推让半天,最后还是欧老师坐了上去。
黄滔的模样有一点点怪,脸形是扁的,眼睛狭长,鼻梁饱满,嘴巴阔大,是一种很喜庆的、讨人喜欢的青蛙脸。他完全没有黄规章弓腰驼背的谦恭,相反,在他直身而坐的姿态里倒有那么一点点尊贵的矜持。他的肩膀也是平直宽阔的,即便在他埋头运弓时,双肩也从不乱摇乱晃,而格外沉稳安静。最惹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双手,奇大,手指长而有力,指甲深陷进肉中,骨节又突出在外,显出一种桃树疙瘩一样的坚硬感。
他先拉了几个收音机里常能听到的曲子,都是那种旋律欢快跳跃活泼的。《奔驰在千里草原》、《扬鞭催马运粮忙》、《百鸟朝凤》什么的。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是那种心境平和、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笑。每当他拉完一个曲子,等着父亲为他做出必要的解说时,他一声不响微笑聆听的样子总让小芽的鼻子发酸。
黄规章解释说:“也没有乐谱,都是他听收音机听会的,拉得对不对很难讲。”
欧老师早已经掐灭了她的烟,这时候就骄傲地插话:“他有天赋。他是真正的无师自通。”
黄滔的脸上跟着现出羞涩的神色。
忽然他埋下头去,静默片刻,握弓的右手舒缓地伸展出去。一缕细细的风声从屋子里轻掠而过。风在江边潮湿的土地上飘荡和舞蹈,炊烟般地升起,又如阳光般地洒落。有什么东西开始在风中吟哦和歌唱,哗啦啦地叹息,扑簌簌地大笑,摇曳了一片碎豆子样的声响。
黄规章凑近了小芽,轻声告诉她:“是他自己编出来的一个曲子,写我们江心洲的风和芦苇的。”
风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增强,变得狂暴而肆虐,像一群被禁闭许久才放出笼中的猛兽。猛兽狂蹦乱跳,仰天嘶吼,恣意踩踏脚下的一切。芦苇温顺地在它们的利爪下弯腰躲避,以自己的忍让和柔韧来换取生存。比较倔犟的枝叶就痛苦地折断了,伤口中流出绿色的汁液,那是一部分芦苇的生命挽歌。剩下的族类强忍悲伤,互相抚慰,相依相靠,告诉自己和同伴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壮大,繁衍,一代接着一代生生不息。
很多年后,在省城南京,有一次小芽去看一场歌舞剧院的民乐节目演出。中场休息之后,大幕拉开,台上赫然坐着一个长着喜洋洋的青蛙脸型的年轻人,他的腿上搁着一把暗红色二胡。报幕员飘然上台,替他报出一个曲名:《风中芦苇》。
一刹那间小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二十五年的岁月风一样地吹过去了,小芽的脑子里出现了那个多雪的冬天,那个肉香弥漫的下午,黄规章的哑巴儿子黄滔在黑幽幽的小屋里微笑操琴。黄规章低头告诉她说:这是写江心洲的风和芦苇的曲子。
成年后的小芽闭目仰靠在剧院里带皮革味的软椅背上,仔细倾听了江边芦滩风起风止的全部过程。她的心被一种遥远年代的温暖胀得微微发疼。散场后小芽没有立即离去,她逆着人流挤到后台,站在那个青蛙脸的小伙子面前,问他:“你是黄规章老师的儿子吗?”
小伙子两手抱住二胡,讨人喜欢地笑着,回答她:“不,我是他的孙子。”
小芽如梦初醒。她想,天哪,她怎么忘记了二十五年的漫长时间。她又想,黄老师的愿望终于达到了,他的孙子成了一个优秀的二胡演奏家。她于是不等对方发问,赶快回头,冲到黑暗无人的角落,让眼泪痛痛快快流下来。
三
毫无疑问,叶飘零是整个农场宣传队的灵魂。只要她的身影出现在礼堂,男孩女孩们总是肃然无声,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井然有序地将所有成熟和不成熟的节目在她面前展演出来,以期得到她的一两句评价。舞蹈,独唱,表演唱,快板书,三句半,对口词,相声,小歌剧……小小一个宣传队竟然弄出了这么多节目,旁观者的小芽简直感觉到惊讶!
叶飘零穿着一身米黄色的长风衣,双手抱胸,远远地站在台下。节目一个一个从她面前过去,她面色冷峻,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一言不发其实就是一种肯定,不久宣传队的人都掌握了这样一个原则。偶尔她会抬起右边的胳膊,竖起一根手指,以此动作示意暂停。被暂停的演员立即停止动作,泥雕木塑般地站在台口,眼睛看着叶飘零,心里惴惴不安。
叶飘零示意暂停之后,会快步走到台口,仰起脸,很简洁地对已经在台口蹲下聆听的演员们说几个字。只有很少的几个字。但是这几个字实在重要,总是说在节目的要害之处,能使节目的内容和形式发生根本改观,或推翻重来,或另想开头结尾,或改变演员的服装造型,使之达到另外一种效果。
经她把关的节目,无疑会得到一种艺术的提升,与之有关的人便有了一些醍醐灌顶的顿悟,他们惊讶地想:之前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就没有看出毛病?
叶飘零真的是一个很懂艺术的人。
整个宣传队里,跟叶飘零一样站在台下看排练的,常常还有叶飘零的丈夫温卫庭。温医生也是被苏立人三顾茅庐请出来的,专门为宣传队里所有的演唱节目担任伴奏。同时任伴奏的还有一管竹笛,一把小提琴,一把大提琴,一把高胡,一张扬琴,最后又有了黄滔的二胡。不中不西,不洋不土,凑合在一起十分热闹。
温医生在台下看节目时,他所选择的固定位置非常微妙:在礼堂的第一个侧门处。他的脚站在门槛外,肩膀的侧面倚住门框,脑袋探进了门内,双手交叉在腹前,整个身体略往前倾斜,表现出了局外人对礼堂里排练过程的一种参与和关注。
只有叶飘零到场的时候他会采取这样的姿态。如果他去的那天叶飘零恰巧不在,显然地他就轻松许多也快乐许多,他会走进礼堂,四处闲逛,偏着脑袋欣赏女孩子们小小的、可爱的卖弄,不失时机地说几句讨她们喜欢的话,或者拉一把椅子坐下来,旁若无人地拉他的手风琴。如果有人求他伴奏唱一首什么歌,他总是答应,虽然进不了情绪,却也不肯马虎了事,并且从不对歌唱者的水平做任何褒贬。总之,只要叶飘零不在,他就是一个温和的、机智的、能给大家带来轻松愉悦的人。
苏立人也经常来。苏立人一来,大家就会心有灵犀地寻找种种借口退居到隐秘的角落,而把商影影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前面。这样的情景常常使得他们两个人都很尴尬。每次苏立人走了之后,商影影会把愠怒发泄到排练节目的演员们身上,想出一些很别扭的高难度动作,一遍遍地催逼他们跳、蹦、转身、劈腿,一个动作定格很久之后才喊出下一个动作的口令,弄得他们手脚酸软,叫苦不迭。
但是商影影否认不了她跟苏立人的特殊关系。
据说商影影的父亲当初把女儿送到江心洲来,就因为苏立人在商影影家拍着胸脯表示要照顾好她。苏立人每次去城里开会,商影影家是必到之处。他在她家里吃饭,喝酒,甚至住宿。商妈妈总叫保姆做最好的菜款待苏立人。商部长常常放下公务亲自陪客,开出来的酒也不是老江头的那种“竹叶青”,而是瓷瓶的“茅台”。在七十年代的县城里,人武部长几乎可以算是最有权势的官员,军管时期他就是全县第一把手,之后也是县委会的重要成员。所有的干部子女要想参军提干,商部长这儿是必过的一关。如此显赫的人物,对小小的农场副主任这样礼遇厚待,苏立人怎么能不感激涕零!
商影影的身上固然有一些干部子女的放纵任性,但是她的肯吃苦、不娇气在农场有目共睹。夏收大忙时节,商影影和所有的农场职工一样,白天下地割麦,晚上登场脱粒,别人轮换着睡几个小时,她偏偏要强,一班连着一班地苦干,终于发高烧晕倒在地里。苏立人得知这个消息,五分钟之内就从场部一路急跑到五队,跑得他自己差一点吐血。他双眼通红,嗓音嘶哑,先是劈头盖脑地将五队队长和会计大骂一通,而后一条腿跪在商影影面前,将她软绵绵的身子用劲抱起来,双手托着,又是一路小跑着托到场部,在他家的大床上安顿下来,急火火地催着李艳给她输液打针。
在整桩事件的过程中,苏立人对商影影的那种心疼、爱惜、体贴,那种不顾一切的救助和发自内心的着急,人们都默默地看在了眼里。也就从这事以后,李艳开始了对商影影的冷淡和戒备。生活像一条大河,波动在表面的仅仅是细碎的浪花,更大更汹涌的潜流深埋在河底。人们看不见潜流的方向和速度,但是人们能够感觉。感觉是世界上最可靠也是最重要的东西。
苏立人每次到排练场来,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先跟每一个女孩子都嘻嘻哈哈调笑一番,再跟小伙子们拍拍打打弄个没上没下,最后的目光还是落在商影影身上。只是一瞬间,那目光明显变得绵软,带动得整张面孔都起了变化,印堂明亮动人,鼻头饱满鼓胀,嘴唇欲张不张,完全是恋爱中的生理反应。
商影影的面容也在这一瞬间里同时发生变化,变得沉默,也可以说是沉重。她垂着眼皮,盯住自己的脚尖,脚尖在地上来回搓动,有一句无一句地回答苏立人的问话,时不时飞快地抬头,扫视对方一眼,再重新看回到脚尖。她身体的姿态也是绷紧了的,好像是因为紧张,又好像是因为激动。有时候她脸颊还会发红,发红的时候她就偷偷抬头,观察周围同伴的反应。她极不愿意让别人发现她的不正常。
宣传队的人私下里都说,商影影心里爱着的还是贺天宇。可是她既然爱了贺天宇,为什么又跟苏立人粘粘糊糊,纠缠不清的呢?她的父母如果略知一二,对已婚的苏立人就应该戒备有加,为什么一直还待若上宾呢?外人就不大容易搞得懂了。
苏立人每次到宣传队来,必须先从场部出发到一队,而后转一个弯,从一队西边的小路潜到场部另一边,悄悄进入礼堂,搞得像是地下工作者干革命。他若是从场部他的家或是办公室直接到礼堂来,必得经过医务室。那就糟了,李艳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医务室窗口,目光炯炯注视窗外的所有行人和动静呢。苏立人可不愿意冒这个险。
贺天宇呢?贺天宇为什么总不在礼堂出现?小芽每次看到排练的间隙中商影影用目光往台下看着,找来找去的时候,忍不住也跟着她的目光寻找。
贺天宇的踪影总是难觅。人们只看到他源源不断写来的对口词,快板书,表演唱,看不到他的笑,撇嘴,轻蔑和掠头发的动作。
晚上十点钟,场部熄灯,宣传队结束一天的排练四散回家时,贺天宇就双手插着口袋晃晃悠悠地出现了。他温柔地招呼小芽:“走啊,回去啊。”他们两个人都到蔬菜队,同路。
商影影赶出来,想要招呼贺天宇,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贺天宇朝她笑笑,点点头,也不说什么话。然后商影影久久地站着,目送贺天宇和小芽走远。
看不见她那时候脸上的表情,小芽试过。礼堂门口的路灯已经熄了,即便有星光或者雪光,也是朦胧的,只大致地勾勒出商影影的身体轮廓:穿着一身旧军装,傲然地挺立,肩膀很平,脖子有一点点僵直。
雪夜跟贺天宇并肩同归的时刻是多么幸福啊,小芽一生一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些时刻。南方的雪光是柔和的,仿佛四野都撒上了荧光剂,是存心要给小芽制造一种梦幻和惊喜。两双厚底的棉鞋踩着路上刚刚上冻的冰凌,喀嚓喀嚓响得十分清脆,心里面就多了一层孩子气的欢愉。空气尖利而清冷,只能够小口小口地、轻轻地呼吸,让冷空气在鼻腔和气管中稍稍地停留一会儿,变得温暖一点,再滑入肺腑。身上倒是一点不冷,前胸和后背甚至还有微微的汗沁出,那是因为幸福把体内的细胞全都激活了,它们争先恐后地要参与到兴奋中来,挤来挤去挤出赶集般的热闹。
贺天宇大部分的时间是双手插袋,贴着小芽的身体而行。为了便于跟她说话,俯就她的身高,他总是稍微地佝着一点腰背。这样,他口中的热气时常拂过小芽的耳垂,痒丝丝地令人心颤。偶尔碰上高低不平难走的路面,贺天宇会下意识地抽出一只手,把小芽拥在肘弯里,还小声提醒她:“慢一点。”小芽的身体一阵哆嗦,像风中芦苇的嫩叶。贺天宇感到奇怪,把她的一只手握在掌中,问她:“冷吗?”小芽摇头,不说话。她已经窒息了。她的整个身体都已经窒息了,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四
叶飘零很欣赏贺天宇的小歌剧《鸡场新事》,她想要尽快地排出来,作为这一台节目的主打戏,放在压台的位置上。她说,一台节目如果从头到尾都是歌舞说唱的小节目,太零碎,也觉得闹得慌。加上一出小戏就完美了,好像一桌酒席最后端上来的大菜,是全鸡或是全鸭,很像样子,对主人对吃客都是一个交代。
叶飘零指定哑巴黄滔为小歌剧谱了曲。自从试听过黄滔的二胡曲《风中芦苇》,叶飘零就不再把哑巴当哑巴,她推崇备至地称他为二胡演奏家。甚至她还利用幕间换装的时候为他安排了一个独奏节目,让那一张扬琴、一管竹笛、一把高胡、大提琴和小提琴统统上场,替二胡伴奏。
关键是歌剧的男女主角人选成了问题。谁都知道老年人的妆很难化,穿衣梳头也比较费事,全部弄妥起码半个小时。这样一来,演员必须在开幕前就装扮完毕候戏,当中没法再上别的节目。商影影肯定是鸡场老太太的最佳人选,可是商影影的节目最多,唱的跳的一样离不开她。想让那个南京知青上老头儿,也不行,三句半和快板书没人顶替了。
叶飘零为这事特地召开全体人员大会。会上七嘴八舌半天,终究也没有拿出最妥当的方案。叶飘零大概嫌浪费时间,会开到一半时起身就走,留下一台子的演员面面相觑。
但是叶飘零第二天再来的时候又变得眉飞色舞,她拍拍手把大家集拢过来,指着贺天宇说:“鸡场老头你来演。剧本是你写的,你熟悉,进戏肯定快。”
贺天宇大吃一惊,后退,摆手,连声地说:“不行不行。”
叶飘零眉毛一扬:“怎么不行?”
“我从来没有演过戏。”
“每个人都会有第一次。”
“我真的不会。”
“不可能!”她斩钉截铁,“你会写戏,就一定会演戏。”
贺天宇皱着鼻子,一脸愁苦,无话可说。
叶飘零接着指小芽:“给你个锻炼机会,你演老太太。”
这一回不光是小芽吃惊,礼堂里所有的人都吃惊了。
叶飘零不由分说地一劈手:“就这么定吧,我想了一夜才想出这个组合。年龄小不是问题,林小芽做过我的摄影模特,我知道她有多少可塑性。我在上海看过一台少儿演出的《红灯记》,那个李奶奶才十二岁,照样演得满堂喝彩。”
中午吃饭的时候贺天宇跟小芽开玩笑:“我们两个人年龄差别这么大,哪儿适合演夫妻呢?演父女还差不多。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就不写老头老太的戏,写一出父女戏好了。”
小芽不喜欢他说这样的话,反驳道:“我们只不过差六岁。”
贺天宇叹口气:“是啊,如果再过十年,你二十六岁,我三十二岁,我们的年龄就差不多合适。可你现在是十六,十六岁到二十二岁,从少年到成年哪。”
小芽的一口饭含在嘴里,半天都没有能咽下去。
在起用小芽的问题上,叶飘零虽然努力说服了别人,自己心里毕竟也没有太多的底,所以一连几天她是真把这事当成了事,上午下午的时间全都耗在了礼堂里。
她让小芽稍稍地佝一点背,双膝微弯,双臂微提,撇出外八字的脚,走出戏剧程式上的老太太的步子。小芽僵腿僵胳膊地走了几步。叶飘零不满意,眉头皱得打了一个结:“胳膊怎么搞的?怎么能提在肋下?这不成长跑运动员了吗?要往下!放在你的小腹和腿弯交会的地方。手不能捏成拳头,捏拳头就成了打架的姿态,你见过老太太打架吗?五指要张开,尽量地张!你总共才这么大一双手。张开后贴紧小腹,贴在你的衣服上……”
旁观的人很多。宣传队的人差不多全部停止了排练,来看可怜的小芽出洋相。商影影睁大了眼睛,眉头微蹙,好像比叶飘零还要着急。南京知青干脆嘻嘻地笑出声来。
小芽浑身冒汗,鼻尖上已经挂出一排小小的灯笼,额前头发也是湿淋淋的,贴在脸上,更显慌张和狼狈。众目睽睽之下,她心里想哭。她想她就快要哭出来了。
“叶老师,”贺天宇忽然上前一步,把小芽挡在身后,“能不能让小芽休息一下,自己琢磨琢磨?先排我的几段戏行不行?”
叶飘零张了张嘴,惊讶地看着贺天宇。她肯定猜到了贺天宇说这话的意思。她不屑地笑笑,好像认为贺天宇做得多余。但是她还是顺从了他的意思。
贺天宇比小芽好不了多少,对于演戏他同样是个门外汉。折磨小芽的过程原封不动地搬到贺天宇身上。但是贺天宇脸皮比较厚,他始终好脾气地笑着,在叶飘零面前表示出既无奈又配合的态度。
小芽看到贺天宇手足无措的样子,忍不住就乐,想:原来初上舞台的人都是一样的。她从他的僵硬中看到了自己的僵硬,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明白了怎么纠正才是最好。她躲到台后,把自己裹在幕布里,佝下背,微弯了膝,双手提起来放在小腹处,走几步,转过身,再走几步。她心中惊喜,觉得自己正在逐渐找到感觉。
克服了最初的羞怯和紧张,小芽在叶飘零面前又一次表现了她的灵性,是那种只在叶飘零面前才会出现的灵性。她松弛的身体对叶飘零的每一个眼神都有了反应,每一步走台,每一个转身,每一下赶鸡、喂鸡、扫地、掸尘的动作都轻灵而优美,完全地“做”出了一个可爱的老太太。正因为是“做”,因为角色的年龄和小芽的面容、体态、声音都拉出了太大的距离,看的人才会觉得忍俊不禁,觉得津津有味,觉得幽默而荒诞。
叶飘零的脸上有了笑容。这样一种欢欣的笑容让小芽心花怒放,她唯有更加用心更加卖力。她张开鼻孔,呼吸叶飘零皮肤上的温暖和香味,希冀着这样的排练长久地持续下去。有时候她会故意地停下,等待叶飘零手把手地教她某一个动作:纳鞋底,捡鸡蛋,虚拟中的关门和开门……叶飘零的指尖会在无意间拂过她的手背或是脸颊,那种柔软和冰凉的感觉奇异而舒适。
跟贺天宇的配戏同样令小芽开心。舞台上的贺天宇不再是小芽崇敬和心仪的对象,他变得笨拙起来,走路脚底打绊,说话的声音发飘,哆哆嗦嗦的,一切都那么慌张和迷茫,像一个真正的丢三落四没有主见的小老头,恰合了剧中人物的性格。
小芽时不时发出开心的大笑,长到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如此开心过。置身在叶飘零和贺天宇两个人中间,在他们目光和呼吸的笼罩中,她的生命如花盛开,她的身体轻盈到了失重,像透明的苇絮一样飘飞和张扬。
彩排的那天也很有趣。叶飘零要求大家都换上正式演出的服装。小芽的一件藏青色大襟厚棉袄是从老江头女人那儿借来的,但是小姑娘的身子实在发育得不够,棉袄穿上去空空荡荡,怎么看都觉得单薄。结果叶飘零带着小芽满场部地转,在瘸子阿三身上相中一件同是藏青色的大棉背心,又相中他干活用的一条蓝花布围裙,立逼着人家脱下来,穿到小芽身上。棉袄外面包着棉背心,背心上面再扎围裙,腰背处立刻臃肿了许多,老太太的形体才算出来了。只是灯光一打,小芽热得可以,三十分钟的戏下来,行头一卸,小芽周身都冒着白汽,像一根刚捞出锅的玉米。
正式演出一直拖延到正月十五,因为当中几天城里的知青们都回家过年了。整场演出小芽只上了这一个节目,也是最重要的节目。散场之后小芽拿棉花擦干净脸上的油彩,走出后台,发现礼堂里还有最后四个人没有走:林富民、李秀兰、黄规章、欧阳阶痕。
林富民笑得两只眼睛剩下一条缝,颠颠地跑上几步,把小芽手里的棉袄棉背心接过去抱着,说:“真是的,看不出啊,你还真能吃这碗饭。”
黄规章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蛮好,蛮好,真是蛮好。”
欧老师抢白他一句:“蛮好什么?一点也不像个乡下老太,说话都奶声奶气的。”
黄规章仰头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欧老师转头对小芽:“开了学,不要再跟着这些知青们疯了,功课要紧。”
小芽点点头,回身看舞台上依次熄灭的灯光,心里有些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