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总是很喜人,无论她中午是否会变得炎热如毒,但至少和晨风缭绕在一块,抚过大山里每一片青叶,每一寸土地,每一许流水时,总是让人情不自禁的翘起嘴角。
和千亦相对坐在窗前,沐浴在晨光里的月水依,正这样翘着嘴角,开心的弧度,仰望着眉眼弯弯垂落的欢愉,几乎快连到一块去了,就像一个嘴馋的小女孩看到自己最最爱吃的糕点一样,高兴已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了。
可惜,“糕点”并不像小女孩一样开心。
千亦此时微微凝着眉,头侧到一边,被晨光染得金黄的眼眸,仿佛看着窗外的什么。
显然,清晨时被少女抱着回来,产生的巨大打击还没有消退。
旁边的桌上,碗筷乒乓作响,大胃王小白狗正大大咧咧的坐在桌上,小前腿捧着一个比它还大的碗,半用筷子半用脸的大快朵颐。虽然这么早吃饭不是它的习惯,但对于为美食而生的懒懒来说,什么时候吃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吃什么。
四天的磨砺,月水依厨艺渐长,这碗青菜瘦肉粥,外加些颜色可人的小菜,两个羊肉饼,勉强还合它的胃口,所以吃得正欢,并没有注意到主人似乎心情不好。
月水依端起一碗粥,轻轻舀了一勺,吹了吹,喂到千亦跟前。
几日的相处,少女已经明白千亦看似冷冰冰的,实际很好说话,一副得罪他后果好像很严重的样子,其实过了一两刻钟,他就不生气了。
但今日好像有些不同,千亦依旧凝着眉,没有转过头。
月水依狡黠一笑,把勺里的清粥喂到自己的嘴里,然后把小嘴往千亦嘴边凑。
轻而易举的攻占了千亦“冷傲”的嘴唇,小香舌一点点把清粥渡了过去,最后有喜滋滋在千亦嘴里晃悠了一圈,才心满意足的回来,白皙的脸上,颇有些得意。
千亦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直到月水依把饭喂到嘴里也没有动静,往常虚白的脸上,淡淡的红霞也没有出现。
这样的反应,月水依明显不满,以为千亦还在假装生气,小嘴一嘟,两只手就去捏千亦的脸,但在这时,千亦忽然抬了眼,懒懒也几乎在同时怔了一下,幽蓝色的眼珠睁得大大的,胡须上挂着一颗还没来得及落进嘴里的米——
一黑一蓝两对清澈的眼眸中,忽然映出熙光的震颤,桌椅碗筷,床柜小屋,也跟着熙光震动,矮崖处欢吟千年的歌声,在溪水泛起异样的波澜时,微微一顿,然后大山也晃了一下。林间的鸟儿惊飞四起,乍起青叶百千。
“怎、怎么了?”
月水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美眸里泛出急促的惊恐,娇躯下意识的就要挡在千亦的身前。
就在刚才的一瞬,大地又颤动起来,少女以为是万妖潮,不过颤动只维持了短短的一息,一息后,大山又恢复了宁静。
千亦收回目光,没有立即回答,眉头渐渐疏开,他开始咀嚼嘴里的食物,清粥里带着一股少女唇齿间特有的清香,让他不由自主的多嚼了两口。
过了小半晌,月水依又要紧张的发问时,千亦开了口:
“天鸿离我十万里了。”
天鸿是千亦的刀,月水依明白,可她并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天鸿刀早就被妖王夺走,不知在何处,即便千亦感应出了位置,知道在十万里外,那又和方才的震动有什么关系?
少女蹙着眉头,情绪依旧有些紧张,差点把千亦从她身边永远带走的万妖潮,实在给她了太多超过万妖潮本身的恐惧。
千亦却似乎心情不错,不急不缓的把清粥咽下,又伸手轻轻拍了拍桌上懒懒的小脑袋。
处于紧张之中的月水依没有注意到千亦这个细节动作,否则她就该惊呼而起,因为千亦重伤未愈,现在只是手指、脖颈、脸部能做一些简单的活动,手臂是没法用上力的。
“天鸿本来不是你最初见到的那个样子,”千亦解释道,“它原本有千丈高,重十万钧(一钧即三十斤),雁过鸿断,风过云分,残夜叫它天鸿。三年前我第一次拿起了天鸿,两年后,残夜把天鸿变成了你初见到的模样,上面刻了七十二道禁制,只要天鸿刀在我身边,刀身的重量就和普通的刀相似,但随着离我越来越远,刀上禁制就会一道道解开,七十二道禁制全解时,天鸿就会恢复原本的模样。”
“那现在——”月水依接道。
“现在天鸿离我十万里,七十二道禁制全解,原本用于抵抗禁制的力量,此时都解放了。”
一身轻松的千亦,难得的说了这么多话,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微微伸了伸腰,全身骨骼噼啪作响,气血开始沸腾,衣襟下,伤口有些痒,那些巨大的剑伤快速愈合着。
月水依放下心来,看到千亦精神焕发,暗笑自己真是胆小,原来方才那震动,是自家郎君的天鸿刀解封引起的啊!顿时心中担忧尽去,有些幸灾乐祸的想着妖王此刻该是怎样的一副神情。
妖王的神情确实不好。
十万里外,他踏天而立,眉头深锁。
最初带走天鸿刀时,他就感觉到一股诡秘的力量,但那股力量并不与他抗争,而平日需要他考虑的事又实在不少,所以他并没有如何在意,一日一日,离南方越来越远,到今日清晨,他终于知道那股诡秘从何而来——
一座如山岳般的阔刀从他手中挣脱,直直的插在大地之中!简单一落,惊起山崩海啸,方圆十里土石崩飞,无数妖族葬身其中,惨叫不断!
巨大的震动向四面八方滚滚而去,瞬间就阻断了万妖潮数日积累起来的浩然之势。
但妖王神色不好,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他忽然想到,刀上有这样的禁制,能将如此巨大的一把刀变得那般小,为了维持,魔君平日又该承受多少?换句话说,他本以为拿着刀的魔君是最强的,现在才明白,拿着刀的魔君是最弱的时候。
魔君有一湖水,半湖用于禁制,半湖显露人前,他胜过了魔君半湖水,却以为胜过了魔君。
此际回想,心中顿时生出一股难耐的躁意。
看着身前高耸入天,岿然不动的天鸿,仿佛在冷冷的嘲笑自己,妖王忽然仰天大笑,声震长空!
远在十万里外,千亦惬意的伸了伸懒腰,微微眯着眼,窗外的阳光,暖暖正好。
醒来后发现天鸿刀消失,他并没有像月水依想的那样伤心,少女以为他身为刀客,很爱惜刀,倘若刀不在身边一定会很难受。只是千亦爱惜自己的天鸿不错,但天鸿不在身边,他绝不会难受。
天鸿是他的刀,无论在何处都是他的刀,别人,拿不走。
他信任着天鸿刀,就像信任着自己,信任着懒懒一样,或许——
看着又吃了慢慢一口热粥,笑眯眯把小嘴凑到自己跟前的少女,千亦想,或许和信任月水依,也是一样。
……
辰时末,阳光已有了些热意。
山风袅袅,渐如炊烟。
青山的古道上,两道身影缓缓而行。
月水依扶着千亦,走在杂草蔓生的路上,小嘴却微微嘟着,本来七十二道禁制解开,千亦精力恢复不少是件可喜的事,可月水依却更希望千亦依旧不能如何动弹,因为这样她就又可以抱着千千了。
出来前,月水依还为此争取了一下,说千千你刚刚好一点,还不能走山路,我抱你吧……
毫无意外,千亦果断的回绝了,这次少年是真的好了不少,玉束青衫,巾绾逍遥,迎风而舞,差一折扇就是翩翩书生了,少女也没法强求。
山上春风玉露,莺啼燕飞,正是春.光融泄(yi)的时候,千亦肩上睡着懒懒,牵着月水依的小手,一路走走停停,晨风把眉眼都吹得舒展开来。
行过一处山涧,踩着一段青石阶走上,两人一兽来到了一处药田。
药田并不大,但很规整,田里一个背着药篓的中年男子正俯身摆弄着药田里的花花草草,神情很专注。
过了半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中年男子起身回过头,擦擦额上的汗水,扶了扶草帽,对千亦两人温和一笑:“来了?”
千亦点点头。
月水依盈盈的露出笑脸:“雨叔,我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