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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风铃 7 惊变

吃晚饭的时候,林富民一边就着玉米粥把腌黄花菜嚼得咔嚓咔嚓响,一边告诉李秀兰:“这回老江头的女人是真不行了,都有好几天米水不沾牙了。”

李秀兰挟着一筷子腌菜正往嘴里送,听到这话就停下来:“那我们能做点什么?”

林富民堆出一脸讨好的笑:“还真要请你帮个忙。老江头女人说走就要走,走的时候身边要是没个人在,你说多不合适。靠老江头一个人白天黑夜地顶着,怕不是办法,他也有了一把岁数,场里还有事情要做。我想……找几个人值值班,白天一班晚上一班。你看看能不能顶两个晚上?”

李秀兰非常爽气:“行。人一辈子不就麻烦这一次吗?再说老江婶子待我们家几个孩子都不错,这忙应该帮。”

她急忙忙地喝光碗里的粥,打盆水草草地洗了一把身子,换件干净衣服,又嘱咐小芽洗碗刷锅,照应好两个弟弟,晚上小心火烛,啰里啰嗦交代一大通,才匆匆忙忙出门。

一连值了几个通宵。老江头女人的生命真是顽强,一口气幽幽地浮在嗓子里,忽上忽下的,游丝一样的,就是不肯痛痛快快落下去。李秀兰回来形容说:“哪儿还像个人哪!骨头一把一把的,身上的皮都长不住了,一碰就掉一大片,蛇脱壳一样,嘴巴里也是一股浊气,怕是五脏六腑都烂了呢。”

小芽就努力想像老江头女人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样子,直想得头皮发麻,后背上暴出一片鸡皮疙瘩。

李秀兰几夜不睡,已经是顶不住了,脸黄得像蜡,眼皮肿出两个袋袋,滚圆结实的两条臂膀眼看着就松懈下来,手一揪能扯出好长的一块皮。

小芽心疼李秀兰,提出来要帮她守夜。李秀兰自然不肯。她有点迷信,说是小女孩子家去伴个半死的人,会沾了霉气,不吉利。小芽却是个有主意的,决定的事情从不肯放弃。

吃过晚饭,小芽就拦下了李秀兰,动身往场部走。

老江头的家门口静悄悄的,丝毫也没有要出大事的迹象。小芽走进门,外间空荡荡没个人影,灶台上也是冷冷清清。再探头往里间看,才发现程老师悄无声息地坐在床边,眼睛定定地盯住床上那个将死的女人,一动不动。

天色已经擦黑,里间屋子的光线更是昏暗一片。程老师没有开灯,却在靠窗口的桌上点了一根白蜡。蜡烛光惨惨淡淡,把程老师坐着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越过墙壁一直延伸到了屋顶。老江头女人的喉咙口卡着一口痰一样的东西,喘气声咝啦咝啦的,时而发出风吹一样的细细的尖啸,时而又咕噜咕噜翻着气泡,听得人心里发紧。

小芽说:“程老师,你怎么不开灯啊?”

程老师抬起疲倦的眼睛,笑笑:“电灯光太亮,会刺激病人,让她不舒服。”

小芽心里想,人都已经这样了,怎么也是不会舒服的。小芽让程老师赶快走,小米粒儿一个人在学校宿舍里,天这么晚了,让人不放心。

老江头回来的时候,大概已经有九十点钟,整个场部前前后后都睡得悄无人声。他一回来就直奔里屋,发现小芽孤零零一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守夜,马上发了火,责备林富民和程秀娟他们太不像话,怎么让个孩子来陪着快死的人。小芽解释说她自己要来的。老江头怜爱地看看她:“你自己要来,他们也不该让你来,今夜要真有了事,你一个女孩子家,吓着了怎么办?”小芽顶撞他:“你以为我的胆子绿豆那么小?”老江头噎住了,张了张嘴,转而笑起来:“你这个孩子!”他呵呵地笑着:“你这个犟孩子!”

老江头跑到外屋,自己倒一杯酒喝了,又给小芽倒一杯,端进去:“喝掉它!壮壮胆。”

小芽不敢说不喝,接过酒杯,才憋住了一口气准备往喉咙里倒,床上的病人忽然发出一声鸟鸣一样的呃,人像牵线木偶一样冷不丁直坐起来,又咚一声倒回枕头上。小芽就坐在病人床边,感觉她坐起落下的时候有腥腥的风从脸边掠过,一时间真的吓傻了,手里的杯子砰地落地,酒香四溢。

老江头一个箭步上前,拨开小芽,弯腰按住了床上簌簌发抖的女人。女人的力气这时候不知道怎么大得惊人,两腿乱蹬,身子扭来扭去,一会儿像弓一样地挺起来,一会儿又如面条一样软下去,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面孔憋得青紫,看上去难过得不行。

小芽手足无措地站着,心里嗵嗵地发跳,想帮忙又不知怎么下手。老江头回头冲她大叫:“去喊李医生!”小芽这才猛醒,转头就往门外跑。

李艳已经上了床,听见小芽喊,衣服也来不及穿好,光脚趿了一双鞋子就出来,跟着小芽往老江头家里奔。等她们一前一后赶到病人床前的时候,老江头女人倒又过了最难受的那一阵,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手脚时不时地还在抽搐。

李艳听了她的心跳,又静静地观察了她一阵子,小声对老江头说:“恐怕一会儿还会发作。再发作了要不要抢救?”

老江头垂头坐着,两手交握着放在腿上,声音哑哑地:“救。能救多少救多少。救成救不成是她的命,人事我不能不尽,几十年的夫妻了呀。”

李艳回头对小芽说:“我在这儿守着,你再跑一趟,把温医生叫过来。”

小芽第二次出门,在夜深人静的场部大路上奔跑,心里充满着救人的焦急和重任在肩的自豪。温卫庭和叶飘零两口子都不在家,小芽耐心地敲了好半天门,屋里黑灯瞎火,悄无人声。小芽想到温医生很可能还在猪场,他最近在搞一个良种猪的繁殖试验,每隔几小时给猪量一次体温,不能间断,照温医生素常做事的脾气,弄不好这些天就守着猪不回家了。小芽转过头又往场部外面跑。

夜色很好,头顶上芝麻似的繁星挨肩擦背,挤挤碰碰,月亮被它们挤得歪到天边去了。小芽在月光下的身影就拖得细细长长,一顿一顿地掠过了沟渠、小桥、蔬菜队的西瓜地、汪着一层发亮的浅水的稻田,又很快地移向学校后面的毛竹林。

毛竹林是很大的一片,每根竹子都有钵口粗细,两三丈高,郁郁苍苍,森森然然,风吹过去的时候,坐在学校教室里的小芽都能听到远处那一种低沉悠长的啸吟,似乎里面藏着无数古远神奇和惊心动魄的秘密。因为林子里这样一种过重的阴气,小芽和她的女同学们在大白天都不敢轻易走进去。此刻小芽要往猪场找人,不得不从这条路上过,她只好硬了头皮,麻着胆子,一边脚步匆匆一溜小跑地走,一边觑着眼睛往旁边的林子里看,生怕从黑暗深处冷不丁地蹿出什么东西来。

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小芽果真看见了林子边上非同寻常的奇景。她先是听见细细的歌吟声和低低的说话声,两种声音都是压抑的,是不能声张的快乐和强行收敛的欢欣。接着,她发现贴近地面的一处有闪烁的光亮星星点点迸发出来,冷白和浅蓝相杂,一朵一朵地在空气中飘浮,有时候向四面飞溅,有时候又倏然熄灭。熄灭的时候,歌吟声和说话声戛然而止,世界一片静默。片刻之后人声再起,光亮随之增强,贴紧地面激荡地跳跃,飞花落雨,电闪火燃,石破天惊。

小芽惊得呆了,她不能思想也不能呼吸,甚至忘记了本来的恐惧,木桩一样地站着,恍惚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月色依然清亮,大地如水洗过一样的澄明安详,小芽的身体沐浴在月光之下,几乎跟地面同样地灰白柔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竹林的一角,在那里儿,在月光照不到的幽暗之处,她看见了非人间的奇迹,那是一种令人惊恐的美丽,是她路过竹林时因为过度恐惧而带来的幻觉。

忽然她的身后有黑影一闪,接着一只手就紧紧地缠住了她的胳膊。没等她叫出声来,再一只手又死死地捂在她嘴上,这只手带着一股轻微的花露水的香味,五指并得极拢,将她的口鼻捂到严丝合缝,令她窒息。

小芽绝望地闭上眼睛,不敢往后面去看。她心里害怕得几乎要吐,太阳穴的某处有一根筋突突地跳着,弹三弦一样,砰砰作响。接连而来的惊悚早已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感觉自己整个地就要崩溃了。

“别出声!”有人耳语一样对她说了一句。她发现说话的声音很熟,挣扎着扭过脖子去看,一双眼睛黑亮黑亮地从脑后盯住了她:居然是商影影!

“别出声!”商影影再一次低声耳语,目光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一边松开捂住小芽嘴巴的手,两条胳膊夹紧了她的身体,不由分说地带着她离开大路,一直下到拐弯处的沟坎,按了一下小芽的肩膀,两个人同时蹲下。

“你看到了什么?”商影影的眼睛深不见底地紧盯着小芽。她很紧张:肩膀和脖子都是僵硬的,呼吸有些急促,说话的时候牙关闭得很紧,像是从牙缝里把那些音节恶狠狠地弹出来一样。

小芽结结巴巴地回答:“是光……好像是磷火……还有声音……”

商影影一声冷笑:“你想替叶飘零瞒着?因为她喜欢你?”

“……”小芽目瞪口呆地望着商影影。

“哪有什么光?是叶飘零和贺天宇!他们躲在毛竹林里又唱又说!你没有看见?你会没有看见?”商影影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小芽这时候才恍然明白过来,她看见的神奇光亮是叶飘零皮肤上的那一层薄膜。每当叶飘零和贺天宇在一起的时候,每当他们四目相对心相呼应的时候,叶飘零的身体上就会出现这样的奇异反应:晶亮而闪烁,像是爱情催化出来的化学涂层。

商影影忽然埋下头,呜咽着哭起来。她肩膀一颤一颤,脖子上下地颠动着,哭得悲苦而绝望。“……她勾引了贺天宇……懂吗?她把贺天宇迷住了……她迷住他了……”

小芽蹲在地上,不声不响地看着商影影哭。她奇怪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对商影影的同情,也没有一丝一毫对叶飘零和贺天宇的怨恨,而他们两个曾经都是她迷恋和爱慕的人。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一个非常非常孩子气的问题:叶飘零皮肤上的神奇光亮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发现?是不是她长着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

“商影影……”她试探着喊了商影影一声。

商影影抬起头,满脸泪水在月光下显得粘稠发亮,像鼻涕虫蜿蜒爬过的痕迹。“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她烦躁地驱赶小芽:“走啊你!让我一个人待着。走!”最后一个字,她几乎是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喊出来的。

小芽无奈地起身,爬上沟坎,回到大路。走过竹林的时候,她再一次驻足,怀着一种轻微的忧伤往林中幽暗处看。闪烁的光亮不见了,被压抑住的歌吟声也听不到了,四周是无边的寂静,像水一样漫过来包裹了她的静。

小芽忽然起步,向着猪场的方向发力狂奔,想要在奔跑中把刚才的一切全部忘记。她跑得呼呼大喘,上气不接下气,整个身体仅仅剩下一只风箱的功能。

温医生从猪舍里迎出来,一手提着一盏风灯,一手甩着一支大号的体温计,惊讶万分地望着小芽:“你怎么会来?出什么事了?”

小芽幽幽地喊了一声:“温医生!”她浑身一松,有一股气从头顶一直贯穿到了脚底,像皮球漏气一样,眼泪哗地就流出来了。

李秀兰是随着江心洲农场的一大群妇女,坐着拖拉机去县火葬场给老江头女人送葬的,一大早出门,天黑透了才回来。她用一块干毛巾拍打着满身的土,心惊肉跳地告诉林富民和小芽:“真不是人去的地方!那么大一堆骨肉,往炉子一顺,火苗儿一卷,出来的时候就剩一把灰!日后我死了,我受不了那个挨烧的罪。”

小芽打了一盆水让她妈妈洗脸,一边就说:“妈,你放心,人死了就没有感觉了,怎么烧都不会疼。”

李秀兰郑重其事地反驳她:“谁说的?人死了魂还在啊!到时候魂儿会哭啊!老江婶子的魂就哭得吱里哇啦响,我在炉子外面都听见了,让我心揪得呀,惨得很呢!”

小芽哭笑不得地叹一口气。有很多事情跟李秀兰真是说不清楚的。

老江头女人死了以后,小芽去场部的机会倒少了很多。那个病弱的、时不时需要小芽帮忙拎桶水洗几件衣服的、喜欢用知了壳做药引子的、枕边总是备着几颗糖等小芽姐弟来耍的老婶娘不在了,小芽每次走过老江头家门口,看见那一扇灰白色的终日挂锁的门,心里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丢失了一样,空洞得无着无落。

有一天她在江堤上碰到了温医生。温医生当时一脚踩在堤上,一脚踩在堤坡处,撅了屁股,手在地上拨来拨去的,寻寻觅觅不知道在干什么。看见小芽,他显得很高兴,主动告诉她:“我刚看了一本你们当地的县志,书上说到江边的几味特产草药,我想找到它们。”

小芽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他:“这些日子你看到江猪了吗?”

温医生“哈”地一笑:“江猪专门躲着我,每次我往江边一站,它就扎到水里不出来了。其实我对它们充满敬意,不过是想看一看而已。”

小芽安慰他:“你别着急,没见过的不是你一个,还有我。”

温医生还是一脚在上一脚在下,斜了身子站着,手撑在膝盖上,偏头望着小芽,镜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小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转头去望江面。温医生这时才慢悠悠地说出一句话:“你好像又变了一点,眉眼长开了……”

小芽脸一红,含混道:“一天比一天老了。”

温医生头仰起来,龇开参差不齐的牙,笑得满脸都是阳光:“说什么呀!小芽小芽,你可真是的呀……十七八岁,花一样的年纪啊……”

小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跟年龄不大相称的忧伤:“可是,有的人是皮肉先老,有的人是骨头先老,有的人是心和脑子先老……”

温医生收起笑,关切地望着小芽:“你怎么了?不痛快吗?碰到什么事了?”

小芽低下头,过一会儿,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温医生,你为什么不想跟叶老师生个孩子呢?”

小芽说完这句话之后头仍然低着。她心里嗵嗵地跳得厉害,想不出来温医生是不是理解了她的意思,接下来又会问她什么。她不希望看到他脸上可能会有的疑虑或者伤心的表情。

可是好半天过去,小芽没有听到对方一丝一毫的声响。她感到疑惑,忍不住地抬起头,却发现温医生一动不动地盯住她,眼睛里表现出来的居然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担忧和怜悯。

小芽惊讶地叫了一声:“温医生!”

温医生没有移开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小芽,在你的这个年龄,你只应该记住快乐的事,因为快乐是你的权利。其他的,那些不愉快的,丑陋的,肮脏的,让人心灵受伤的事情,都不应该由你承受。懂不懂?”

小芽咬着嘴唇,点一点头,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回到心里。

这一天晚上,已经很晚的时候,小芽借口给花红还一本笔记本,出了家门,鬼使神差地溜到场部。

她背倚着一棵杨树站着,远远地望着叶飘零卧室窗口的灯光。透过质地细密的竹编窗帘,她看到那窗户宛如一幕漏光的舞台幕布,叶飘零和贺天宇的影子在幕布上时隐时现,他们忽而靠得很近,鼻子和另一个人的耳朵几乎贴在了一起,忽而又急速地分开,两颗脑袋来回地晃动,接着他们的身影开始重叠,变成晃悠悠的一个人,从一个人的肩膀上马上又长出另一颗脑袋,毛茸茸的,边缘处有着一圈半透明的光晕……

他们在房间里做些什么呢?贺天宇的手里有一本书的轮廓,他们在共读一本好玩的书吗?叶飘零的手指触摸贺天宇身体的时候,也像她从前摆弄小芽时一样,柔软而又有力度,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暗示和不可抗拒的专横吗?她皮肤的热气还是那样温暖而发散,掺杂着特别的香味吗?还有贺天宇,他是不是面对所有的女性都是同样温柔体贴,会把他清新整洁的面貌恰到好处地展示出来?

小芽靠在杨树上,长时间地、忧伤地看着窗中的人影。她心里有轻微的疼痛,从心脏一点点地延伸到指尖,麻刺刺的,像摘棉花的时候被棉桃的尖顶反复扎着一样。她把自己隐藏在树干的阴影里,担心自己会一不留神流出眼泪,担心被路人看到她流泪的样子。但是眼泪始终又流不出来,只在眼眶四周微微地膨胀着,热乎乎的十分舒服。

老江头的房门锁了一段时间之后,有一个星期天,人们路过的时候发现门被大大地敞开了,从屋里飘出令人愉悦的消毒药水味,肥皂水味,抹布拭擦门窗家具之后湿漉漉的水腥味。音乐声也响得欢乐而自在,那是舞剧《红色娘子军》里的某一段集体舞的乐曲。小米粒儿穿得干干净净地蹲在门口,在音乐声里给一条细细的蚯蚓堆泥巴床。人们问他说:“你妈呢?”小米粒儿头也不抬地回答:“下河汰衣服了。”

瘦瘦高高的化学老师程秀娟果然就从河码头的方向出现,笑微微地走到人们的视线里。她穿着咖啡色的裤子,米色底子的格呢春秋衫,肘弯里挎着一只硕大的竹篾篮,篮子里堆着冒尖的洗干净的衣物被单,一路走,篮子里一路还在哩哩啦啦地滴水,把她的一条裤腿和一只鞋子都滴得湿透了。

一大篮子的湿衣物无疑是很重的,所以程老师歪斜着肩膀,走得有些吃力。

她走到小米粒儿身后,弯腰放下篮子,柔声地叫儿子让开一个地方,然后回屋里拿出一根粗粗的晾衣绳,在屋檐下的梁柱上熟练地打个结,绳子挽在胳膊上,边走边放,一直走到十步开外的一根木桩前,踮脚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了桩头上。

程老师个子高,她仅仅踮一个脚,就能把绳子拴到一般人走过去碰不着的高度。

然后她开始往拴好的粗绳上晾衣物。先晾大的东西:床单,家织布的被里子,印有大朵红花的细布被面,甚至还有一块打了补丁的包袱皮。然后是老江头的衣服:从裤褂到袜子,里里外外一个完整的系列。她见缝插针地利用着绳子上的每一处地方,把衣物抖得哗啦啦响,就着绳子仔细地扯平边边角角,让每一块布面都变得服帖和舒展。绳子因为吃力过重的缘故,中间一段很快垂挂下来,弯成一个浅浅的圆弧,长长的被单看上去摇摇欲坠,边沿部分几乎就要擦到地面。程老师不慌不忙到屋檐下抽出一根毛竹的叉子,把绳子中间叉高起来,形成又一个支点。

做这一切事情的时候,程老师黑红而带点憔悴的脸上始终漾着一层笑,平和的、满足的、愉悦的笑。

长长的一溜衣物被单在老江头的门外飘荡,万国旗一样的,阳光下晒出一种热烘烘的香味。随着水汽慢慢被晾干蒸发,被单们逐渐轻飘起来,风吹过去就舞出一片摇曳的风景。中午老江头回家,从场部食堂打了三个人的饭菜。吃完之后他带着小米粒儿玩,让小男孩叉了双腿骑坐在他的脖子上,他抓着孩子的两只手,翅膀一样张开,学鸟儿飞翔的样子从被单下钻进钻出,乐得小米粒儿嘎嘎地直笑。

苏立人背着双手走过来,远远地看着爷儿两个乐,嘴里啧了一声,说:“江书记,场里帮你开个结婚证明吧?”

老江头站住,把小米粒儿从肩上抱下来,嘿嘿一笑,说:“这事还真要麻烦你了。”

苏立人做一个很坚决的手势:“也该了。程老师够不容易的了。”

老江头歪着脑袋,品味苏立人这句话,脸上慢慢地浮出一种温情。

一天傍晚,他不打招呼地闯到小芽家里,一屁股坐下来,把小芽和李秀兰都喊到桌边坐下,对小芽说:“你写,让你妈说,列个单子,看看结个婚都要置办些什么?”

李秀兰忸怩地做谦虚状:“哎呀,江书记,你该不是找错人了吧?这事怎么轮到我做主?买什么不买什么,要程老师说了算数啊。”

老江头摇摇手:“问过她不止一次了,她什么也不肯要,衣服被子统统不肯换新。林家的,你说说,人家是念过大学的,当老师的,我算个什么呢?人家肯跟我是低就啊!我就怕我委屈了她啊。该置办的东西,怎么说我也要给她置办齐全。”

“那你该找叶老师,人家是上海人,跟程老师一样有学问,口味上靠得近。”

老江头哈哈一笑:“叶老师不行,她口味太高,不是平常过日子的做派。我们还是乡下锣鼓乡下敲吧,我信得过你。”

李秀兰受宠若惊,扭了半天身子,才掐了指头一样一样报出该买的东西:热水瓶啦,牙具啦,里外三新的被子啦,颜色鲜亮些的窗帘啦,脸盆脚盆啦,梳子镜子啦……“要紧的是要进一趟城,替程老师买两身的确良的衣服。现在兴这个料子。我还从来没见过程老师穿什么好衣裳呢。”

老江头立马往桌上拍出一百块钱:“林家的,一事不烦二主,就请你抽空替我进趟城,把衣服买到手。尺寸大小你是有数的。拣最贵的买!”

李秀兰收钱的时候,脸都涨红了,完全是一副重任在肩的激动。

医生李艳也是个热心人,她用大红的蜡光纸剪了好多个“囍”,跑到老江头家里,把每扇窗户的每块玻璃上都贴了一个。人一走近场部,远远的,就看见几排平房中那一团耀眼的红,红得那么热闹那么澎湃,像当年闹革命的队伍在老江头家里亮出了旗帜。

叶飘零送给程老师一对亚麻布的抽纱枕套。跟江心洲一带传统的绣花手艺不同,抽纱枕套上遍布了大大小小的镂空网眼,透着一股子贵气和洋气,见到的女人眼睛都蓦地一亮,说是好看。跟着场里的年轻姑娘们就自发组成了一个个研究小组,凑在一起揣摩、讨论、学习、研制这种崭新的手工艺术,希望有朝一日能用到自己的嫁妆上去。

李艳不无嫉妒地对小芽说:“叶飘零放个屁都是香的。”

可是有一天小芽在李艳桌上看见一块雪白的麻纱手帕,旁边是一根根从手帕上抽出来的纱线,可见李艳自己也想实践一下艺术品的制作过程。

人们都忘记了老江头还有一个嫁在江北的女儿。老江头女儿单名一个雁,北雁南飞的雁。不知道老江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有没有纪念自己的意思。

老江头女人死的时候,江雁正赶上生孩子,家里人都把事情瞒着没让她知道。等孩子过了双满月,能够抱着四处走动时,江雁马上带着夫婿和孩子怒冲冲地挥师过江,来声讨她父亲娶新忘旧的罪行。

老江头是北方人,长着一副憨厚善良的脸,一天中总有大半日的光景是笑模笑样的。老江头女人终年多病,看上去总是愁眉苦脸,说起话来也还轻轻软软不让人讨厌。他们的这个女儿却不知道怎么长的,天生一副横眉立目的黑煞星模样,扁扁脸,大鼻子,暴眼眶,额头上有几颗深深的麻点,每颗麻点里好像都盛着一股杀气,走到她跟前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敛气噤声,生怕一不留神惹恼了这位大姑奶奶,白白地引麻烦上身。

相比之下,跟着她过江来的夫婿就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完全是那种三鞭子打不出闷屁的角色。

江雁头天进家门,看见满屋的红喜字,心里先就来了气,操起一根擀面杖,乒乒乓乓一通砸,把每扇窗户的每块玻璃都砸了个粉碎。女婿在后面抱着孩子,举着一只巴掌护住孩子的脸。孩子在父亲怀里吓得哇哇地哭。

做老爸的人在成年的女儿面前总是硬不起腰来。老江头也是这样。老江头苦着一张脸哀求江雁:“别砸了,这岛子上配玻璃不容易,有话你好好说嘛。”

江雁一声冷笑:“有什么好说的?明眼人谁还看不明白?妈的尸骨灰还没冷呢,你就急吼吼地要做新郎,你跟我妈哪还有一点点夫妻情分?”

老江头为自己辩解:“你妈病了几年,我就汤汤水水服侍了她几年,我自问对得起她……”

江雁眉毛一竖:“我妈死了有没有验尸?谁晓得你跟那个娼妇有没有合谋害命?要不然你怎么非不肯让她睡棺材,巴巴地要送到城里火葬?你存心……”

老江头铁青了脸,气贯丹田地大吼一声:“江雁!你说什么昏话呢你?你再敢胡说,我叫人绑了你!”

江雁根本不怕他吓,“嗷”的一声长嚎,索性赖倒在地,拍腿蹬脚地大哭起来:“我的亲娘哎!你不该这么早死啊!你死得冤枉啊!亲娘亲娘你睁睁眼睛哎……”

老江头的脸色由青到白,憋了半天闷气,又觉得跟自己的女儿没法较真,脚一跺,摔门而去,是横是竖都不管了。

那一整天老江头都拒不回家,由着江雁在屋里把有关程秀娟的东西摔得稀烂,剪得粉碎。他还派人到学校去通知了程老师,让她这一两天千万不要到场部露面。江雁再泼蛮,毕竟还是江心洲中学的初中毕业生,到学校里去闹是万万不敢的。

晚上老江头朝林富民要了招待所的一间房子住,还弄了一瓶酒,叫林富民陪着他喝。喝到七八分的时候,老江头眼泪就下来了,拉着林富民的手说:“老林啊,你说我是个什么命啊?才送走一个病老婆,又来了一个恶女儿,老天存心不让我过好日子啊!”

林富民心里很不忍,又不好插手别人的家事,只能拿话宽解他:“江书记啊,俗话说好事多磨,磨过这个关口就是康庄大道啦!”

老江头摇手,捶头,呜呜地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像个受屈的孩子。

林富民长吁短叹的,收拾了残局,服侍老江头洗脸洗脚睡下,心里觉得夫妻能平平安安过完一辈子是最好,风花雪月的那些事情都不能弄。

睡到半夜,老江头女婿大呼小叫地来捶门,说是不得了了,江雁不知什么时候喝了农药,这会儿口吐白沫人事不知了。老江头惊得三魂去了两魂,哆哆嗦嗦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家里赶。进门果然闻见满屋子的农药味,床边上脏水秽物吐了一地,江雁已经是两眼翻白,面色铁青,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分儿。

好的是李艳对处理农药中毒的事情很内行。农村女人一向比较愚昧,遇事容易冲动,一不留神就喝了农药,所以这样的事情年年都有好几起。李艳替病人催吐,洗胃,输液,从容不迫,没有一丁点慌张。很快江雁苏醒过来,嚎啕几声,解了恨气,一口气喝下女婿端给她的一碗红糖水,此事便告结束。

但是老江头不干了。江雁一夜之间把整个场部闹得沸沸扬扬,丢尽了老江头的面子。他一向是个服软不服硬的人,那天故意穿一身新装,威风凛凛站在江雁面前,指着她的鼻子说:“你死也好,不死也好,新郎我是做定了!到时候你肯过江来喝一杯喜酒,我还认你是女儿。你要不肯喝这杯酒,我们从此一刀两断,当我这辈子没生你。”

江雁瞪着老江头直翻白眼,足足十分钟没有能说出一句话。

当天傍晚江雁就抱着孩子过了江。临走她让夫婿给父亲留下一句话:哪天喝喜酒,托人给她捎个信,她来不来的再另说。意思当然就十分明白了。

阴影是在不知不觉间向江心洲逼近的,事先谁也没有嗅到所谓的血腥味,当事人更没有如小说中写的那样:被惶惶不安的预感笼罩。这就像头顶上的乌云,移过来的时候总是无声无息,你在地里埋头干着活儿呢,忽觉身上一凉,四周景物暗了下去,抬头一看,乌云已经遮住了日头。

那天小芽替李秀兰去江边码头送表舅,渡船靠岸时,小芽很意外地在下船的人群里发现了商影影。小芽招呼她:“从城里回来啊?”

商影影那天穿的是一身崭新的女式军装,腰身修改过了,卡得恰到好处,显得既摩登又傲气。她的头发被江风吹得有些散乱,披散在额前,一双空落落的大眼睛隐藏在发丝后面,眼珠转得有点迟钝,不似从前那样乌亮灵动。

小芽当时还想,商影影怎么瘦得多了,脸色也有点暗,她是不是有病啊?

上岸的时候商影影走得很慢,甚至落在了所有挑担子抱孩子的人后面。小芽也跟着放慢了脚步,有心陪一陪她。上了江堤,商影影干脆不再走了,转过身面对着船来的方向,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芽非常惊讶,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弯腰问商影影:“你生病了?走不动了吗?”

商影影居然耸着肩膀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重复着一句话:“我再也看不到家了……我再也看不到家了……”

小芽好心劝慰她:“不会的呀,过一个月,等你再发到工资,你还可以请假回家。”

商影影呜咽着:“你不懂……根本不可能了……”

小芽无可奈何地笑着,没有觉得商影影的情绪十分不对。她们蔬菜队的几个女知青也是这样,每次探亲回场,都要把自己关在屋里闷闷不乐好一阵子。小芽弯腰去拎商影影的那只灰色人造革旅行包:“走吧,我帮你拿东西。”

商影影蓦地瞪起眼睛,一把将那包拢在身边:“别动它!”

小芽柔声说:“我不会动你的东西,我不过帮你拿着。”

商影影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包推给小芽,自己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跟在小芽后面下堤,往场部的方向走。

要是小芽当时知道包里有一把手枪,一把商影影从她爸爸房间里偷出来的上了子弹的真枪,小芽无论如何也不会抢着去拎了。多可怕的事情,小芽曾经跟这把杀人的真枪近在咫尺!多少年之后想起那天的情景,小芽还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惊惧。

手枪放在灰色人造革的旅行包里。旅行包放在商影影的宿舍里。当中有三天平静无事。其实细论起来,那时候商影影的精神的确不那么正常。正常的女孩子不会守着一把上膛的手枪几天几夜若无其事,起码她在本能上是应该排斥这种杀人武器的。

据说这期间商部长亲自给农场打过一个电话,指明要找商影影。王麻子接了电话,回答说商影影不在场部。商部长就说,那你转告她一声,让她给我打回来。商部长那会儿肯定发现了手枪失踪,正在四下里着急地查询。可恨王麻子是个糊里糊涂又记性极差的人,他后来就忘了这事,根本没有去转告商影影回电话。几天后公安局派人来调查情况,王麻子却一口否认有这样的一个经过。没有证人,查无实据,王麻子轻而易举把自己解脱得干干净净。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商影影在那三天当中曾经去苏立人的办公室找他谈过话。据苏立人回忆说,商影影那一天没有什么失常的地方,就是觉得她的眼神有点散,好像近视眼的人乍一换环境对不好焦距一样。苏立人当时还关心地问了她一句:“商影影,你的眼睛怎么啦?”商影影很烦乱地打断他的话:“别岔开话题,我是来问你话的!”苏立人赔笑道:“是不是好听的话?你说吧。”

商影影顿了一顿,走过去,站得离苏立人很近,声音忽然变得非常轻柔,脸上还浮出两团红晕,一字一句说:“苏主任,你告诉我真话:一直以来,你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

苏立人说,他那时心里咯噔一下子。的确,这个问题是很难回答的,按他的身份,按当时的情况,他即便是想说喜欢也不能够。他不可能也不应该说。苏立人就模糊地笑了笑,躲开她的目光,避实就虚地反问一句:“你身体还好吧?割稻子的活儿别干了,太重,我帮你跟队里打个招呼。”

苏立人这话说过之后,商影影的呼吸开始加重了。她又往前走一步,鼻子几乎碰到了苏立人的额头:“苏主任,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喜欢过我吗?”

苏立人当时心跳加快,他下意识地朝办公室窗外看,生怕这种暧昧的情景一不留神又被李艳看到了眼里。他做贼心虚地后退一步,摆出一副长辈式的宽容的笑:“回去吧,回队里上工吧,别问这些傻话了。”

商影影垂下头,默默地站立良久,转身出了门。跨出门边的一刹那,她还回头看了苏立人一眼。苏立人后来说,那一眼的分量真是很重的,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商影影就这样走到了绝境的边缘。她认为贺天宇是被叶飘零从她手中抢走的,而苏立人又不肯承认对她的喜欢,两个男人都无情无义地离开了她,她成了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失败者。自负而傲慢的商影影绝对不能忍受这种失败,她必须做出点事情让他们看看。

当着公安局调查人员的面,李艳曾经埋怨苏立人:“你不会就说一声喜欢过她吗?哪怕哄哄她呢,让她吃一个汤团,心里舒服点,说不定事情就过去了呢。”

苏立人神情复杂地盯着李艳,许久之后说:“我怎么想到她会杀人呢?”

是啊,谁会想到能歌善舞的商影影会用手枪杀人呢?

杀人现场是在蔬菜队贺天宇的宿舍里。商影影的枪杀对象应该是叶飘零,结果阴差阳错,叶飘零那天并不在贺天宇那儿,坐在贺天宇屋里的是蔬菜队的另一个女知青,当时她去找贺天宇还一本小说,两个人坐着谈了几句有关小说的事,悲剧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商影影晚饭后从五队出发,胳膊肘里夹着一块色彩鲜艳的格呢头巾,头巾里包着上了子弹的手枪。商影影知道怎么打枪,这么多年军人的女儿不是白当的。她沿着长满白杨的机耕路走到场部,瞥了一眼叶飘零的窗户:黑灯瞎火,好像没人。她脚步不停,穿过场部一直走到蔬菜队。路上她碰到了机耕队的拖拉机手李小娟,但是她从来不屑于理睬这位很有竞争力的漂亮情敌,因此两个人视而不见,没有说话。

走到贺天宇宿舍外面的时候,商影影隐约听到了女人的说话声和笑声。笑声等于在她的怒火上又加了燃油,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商影影推开贺天宇房门的时候用的不是手,是脚。她嗵地一脚踢开芦柴编成的门,仿佛神兵从天而降。贺天宇腾地站起身,吃惊地迎向她。她大喝一声:“让开!”用肩膀把贺天宇扛到一边,然后隔着头巾把枪抓在手中,朝着坐在灯影里发愣的女人砰地一下子。

距离实在太近了,手枪的威力也实在太大了,一下子就打得女知青血肉横飞。桌上的油灯噗的一声没了亮,原来灯罩上溅满了血,烤出一股子浓焦味。突然而来的漆黑使贺天宇当时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但是他告诉公安人员说,他凭着本能知道出事了,出大事了。他说,他站在屋里,只觉得整个人连同脚下的地面一起下沉,速度飞快,一直沉到深渊。

商影影没有进监狱,进的是精神病院,离城十里地,四周围着铁栅栏。

绝对不是商部长为女儿走了后门,实际上他对商影影的行动非常愤怒,他的世界——他的军人生涯和家庭——整个的因为这件可耻的杀人案而垮掉了。倒是公安局的办案人员面对枪响之后突然发疯的商影影没了招,特地从省城请来了精神病专家对案犯进行会诊,结果断定商影影在杀人之前就有了精神疾病。

商影影妈妈哭着说,女儿从小个性强,有时候有点歇斯底里,动不动还会昏过去,都以为是脾气不好,谁想到会是精神有毛病呢?早知道她精神有毛病,死活也不能让她插队,该把她看在家里才对的呀!

贺天宇听说了商影影进精神病院的事,马上请假,过江去看望她,还巴巴地背了一袋子商影影最喜欢吃的红心山芋。第二天回场以后,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中饭晚饭都没有出来吃。蔬菜队的人关心他,推举小芽去敲他的门。还好,贺天宇开了门把她放进去了。那天小芽看到的贺天宇是一个胡子拉碴、肮脏和颓废的人,头发蓬乱着,眼泡浮肿着,嘴巴里还呼出一股难闻的烟味。贺天宇只对小芽说了一句话:“商影影已经不是人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仰面倒在床上,双手捂住脸,再不肯把手指移开哪怕是一条缝。

很长时间里小芽一直在琢磨贺天宇的这句话,她弄不明白商影影进了精神病院何以就“已经不是人”。不是人还能是什么呢?

两年之后小芽参加高考,一同赴考的还有贺天宇。在县城考场做完最后一张卷子,小芽恳求贺天宇带她去精神病院看商影影。

那天贺天宇骑了一辆自行车,后座上带着小芽。一路上他的情绪都很消沉。小芽追问原因,贺天宇说,他感觉考试情况很不好,第一天的语文就考砸了,考卷上的作文题目《苦战》,他看到这个题目就想到农场,想到农场就想到了商影影,脑子里就哗的一声,整个的心绪都乱成一团麻,无法收拾。

贺天宇说:“如果商影影不出那个事,她一定也是坐在我们那个考场里。”

小芽不说话,只把自己的脸轻轻向贺天宇的后背靠过去,靠得很近很近,几乎就剩了一层布那么厚的缝隙。她闻到了贺天宇衣服上的肥皂味和泥土味,还有一种布料长久不能阴干之后的霉腥味。当时她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想张开胳膊从背后抱住他,永远永远地抱着。

精神病院里见到的一幕令小芽惊惧。商影影是被一根铁链拦腰拴住,拖出三四米的距离再拴到木桩子上的。她安静地坐在阳光之下,向着小芽很淑女地笑着。小芽以为她认出他们来了,惊喜地扑过去,一连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商影影还是不温不火地笑。小芽这才明白,她根本谁都不认识,任何人从她身边走过,她都会做出这种讨好的神情。

护士撇着嘴告诉小芽:“你以为她这么好脾气,笑得跟个欢喜佛似的?她鬼精着呢,就想你们能替她求个情,把那链子松了。”

小芽说:“松了又会怎么样?”

护士坏坏地笑着:“要不要试试,看个热闹?”

贺天宇脸色铁青地说:“别松。”他回头告诉小芽:“你不知道她满院疯跑的样子。太让人难过了,我一次也不想再见到。”

小芽在商影影面前蹲下来,无能为力地看着她那双空洞的眼睛,开始明白贺天宇很早以前那句话的意思。

又过了十几年,小芽早已经从复旦毕业分到省城南京工作了,有一次她去采访南京郊区的精神病院,很意外地从病人名单上发现了商影影的名字。小芽很激动,马上提出要去探望。结果她看到了一个体态臃肿的老太婆,穿一件蓝白条子的棉袄,眼睛浮肿得只剩下一条缝,走路姿态僵硬如木偶。小芽向护士询问商影影家中的情况,得知她已经父母双亡,她现在的住院费用是一个自称她朋友的女人提供的。

“她是谁?”小芽追问。

护士肯定地说:“叫叶飘零。每个月她都往我们医院里打一笔账,用的就是这个名字。”

小芽一把抓住护士的手:“她在哪儿?有地址和电话吗?”

护士说:“这人住在国外,费用是通过银行打过来的。”

小芽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病床上,身子软得好久都不能站起来。

那天夜里小芽做了有关商影影的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商影影浓眉大眼,白肤红唇,穿卡腰的女式军装,在江心洲的大礼堂里为宣传队排练《采棉舞》。那时候小芽才十七岁,贺天宇和叶飘零也很年轻,温医生拉琴拉得脖子上青筋暴突……小芽醒了,头在枕头上转来转去,很长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窗外月光如水,月亮跟当年在江心洲看到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