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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风铃 8 秋阳

农场里的活儿总是一茬接着一茬忙个没完。早稻才收上来,晚稻栽下去,那边玉米收浆了,山芋该压藤了,芝麻和黄豆要割,稻田里要锄草施肥打药……天太旱,秋阳似火,玉米和山芋的叶子晒得蔫蔫的,稻子无精打采耷拉个头,空气闻上去都有一股焦糊的味。所有的抽水机都架到了田头,突突的电机声日日夜夜响着,叫人心里烦躁,起毛。突然地,让你根本就猝不及防地,天说阴就阴,狂风卷着尘土枯叶肆虐地掠过小岛,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扫射过来,庄稼被打得低头弯腰,不大工夫田里已经汪了积水,再一夜工夫便是河满沟平,抗旱改成了排涝。

旱旱涝涝,涝涝旱旱,虫害去了病害又来了,治完了病害又来了草灾……一轮一轮没完没了的折腾,不把人弄得身心交瘁不算罢休。

再然后,秋阳不知不觉变得温和起来,绵软起来,几个温温的太阳一晒,地里看见了星星点点的白,头遍棉花开始收摘了。

收棉花是场里的大事。年年收头遍棉花的时候,岛上的中学小学都放农忙假。其实也不在意多出这几双人手,主要图个气势,图个老小上阵的热闹劲,给秋收大忙开个轰轰烈烈的头。

秋天的阳光金灿灿的,棉花叶子大部分还绿着,没有成熟的棉桃红着一个尖脑袋,绽开的桃儿则嘻着一张白花花的嘴,颜色搭配得再漂亮不过。围着棉花地的是一圈银杏树,树冠如盖,扇形的树叶已经泛出一层透明的微黄,把整个天空衬得更清更蓝。怪不得县城省城的画家摄影家一连来了好几拨,江心洲的景色就是美得邪!

小芽身子单薄,干别的活不行,摘棉花却是眼尖手快,灵巧得像跳舞,不一会儿就把婶子大妈们甩下一小截。

就在这时候大路上走过来一个人。

是怎么样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哪!两条腿细细长长,裤管高高低低地挽着,露出毛乎乎的皮包骨头的黑腿。光脚蹬在露趾的解放鞋里,两只船一样的大鞋一左一右地撇开,走路吧嗒吧嗒地拍打地面,活像一只被人追急了慌张奔跑的大个儿鹭鸶。再往上看,脖子是僵直的,脑袋是个倒三角,黑擦擦的头发乱得似鸟窝。要紧的是走路肩膀倾斜得厉害,高低相差了足有半尺,叫人看着看着以为地面也跟着歪过来了一样。他的一身衣服破破烂烂,不仅仅旧,而且脏,脏得看不出布色,不知道原本是灰还是黑,跟江北镇上随处可见的叫花子差不了多少。他肩后还背个小行李卷儿,行李用麻绳拴着,麻绳的另一头系着一只搪瓷快掉光的茶缸子,缸子一侧依稀可见红漆写上去的号码字。

一地的女人都直了腰,抬起头,眼睁睁地瞪着这个天边冒出来的流浪汉。

那人正走着,见女人们呼啦啦地一齐盯住他,忽然就慌了,犹豫地停住脚,脸上做出一种竭力献媚的笑。笑又笑不真实,嘴巴咧得过分,肌肉也牵得七零八落,整个脸相就变得怪诞起来,让盯着他的女人们心里发毛。

女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婶子挺身站出来,冲他挥着手:“去,去,别在这儿作怪样儿了,没人把你当宝。这儿收棉花呢,又不是收粮食,到别队要去。”

那人脖子僵着,两手拘谨地勒着捆行李卷的麻绳,嘴巴张大,嚅动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我我不是要饭的。”

婶子两手一拍:“不是要饭的就更不该来啦!这岛上除了庄稼地还是庄稼地,集市集市没有,商店商店就那么一个,清汤寡水不值个什么。再者,我们出来干活的人口袋里都不揣钱,你想偷想抢都值不得伸个手。”

那人着急得更厉害,脖子上的青筋暴出一条又一条,索性把行李卷从肩头卸下,搁在自己宽大的脚面上。“我我我真不是要饭的,我来找人,我有身份证明……”他腾出一只手,哆嗦着往怀里掏摸什么东西。

李秀兰拨开眼面前的一簇棉花棵子,觑着眼睛,拖长了声音,问他:“找谁呀?”意思是:谁家能有你这样的亲戚朋友?

那人舔一舔嘴唇,如逢大赦地回答:“找程秀娟。”

“是我们学校的程老师?”小芽挨着棉花棵子刷拉刷拉往回走几步,插了一句话。

“是是,是程老师,女的,教化学的。”

小芽给他指了个路:“朝左拐,过两个路口,顺江堤走,就到学校了。”

他哈着腰,鞠躬如仪:“谢谢,谢谢。”

年长的婶子一直盯着他走出老远,回过头责备小芽:“你不该给他指路。这要是个坏人,找上了程老师,伤了她,可怎么好?”

小芽愣一愣,心虚道:“不会吧?”

一直歪着头愣神的李秀兰这时候忽然冒出一句话:“你们有没有看出来这人像谁?”

大家盯住她,同声问:“像谁?”

李秀兰说:“小米粒儿啊!”

人们面面相觑,过好半天,一齐“哦”的一声。

李秀兰替程老师和老江头担上了心事,晚饭也懒得正经做了,到队里食堂打回一钢精锅的麦糁粥,又拿几个新挖的萝卜洗了洗,细细地切成丝,拌上盐、味精,淋了麻油,当下粥菜。中午还剩下一些饭,等会儿一人挖一坨泡进热粥里,顶饱,又省事。

二伢子和三伢子在屋门口拿枯树叶点火烧黄豆吃,风一吹,黑烟全都倒灌进了家门,气得李秀兰冲出去给了他们两个脖拐,骂道:“吃,吃,饿死鬼投胎一样,就知道个吃!嘴巴里要馋出屎来!”

二伢子和三伢子被李秀兰一骂,立马互相揭发,你说是他的主意,他说是你的主意,乌眼鸡一样的,吵成一团。

李秀兰烦躁地:“都给我闭嘴!学你姐的样,回家写作业。”她一手一个拎住了两个儿子的耳朵,两个人的耳朵都被她扯出好长。

二伢子一边踮了脚,使劲伸手去护耳朵,一边龇牙咧嘴大声抗议:“还没吃晚饭呢!肚子饿了。”

李秀兰转过头呵斥他:“等你爸回来吃,饿不死。”

二伢子嘀咕:“已经饿得快死了……”

林富民刚好这时候披着衣服回家来,一见两个儿子的耳朵被李秀兰拎得快豁边,连忙冲上去掰她的手,心疼地责备道:“儿子饿了,就让他们先吃嘛,等我干什么?又没有山珍海味七碗八碟。”

李秀兰放了手,先瞪了二伢子一眼,又瞪林富民一眼,气呼呼地返回屋里盛粥端菜。

林富民跟着踱进屋,一屁股在桌边坐下来,衣服仍旧披在身上,摆出一副大干部思考问题的架势,眉头皱皱的,目光虚虚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小芽妈,有件事你怕是还不知道吧?”

李秀兰砰地把一碗粥放在他面前,打断他的话:“你能不能把身上这件衣服脱了?在屋里也披着,不嫌累赘!”

林富民被这一噎,很有点没趣:“跟你说事呢,大事!程老师……”

李秀兰没好气地:“程老师的男人回来了!”

林富民抬了头,两眼瞪住她:“你你你……”

李秀兰在他旁边坐下:“我就为这事,心里堵得慌呢。你说程老师犯什么邪啦?她怎么就碰上这么个男人?霉气噢……”

林富民也叹气:“本来判了十五年呢,听说是救了农场政委家落水的小孩,算是立一大功,减了刑,提前放了。”

李秀兰说:“这可怎么好?程老师和老江头眼看就要办喜酒了……这可怎么好?”

门口忽然一暗,有一声哑哑的咳嗽,老江头佝偻着腰背走进来。林富民和李秀兰慌忙起身让座,又张罗着要给他重新做饭。

老江头一屁股坐了林富民刚才的位置,摆着手说:“林家的,不麻烦,你现在就是做了红烧肉我也吃不下。”

李秀兰恭恭敬敬站在他对面:“这是实话。可真要把人急死了。”

老江头抬头看她:“说是你们几个看见他了?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老江头把两只手合并在一起,对着搓了搓,又抬起来在脸上搓了搓:“还有件你们想不到的事呢。”

林富民公鸡一样地伸出脑袋:“莫非程老师还愿意跟他?”

老江头的手落下来:“讲了你们都不会相信:程老师根本没跟他办过离婚书!”

李秀兰张着嘴,和林富民面面相觑着,两个人谁都没有说出话。

老江头接着说:“是弄忘了!我们全都忘了有这码子事!心里总觉得他是反了革命被抓进去的,好人还能跟反革命做夫妻?你就是想做政府也不让啊!还是苏主任灵醒,知道那人回来了,说是赶紧帮我们开结婚证明,生米先做成熟饭再说。这一来,才发现程老师根本没有离过婚,人事档案里婚姻状况一栏写着她男人的名字呢。都忘了!都疏忽了!”

“那就跟程老师说,让她赶紧办离婚。”李秀兰想也没想。

“没那么容易吧?判刑的时候没离婚,刑满回家倒要离婚了,道理上说不通……”林富民自语。

小芽在一旁大声喝止:“爸,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林富民醒悟过来,转脸去看老江头,只见他把脑袋埋在两只大手里,瘦棱棱的肩膀高耸着,脖颈到腰背一段如雕塑一般僵硬,颓唐愁苦得不成样子。

小芽懂事地走开去,倒了一杯开水,还放进几片茶叶,吹了吹,端到老江头面前。

老江头勉强朝她笑笑:“吃饭吧,你们都吃饭吧。我走了,不耽误你们。”他用手在膝盖上撑了一下,才站直了身子,慢慢走出门。

早晨的第一节是化学课,上课铃打了好一会儿程老师还没有来,教室里闹哄哄地一片杂乱。

顶兴奋的要数管心宏,他不知从哪儿弄到了“文革”前出版的一本趣味数学题,高高地举在头顶,转前转后地给大家看,大声宣布说:“谁能解这些题?看看,都看看,解出一题我给一块钱!”

有人揶揄他:“管心宏,你自己解出来了吗?”

管心宏眉飞色舞地:“那还用说!有好几题我都快解出来了,只差最后一点点,一小点,零点零零厘米的距离。”

那人嬉笑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别看这零点零零厘米,有人还就是一辈子跨不过去呢!”

管心宏拍着胸口:“那是别人,不是我。不是吹的,这本数学题,班上除我之外没人能够对付。”他说完这话,马上心虚地看了前面的小芽一眼。

大家都会心地笑。还有人起哄:“管心宏!你有种再说一遍,大声点说!”

还好,小芽和花红此刻趴在桌上,头靠着头地小声说话,谁也没听到管心宏胡吹了些什么。

花红忧心忡忡地:“我听别班的人说,程老师跟她男人都吵过几回架了,你说她到现在没来,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在家里喝了农药?”

小芽生气地骂她一句:“嚼蛆呢你!程老师怎么会喝农药?她又不是你妈!”话说出来,她又觉得心里没底,想了想,起身说:“我看看去。”

小芽急匆匆地离开座位,穿过闹哄哄的走道,出了教室。她先到高中办公室,探头看了看,没看到程老师,靠墙的那个座位是空的。她赶紧又退出来往程老师的宿舍走。走得太急,拐过办公室的时候跟迎面奔过来的一个人撞了满怀,抬头看,正是程老师。

程老师被她冷不丁一撞,抱在怀里的课本笔记和教具什么的哗地散了一地。幸好没有带酒精灯和烧杯玻璃瓶一类的东西,否则就惨了。

小芽脸红着,一个劲地说:“对不起,程老师,对不起。”

程老师也同样地脸红着,连声说:“没事,没事。”

小芽蹲下去帮她捡东西,程老师跟着一起捡。程老师弯着腰的时候,一张脸的位置刚好在小芽眼睛上方,小芽一抬眼皮就看到了她眉骨上一条长长的新鲜血痕。血痕不光粗,而且深,有血丝隐隐地渗出来,像爬着一条古怪的红蚯蚓。

小芽像是被子弹击中了一样,心里蓦地一疼,呆呆地看着程老师,捡好放在膝盖上的书又一本本地掉落在地上。

程老师直起身来,羞怯地一笑,轻言细语问:“小芽,你怎么啦?”

小芽装做掠头发,顺势在衣袖上擦去涌出来的泪,鼻腔涩涩地答:“没有,我忽然想到一道题的解法,真的。”

程老师把书本抱在手里,难过地说:“真是不好意思,我今天迟到了。”她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小芽:“你觉得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小芽摇头,努力做出一个笑:“挺好,什么都没有。”

程老师又笑笑:“我早晨下河拎水,跌了个跟头,怕同学误会。”

小芽说:“不会的,大家不会在意。”

结果程老师一进教室,小芽就从大家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同寻常的疑问。但是他们仅仅在互相之间交换了一个眼色,就不约而同地低下头,装做看面前的书。谁也没有开口问一句,就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小芽心里感动地想:原来大家都不傻。

尽管如此,程老师上课的时候还是有些失态。她有一次把硫酸的分子式都讲错了,还有一次写化学方程式,两边的分子根本不能平衡,她居然没有发现。她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胳膊抬得很吃力,手常常抖得没法落笔,有一回抖得实在厉害,她不得不放弃板书的打算,改用口述。

这一节课,教室里特别安静,每个人都听得全神贯注。

这几天里,毛竹林后面的养鸡场出了怪事。一只翅膀展开来有三尺多宽的大黑鸟凌晨忽然降落在鸡舍顶上,并且三番五次地起飞,盘旋,俯冲,把下蛋的母鸡活生生吓死了几十只。鸡场饲养员老巴子被鸡们的惊吓声闹醒,披衣起来看,猛地跟大鸟的眼神对了个准,吓得浑身一凉,逃一样地奔回房中,关门落锁,撒尿都没敢出去。

第二天他报告场部说,飞来的是一只大老鹰,起码有几十岁的年纪,爪子跟铁一样硬,眼睛亮得能电死人。

很多人摇头不信,因为这一带从来没见过这种猛禽的踪迹。再说老鹰没事逗那些老母鸡干什么?这不是丢身份的事吗?

此后几天老鹰却又不再出现,想看稀奇的人白白地在鸡舍蹲了几个通宵,冻得感冒咳嗽打喷嚏,恨不能指着老巴子的鼻梁骂他编胡话。这事弄成了农场里的一段无头案子,几十只母鸡死得不明不白,追究老巴子的责任又不是,不追究他的责任也不是。

林富民的消息总是农场里最灵通的,他那天闻讯立刻赶到鸡场,背着个手,围了鸡舍来来回回地看,鼻子里还哼哼哈哈的,好像他就是场部派去调查情况的钦差大臣。

老巴子很巴结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走,絮絮叨叨讲那只老鹰的凶模样。他还打开鸡舍,把死鸡拎给林富民看,又指点着一地零乱的鸡毛,告诉林富民说,这都是凌晨鸡在窝里乱飞乱跳掉下来的。林富民拖长腔调说一声:“是吗?”脚在死鸡堆里拨弄拨弄,弯腰拎起最肥的两只。

老巴子眼睛马上就直了,结结巴巴问他:“你你你……你想怎么样?”

林富民矜持地笑一笑:“鸡刚死,肉还不坏,回家好好烧烧,能吃。”

老巴子张开两手拦住他:“不不不行,你得付钱,打打打半价。”

林富民面孔就一沉:“我的老巴子哎,我敢吃你的死鸡是帮你的忙!要是我跟别人一样的心思,认定你这些鸡是病死的,我敢拿回去吃吗?”

老巴子一想也有道理,摆摆手,让林富民拎着两只肥鸡走了。

死鸡杀出来之后,因为血淤在体内,肉都是红的,煨汤是肯定不行的了,李秀兰多放了黄酒香料,浓油赤酱地下锅红烧,倒也香味扑鼻,把二伢子三伢子馋得等不及鸡肉熟,围了锅台团团直转。

李秀兰揭锅之后,先用搪瓷茶缸盛出一缸,对小芽说:“你给老江头送去。可怜他这几天光喝酒不吃饭,把自己熬煎得不像个人了。”

小芽吸着鼻子凑近去闻了闻,怀疑道:“死鸡烧出来的肉,也能送人?”

李秀兰说:“怕什么?是吓死的鸡,又不是病死的鸡。”

结果吃了这一缸鸡肉的不只老江头一个,还有温医生。温医生凑巧也在老江头家里,坐在桌边陪着他喝酒。酒是老江头最常喝的“竹叶青”,淡绿色的酒液中泡着十几颗宝石红的枸杞子,灯光下像是一件漂亮的艺术品。老江头眯缝着眼睛,拇指、食指和中指优美地捏住酒盅,端起来,照灯看看,送到嘴边,一仰头,吱的一声,酒盅空了。他放下酒盅,身子凝然不动,久久地张着嘴,目光专注地盯着某个地方,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只在心里回想和品味酒的醇香,想那酒液从喉管一路流下去的热辣辣的舒畅。然后,就看见他的额头泛出亮光,鼻尖上渗出颗颗汗珠,根根皱纹都变得舒展柔滑,整张脸膛红润得生气勃勃。

温医生根本不会喝酒,纯粹是一副“陪太子念书”的无奈。他把酒盅端得很低,完全没有自信的样子,埋下头,用嘴巴去凑那酒盅的沿口,闭了眼睛,少少地抿一点点。酒液刺激了他的舌尖和口腔,他瞬间苦起脸,龇牙咧嘴,好像是尝到了人间奇苦的毒药。而后他还吸气,摇头,把酒盅摆到远远的地方,好像决定“下不为例”了。其实过一会儿,在老江头的示范和督促下,他还会再一次重服自己的苦刑。

小芽把盛着香喷喷鸡肉的搪瓷缸轻轻放在桌上。她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请吃”这样的话。林富民到鸡场蹭回来两只死鸡已经就令她不齿,她妈烧熟了之后还逼着她分送别人,特别是多了温医生在场,小芽的羞愧更是加添几分。

老江头探头看看缸子里的肉,鼻子起劲地嗅着,开玩笑说:“小芽,这鸡是不是被老鹰吓死的?要不是,你爸可害我们了。”

小芽脸一红,刚要说话,温医生已经把筷子举了起来:“我先尝尝。”

他夹起一块鸡脯肉,送进口中,嚼几下,嘴抿住,不动。小芽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紧张得两眼一眨不眨。温医生忽然笑起来:“没错,鸡是吓死的。”

老江头也夹一块往嘴巴里送,一边问他:“你怎么就能确信?”

温医生笑着:“鸡肉有一点苦味,说明鸡活着的时候惊吓过度,把苦胆吓破了。”

老江头笑话他:“你说得真是神。”

温医生一副认真的样子:“去年老巴子送叶飘零一对乌骨鸡,我们家贝贝成天追着两只鸡玩,那真叫鸡飞狗跳!小鸡后来就是吓破苦胆死的,我还特地做了解剖。”

老江头用筷子点着温医生,笑得脸上肌肉直颤:“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啊呀呀,做事真是逗啊,还解剖什么鸡!”

“鸡跟人一样,也是生命,不能让它们死得不明不白。”医生温和地解释。

老江头探过身子,从碗橱里又拿出一只酒盅,戳在桌上,招呼小芽:“来,坐下。”

小芽不敢拒绝,心惊胆战地在桌边坐下。温医生抢着替她倒酒,只倒了浅浅半杯。老江头根本也没有在意,只催着小芽喝。

“小芽,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跟温医生一块儿喝酒?”老江头把酒盅宝贝一样地握在掌心里,笑得很开心。

温医生好像猜到了老江头要说什么一样,策略地提醒他:“江书记,我们今天适可而止,好不好?”

老江头固执地看着小芽:“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知道为什么吗?”他哈哈一笑,自己做了回答:“同是天涯沦落人哪!”又转向温医生:“我这句古话没用错吧?还有点文化水平吧?”

温医生脸上有一点尴尬:“小芽在这儿,她还是个女孩子……”

老江头眼睛红红的:“不关她的事,我说的是你……你跟叶老师分居好久,当我不知道?你们夫妻关系从来就不好,从来没有好过!感情不好,你还偏要陪她下放,把自己牺牲了。知识分子的这些事情真叫复杂,都在心里较劲,搅得肚肠子青了也不肯明说出来。不说就有好日子过了?心里边都在翻江倒海啊!这一翻就翻出大事啊!不该死的死了,不该疯的疯了,叶老师她现在……”

温医生忽地站起来,几乎是横眉竖目地瞪着他:“江书记!”

老江头一愣,惊讶地张了嘴,看着温医生突然发狠的样子,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温医生毕竟不习惯跟别人变脸,马上又坐下来,淡淡一笑:“对不起……”

老江头摆了摆手,表示不必介意。趁这个机会他把酒瓶拿过去,把在自己手里,倒一盅吱地喝了,又倒一盅吱地喝了,等温医生反应过来,去夺他的酒瓶时,他已经不歇气地喝下去三四盅,露出孩子样的心满意足的笑。

“够了。”他舌头发硬地说,“我这人自觉,够了就不再多喝,很自觉!你把酒瓶拿走,拿走拿走……”

他用手臂在桌面上来回扫着,差点把一个酒盅扫到地下。他又站起来,说是要给温医生和小芽拿两个水萝卜吃,刚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膝盖一软,原地坐了个屁股墩儿。温医生赶快上前,和小芽一边一个架住他,拉他起身。他乐哈哈地笑着,说:“没事没事,才喝这点酒。我这房间是泥地,高低不平的,总绊人跟头。泥地不好,真不好……要打倒它……不好的东西就要打倒……听见了吗你们?”

温医生说:“小芽,拉着他走,别让他往地上瘫。”

小芽问:“往哪儿拉?”

温医生抬眼一看:“床上吧,让他睡觉。”

他们费劲地把老江头架到床上,才往他脑袋下塞了个枕头,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扯起了鼾。

鸡肉吃下去没过几天,天神一般的老鹰又一次光临养鸡场。这一回江心洲中学的全体师生都看到了,因为鹰是在学校上空盘旋了足够长的时间之后才飞往养鸡场的。它仿佛有意要在见识稀少的农村孩子面前做一次飞行表演,高空中尽量张开巨大的翅膀,上下起落和滑翔,忽而曼妙忽而雄健,回旋往复,高潮迭起,使辽阔蓝天变得如歌如吟,如诗如画。

江心洲中学的操场上站满了闻讯拥出教室的学生,连欧老师也捏着半根粉笔跟出来了。他们紧密地站着,头朝天仰起,手打着眼罩,随着天空中雄鹰的方位转动身体,发出一阵又一阵整齐的欢呼。

管心宏表现得最为激动,他先是捡起地上的土块用劲往天上扔,想逗得老鹰火起,朝他俯冲一次。遭到全操场同学的呵斥之后,他丢了土块,改用唿哨,把拇指和食指塞进口中,鼓起腮帮,直憋得脸似猪肝。老鹰悠闲地从他头顶低空掠过,翅膀轻轻一动,柔滑地升起,根本是对他不屑一顾。管心宏跳起来大叫:“快去找老江头!他有猎枪!”

花红就站在管心宏身后,她将他用劲一搡,继之大喝:“你敢!”

管心宏说:“偏去!”

管心宏挤出人群,跑步到校门口,取出他那辆新崭崭的自行车,一跨腿跳上去,眨眼骑得不见了。

花红找到小芽问:“怎么办?”

小芽说:“老江头不会打。”

“要是他打呢?”

“他打不着。老鹰是那么容易打的吗?”

花红一想也对:“是啊,老鹰要是容易打,那就成野鸭子了。”她马上放了心。

老江头背着猎枪,坐在管心宏的车后座上急急忙忙赶到的时候,老鹰的飞行表演已经告一段落,移师东进去了养鸡场。学校里很多人跟着往东边转移,浩浩荡荡穿过竹林,远远地站在鸡舍对面张望。课是根本上不起来了,校长先还堵着学校大门试图阻拦学生们出去,后来看看那种群情激动的场面,想着拦回他们也没心思上课,索性放一回鸭子,到明天一人交一篇《目击老鹰飞行记》算了。

老巴子及时地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只肯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勉强挤出他的尖脑袋,朝天上歪着,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一团极具威慑力的黑影。老江头跳下自行车之后,踩着一堆碎砖爬上了鸡场的土围墙,猎枪端在手里,像个将军一样在蓝天下威风凛凛站着。

“老巴子!”他眯眼朝窗户缝里的那个人喊:“出来出来!到鸡舍里看好你的鸡去!”

老巴子苦着一张脸:“我不敢。你没看见老鹰的那个厉害劲,拿眼睛瞪着我,好像前世里跟我是冤家!”

“冤家怕什么?最多一个打吧。你是人,它不过是只鸟,人还怕个鸟?”

站在老江头身后的师生们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江书记!”小芽拉着花红的手,从人群后面一直挤到最前面。两个女孩子肩并肩地仰着头,巴巴地看着高处那个拿枪的小老头儿。“江书记,老鹰是益鸟,求求你不要打死它。”

老江头瞪起眼睛:“不打?它来一回就吓死我农场几十只鸡,它算哪门子益鸟?以大欺小,以强欺弱!我老江头最恨就是这种东西。今天要不给它点厉害瞧瞧,它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小芽和花红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无可奈何。

那只漂亮的雄鹰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动它的主意。或者它知道了,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它是骄傲和自负的,带着一颗勇敢而又孩子气的心,喜欢尽情展示自己的力量和敏捷,喜欢那种翱翔蓝天俯视众生的快乐。它绕到江面巡视一周之后,仍然选择江边的鸡舍作为它的落脚之处。它看见了围住鸡舍的一大片激动的孩子们,也看见了围墙高处渐渐竖起来的一管黑洞样的枪口。但是它不急不慌,盘旋着倾斜着缓缓下降。在鹰的字典中没有落荒而逃这一说,即便胸口赤裸着面对子弹,它也要保持一种王者的尊严。

现在,鹰已经越来越接近鸡舍了,阳光下它投射出来的巨大阴影已经清晰可见,乌云一般在鸡舍和人们的头顶移动,带来一股凉飕飕的阴气。鸡的眼睛虽然弱视,也还是看见了天空中那个怕人的家伙,它们开始感到惊恐,咕咕地叫着,扑到这边又扑到那边,觉得哪边都不算安全之后,它们之中有的不顾一切把脑袋藏到同伴的翅膀底下,有的尖声惊叫试图寻求援助,也有的蓬松起脖子上的羽毛,涨红了面孔,准备做一场殊死的决斗。

老江头站在土墙上,把枪栓拉得哗啦啦响,嘴里吼着:“狗日的,来吧!来吧狗日的!让你尝尝枪子儿的味道!”

小芽目不转睛地盯住老江头不断转动的枪口,一只手抓紧了花红的手,手心里粘粘的全都是汗。她偏爱老鹰,又觉得那些无辜被吓死的鸡们也很可怜,一时间真是不知道向着谁才好。

花红捏捏她的手,说:“我们把眼睛闭上吧,待会儿鹰被打下来,血糊拉塌的那种样子,叫人难过。”

小芽说:“好,我来喊一二三。一,二……”

“三”字没有喊出口,鹰却像是要故意逗弄老江头一回似的,猛然转身,一个低飞,几乎擦着他的脚尖掠过,然后呼啦一下子扑向了墙外围观的人群。人群立刻就炸了营,女孩子们抱紧了脑袋尖叫着,男孩子兴奋地跳起来,用衣服、用手里拿着的书本、用一切手边可以抓到的东西向老鹰挥舞和击打,气氛一下子推到了最热烈的高潮。

老江头无奈地放下枪,笑嘻嘻地看着脚底下这些欢蹦乱跳的孩子。他大概从来就没有想开枪打死这只鹰,他用枪口瞄准它,对着它吐唾沫骂娘,做出恶狠狠不共戴天的姿态,其实只是为了表示他对它的敬意,他们之间玩的是一场勇敢者的游戏。

就在这时候,小芽发现老江头的脸色突然有了变化,笑容从他脸上倏忽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惊讶和警觉,一种仇敌之间才会有的横眉怒目的恨意。他手中的枪也慢慢地端了起来,跟着他的视线指向某一个方向,平平的,像是被凝固的雕塑一样的,一动不动。

小芽循着老江头的视线转过头,于是在人群里找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宽额头,尖下巴,面皮黄瘦,眼睛里带一种吃不饱饭的饥饿之色,又有一种狼一样的乖戾和凶狠。这样的一双眼睛,同样一眨不眨地瞪着,眼睛里射出的目光跟老江头的两道在半空里迎头相遇,彼此都拿了劲儿,互不相让,纠缠和胶着,摩擦出咝咝的声音。

小芽想起来了,这个人正是程老师的丈夫,小米粒儿的爸爸,之前他在棉花地里向她问过路。

小芽再见到程老师的时候,心里就多多少少有了一些对她的埋怨。她认为程老师不该温顺得过分,三天两头挨着丈夫的打,还优柔寡断地不提“离婚”两个字。这要是放在农场里随便哪个女工身上,早就打着扯着闹到场部去了,喝农药抹脖子样样手段轮番着来一回了。林富民说得不错啊,程老师如果自己不说要离婚,别人怎么能催着她办这事呢?拆散人家婚姻是要折寿减福的呢!

可是这样一来,老江头就可怜啦,他心里如果忘不掉程老师,下半辈子就别想过好日子啦。小芽是真真切切地替老江头觉着一个冤呢。

罗小欧从美国来了一封信,信是寄给欧老师的,当中附了一张给小芽和花红的圣诞卡。欧老师把这事跟两个女孩子说了,但是卡没有交给她们。欧老师说,中美虽然建了交,实际上关系还紧张着呢,能不沾边的海外关系最好别沾,省得出了事情说不清道不明的。卡就由老师保存吧。

小芽犹犹豫豫地问:“什么是圣诞卡?”

欧老师不愿意多说:“别问了,反正是西方人的节日,跟我们不搭边的。”

那是小芽第一次听说“圣诞”这个词。多少年后,当中国的年轻人把圣诞节过得越来越隆重时,小芽总要想起欧老师说“圣诞”两个字的紧张样子。

在学校的所有老师中,欧老师是唯一对程老师的家事表示沉默的人。她从来没有在公众场合中显露出对程老师的过分关心和热情,早晚碰面也只是点个头而已。但是有一天,小芽却看到了一幕令她落泪的情景。那是在校园后面靠近竹林的小路上,欧老师招手把玩泥巴的小米粒儿喊过去,掀开衣襟,从怀中掏出一个烤焦了皮的红心山芋。她蹲着,把山芋一掰两半,吹散了热气,一半交给小米粒儿拿着,一半拿在自己手里,一点点地撕去焦皮。小米粒儿站着,眼巴巴地看着她手上的动作,嘴巴下意识地张开来,嘴角汪着一泡亮晶晶的口水。欧老师撕完了皮,抓过小米粒儿的小手,把金黄色的山芋放在他手心。然后她拿过他另一只手中的另一半山芋,再帮他撕这一半的皮。

小芽悄悄地退了两步,从原路上回去了。她不想惊扰欧老师和小米粒儿之间这样一种温馨的交流。

那个星期天原本也是很平常的日子。一天的事情完了之后,睡下去没有多久,也就是十点来钟的样子吧,小芽被一阵惊慌的敲门声弄醒了。林富民在外面串门打扑克还没有回家,李秀兰睡觉一向死沉,又在里屋,听不见声音,所以小芽只好披了衣服下床开门。

小芽把门一开,一个圆鼓隆咚的东西闷闷地倒在了小芽脚前,还发出呼哧呼哧拉风箱样的喘气声。小芽慌忙蹲下身看,吓一大跳:来人竟是欧老师!

欧老师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坐在地上喘得起不来身。小芽伸手去拉她,欧老师一个劲地摇手,断断续续说:“我……我实在……跑不动了……你帮我去……去请李……医生,要快!程……程老师家……出事了……”

小芽头皮一麻,猛地抱住欧老师:“出什么事了?”

欧老师疲惫地摇手,说不动,也不想多说,只是催促小芽快走。

李秀兰已经醒过来,披着衣服也下了床。小芽把欧老师交代给了李秀兰照顾,自己飞快地穿好衣服鞋袜,出了门,一路急奔到场部。

场部的人睡得比较晚,李艳当时正在灯底下给儿子补衣服,苏立人抽着烟看一份什么文件,听小芽冲进来一说,两个人的脸色立刻发了白。苏立人从抽屉里拿了手电筒,又随手拎了李艳的药箱,把她的胳膊一拽,两个人慌慌张张地冲进黑夜里。

小芽是个细心的女孩子,想到李艳的医术一向不怎么样,干脆自作主张地跑到叶飘零家,把温卫庭也一起叫上了。

她没有去叫老江头,怕他的火爆脾气对现场救人不利。

等小芽和温卫庭气喘吁吁赶到程秀娟家,看到的是一屋子站着发愣的人:苏立人、李艳、程秀娟、校长。人人都是一副大眼瞪小眼的木呆相。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因为门开着,有风,灯苗儿忽闪忽闪的,人们的身姿也就影影绰绰的,鬼里鬼气的。

温卫庭进门之后,目光迅速在各个人的面部和身体扫视一圈,口气急迫地问:“出什么事了?谁受了伤?伤了哪儿?”

刚才他们过来的一路上,心里想的都是程秀娟被她男人打成了什么样,想像她鼻青脸肿血流满面的样子,甚至她脏器受损昏迷不醒的样子,想着这样的情况下应该如何抢救。此时一进门,发现程秀娟本人好好地站着,反倒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李艳见屋里的人都木愣着没有反应,只好站出来招呼温卫庭。她把他拉到旁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然后朝屋角努了努嘴。

温卫庭脸上只出现片刻的惊惧,而后就冷静下来,朝屋角走过去。小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糊里糊涂也跟着过去了。于是她看见了一生中最最可怕的一件事:在屋角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程老师的男人像一条狗一样地躺在地上,他的头刚好凿进了一把钉耙的铁齿中,钉耙周围的泥地被血洇得发黑,而男人的眼睛还大睁着,死鱼一样的眼珠子毫无因由地瞪着屋顶,幽暗中像灰白色的两粒纽扣。

小芽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五脏六腑都放肆地翻腾起来,嘴巴里同时涌出一股很浓重的血腥味,好像那血是从她自己脑袋上流出来一样。她倚着墙壁惊恐地站着,看着温医生慢慢蹲下去,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了贴在男人的颈部,去试他有没有脉搏。然后又解开男人的衣领,两只手掌交叠着去按压他的胸脯,做人工呼吸。

李艳往前走了一步,提醒温卫庭:“他已经死了。”

温卫庭也就不再坚持,只是仍旧在尸体旁边蹲着,想着什么心思。

苏立人抬起头,柔声地要求程秀娟:“程老师,你再把刚才的事情说一遍,温医生还不了解。”

程秀娟也抬了头。灯光从下往上地照到她脸上,使这张清秀的面孔看上去浮肿了许多似的,脸上的惊惶和绝望也就异常地深重。她说得非常简单,大意就是他们在小米粒儿睡着之后又发生争吵,男人骂了她一句最恶毒的话:婊子。他还揪住她的头发,用劲地往后面掰过去,像杂技演员下腰一样,掰得她腰都要断了。这时候她真觉得生不如死,这样的日子过下去比死还难过。她拼命地挣脱他,扑到桌上拿油灯,想点上一把火大家同归于尽。他从后面抱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动。她就甩他。才甩两下,觉得他的手松开来了,然后就是嗵的一声响。当时她心里还奇怪,以为他退开去拿什么东西来打她,就赶快转身,转过身来才看见他跌倒在钉耙上。

校长嘟囔着:“恶有恶报,他是自找的,迟早有这一报。”

李艳试探着对温卫庭:“是意外死亡吧?应该这么报吧?”

温卫庭蹲到这时候才站起来,神态轻松地耸了耸肩膀:“我不这么认为。”

屋里的人一下子都变了脸色,互相对视着,气氛有些紧张。

温卫庭轮番着看了看大家:“我承认这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巧合的事件发生,但是过于巧合总是不能让人相信。我宁可认为他是因为心脏病发作而死。”

李艳脱口叫出来:“心脏病?”

温卫庭笑了笑:“对,心脏病,准确地说是心肌梗塞,由情绪过度激动引起。”他走到桌前,端起油灯,举高了,照着地上的尸体。“看见了吗?他脸上的这种青紫,他倒在地上的姿态,手部的痉挛动作,是典型的心脏病发作的症状。我可以肯定,他是在发病的瞬间倒下来,又刚好倒在锋利的钉耙上。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把钉耙存在,他同样会死。”

温卫庭说完这番话之后,屋子里寂静无声。

“就这样吧。”温卫庭把油灯放到桌上。“请校长找几个人,把尸体抬到一间空房子里,明天我来做个解剖,写一份验尸报告。一个人突发急病死了,不是要对派出所有个交代吗?”他拍了拍双手,像是要把什么脏东西拍掉一样,而后出门,回家去了。

小芽看见,在温医生出门之后,屋子里又持续了片刻的静默,之后,像一阵风忽地吹过,把每个人的表情翻过去一页似的,大家的脸色突然轻松起来,眉眼一下子就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