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水科院办公室打电话来,通知汤金山立刻返回单位。
汤金山很吃惊,问出了什么事?他的假期不是还没完吗?
来电话的是行政科长,陆副主任交代他通知。单位要求汤金山抓紧时间,赶紧回来一趟,马上来,不要耽误。什么事呢?领导没交代,只让汤金山带上身份证,还有医院那些单子,省立医院的病历卡,回家以后养伤看病的病历卡,都带上。
汤金山疑惑不解,对张丽娟说,肯定有什么事,他觉得不太对头,来得真不是时候。张丽娟安慰他,不管是福是祸,眼下活蹦乱跳,已经撞大运了。
此刻真是时候不对,汤金山刚巧放炮动工,正在着手补修自己的另半边房子。修房起屋是农家一大要事,不管建一座还是修半边,免不了都要画图备料,挖土下石,立柱砌砖,钉框浇板,工序很繁杂,哪个都不能缺,要请师傅,找帮工,一动手就是千头万绪。汤金山早年出外打工,在建筑工地吃过灰做过泥水,这一行懂一些,能顶个泥工师傅,如今自家建房,工地上唤头声,安排张罗,少了他还真是不行。
但是单位叫得这么急,不去也不好。不管怎么说,水科院待他不薄。汤金山只能把工地上的事情粗粗交代,让大家先做边边角角,大的活放着,等他回来。
他开上自己的货车去省城,走前还装了一车货,是他堂叔米厂加工的袋装米,送省城的米商。汤金山自己笑,说城里人管这叫私家车,像他这么开私家车不亏本,车钱油钱都赚回来了。那天一早出发,当晚他就来了电话,让张丽娟明天留些猪肉,请师傅帮工吃一顿好饭,而后放工回家。
“耗着不是办法。”他说,“这里没那么快,少说十天半个月。”
张丽娟很不安,连问是什么事,要紧吗?汤金山说还好,不是坏事。
那时候事情没定,不敢太声张。汤金山悄无声息,在省城里等了十天,终于事成,果然是件好事:省城评选新一届“见义勇为先进个人”,汤金山给评上了。是市级先进,三年一评,本届十名,汤金山列在最后一个。
汤金山所在的水科院处于省城辖区,却是省直单位。省会城市评选见义勇为者,由该市“见义勇为基金会”牵头主办,这个机构归公安部门管理。本届符合条件的人不少,初选名单里本来没有汤金山,主要因为他在省直部门当保安,不是市级单位人员,申报渠道不同。后来办过汤金山这起案子的区公安分局刑警队的黄队长提建议,说汤金山事迹很突出,面对两个持刀歹徒,没有后退半步,保护了单位财产,协助警察捕获杀人凶犯,自己身负重伤,受到省领导慰问肯定。这个人应当列进去。市局领导一听有理,事情发生在本市辖区,符合申报条件,于是就补了。研究过程中,需要补充相关材料,汤金山因此被叫回单位。
汤金山披红挂彩接受表彰,照片又上了报纸,表彰会那天还有电视记者逐一采访受表彰者,他露了回脸,讲了几句话。汤金山见过些世面,面对镜头并不紧张,知道学电视里常见的那些人,感谢领导,感谢同事,感谢记者,只忘记说还得感谢家人。还好都是乡下人,父母老婆儿子不会计较。
汤金山发觉自己真是撞了大运,这回不止露脸,居然钱还不少。为了提倡见义勇为,获表彰者都得重奖,奖金十万,还不用交税。汤金山虽然名字列在第十个,属最后一名,奖金一分钱不少,整整十万。会场上没给钱,十个先进每人发一张硬纸板,上边糊了红纸,写着人民币十万元一行大字,站在台上让记者拍照录相。下台后才给钱,十万现金,用一个牛皮纸大信封装好,签个字就拿走,个人保管,自行处置。汤金山摸着信封里厚厚的十迭钱,确信自己没在做梦。
单位领导很高兴,汤金山受表彰,也让单位有脸面。水科院领导问汤金山还有什么困难?有要求尽管说。汤金山没向单位要钱要物,只要时间,提出再请两个月假。他身体已经没问题了,只是家里在盖房子,还有一些杂事,想尽量办个清楚。领导很爽快,当即拍板,两个月不够的话,还可以增加,到时候再说。
汤金山去谢了黄警察,告别了单位领导和保安队同事,把十万元在驾驶室里藏好,开着他的私家货车回乡。意外得到一笔巨款,他也没忘了挣点小钱,当天他去了零担货运场,接了一车往他们县里去的货,是一车水泥。零担市场货运争得厉害,大家压价超载维持,运一车货扣掉油费,只能赚个工钱,汤金山用另外一种算法,认为有工钱总比白跑合算。
装货时,货栈老板,一个中年男子对汤金山左看右看,问汤金山是哪来的?怎么看上去挺眼熟?
汤金山说:“老板看起来也面熟。”
他是瞎说,这货栈他第一次到。但是人家跟你眼熟,自己哪能不认识人。
中年老板看了半天,一拍手说想起来了。
“昨天电视上有一个,跟你好像。”
居然有人会认出他,汤金山很意外:“电视出来了?”
老板有些吃惊,再看,说他妈的真是像。拿个红纸板,十万块钱,笑得合不拢嘴,就这个样子,咧着嘴。
汤金山谦虚道:“不多不多,也就那些。”
老板道:“难道真是你小师傅?”
汤金山爬上驾驶座,翻出人家发给他的那本“见义勇为先进个人”证给老板看。老板一看有这东西,相信了。
“昨天拿了十万,今天还开车拉货?”他问。
汤金山说:“当然,该干啥干啥,不会老有横财。”
老板笑,给了汤金山一个电话号码:“小师傅不错,以后要货找我。”
汤金山回到家中。村里的有线电视有中央台、省台和本市台,省城电视台的节目没有进来,所以没人看到他拿着那面大红纸牌。汤金山让张丽娟不必往外说,免得有人红眼。托两个歹徒的福气,他已经得过一次奖金,是单位给的。陆主任送他回村时,他特地请求不要公布奖金数额,免招红眼。这一次数额更大,当然更不能说。
他把师傅帮工又请了回来,接着往上盖房子。
那一天是倒楼板,也就是浇铸水泥楼板。汤金山到乡集租来一辆搅伴机,用拖拉机拉到村里,召呼人马,早早开动。因为是停工之后再起,浇铸楼板也是盖楼一道重要工序,加上刚在省城披红挂彩,拿了巨款,心里很高兴,汤金山吩咐人去买了两大圈鞭炮,往房子两边的树上一挂,时候一到,放炮开工。噼哩啪啦,声响传遍全村。
几分钟后麻烦来了,张富全带着十几个人,挂黑纱披孝布,围到汤金山家门。汤金山在半楼模板上一看,心知不好。
这天却是人家出殡的日子。
张富全家死了人,死者是他岳母,陈同升的老婆。陈同升为本村村民,有些文化,挑过货郎担,如今在村头开店,卖油盐酱醋日用百货。陈同升夫妻只生一个女儿,叫陈江菊,陈江菊从小得父母宠爱,读过高中,却不喜欢认字,最爱看电影电视,照着里边的人物打扮自己,像城里人那样往脸上抹化妆品,有钱就买衣服,在农村女子里特别显眼。张富全与张丽娟离婚之后娶了陈江菊,通过大伯张茂发把陈江菊安排到村幼儿园当老师。陈江菊的母亲前些时候得了病,拖了大半年,最终去世。今天陈家为亡者做法出殡,赶得凑巧,送葬队伍刚要出门,村西头鞭炮大作。
张富全一听是汤金山倒楼板放鞭炮,当时就火了。
“这家伙故意!”他大骂,“存心过不去!”
死人上山,旁人放炮,于本地属冒犯行为,冒犯者是没把对方当回事,被冒犯者是格外晦气。张富全在坂达村是什么人?要也是他去冒犯别人,哪里轮得到别人来给他放炮?这个人跟汤金山特别有缘,从小到大不能相碰,一碰就斗,唇舌追打,手脚齐出。两人间还夹着一个张丽娟。张富全防着汤金山,追了张丽娟十几年,好不容易成了,却在普渡夜热闹出事,最终离婚,居然让汤金山接管过去,成了他的老婆。旁人只看是姻缘,张富全却觉得让汤金山捡了便宜,自己很丢面子。今天张富全死了岳母,汤金山还来放炮,真是反了,张富全哪里吞得下这口气。
于是一怒之下不送死人了,张富全带人冲过来找汤金山计较。汤金山在楼板上看到,没有一秒钟耽搁,飞身下楼,冲上前来。
“干你妈汤金山!”张富全一上就骂,“你找死啊!”
汤金山也喝:“张富全,你是要理论还是要打架?”
浇铸水泥楼板是大活,汤金山家工地上人手不少,有跟汤金山要好,特地过来相帮的亲友,也有汤金山请来的师傅和小工。工地上各种工具具备,钢筋铁锹到处都有。一看张富全一行气势汹汹,来头不对,大家早都抓起家伙防身,手中没铁,也有木头,双方真打起来,张富全不一定占便宜。
汤金山没拿家伙。他知道自己要是拿起家伙,今天非打不可,打起来事就大了。他手无寸铁,只要后边有这些人,对方不一定敢打。
果然,张富全没敢招呼动手。
“你他妈放什么炮?”他指着汤金山大骂,“人家死人你们高兴?”
汤金山承认刚才这里放了两挂鞭炮,没错。是因为工地重新开工,今天倒楼板,图个吉利,没有其他意思。他刚从外头回来,这十来天不在村里。
“不知道你岳母走了。”汤金山解释,“不好意思。”
“骗鬼!”
本地习俗,动工盖房下地基要放鞭炮,封顶之时也有人放,却没有谁倒一层楼板搞一次热闹。而且汤金山盖的不是新房,不过是把缺损多年的半边房子补上,用得着大放鞭炮吗?所以张富全认定汤金山是假托建房,故意冲撞。
汤金山说他不讲假话。如果真是有意冲撞张富全岳母,他敢做就敢认。确实是自家建设,图个吉利,不清楚别人家的事情,无意中冒犯了死去的人,也冒犯了张富全,这个不应该,他在这里给张富全赔不是。
“有这么便宜你吗?”
汤金山说,如果张富全还要计较,他可以再表示。一会儿他去再买两挂鞭炮,到村头那边等候。张富全他们出殡过来时,他放鞭炮赔不是,送老人走好。
“这样可以吧?”他问。
“不行。”
张富全火气难消,拒不接受。他说汤金山鞭炮已经放了,事情已经做下,在全村面前打他张富全的脸,不还清楚,他不会放过汤金山。
汤金山问:“你要怎么还?”
张富全指着汤金山身后的人和机器:“你先停了。”
汤金山说,今天这里倒楼板,搅伴机一开就不好停,张富全应当清楚。张富全不管,说自己家今天出殡已经给搅停了,汤金山不停工不行。
“非停不可,也行,毁钱消灾。”汤金山说,“咱们说好了,等你出殡走了,我上。这样可以吧?”
“没那便宜。”
张富全让汤金山带上身后这些帮工,一起到村头去等。他岳母出山路过时,都在路边下跪叩头,给老人家赔不是。
“富全你先弄明白。”汤金山恼了,“是我在盖房子,我是事主,我请的工和帮我的亲友都是客。咱们两家的事情,跟他们没关系。”
张富全咬定不放,说有关系。汤金山不是一个人,是一伙。今天都在这里,一伙人故意搞事,他张富全要一起收拾。
汤金山把手一指,让张富全带着他的人立马走开。
“坂达村是你张富全的天下,这一块是我汤金山的地盘。”他说,“咱们说不通就不用白费口水,你干你的,我做我的,想怎么闹你尽管来。”
张富全说:“那行,你等着。”
他打手机。也就十来分钟,村那边哗啦啦拥过来几十号人,出殡队全伙上阵,居然轰隆轰隆还开来了一辆钩机。所谓钩机就是挖掘机,张富全的弟弟有一辆钩机,四处包土方工程,今天恰在村里,被张富全调来当坦克用。钩机力气大,一只大铁爪能抓会推,碰哪里要哪里。汤金山的半边新房刚起一层,墙体薄弱,即使已经全部盖好封顶,让钩机动手,照样两下半夷为平地。
汤金山在工地上一看不对,当机立断,让身边一个小伙子赶紧发动一旁拖拉机,迎上去堵在路口处,阻止钩机上前。
“张富全你别来横的。”他警告,“老子挨过三刀,不怕你这个。”
张富全骂:“老子不管了,今天先打死你。”
这时有人大喝:“金山你干什么!走开!”
是张丽娟,她赶了过来。
那天她没在工地,在她父亲那边。半边厝这头盖房,到处乱哄哄,做不了事,她到父亲家里做活,杀猪卖肉之后,张罗炖肉煮菜,为盖房工地的人安排吃喝。一听工地闹起来,她把手上的活一丢,拔腿跑来。到达时,汤金山张富全正面对面叫唤,几乎就要动手。她大喝,先嚷自己丈夫,让汤金山走开。
“富全你怎么了?”她问,和颜悦色,“有话好说。”
张富全的横劲顿时减了几分。毕竟男不和女斗,乡下汉子再横,这个道理也懂。加上这个女子跟其他女子不一样,张富全追过多年,曾经是他的合法老婆。当年她说什么,张富全不会说不,后来不幸离婚,张富全对人家有些亏欠,心里其实很舍不得,所以才会对汤金山那般气恼。忽然如此面对,张富全很难发横。
“不是我找麻烦,是金山太混蛋。”张富全骂给她听,“找人脸打。”
“你不知道他贼皮吗?”张丽娟道,“跟我说,不跟他讲。”
她问情况,几句话一说,明白了。
“金山你真是,没事找事。”她责怪丈夫,“楼坂倒就倒了,放什么炮呢。”
汤金山说:“我都跟他说了。不是有意冲他。”
张丽娟对张富全说,汤金山就这个样子,张富全不要太往心里去。汤金山要是故意找事,不会躲在一旁放炮,他会拉一车死鸭子丢在人家门外,小时候就干过。今天两头都有大事,那边出殡,这边倒楼板,大家还是先做自己的,不要耽误了正经事。过了再坐下来商量,可以调解就调解,不能调解再用别的办法。村里有支部,有村委会,有张富全的大伯张茂发,村里解决不了还可以上乡里县里,事情总能解决。
“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她说,“你是村干部,支委,以后你大伯还会让你当副书记,书记村长都有可能。事情闹大了不好。”
张富全说现在他不想那些,他要一口气。
“这口气我给你。”
张丽娟说,男人都要脸面,张富全要,汤金山也要。脸面其实不只男人要,女人也要,但是女人为了男人可以不要。今天男人们要闹起来,不死人也要躺倒几个,那就都不要闹了,让女人来吧。她去给张富全的岳母下跪叩头赔不是。这样可以吗?
张富全不吭气。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人,硬把张富全推到一旁。
是个女人,带着黑纱,穿着孝衣,却是张富全的老婆,死者的女儿陈江菊。
“妖精!妖精!”她大骂,在张丽娟的脸上抓了一把。张丽娟闪身,抓她的手,没提防间,张丽娟脸上已经被她抓出了两道血痕。
她生气:“江菊你做啥?”
陈江菊一向很骄,她还对张丽娟带醋,因为张富全娶了她,却忘不了张丽娟。一看张富全在张丽娟面前发软,她哪里受得了。抓了张丽娟,身后有人把她拉住,她还跳着脚不罢休,说她妈死了还让人欺负,她跟他们拼了。
张丽娟又问了一句:“江菊你要做啥?”
陈江菊说,今天不把这房子拆平,她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那行,随你。”
张丽娟招手,让汤金山过去把路口的拖拉机开走,放那辆钩机过来。汤金山听她的,一声招呼,坐在拖拉机上的小伙子发动车子,倒车,让出了道路。
没等钩机拱过来推房子,挤在前头的对方几个人脸色忽然一起变了:张丽娟从身上摸出一把明晃晃的猪刀,轻轻掂在手上。张丽娟杀猪,使猪刀比旁人使镰刀还要利索。自从普渡夜出事,被坏人打昏受辱后,张丽娟身上总带着防身刀子。她有习惯,大家都知道。
她拿刀尖指着站在一旁不吭不声的张富全说:“富全,你是事主。叫大家上,还是叫大家回去,你说话。”
张富全发抖,却不发话。
“别怕,我不用它。”
她把刀子用力丢在地上。
张富全还是不说话。
三辆警车恰在此时从村后道路闪了出来。
没有谁报警,哪怕有人报警,等警察从乡里赶到坂达,恐怕也不太来得及。此刻警察出现于事发现场是意外,但是也不全是意外。
他们竟然是上门找汤金山来的。三辆警车来自三个地方,一辆是市里,一辆县里,还有一辆为本乡派出所使用。他们找汤金山干什么呢?汤金山在省城披红挂彩,张茂发等当地领导未必及时知道,人家公安系统的信息条条相通,他们很清楚。市县两级公安手中也都设有见义勇为基金,也做同样的事情。知道在省城受到表彰的汤金山是本辖区人员,他们很高兴,今天特来探访,了解情况,也表示慰问,结果在无意中到达现场,迅速平息了一起突发事件。
张富全和他的人被劝离,事情闹不下去了,最终不了了之。
警察给汤金山带来一块铜牌,写有“见义勇为光荣”字样。这块牌被他们钉在汤金山的家门边。汤金山找了个最显眼的地方挂,说它可以吓鬼驱魔,比老宅的八卦管用。汤宅新砖初砌,还来不及泥墙,汤金山只说没关系,先钉钉子挂上,以后泥墙时取下来,然后还是原地挂好。
汤金山得到十万奖金的消息就此传遍坂达村各户人家。
半个多月后,汤金山在自家新楼门外摆桌,请本村亲友喝酒。半边厝如今已经消失,新房完整落成,加上还撞了大运得了重奖,不能不请大家喝酒。
席间,汤金山夫妇去给客人敬酒,敬到长辈那桌,坐在汤金山父亲汤旺兴身边的堂叔汤旺根对汤金山和张丽娟讲了件事。
“老伙子怕是不行了。”他说。
“不会吧。”汤金山回答,“我瞧他勇健着呢。”
他们讲张茂发。所谓“勇健”是土话,意为身体健康。几天前汤金山有事从村部外边经过,远远看到张茂发站在大门边跟人说话,大声咳嗽。汤金山还像往常那样远远绕开,心里却很惊奇,老伙子真是不简单,说话咳嗽,还是人如秤锤声如雷。
堂叔汤旺根的意思却不是张茂发快死了,是他做不了了。所谓年岁不饶人,老伙子已经七十多,虽然嗓门还大,气量不减,近几年病过几次,身体已经不比当初。重修祠堂时他就公开发过话,说做完最后一件大事,拉倒了,以后的事让少年的去做,他要少操点心,多活些日子。
“明年村委换届,老伙子肯定有打算。”堂叔说。
汤旺根曾经当过村委,因为跟老伙子不对路,只干一届就没了。因为以往的过节,他跟老伙子有疙瘩,对村里的事情挺留意。那天他告诉汤金山夫妇,明年村委会选举,估计老伙子会让张贵生上,或者就是张富全。
“这两个哪里行?张贵全小气,张富全横,让他们管事不会成事,也不会公道。”堂叔说,“老伙子嗓门大,不让旁人唤头声,人家还有一好,为村里做过些事。这两个小的只有他的毛病,没有他的本事。”
汤金山说张富全小子是不讲理。那天真是横,要不是张丽娟赶来,加上凑巧来了警察,这房子还能盖起来吗?张富全要是当了村老大,这面“见义勇为光荣”牌怕是不管用了,吓不住魔头,没准还得把房子拆了?
堂叔说:“他要大了,什么不敢。”
“坂达村也不是老伙子一家的。”汤金山说,“老伙子想给谁就是谁吗?”
堂叔说张茂发上头有势,下边有人,他想给谁还就是给谁。除非有一个好样的人出来跟他争一争。
“金山你行。”他说,“跟他选,这是机会。”
汤金山不禁一愣,一时无言。
张丽娟立刻笑着插嘴:“叔,你知道金山有单位的,人家是保安队长,过两天就回单位去了。”
“保安队长有那么好吗?挨了三刀,差点丧命,还没干够?”堂叔说,“不是还有辆车吗?自己当老板,跑运输不比保安挣得多?”
汤金山说,单位领导待他不薄。
“那么你。”堂叔转头说张丽娟,“丽娟你也行,这些年当副支书,谁都说你做事公平,他们还不让你干。你当村长准定比他们强。”
张丽娟笑,说自己乡下女人,当然是嫁谁跟谁。汤金山到省城去,她这头收拾安排清楚,带着儿子跟着去,一家人从头开始。
“去当女保安?”堂叔问,“住哪里?”
张丽娟说总能找到事做,不行就给人当保姆做卫生。住的好办,可以租房子。
堂叔指了指他们身后上下一新的房子。
“到那边从头开始,花钱租别人的破房,放掉这边家业,盖个房让蚊子住,招别人眼,怕别人拆,这算什么事?”他说,“城门再好是别人的,村子再差是自己的。”
汤金山不以为然。村子是自己的,他在自己的村子里算个啥?
“以前可能不算个啥,以后要看你自己了。”堂叔说。
堂叔认为汤金山过去是没有机会,眼下却有机会。怎么说是机会?上头有规定,让村民可以拿票说话,各级各部门领导要按规定落实,时势不一样了。机会其实不是给汤金山一个人,是给了全村的百姓。
当晚,酒尽人去,汤金山夫妇收拾清楚,上床睡觉。半夜里汤金山忽然醒了过来,一听,张丽娟在他身边翻来覆去,没有入眠。
“睡不着。”张丽娟告诉他,“不知咋的。”
“想堂叔讲的那些?”汤金山问。
她不吭气。
汤金山告诉张丽娟,他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但是不停地做梦。有一个梦很奇怪,梦到村后十二岭上忽然有了一条道,他想把车开上去,油门加了,马达吼得震天,却开不动。心里一急,人就醒了。
张丽娟忽然问丈夫:“你说咱们是什么命?”
想了好一会儿,汤金山回答说:“咱们怕就是这个命。”
半个月后,汤金山回省城去了单位。
他办了辞职。
第八章
啤酒箱阶段
1.
坂达村选举出了意外,必须重选。重选应当怎么做?罗教授提出了指导意见。
罗教授跟坂达村有缘,三年前指导火化,三年后指导选举,上午给赶回去,晚上又被叫回来,所谓命中注定,无可逃遁,大概就这样。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话好说?古人讲既来之则安之,来了就得指导,指导应当有水准,否则算什么教授,都虚心学习到哪里去了?
这场选举接下来怎么办?罗教授与吕忠等人看法有些不同,涉及到一些技术细节。上次主村的选举箱被毁,其他四个自然村的啤酒箱安然无恙,相关统计数据当时就开出来了,张贵生在四个箱里得了近六成票。小学校这个自然村姓张的更多,如果当天选举正常进行,估计张二世已经诞生,可以向上边领导欣然交代。这个结果不出预料,经过张贵生汤金山两位候选人以及各位领导教授的共同努力,不想这样也难。可惜事情没完成,坏去了。坏去了不要紧,乡下旧啤酒箱有的是,弄坏一只,赶紧找一只再摆出去,这就行了吧?
罗炳泉认为恐怕不行。选民已经投过一次票了,现在把大家找出来再投一次,必须有个交代。否则选民们可能就要发问,今天汤金水不服,拿水浇啤酒箱,大家只好重来。明天轮陈金水不服了,他会不会去找瓶汽油,火烧选票箱?反正没关系,大家再来一次就是。这样行吗?
所以必须有个交代。所谓交代可以有多种方式,其中少不了一条:肇事者必须对村民表示认错、愧过,以及承担相关经济损失。
乡书记吕忠当即开玩笑,追查罗炳泉。他说赶紧查一查,罗教授不放过汤金水,他到底拿了张茂发几条烟?
罗炳泉承认自己在老伙子家喝过几杯茶,他不抽烟,所以没拿人家的烟。
“不是跟汤金水过不去,是要把他这件事情办好。”罗炳泉强调,“主要的其实不是汤金水,是他哥哥,事情做好做不好,后果差别大了。所以要讲规则,有规则才有游戏,无论姓张姓汤,都不能例外。”
吕忠不赞成,主张算了,别那么教授,不要太讲究,五四三吧,选完拉倒。
什么叫五四三?与早先文明建设部门提倡的五讲四美三热爱无关,是土话,所谓五四三其实就是差不离,五跟四差不离,四跟三差不离,所以五跟三也差不离。别太讲究,不要较真,随便一些,五四三一点,能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实在不行了再说。这是吕忠对坂达村选举的意见。
“说到底就是摆出个啤酒箱。”他主张,“选村长不是选总统,啤酒箱阶段,五四三一点。”
罗炳泉说:“只怕是过不去。”
罗教授担心照相机,如今可拍照手机很多,李老师手中还有高级徕卡。虽然只是啤酒箱阶段,盯着那只啤酒箱的人已经不少。无论对谁,大家都按规则,谁都没话可说。否则还可能成为问题。
“李老师表扬我花样最多。”他自嘲,“少了花样还要罗教授做什么。”
罗炳泉的主张其实很平常,属常规方式,并没有什么特别。乡村选举因故全部或局部重来,这种事偶有发生,如何处理自有套路,在乡村工作久了,大家都明白,为什么没人要说,让罗教授来指导?因为大家不想惹麻烦。汤金水闹腾啤酒箱,背后闪出李老师,女士有来头,下巴尖,富含正义感,拿着个大炮筒机器,睁着双美丽的眼睛,虎视眈眈。坂达村选举因此显得挺复杂,牵涉到市县乡村各级领导,居然还扯到省城和京城,以及德国的慕尼黑。因此考虑安排重选时大家不免顾忌,倾向于只求不再出事,五四三一点,赶紧完成拉倒。大家也知道太含糊似乎不好,但是少说为上,留给罗教授,罗教授知道怎么办,请亲自指导。罗教授同样顾忌李老师,特别是罗教授对汤金山的十二岭车道很有感觉,他不会想跟汤家兄弟过不去。但是无论顾此顾彼,规则还得承认。罗教授不主张只看眼前,就事论事,主张把脖子伸长一点。
意见不一致怎么办?请示领导。此刻领导正忙,大家得耐心等待。一屋子人一直等到晚间九点,听到楼下院子里有轿车刹车声,一个性急的乡干部跑出去探视,立刻喜形于色,跑回来报信:“郑副县长回来了!”
大家松了口气,今晚看来还行,不至于耗到天亮。
今天郑小华让大家等候,不是因为赶回县里开会见领导,是跑出去游山玩水了。说人家去玩也不对,她是陪客人游玩,于客人那是玩儿,于她却是工作。郑副县长陪个谁呢?李老师。两位女士在若干工作人员陪同下,已经相携于乡村间跑了两天。
李老师不只让罗教授忙,郑小华也够呛。在省市领导逐级过问交代下来之后,郑副县长不敢怠慢,非常努力,千方百计接待好贵宾,与李老师相处甚欢。除了接风吃饭,她执意陪同参观,于百忙中抽出宝贵时间,亲自带着走,介绍本县区位优势,近年丰硕成果,以及相关风土人情。为了方便亲切交谈,她还屈尊坐到李老师的越野车里,她的轿车让工作人员坐,跟在人家的车屁股后边跑。郑副县长坐车一向喜欢前排,自我感觉比较好,但是陪同人家就得坐到后头去,该领导并无怨言。在罗教授冒犯李老师之后,郑副县长有必要表现出巨大的诚意,对客人表达安抚。
这晚上一直玩到过九点,陪客人吃完晚饭,送到金叶酒家,郑副县长才回到乡政府。进屋后面对一屋子人,她把随身带的小包往桌上一丢,扑通一下坐到靠背椅上,扬脸看着天花板,好一阵子,一声不响。
吕忠叫唤:“快点,给郑副倒杯茶。”
茶端过来,郑小华看也不看,依旧一声不响。好一会儿才叹气道:“好累。”
看得出来,陪客人不好玩,陪李老师尤其不好玩。一路上郑小华得想办法尽量说些愉快的,尽量避开些不愉快的,一边玩一边还得牵挂其他,牵挂起来还不能惊动客人。比如郑副县长操心坂达村重选安排,于陪客旅游途中不断打来电话,让大家这个议议那个想想,这种事不好当着李老师的面布置安排,恐怕得谎称上洗手间,独自跑到某个角落偷偷交代。这哪是玩儿?绝对轻松不了,大家很理解很同情。
“说吧,你们意见怎么样?”她终于把眼睛从天花板移下来,开口询问。
吕忠汇报,重选有些什么规定,需要做哪些事情,如何加强指导,等等。一二三四,牛肉账不少。女领导注意力不太集中,眼神有点飘。吕忠谈到对重选安排有些不同意见时,她忽然指着罗炳泉说了个不相干的事情。
“没那么贵。”她说,“你罗教授不对。”
这说个什么?李老师的照相机。原来她打听过了,李老师称自己的照相机挺好,是专业级的。郑小华问这机器值十万人民币吗?李老师笑了笑,说也没那么多。
“那么值几万?”罗炳泉问。
人家没具体讲,当然便宜不到哪里去。
罗教授承认自己对照相机还学习不够。他是现场抄写李老师相机的牌号,紧急打电话找朋友咨询,这才知道点皮毛。朋友自称是发烧友,也许只是个半桶水。
这时气氛比较放松,罗教授忍不住向领导打听究竟。这几天她们接触频繁,是不是有了进一步了解?李老师到底是哪方神仙?她跟汤金水的联系是怎么回事?郑副县长一定问出了一些东西?
郑小华摇摇头,神情气恼:“你不是试过了?”
可见效果不理想。罗炳泉相信郑小华比他更想了解李老师底细,她对客人那么周到客气,一个原因也是想探知究竟。看来不太容易,该任务挺艰巨。
这位李老师基本不谈自己情况,无论郑副县长怎么拐弯抹角询问打听,终究藏头去尾。罗炳泉第一次跟李老师见面时,曾建议她别说自己究竟,容他们更好奇些,那是开玩笑,人家却像是言听计从。李老师很能侃,却只讲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要害关键绝不多说,着意隐形,始终让人摸不着头脑。接触这两天,郑小华只知道李老师她们单位在北京东三环一座新大楼里,她和几位同行专家应邀到本省,搞一个乡村公共项目的评估,省领导很重视。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别的人已经离开,她自己留下来四处走走,领导很关心,给她派车派司机,提供一切方便。她要求不惊动下边,以便行动能自由自在。她在大学读的是社会学,写的论文涉及农村社会宗法结构的演变,所以她对农村的宗祠感兴趣,积累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她业余爱好摄影,相机很好,是专业级的,她发表的论文中配用不少照片,全是自己到实地拍摄。她看过一些资料,知道此地宗祠建筑结构比较特别,有的祠堂外立着大小不一的石旗杆,她认为这些旗杆有具体功能,也有象征意义。兴之所至就跑过来了。她怎么认识汤金水的?为什么会卷进坂达村选举?恕不相告。
罗炳泉说:“搞不清楚,只能事事更加小心。”
郑小华跟李老师不能不谈及坂达村选举。郑副县长表示该村选举一定会依法进行,汤家兄弟的事情她也都会关心,保证处置公正,不会故意为难。在表现出巨大的善意和理解之际,郑小华并不触及张茂发大水窟种种反映,不说为什么如此看重坂达村选举,只是含糊其辞,表示村民反映的问题地方上会认真对待,妥善处理。她只能这样。郑副县长可以放掉汤金山兄弟,却还得顾及其他,能够对上级交代过去。除了面对李老师,上边还有其他人盯着她呢。
真是领导有领导的难处。
郑副县长跟部下研究重选的具体事项,罗炳泉提出需要让汤金水悔过赔偿,郑小华拿眼睛看他,表情很特别。
“汤家两兄弟一个打架一个肇事,当时你罗教授都说不要抓,别激化。”她问,“眼下你罗教授反倒不放过,为什么?”
罗炳泉认为抓不抓,处理不处理,都必须依法,按规则行事,否则难以服众,给今后留下隐忧。不能因为李老师在这里就不讲规则,这样反可能落下把柄。
她盯着罗炳泉看:“是吗?你说真还是说假?”
她很怀疑。
讨论到深夜,还有些不同意见。郑小华说这个问题要考虑清楚,再商量吧。
隔天她又早早出门,继续陪李老师游山玩水。下午她从外边给罗炳泉打了电话,肯定是躲起来背着李老师打的。领导考虑了,从长远看,罗炳泉的意见有道理。
她做了决定,也把球踢回给罗炳泉。她要求副乡长林长利具体处理汤金水这件事,罗炳泉也必须介入,加强指导。她让罗炳泉亲自上门,与汤金水父子共同学习。主要任务是做思想工作,讲道理谈利害,帮助当事人提高觉悟,认识错误,做好铺垫。具体事另由乡里干部去跟他们父子俩谈。
罗教授自作自受。
这一次他没推托,但是提了个要求。他说汤金水肇事,是为其兄汤金山抱不平,劝说汤金水,肯定要提到汤金山的案子。他希望领导允许他跟汤家父子正式传递一个信息:县领导会亲自过问汤金山一案,督促相关部门公正处理,决不偏袒一方。
“这意思我跟李老师表示过了。”郑小华说。
罗炳泉坚持:“那不一样。”
郑小华答应了。
当天晚上罗炳泉去了坂达村,上门见汤家父子。这是他在短短几天里第二次踏进这座普通农宅,以关心频率而言,实超过对张茂发和张贵生。汤旺兴汤金水父子住的是一处旧农宅,与前些时候罗炳泉初访坂达村,见到汤金山妻子张丽娟的农家新楼隔得不远。汤金山夫妇婚后自立门户,汤金水则仍与父母一起住在老宅这边。
罗炳泉给汤家父子带去了一支录音笔,告诉他们这是高科技产品,很管用,他们可以把他说的话拿去放给李老师听。
汤家老小两人的反应大不相同。小子汤金水拿眼睛看那录音笔,看一眼,低下眼睑,抬起来再看一眼。显然他有兴趣。他家老子鸭汤则看都不看,闷头抽烟。
罗炳泉跟他们谈李老师,说自己不清楚李老师怎么会跟他们有关系,他也不打听汤金水放水浇啤酒箱是否跟她商量过。他要他们回忆李老师说话的特点,卷着舌头,溜着嗓子,唱歌似的,很好听,听她讲话就好比看电视,是不是?人家不是咱们老土,生得好,来自首都,北京人。只不过电视里的人是虚的,遥控器一按就不见了,李老师也差不多,今天在这里说话,明天飞机一搭上天去了,天高地远,留下大家一起依然窝在地上,解决问题还得靠咱们自己。所以汤家父子要听李老师的话,自己也应当加强学习,认清形势。
不能不提这位李老师,她对他们有影响。李老师让罗炳泉感到信息极不对称,人家知道此地该小官僚如何出色如何花样多,他对她则几乎一无所知,搞不清楚,想来也不可能搞清楚。但是罗炳泉本能地觉得她和她的镜头意外出现于本案也许很有用,处理得当,可能有助于让破事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处理不当自然就是搞砸了。罗炳泉拿出一支录音笔示众,显得很自信,不担心该女士任何反应。这是想让汤家父子印象深刻,让他们清楚罗炳泉按规矩的,不搞暗的。
汤金水年轻气盛,他出来投案是迫于父亲,心里并不服气。他强调自己浇啤酒箱事出有因,是反对选举不公。他哥哥汤金山打架是自卫,对方挑衅在前,是非很清楚。不问青红皂白一下子铐走,送进县看守所,这是趁机搞人,怕他哥选上村长。
罗炳泉把他从郑小华那里讨要来的信息正式传递给汤家父子。罗炳泉说领导会关心,个人也要有态度,此刻汤金水的态度对他哥哥也有影响。就事论事,无论汤金水有多少理由,他那样肇事都是不应该的。世界上有无数啤酒箱,汤金水喜欢的话,可以一只一只拿到水龙头下边灌水,但是那一只不行,因为它是选票箱。这道理哪怕大家都不知道,汤金水最应当知道,他学习过。所以汤金水必须认错。
“不认又怎么样?你们把我铐走吧。”年轻人回答,“你们去问问,不只我不服,村民都不服。”
罗炳泉说可以不服,必须依法,这是规矩。汤金水真的喜欢让警察上铐吗?汤金水说他不喜欢,但是他也不怕。其父在一旁喝,让儿子住嘴。
“叫领导说。”
罗炳泉告诉他们,眼下主村这里必须重选,大家得配合,特别是他们父子。他特地赶过来跟他们一起学习,是要帮助他们明白情况。汤家两兄弟目前都碰上了事情,都有待处理,领导已经有个态度,到时候怎么办还是法律说了算。法律说话的声音是大是小,跟当事人的态度和表现有关系,表现好一点,法律的声音当然会轻声慢气一些,这叫做从宽处理。法律上这些事情,别的人不一定了解,汤金水应当很清楚。李老师不会另有说法吧?
他们一声不吭。显然他们心存疑虑,担心所谓县领导会关心过问汤金山案,保证公正决不偏袒都是哄他们的空话。
罗炳泉翻来覆去,与汤家父子一起学习。看看天色已晚,不适合继续学习,罗炳泉起身告辞。他告诉他们,自己今晚就是来关心关心,明天乡里领导会跟他们谈,商量一些具体事项,希望他们能够配合。临走时罗炳泉指着桌上的录音笔,问他们要不要留着这个?汤金水点点头,抓起笔放进口袋,他父亲立刻伸手,硬从儿子口袋里把笔抓出来,什么话都没有,两手捧着递还给罗炳泉。
罗炳泉注意到该农人的双手皮色黝黑而粗糙,如染色麻布,这是在耕种和牧鸭劳作中饱经风霜的一双手。这个农人的老婆在里间,不时哼哼两声。她长年卧病,大约不久于人间。这一家人有两个儿子,好不容易拉扯成人,看起来已经长成两支大柱,现在一并惹上祸事。此刻他那双手在罗炳泉眼前轻轻发抖。
罗炳泉很觉心酸。
2.
第二天一早,郑小华副县长把罗炳泉找去,追问罗炳泉跟汤金水父子都说些什么?罗炳泉报告了情况,称自己向人家表扬李老师生得好,北京人,话特别好听,跟电视里的主持人一个样子。他还建议汤家父子除了听李老师的,自己也应当加强学习,认清形势。李老师今天在这里说话,明天飞机一搭上天去了,天高地远也难指靠。所以还得靠自己。郑副县长听了非常生气。
“说这些干什么!”她嚷嚷,“不知道这个人麻烦吗!”
原来她刚在李老师那里碰了个软钉子。昨晚分手时,两位女士原已商定今天上十二岭看山洞,中午安排在山间一个小村落吃农家饭,那附近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墓,李老师很感兴趣,欣然答应。但是今天一早突然变卦,她给郑县长打了电话,说自己今天要到坂达村,跟老乡学赶鸭子,郑县长来吗?郑小华劝她还是上山玩,坂达村以后再去。李老师语调平和,很善解人意,却不为郑县长所动,只说那就不麻烦郑县长了,她还是到坂达村去。郑小华明白李老师生变一定有些缘故,找罗教授追问,这一问明白了,原来又是归功于罗炳泉。
“罗教授不对啊。”郑小华满腹狐疑,“故意搞?”
她感到特别奇怪,因为从坂达村选举现场发现陌生女子开始,罗炳泉就一再强调对方相机非常高档,主张慎重对待。为什么他自己反而一再招惹?郑小华做了许多努力,好不容易缓和了李老师的情绪,罗教授到汤家一指导,又生事了。罗炳泉明知所说的都会传过去,为什么故意刺激李老师?
罗炳泉强调他是在帮助汤家父子搞清情况,搞不清楚他们就不会听从。
“真的这样吗?”
“没其他意思。”
她摆手让罗炳泉走人,特别叮嘱:“我盯着你呢。”
郑副县长有理由怀疑罗教授。这位领导其实有相当水平,她那张研究生文凭几万元学费并不白交。但是罗炳泉不能当面表扬,这方面她很敏感。前几天她一怒之下赶罗炳泉离开,除了因为罗炳泉惹恼李老师,让她意外遭到上级批评,也因为罗炳泉提到自己的教授职称是假的,不像她那张研究生文凭是真货。提起文凭她总怀疑罗炳泉是在嘲笑她,因为她在成为研究生之前是中专毕业,读的是助产士。
上午各自行动。李老师去坂达村向汤家父子学习赶鸭子,郑副县长当然不能一起去,她留在乡里,密切注意。这些天她亲自陪同李老师参观,很大程度上是把李老师与坂达村拉开一点。这个村正在准备重选,情况比较敏感,最怕节外生枝。罗炳泉也没下村,按原计划,由副乡长林长利去与汤金水父子谈事。林长利管民政,管选举,还挂钩该村,所以由他出场。
林长利跟汤家父子谈了几个具体事项,都为事前研究过的,其中两条比较要紧,一是汤金水必须写一份检讨书,与重选公告一起,事先张贴出去,表明认错态度,对选民有所交代,保证重选顺利。二是重选发生的直接费用应由汤金水负责承担。
李老师当时恰在汤家,她即询问:“这什么意思?多少钱?”
林长利不给她具体数目,但是给了几个范围。找个旧啤酒箱不要钱,买张红纸写上选票箱三字,拿胶水粘上,这就要钱。印制选票要一点钱,选务用工也要一点。最大的开支是选民的误工补贴,这个要算一算。村委会由选民选举产生,选民都是自营生计,参加选举占用劳动时间,适当给点补助,有利于发动大家参与,保证参选率达到法定要求。这也是当前本地许多村庄选举具体实施的惯例。给多少补助酌情而定,富村多点,穷村少点,坂达村这边定的标准是每位选民补助二十元,不算高。第一次选举的补助发出去了,选举却没成功,钱白花了。重选也是选举,规矩当然照旧,得给同样补助,否则谁来?这笔钱哪里去生?村民不会拿,公家不能负责,得由汤金水个人承担,因为上次选举搞砸,补助白费,直接责任在他。需要重选的这个坂达主村登记选民五百余人,每人二十,这就是万把块钱。
李老师说这两条都精彩。从精神到物质,双重打击,一举击垮。
林长利分辩说,这些要求并不苛刻,大家都得按规矩办。
“这是哪家的规矩?”她问。
李老师不是当事人,也不代表当事人参与协商,她只是插嘴发表观感。当天她是坂达村汤旺兴家的显要客人,在那座普通农居里的主要活动是拍照。农家许多东西让她感觉新鲜,包括赶鸭下溪的长竹竿,以及颜色斑驳的旧农具。她拍了汤家里里外外,他们房子的破损和墙上的旧挂历,也从各个角度很用心地拍了林长利与汤家父子谈话的场面。她说她会用相机详细记录事件的整个过程。林长利被她拍得心乱如麻,不知道自己的头像会不会因此跑到北京,甚至出国而去,长脸于海内外。
是罗炳泉让林长利如此为难的。事前研究时,林长利力主算了,别给自己找麻烦,还好不算太多,县里乡里给点钱把重选做掉,警告汤金水别再生事就行了。为了顺利重选,便宜少年家一回吧。罗炳泉表示不赞成,此刻不管牵涉到谁,不管是否应当同情,只能按规则行事,谁搞坏就谁赔。否则以后怎么办?任何时候都会有人不服,是不是欢迎大家学习,都来放水放火?林长利职称低,论不过罗教授,只好勉为其难。
李老师居然跟林长利提到罗炳泉。她问那位教授到哪里去了?老师今天闻讯赶来,教授却不见了。她相机里什么嘴脸都有,不能少了这位教授。林长利问李老师有什么意见,他可以转告罗副。李老师即教导说,恃强凌弱很可耻,教授要有起码人格。
林长利没能谈下来。汤金水父子不接受那两条,李老师起了作用。双方商谈之际,该女士走来走去,从里到外,这里拍那里照。然后她让汤金水的父亲带她到外边拍鸭群,以及到村中取景。汤父一声不吭,起身跟着走,把林长利等人丢在家中不管。林副乡长平日张牙舞爪,此刻无可奈何,因为李老师谁敢去惹,而且肇事者是汤金水,不是人家老爸,不能揪着鸭汤不放。林领导只好反复再三,与汤金水共同学习,年轻人性子很急,死活一句话,反正已经做出来了,死鸭不怕开水,他敢做敢当。抓人吧,为了张贵生当村长,让他们兄弟俩一起进监狱。
制造紧张因素的不仅是该年轻人,还有李老师。李老师已经不在现场,却比在现场更严重。她让汤父领着,居然去了村老大官邸,不是去亲切慰问卧病于床的张茂发,是去给人家的房子拍照。张茂发的房子占地广阔,其气派在村中数一数二。一个在本村统辖近四十年的老伙子,有这种房子不算意外,一旦公开披露却容易引发联想。李老师还去了大水窟,站在当年张茂发主持修建的水坝上,用她那只大炮筒拍下了水产养殖基地的无尽风光。此地风光不论如何漪旎,肯定不会是拿去参展用的。拍完照回到汤家,她还调侃林长利,问是否要求她也写一张悔过书,贴在坂达村重选公告一旁以示低头认罪?如果不写是否会给带走,送县看守所去吃官司?
消息传过来,郑小华骂了人,骂的当然是罗炳泉。她说罗炳泉号称罗教授,这指导个啥?就干这种事!越弄越麻烦,看怎么办吧!
罗炳泉有很强的挫折感。女领导批评人一向不太注意学历、职称以及当事者本人感受。当年罗炳泉当乡长时,与她和吴忠均为同僚,罗炳泉是教授级的,他们尚无职称。但是后来他们都进步了,罗炳泉没长进,虽然级别还在,官却越当越小,显然罗炳泉这种伪教授不太有用。罗炳泉对自己已经没有太高期待,很清醒很现实,碰上破事自觉认领,但是他还是很在乎自己的职称,依然自认为有些想法。他这种人的毛病真是改也难,不容易。
当天下午,郑副县长决定让罗炳泉再次出动,去指导李老师。一来因为李老师向林长利问及了罗教授,二来一旦郑副县长亲自出马就没有退路了。虽然女领导一再对罗炳泉表示怀疑,对罗教授所作所为很气恼,关键时刻还是遵从自己的基本判断,认为此人可办破事,因此没太犹豫,指定其上。
罗炳泉没去坂达村找李老师,因为在那里说话反不方便,他去了李老师下榻的金叶酒家守株待兔,从四点一直枯坐至六点。晚饭前李老师回来了,她还没给罗教授照过相,看到暂缺嘴脸出现,却未表现出惊喜。
罗炳泉不再跟她探讨慕尼黑的啤酒馆,他直截了当,建议李老师允许县乡领导安排设宴接待,热烈欢送。罗炳泉说李老师祠堂也看了,照片也拍了,足可满载收获而归,想欣赏山野风光今后可以专程再来,眼下此地比较敏感,不是合适观赏的时候。李老师再呆下去只怕会出事。
“很危险吗?”她调侃。
罗炳泉保证她个人什么事都不会有,绝无危险。因为各级领导很关心,当地部门很重视,肯定确保安全,哪怕这里闹个天翻地覆,她不会少一根毫毛。但是她会祸及他人,让他人很危险。
“谁呢?”
比如他本人,罗教授,很出色的小官僚可能会掉乌纱帽。李老师对罗教授之流有看法,所以帽子掉了活该,这个没关系。问题是对汤家兄弟也不好。他们要生活要发展,周边环境搞得这么复杂,日后怎么办?
她认为罗炳泉的逻辑很奇怪。
与上回指导相同,罗炳泉跟她谈汤金水。罗炳泉提供了自己采访到的一个素材:汤金水读高中时成绩不好,偏科严重,文科不错,数学一塌糊涂,毕业当年没考上大学。按照本地农村通常情况,他会回乡务农,随其父鸭汤耕作牧鸭。也可能外出打工,另谋生计。但是这小子哪都没去,留在家里复习,再到县一中复读,第二年终于考上一所成人大专。事实上,汤金水前度高考,虽成绩不好,却并不是无学可上,只是分数达不到想要的专业,所以放弃。最后他如愿以偿,读了那个专业。那是什么?法律。汤金水有一张法律专业的大专文凭,虽然现在无业,却有望在今后从事法律事务。汤家并不富裕,汤金水的父亲和兄长为他付出很多,可见他以及他选定的这条道路寄托着全家人的期待,弱者改变命运的愿望总是这么强烈与执着。现在因为一场村级选举,年轻人一怒肇事,拒不合作,让自己陷入困境,如果进一步恶性发展,终被严厉制裁,案底和记录将会留下来,成为一个污点,可能影响甚至让他丧失今后从事法律业务的资格。这家人的期待和改变命运的愿望将因此破灭。
她说:“所以要忍气吞声,任你摆布?”
罗炳泉说:“我是在维护他。”
罗炳泉告诉她,比较起来,他更注意的是汤金水的哥哥汤金山。汤金水年轻,未来如何还不可知,他哥哥不一样,眼下已经可以影响一村。这一次参选村主任,汤金山表现出足以改变现状的潜力,他提出一个念想,主张修一条十二岭车道,这很可能意味着当地经济社会的一个新发展。但是眼下这些事如果处置不当,这个人和他的念想可能不待实现就会胎死腹中。
“你们在意?恐怕未尽吧?”对方并不认同。
罗炳泉给李老师介绍当下农村选举若干典型案例,包括曾经发生过的买凶杀人案。罗炳泉告诉她有的村子很穷,村长没人想当。有的则竞争激烈,其中牵扯利益因素,一旦处置不当,就可能引发严重事件。本地农村基层民主进程中出现一些问题,包括坂达村这种问题并不奇怪,因为基础就是这样,种种情形都在李老师的相机里,她很清楚。那天在现场,她曾问张贵生为什么把一只旧啤酒箱摆出去当选票箱?这只旧啤酒箱很有代表性,表明现阶段特点,这叫做啤酒箱阶段,它在一个特定基础上,还有待逐步完善,所以大家都需要加强学习,提高认识。
“眼下最应当形成的共识就是承认和遵守规则。”罗炳泉说,“否则都可以乱来,这还什么民主。”
她反驳:“你嘴上讲规则,底下都是潜规则。你在坂达村指导来指导去,真实目的就是维护张家利益。这种规则不要也罢。”
罗炳泉表示李老师可以说气话,汤金水却不能因此动手搞啤酒箱,这是规则。通过本次换届选举,坂达村村民的意愿已经得到更多的表达,下一任村长无论姓什么,都不能像前任一样行事,都必须处置大水窟等等问题,让村民更多地分享权益。这就有进步,沿着正确的方向。是相关规则、指导和选举产生的成果。李老师应当看到。
她说她发现这里的官员不只花样多,言辞也丰富,再丑陋的东西都能用口水涂抹得冠冕堂皇。其中以罗教授为甚。
罗炳泉认为李老师应当对罗炳泉之流进行深入了解,这也是对现实的深入学习。他本人同样希望向李老师好好学习,今后来日方长,还有机会。现在能否先确定一下,明天中午跟县乡领导一起吃个饭?宴请欢送?
她冷笑,说她觉得挺有意思,打算接着看,奉陪到底。
“吃饭不急,再说。”她说,“时候不早了,我还有点事。”
逐客令下了,罗炳泉走人,悻悻然无果而归。
当晚,林长利再次前往汤家共同学习,对方依然坚持不懈,大家不欢而散。林长利说了重话,重选将按计划进行,汤家人不合作,一切后果自负,走着瞧。
晚间九点来钟,有人敲罗炳泉的房门。来客却是鸭汤,汤氏兄弟的父亲汤旺兴。
他非常木纳。静夜造访,独自前来,见了面竟无话可说。罗炳泉注意他那双长于耕种和牧鸭的手在膝上索索动弹,心里肯定是波澜起伏,只是苦无叙述。
罗炳泉问了他一句话:“你儿子呢?是不是找李老师去了?”
他点点头。
罗炳泉说:“李老师是好人,她同情你们。我说的话你儿子不信,所以坐上鸡嘎子,还是去找她。你是信的,所以你来找我。”
他再点头。
“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别紧张。”
他闷了半天,挤出话来:“钱,那个。”
他没有钱。他老婆久病,小儿子还不能挣钱,家里经济一向很紧。大儿子汤金山回乡发展,盖房买车载货,手中也不剩几个钱。竞选村长靠开碾米厂的堂叔支持,自家也有不少花费。现在汤金山打架被拘,这边要请律师,那边讨要医药费,花钱免不了,亲戚朋友已经借了一遍,儿媳妇张丽娟把货车卖了,凑了钱到县里,想办法帮助汤金山。眼下特别困难,哪有办法再出重选这笔钱?领导帮助免了它吧。
罗炳泉告诉汤旺兴这是规矩,免不了的。但是没有汤旺兴想的那么严重。罗炳泉给他算了笔账,每个选民误工补助二十元,五百选民要一万。实际不要那么多。补助是现场发的,领到补助的人都签有名字,上一次选举失败时,只有一半左右选民投票并领走补助,选举中止时还有半数选民没有投票,补助也没有领走,所以这笔钱还在,可以使用,估算一下也有几千。只要汤金水父子愿意合作,可以合情合理,据实确定一个他们应负担的合适数额。
汤旺兴苦笑,称他们还是凑不起。
“总可以想点办法。”罗炳泉说。
罗炳泉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给鸭汤看。罗教授似乎早就算定他会来,已命人代他儿子拟写了一份检讨书,对自己的错误行为表示悔过,对全村选民表示道歉,愿意接受处理,保证改正错误,遵纪守法,促进重选圆满成功。
“你还是要听我的。”罗炳泉说。
经反复劝告,汤旺兴最终接受。离开时他泪流满面。
罗炳泉从他那里知道,李老师跟这家人以往并无关系,认识的方式非常传奇:前些天,汤金山出事后,其弟汤金水到乡派出所找人,得知哥哥已被带走,汤金水悲愤难平,坐在他的“鸡嘎子”边放声大哭。恰李老师的越野车经过,看到了,李老师下车询问究竟,这才卷入事端。
第二天,重选公告和汤金水的检讨书一并张贴出去,重选时间就此确定。
公告与检讨书张贴出去的同时,李老师不辞而别,结账离开金叶酒家,一走了之。事态的意外逆转一定让她感觉很差。此前罗教授请求欢送,她还准备奉陪到底,现在罢休,因为薄弱环节被击破,汤家人最终听从了罗教授,没有听从她。李老师是研究农村社会宗法结构演变的正牌社会学博士,罗教授只是个伪教授。对本案当事者而言,显然伪教授比真博士更具实际意义。
这也许很悲哀。
3.
到了周日,重选按时举行。
村级选举,按规定由村民选举委员会组织开展,由县乡两级提供指导。领导们对坂达村重选事宜非常重视,相关细节事前都曾一一商讨,这又涉及了选票箱问题。
郑小华说:“别再弄啤酒箱了。”
她对上回选举失败耿耿于怀,情不自禁归咎于糊张红纸充当选票箱的旧啤酒箱。她说如果找个铁皮箱或者木头箱子,只怕两个人才抬得走。如果那样,汤金水就不容易成功肇事,给咱们省多少麻烦。
吕忠还是五四三,他认为经各级领导、干部群众共同努力,眼下看来不会有大问题。啤酒箱就啤酒箱吧,本地乡村选举一向都用这个,方便易行,群众也接受。忽然间抬一只铁皮或者木头箱子摆在那里,反而怪怪的。
“找只新一点的,纸帮够结实就可以了。”他说。
郑小华批评:“看你那个啤酒肚,就知道啤酒箱。”
吕忠嘿嘿,称自己眼下基本不喝啤酒,但是肚子没啥变化。
“郑县长不喜欢,咱们可以改改。”他说,“杂货铺里找个旧白酒箱,或者矿泉水纸箱,如今多得是,都可以用。”
“拿去收破烂。”领导生气,“别给我摆上台。”
没办法,领导这么强调,当然只好照办。如今各地选举,亲眼见的,电视里放的,铁皮箱不多,木头箱为主,所以决定用木质选票箱。这东西不难,叫个木匠,给几块木板,锯一锯钉一钉,油漆一下,写上字就行,又不是高档家具,工艺不复杂。只是现打一个得花时间,还花钱,吕忠认为不必搞得那么隆重,到哪里找一个现成的用用就可以了。于是他追乡人大的专职副主任,问去年乡里用的选票箱放哪里去了?这一问还问准了,该副主任手中恰有一个,是乡里开人大选举时用的。乡人大、政府五年一届,选票箱五年用一次,使用周期不短。去年用过之后,该主任担心箱子丢在会议室里,这个摸那个动容易搞坏,到时候还得重做,麻烦。于是就搬进自己宿舍保管,当一件家具摆设。
吕忠点头,说他记得那个箱子,很标准,可以可以。
郑小华还不放心:“我要看看。”
于是吕忠叫了两个年轻干部,去宿舍楼把选票箱抬过来。郑小华看一看挺满意,因为做得很像样,箱体漆红,选票箱三个大字是金字,很庄重很堂皇。它还打造得特别结实,用的是上好木料,有半人之高,相当重,非得两个人才抬得走。弄坏它可不容易,石块砖头解决不了问题,除非拿大铁锤死命去砸。选票箱的防水性能也不错,只要不是直接往投票口上浇水,哪怕拿高压水枪喷它,一时半会,搞不湿里边的选票。
罗炳泉却说这箱子不行,恐怕不好。
罗教授注意到该选票箱下边有一行金色落款小字,标为本省本市本县溪坂乡。罗炳泉说这一看就是乡里的东西,拿到村里用,别让人借题发挥,说乡里连这个都要包办,干预村民选举。
郑小华批评:“罗教授又玄了。”
她不担心被指干预,但是也不喜欢落款小字。她说选票箱就是选票箱,何必做得像一份公文,下边还要落款?难道还要刻个木头公章镶在上边?没办法,真是土。谁让这么干的?自己不懂,电视上也该见过呀,哪个选票箱还得写上自己这块地盘一亩三分地叫个什么?真是的。
“好在字是镶上去的,撬掉算了。”她说。
罗炳泉说:“啤酒箱也还需要。”
他提到了流动票箱。乡里这个大选票箱可以摆到坂达小学校操场,却没办法抬着走。村选大都需要流动票箱,像老伙子张茂发那样的病号,按规定得用三个工作人员,把票箱送到家里让他投票。流动票箱轻便为宜,所以啤酒箱还是少不了。
“啤酒箱阶段嘛。”罗炳泉说,“免不了用那东西。”
“什么啤酒箱阶段?”郑小华不同意,“你是啤酒箱教授?”
领导会命名,还挺贴切。
选举前一天,乡里的标准选票箱用吉普车送到了坂达村小学。当晚郑小华带吕忠罗炳泉等人亲自去现场检查,她在那里又改了主意。
“感觉真是怪怪的。”她说。
女领导的感觉很敏锐。乡里的选票箱像模像样,十分标准,会议室主席台上一摆,很堂皇很庄重。弄到坂达村小学校里,露天土操场旧学生桌上一放,看上去却挺扎眼,跟周围环境确实不太协调。特别是选票箱下方被撬掉的一行小字,痕迹隐隐约约,似乎藏着些什么,让人感觉不舒服。
女领导左看右看,最后终于叹了口气。
“算了,啤酒箱就啤酒箱吧。”她说。
罗炳泉也觉得似乎啤酒箱会更合适些。所谓“啤酒箱阶段”当然是笑话,主要还是出于现实情况考虑。这个村上回投票出事,用的是啤酒箱,重选时照样用啤酒箱,感觉比较接续,换一种选票箱感觉好像是另一种选举了。考虑到坂达村以往选举情况,还有左邻右舍其他村子目前的状况,眼下似乎还是啤酒箱好。
于是又换了回去。
经过干部群众大量细致的工作,坂达村这天投票波澜不惊,平稳祥和。上午八时开始,选民陆续前来投票,有的投完票就走了,有的投票后还聚于小学校操场上抽烟闲聊。汤金水被安置在操场乒乓球台边,即上次选举时李老师拍照处。他随同选举办工作人员一起处理误工补助发放事宜,凡投完票者,可到这边领取二十元,由工作人员登记名册,汤金水自行发款。
这个细节经罗炳泉指导提出,大家研究认可。罗炳泉认为让年轻人自己发钱,有助于他自己和大家深化感受,也有助于当事人精打细算,确保钱没有乱花。发款是在选后,不会有买票之嫌。
当天大批人员去了现场以保证重选成功。郑小华没有到场,留在乡政府里掌控情况。作为县领导,此刻太直接不一定合适。吕忠书记也留在乡里,陪同领导指挥掌握。现场交给林长利和罗炳泉,他们作为县乡指导选举人员,下村指导村民选举委员会组织选举,符合法律文件的规定。
罗炳泉在现场见到了张贵生,他又穿上那件西装,如吕忠早先所笑,打扮得像是准备娶小。这个人兴致勃勃,喜不自禁。经过包括罗教授在内的许多干部群众的共同努力,本次选举已经没有悬念,今天张村长笃定当选。他给罗炳泉递烟,说他们家老伙子讲了,感谢领导关心帮助,改天老伙子身体好点,一定要到县里请领导吃饭。他也会告诉他老叔张盛副市长。
罗炳泉顿时觉得眼下这个场景有所欠缺,不太圆满。
上午十点,大约就在上次汤金水肇事的那个时候,人群突然骚动,大家一起扭头朝小学校门口看去,引出了一些动静。
却是李老师来了。她还是那副装束,里边长外边短,长袍马褂一般,独具风采。她从学校大门进来,于众目睽睽之下朝操场北侧升旗台的啤酒箱走去。场上相关人员包括啤酒箱边的监票和保安一起紧张,罗炳泉没发慌。罗炳泉不担心李老师跑出来亲自动手,再浇一次票箱,因为那只水龙头已经处理过了,今天保证无水。
人家没想肇事。她用她的相机进行近距离拍照,为她在本地很有意思的社会学考察留下又一笔现场记录。
罗炳泉指着她对张贵生说,你们要小心这个领导。她下巴尖,挂钩坂达村。要记住多做好事,别做坏事。哪个胡作非为,她会知道,那就坏去了。
“李老师我见过的。”张贵生问,“她从哪里来挂钩?”
从北京来。张贵生的老叔张副市长都该怕她,别说张贵生自己。
这天罗炳泉终于有幸成为李老师相机里的人物。她给罗炳泉拍了几张照片,包括罗炳泉与张贵生并肩而立的照片。罗炳泉认真配合,没有异议。
他对李老师表示感谢,说自己刚才还感觉有些欠缺,现在不会了。有美丽的李老师意外光临,坂达村今天的选举才格外圆满。
李老师没有吭声。
拍完照,她问了罗炳泉一个学术问题。
“你这是拿人民币兑换的?”
罗炳泉回答不是。那天晚上,汤旺兴从乡政府他住的房间离开时流了眼泪。不是因为他欺压弱者,也不是因为人民币。汤旺兴是被感动了。
“你事先准备的?”
罗炳泉承认。那天下午,他预感事情一旦形成僵局,鸭汤可能会是解决的关键,这个人可能需要帮助。经与溪坂乡领导协商,罗炳泉从乡财应急借款五千元,由他个人出具借条,以备需要。当晚鸭汤突然上门,他把这笔钱交给鸭汤,鸭汤询问要不要给领导写张借条?他没要。他对这个农人非常信任,待他们缓过劲来,这笔钱自有着落。他相信这家人会缓过劲来,汤家兄弟经历这么一场事变,下一次肯定不一样。按照规则运行,有朝一日,他们可能会成为掌控者,成长为这个村新一辈主导人物。这也要感谢李老师,没有李老师巨大的正义感,以及她令人畏惧的莫测高深,两兄弟的前程可能已经过早夭折了。
她说她放心不下,所以特地赶来。此刻她对谁当村长不感兴趣,只关心汤金水。听起来,罗教授是真正关心这个年轻人的吧?他不会有事吧?
罗炳泉说:“我断定他将得到依法处置。按照规则。”
“等于没有回答。”她不满,“罗教授只会讲这种令人讨厌的官话?”
罗炳泉告诉她,派出所领导说,根据汤金水肇事的情节,按照有关规定,他们会从轻发落。他可能会被处行政拘留几天。孙所长准备让年轻人在派出所服拘役,烧开水擦桌子洗地板,闲来与在家干警们一起学习法律。这对年轻人会有好处,这个轻处罚不会给他留下污点。
“他哥哥呢?”
罗炳泉说自己对法律学习不够,具体说不出这个案子会有哪些可能。派出所孙所长已经向县局汇报过情况,包括汤金山在省城与歹徒搏斗受伤,获得的见义勇为荣誉和奖励。他知道郑小华副县长现在也很重视这个案子的处置。他可以向李老师保证,结果一定是合法公正的。
“罗教授不骗人吧?”她问。
罗炳泉说,她不必一定要相信他,但是可以相信自己手里的照相机。她的相机里记录了很多东西,都是现实存在,是真实的。
“这是徕卡数码机吗?”他忍不住还要再问。
“你也懂?”
罗炳泉承认其实他不懂,没玩过,学习不够。他只知道数码机不用胶卷。
她说不错。她这相机不用胶卷。
罗炳泉建议她比较照片,她会发现今天跟上次使用的选票箱相同,都是旧啤酒箱。本来领导很想变一变,昨天下午做选举准备时,小学校操场上摆的是一只从乡政府运来的结实的大选票箱。但是后来又换走了,恢复为啤酒箱。为什么?大家说了笑话,认为现在本地还是啤酒箱阶段,所以用啤酒箱对路。所谓啤酒箱阶段,说的是还很草根很初级,不是很完善,所以坂达村选举中才有这么些事情。但是应当看到啤酒箱已经比以前没有箱子进步,有了啤酒箱,才能指望今后还有木头箱、铁皮箱等等。
李老师说,是不是因为目前用的只是啤酒箱,很草根很初级,就可以放大胆玩弄花样,漠视民意,欺压百姓,甚至胡作非为?
罗炳泉承认可能有这种情况,现实很多面。所以需要李老师的正义感,以及她的照相机镜头。啤酒箱跟数码机碰在一起,情况就不一样,可以良性发展。
“是真话吗?”她问。
罗炳泉说,从一开始他就非常注意李老师的相机,觉得李老师的镜头可以变成他的镜头。此前他屡次冒犯李老师,即是想搞清楚李老师的来历,也是想借助李老师,让李老师的镜头起点作用,让这件事往好里办。
“办出今天这个结果?选出一个张二世,罗教授很满意?”
罗炳泉认为不要只看弄出个张二世。结果也是过程,里边已经有些积极因素。他摆脱不了一个感觉,觉得自己和此间各级领导在这里做的一切,最终很可能是在为某一个人铺一条路,创造一个机会,这个人就是汤金山。
“如果是那样,还得感谢李老师帮助,是心里话。”他说。
“听上去言不由衷。”她评价。
罗炳泉说他不指望李老师表示信任,有李老师的质疑可能更于事有补。一直到现在他还没搞清楚李老师究竟是个什么人,他很想弄明白,因为好奇。但是又觉得不必,李老师应当高深莫测、令人敬畏。
她记得罗炳泉早有这一提议,像是开玩笑的。这回她的相机里留着许多嘴脸,她很疑惑,不知道眼前这张嘴脸究竟要怎么看。
罗炳泉认为这张嘴脸很谦虚,充其量如李老师所形容,就是个小官僚。心里有想法,学习很认真,做事很努力,毕竟基础太差,起点太低,环境不利,性格也有问题,终其一生,估计如此而已,不可能有什么造就,自己很明白。但是此时此地,知道立足现实,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这种人还是需要的。
这时小学校外传来轿车喇叭响声。
郑小华副县长匆匆驾到。听说李老师意外出现,她立刻赶了过来,继续热情接待,要领李老师上十二岭,再访那座她们没去看成的古墓。
离开前李老师再次提醒罗炳泉,这里的各种嘴脸都在她的相机里。
罗炳泉表示明白,知道她会盯着什么。
选举落幕,没有意外,张贵生当选。汤金山人还被关着,缺席参选,居然也还得有三成多的选票。
第九章
走活路
1.
几个月后出了事情。事发于半夜,那些人摸上了后山山顶。
说他们摸上山不太准确,确切形容,他们应当是公然行事,轰隆轰隆爬上山的。他们开来了吊车和货车,都是大家伙。大型机械开上后山很不容易,早几年没有可能,因为后山只有一条牛车道,手扶拖拉机通过都困难。直到前些时坂达村集资重修后山上的张家祖祠,同时也修了路,原有的牛车道扩建得可容大车通行,路面还铺了柏油。这就帮了他们的大忙。
他们的胆子大得惊人。后山位于坂达村侧后,上山必经村子,半夜三更,开着吊车货车大摇大摆从村中经过,难免会有村民的狗跑出来叫唤,也可能撞上出门尿尿的小子。当晚确实有村民听到了大车轰隆轰隆的声响,半夜三更怎么弄的?听到声音的村民很奇怪,却没有谁出来查看究竟,只在事后拍手顿脚,止不住懊丧,都说那声响大得像电视里的坦克车过去。当时已是午夜之后,大约两点来钟时分,正常人到了这个时分很懒惰,只想睡觉,不像车上这些人那么勤快。
于村民毫无反应中,这些人开着大车穿过大半个村子,绕进村后道路,爬上了后山。他们把车停在后山顶张家祖厝前边的场地上,没有立刻干活,先做辅助运动,或称剜眼睛割舌头,采取的是打草惊蛇方案。他们在张家祖厝的门外设下埋伏,然后轰隆轰隆把吊车发动起来。两分钟后方案奏效,张家祖厝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个人从里边走了出来,睡意惺忪大声嚷嚷:“这啥,这啥?”那些人立刻打亮车大灯,强大光柱直打出门者眼睛,让他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埋伏在门外的其他人一拥而上把他按住。那人挣扎,大叫,嘴巴迅即被堵上。伏击者七手八脚,用一条大麻袋套住他,拿绳索捆好,绑个结实。他们推开大门,把麻袋里的人抬进去。祠堂大门边一间厢房亮着电灯,房内靠墙摆着一张床,床上被褥凌乱,是管门人睡觉之处。几分钟前这人从床上爬起来,现在叫人绑起来套进麻袋里,扔回同一张床上。
张家祖厝的管门人是村民陈同升。张家祖厝经过重修之后,由理事会聘请人员管门,白天打扫,晚间值班,有领导参观则负责陪同介绍,称管理员。这个位置本当找个姓张的老人来做比较合适,毕竟张家祖厝,张姓后代管门为宜,早先张贵生请汤金山吃饭,曾许诺让张春明来做,末了却请了陈同升。陈同升比较特殊,他有点文化,能说会道,他的女婿是张富全是村支委,亲家张茂林是本村第一“大脚”,亲家伯张茂发在村里唤头声,所以让他做。管理员每月有点补贴,也算好差事。
荒山野岭上一座刚刚重修过的旧祠堂,加上一个瘦小干巴糟老头陈同升,二者实在很不起眼,居然会有人打他们主意。夜半来客对后山情况一清二楚,了如指掌,知道偌大一个后山上只这里住着个人。他们准备了卡车麻袋,半夜三更,搞得这般刺激。
而后他们亮起车灯,发动吊车,轰隆轰隆,开始工作。他们带来了钢丝索。他们把钢丝索仔细套在石旗杆上。
原来他们的目标不是装进麻袋的陈同升,是这两根石头。事先未做说明,未经主人允许,以这种手段取得不属自己的物品,纯粹是盗窃行为。这伙人是小偷,以他们所盗取的物品情况看,其偷不小,称得上是一伙大盗。
坂达村后山这两支石旗杆立于荒野之外,相传已有上千年之久,此前没听说遇到过盗贼。数十年前,它们曾经在“文革”期间遭难,一伙中学生公然行事,费劲吃奶之力,刨开旗杆下的石基座把它们放倒,放倒后的旗杆石被丢弃在路旁,供行人歇脚踩踏小坐,没有谁存心把它们盗走。两支石旗杆处于荒郊野岭公共场所,不受任何保险装置保护,没有锁链缠绕,没有门户封锁,也不可能装入保险箱中,偷窃它们不需要开锁撬门破译密码一类常规小偷技巧,它们一向为小偷忽略,主要因为太沉重,加起来少说也有十几吨。偷这么大的石制品很费劲,靠几辆摩托车几根手电筒是做不成的,需要很多的人力物力投入,却看不出具有与巨大投入相称的巨大效益,所以它历久而无盗,直到这天晚间。
盗贼处理了基座,把钢丝索套在石柱上,垫上破布,开起吊车,用力起吊。吊车发力时声响骇人,跟举重运动会上的大力士举杠铃似的,吼得远近震动。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别指望把那么重的石旗杆从基座洞里拔出来。裹着麻袋扔在床上的陈同升被吊车的巨大声响吓出一声冷汗,不知道外边那些人在做些什么。吊车的巨大声响不是连续进行,它吼一阵,停一阵,再吼一阵,再停一阵,然后再来。显然盗贼操作中遇上了一些困难,未曾一蹴而就。后山距离坂达村不远,半夜三更,哪怕一声牛叫都很震撼,何况吊车马达发力的巨响。果然又有一些村民听到了声响,可惜当时也是只顾睡觉,没有谁发现有贼。
盗窃两支石旗杆跟拔取两根细竹棍不同,那是一项超级重活,同时也是细活,肯定很费时间。盗贼半夜三更进入,天亮之前必须离开,时间很有限,拿来开抽屉翻钞票十分从容,用来搬动两根大石头就显得局促。盗贼们非常努力,使劲吃奶之力,苦干加上巧干,终于在合适时间里把两根长石头从基座拽起来,装到他们开来的大车上。他们的车载着自己的辛勤劳动所得轰隆轰隆,像到来时那样穿村而过。这时候天边已经微微发亮,村中一些大户人家的妇人已经起来淘米生火,为家人煮粥。有妇人听到了大车驶过的巨大声响,她们说那车就像重病人一般拼命喘息,叫唤非常吃力,显然两个石头不轻。但是依然没有谁发现不对,盗贼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很快,太阳升上来了。村民们吃过早饭,陆续出门劳作,为各自的家庭经济添砖加瓦。整整一个上午,坂达村平静如常,没有任何人发现有什么不对。直到中午,石旗杆失窃案才告发作。
这还亏得张家祖厝管门人陈同升。
案发当晚,陈同升被埋伏在祖厝门外的盗贼装了麻袋,除了亮晃晃一片灯光,他什么都没看到。后来躺在床上,外边轰隆轰隆,一会儿一阵声响,让陈同升很害怕,除此一概不知。盗贼开着车撤走时没顾上跟管理人员告别,陈同升听到外边静下来,才猜想人家已经走了。他在麻袋里无法脱身,别说冲出去勇斗歹徒,爬起身打电话报案都做不到,只能等待老天相救。
到了中午,他女儿陈江菊终于发觉异常。陈同升的老婆因病过世,女儿则因怀了孩子,不想再到幼儿园教小孩,陈同升把自家杂货店交给女儿去管。那天陈江菊打电话找父亲陈同升,问店里账本的一些事情,却不料整整一个上午没找到人,陈同升的手机关机,联系不上。起初陈江菊没在意,以为父亲可能给手机充电,直到中午还是挂不上,她开始心里生疑,担心父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因为店里走不开,她给丈夫张富全打了电话,让张富全找一找人。张富全那天去乡集办事,中午跟朋友吃饭,接到陈江菊电话后没太当回事,猜想岳父吃饱没事干,会不会叫了什么人在后山打牌玩钱,怕女儿找就关了手机。午饭后张富全骑个摩托车回村,进村时想起老婆交代的事,车头一转上了后山,跑到祖厝一看,这才大吃一惊。不声不响间,张家祖厝外的两支石旗杆居然被人盗走了!这时他岳父陈同升还在麻袋里,被套了十几个钟头,手脚已经麻木,要不是女婿赶到,只怕都要变成废品。
张富全大怒道:“干**!是他!”
警察赶到了坂达村后山现场。这时现场已经拥聚了大批村民,以张姓村民为多。大家听说祖祠遭贼,即诧异又气愤,蜂拥而来。村支书张茂发身体不好,不能到场,他女婿村主任张贵生到了,与张富全等人在现场协助警察办案。
警察要求保护现场,劝告村民离开。警察说,这么多人挤在山上,走来走去,作案现场一破坏,脚印乱了,轮印毁了,线索就断了,会给破案造成困难。于是张贵生安排人去劝说村民,让大家离开。不料村民零散,加上好奇心切,很不容易驱赶。这起案子让村民感到分外奇怪,小偷要那两根石头干什么?费老鼻子劲偷这两个东西,比得上电视里挖地道偷银行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全村老少都像死的,没一个知道?大家议论纷纷,很新鲜,也很想看看警察怎么从半空中一把抓出个贼来。所以驱散了这头,那边又纷纷聚拢。有的村民听从了村干部,已经离开,回头一看成堆的还在那里观赏议论,不禁掉头又走了回来。这么多村民在现场协助办案,警察并不欢迎,张贵生却没办法,他岳父张茂发有一个大嗓门,张嘴一吼,大家赶紧走,张贵生不行,缺几分中气。
“土农民啊,”他很无奈,对警察说,“就这样。”
张富全坚持道:“这案子不用破,抓吧,错不了。”
他主张抓谁?汤金山。他们是老对头。
张家祖厝这里曾经发生过一起案件。有一年普渡,女村干部张丽娟在忙碌完村务之后,于深夜走小路翻后山回家,被一个歹徒用木棒敲击脑后,于昏迷中遭强奸凌辱。当时张丽娟是张富全已经登记在册的合法妻子。派出所警察赶到后山案件现场时,张富全大喊大叫,一口咬定案犯肯定是汤金山。警察在现场发现汤金山的一只鞋子,连夜把他铐走,但是案子办到后来面目全非。事过多年,后山案件再出,石旗杆被盗,张富全不主张别个,还抓汤金山。
像上回一样,他提出了理由,提供了迹象。汤金山跟两支石旗杆的瓜葛很多,坂达村老小皆知,早就成了村民的共同笑话。如今村里哪个小孩贼皮,长辈会吓唬绑到石头上去,那是引用汤金山小时候的故事。有村中不良少年追女孩追不上手,会咒人家被“拖到后山上”,这是引用汤金山的现任妻子张丽娟后山受辱的旧事。汤金山的前妻吴桂花因车祸身亡,村民也传说,认为跟汤金山顶撞石旗杆有关系。所以汤金山对两个石头有意见,大家都清楚。
张富全提供了更具体的情况,是汤金山亲口说的,时间在去年。去年汤金山因为受了刀伤,从省城回坂达养伤,恰逢村里正在重修张家祖厝。汤金山在村民中说东道西,破坏村里工作,村领导去找他谈话,也没为难他,只提出警告,劝他不要生事,赶紧走人,到外头发财去吧。当时汤金山答应离开,却提出一个条件,要后山那两个石头,说自己有一辆货车,要去租一辆吊车,把两个旗杆石拽起来,拿他的货车运走。他当然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没有人会同意他的要求。现在他不要旁人同意,自己来拿了,用的就是当初他自己讲的办法,开吊车拽,拿货车运走。
“这事可以问张贵生。”张富全指着张贵生道。
警察询问究竟。张贵生附合,肯定确有其事。是张茂发让他找汤金山谈话的,他请汤金山到乡集小酒馆吃饭,席间,汤金山亲口向他提出要那两个旗杆石。
但是他俩的举报并不能证明汤金山就是作案者。以两个石头的份量,想弄它当然得开吊车用货车,这个不只汤金山懂,小孩都知道。
然后警察于现场发现了新线索,引发周遭围观村民阵阵起哄。
不再是汤金山的一只鞋子,是来历不明的一团血迹。血迹藏在草地上,涂在一些草棵草叶间,已经被围观村民踩踏得模糊难辨。有一个细心的年轻警察在石旗杆基座边勘察,拿个放大镜察看作案者留在草地上的痕迹,发现了草棵上的异常。他喊了另几个警察过来,一起观察分析,确认是血迹,从血迹范围和存留情况分析,估计与昨晚盗窃案和盗窃犯有关。
显然有案犯于作案中在这里意外负伤。现场还发现了一小块破布,也有血迹,可能是案犯包扎伤口后剩下的。
守在附近观摩学习的村民们起哄了。他们不是有新的发现,是不约而同想起历史,大有感触,忍不住议论。
数十年前,“文革”开始之际,张家祖厝门外这两支石旗杆被一群中学生“破四旧”,刨座倒杆。当年那些孩子一边喊口号,一边拉石杆,却没料石柱倾倒时,柱顶的石帽脱落,滚在地上,打得一个卖力干活的学生当场断骨,鬼哭狼嚎。几十年过去,石旗杆再次遭难,被盗贼拽走,不知去向。看来这回老石头也没便宜了人家。
村民人心大快,因为旗杆社的旗杆石真是神了。张富全则向警察要求:“你们快去看看,伤的没准就是那小子!”
他耿耿于怀,还是忘不了汤金山。
警察勘察完案发地点,安排保护现场。他们决定接触一下汤金山。
他们去了汤金山家,这时太阳偏西,汤金山在自家门外,把货车车头盖翻起来,整个头钻在车头盖下,正在处理故障。
警察问:“什么事?”
他答:“油路脏了。”
警察问汤金山知道后山出事吗?汤金山不清楚,因为他出车刚刚到家。警察问汤金山身上有哪里受伤?他举起右手让警察看。中指上有一个伤口,粘着创口贴。他说是修车时不小心碰的,不碍事。
这并不能证明他与盗窃旗杆石无关。类似的大型盗窃活动都需要动用足够人力物力,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做下来。所以伤的可能是别个,不是他。
汤金山告诉警察,他自己原有一辆解放牌货车,因为打架那件事,卖了,给伤员付医疗费。这辆旧车是他堂叔汤旺根的,公里数跑得差不多了,经常出故障,让他先用。等缓过气来,还想买辆好点的车开。
此刻他差不多缓过气了,村委会选举前夕发生的群殴案已经了结。这个案子曾经显得非常严重,汤金山被拘留,送到县城关起来,其弟汤金山不服,于选举日水浇啤酒箱,闹了一场。后经各方共同努力,事态到底平息,汤金山虽然落选,人却得到解脱,从县里回到了坂达村。事后得知,汤金山化险为夷,除因各方努力外,竟也与坂达村籍的大领导张盛副市长有关。张富全是这位领导的亲侄儿,群殴案中的另一方事主。张富全一心要收拾老对头汤金山,他给老叔去了电话,请求老叔打招呼,让县里狠办汤金山。人家老叔看得远,了解情况后十分忧虑,分别给张富全父子和张茂发打来电话,主张退一点,乡里乡亲,不要冤家越结越深。他还交代县乡领导帮助妥善处理他老家亲属的邻里纠纷,别走极端,以和为贵。结果汤金山得以解脱,双方以调解方式了结事件。
由于近来这些事情,派出所警察跟汤金山兄弟俩早都很熟悉了。这天警察没在汤金山家门口那面“见义勇为光荣”牌下多说话,因为远远近近已经聚了一些看热闹的村民,不少是从后山转场过来的,他们一边在那里看警察盘问汤金山,一边探讨汤金山是否确实做案。这种状况不利于办案,警察担心局面失控。他们打听汤金山的家人在哪里?得知汤金山的妻子张丽娟在岳父那边收拾房间,警察让汤金山跟他们去派出所协助办案,现在就走,坐他们的警车。他可以在路上再给张丽娟打电话。
“这么急?”汤金山不解。
警察说:“事挺重要。”
汤金山笑问道:“上不上手铐?”
警察也笑:“这回不用。”
于是很高兴,汤金山关了家门,跟警察走人。
到了派出所,警察为汤金山做了笔录。昨天晚间干什么去了,是否到过后山,有什么目击者,等等,都是常规方式。汤金山告诉他们,昨夜整晚都在路上,拉货,独自一人。半夜过后很困,曾经到一个加油站外边停了两三小时,在车上睡了一觉。天亮后再往回开,到乡里卸了货,吃过中饭才回到村里。
“昨晚两点到早晨这段时间里,有谁跟你在一起?”
没有,独自一个,其中一段时间是在车上睡觉。这就是说,在案发时间,没有不在现场的目击证人。警察告诉汤金山,他们村后山的石旗杆于这个时间被人偷走了。汤金山竟然大笑,说偷得好,这可热闹,老伙子还不给气死。
“兴灾乐祸?”
汤金山说他跟两个老石头不对路,全村都知道。
“所以你老弟嫌疑最大。”
汤金山说他早想放倒那两个老石头,但是他肯定不会偷偷摸摸去做。
警察问完话了,让汤金山看完记录,签完名盖了手印。汤金山问他们自己可以走了吗?他们不允许,说还有事。
“不是都完了?”汤金山问。
没完。还有呢。
汤金山在派出所一直呆到晚上十点。有一个警察看着他,跟他东拉西扯,问东问西,汤金山发现人家纯粹是消磨时间,不像打听什么,要抓他破绽。他觉得挺纳闷。后来来了一个电话,警察松了口气,起身对汤金山说:“走。”
没让他回家,是把他送到了乡政府。
汤金山在乡里见着了罗领导。谁呢?罗炳泉。
汤金山记得这个人,县民政局的副局长。村委会选举前,罗领导到乡里指导,汤金山特地来会过他。当时罗领导含糊其辞,跟汤金山讲“游戏规则”,汤金山告诉他自己土农民一个,听不会,其实印象很深。他没想到今天还会在这里遇上。
“领导又来指导了?”他问,“民政局也管抓小偷?”
这一问才知道,人家现在不是指导,也不在民政局了。本乡吕忠书记已经调走,他来这里当书记,到任还不满一个月。罗领导对坂达村刚发生的石旗杆盗窃案很重视,打电话到派出所过问,知道汤金山在派出所后,他请警察把人留下来,他要见一见。今晚恰乡领导有会,晚十点会刚散,警察赶紧把汤金山送过来。
“今晚你住乡政府,不回去了。”领导对汤金山说。
汤金山很惊讶,问他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有点事。
罗领导在他的办公室跟汤金山谈了两个钟头话。东问西问,居然一句也不扯到石旗杆上去。他要汤金山讲自己怎么跟张丽娟好上的,讲载客和载货哪个好赚,还讲十二岭车路,他问汤金山选村长时提那个,主要是怎么想的?
汤金山笑,说是从电视里学的。竞选嘛,新鲜的大家爱听,不管做得到做不到,先得敢拿出来讲。
“拿它骗选票?”
“也不是。”
汤金山知道在十二岭上开一条车路不是小事,他也觉得应当可以办到,因为他自己来来回回,去探过几次。这事如果办成了,那就不得了,肯定大家都好。他载过货也载过客,跑车的人当然要琢磨路。小时候大人告诉他“爬死窟,走活路”,他听不会。长大后明白了,他们坂达村后边是十二岭,路到山下断了,走不过去,这就是死路。如果开一条车路过去,打通了,死路就变成了活路。不只是坂达村活了,对溪坂乡,对县里也很好。他曾告诉罗领导自己算命算到了十二岭车道,这也不全是开玩笑。他下决心辞职回村之前,有一个晚间做了一个梦,梦到山上有一条路,他的车却发动不起来。醒来时跟他老婆一起给自己算命,就这么算出来了。
罗领导问他:“这才下决心不回省城?”
他说是的,三十多了,知道认命。那边有路,这边也有。
就说这些话。
隔天一早,罗炳泉把汤金山叫去,坐乡里的吉普车一起动身往山里走。途经坂达村,他们没停,一直走到十二岭山下,没路了,把车停在道旁。然后汤金山领路,当向导,带着罗和两个年轻乡干部,顺着几十年前开的林区路残基往上,一直走到山顶。这就是汤金山所提“十二岭车路”的主要路线。四个人一上一下,用了一整天时间。中午吃的是干粮,下山后吉普车又把汤金山拉回乡里。
“你还得再住一个晚上。”罗炳泉说。
这晚上累了,大家没再说话。第二天一早,罗炳泉把汤金山叫去,让他回家。
“没进展,再说吧。”领导挺失望。
原来罗炳泉留汤金山两个晚上有缘故,不只是想跟他聊天爬山。坂达村后山石旗杆被偷走,不少人怀疑跟汤金山有关系,罗炳泉心里有数,知道越是这种迹象那种迹象,越不可能是他。罗炳泉指导过选举,现在也想指导抓贼。警察告诉他,从附近几个公路收费站摸了情况,案发当晚没发现载有旗杆石的可疑车辆进出,怀疑盗贼可能先把它藏在附近什么地方,看风声再做行动。罗炳泉和警察就有意制造一个假象,似乎汤金山已经成了主要嫌犯,给抓走了,估计那些贼一看有人顶罪,会借机赶紧把东西转移走。不料人家没上当,接连两晚按兵不动。警察到处扑空,一无所获。罗炳泉一看没有进展,明白自己会当领导,不一定会抓贼,这种事其实他指导不了,此刻留着汤金山也没啥用,就让他回家去了。
“就那两个老石头,稀罕啥呢?”汤金山很不理解,“人家喜欢,偷就让他偷呗,领导干嘛这么操心?”
罗炳泉说:“这个你不懂。”
他说那不只是两个石头,它有其他价值,有意义。
汤金山认为再怎么也就是石头。罗炳泉批评汤金山学习不够,懂的也不够。他还翻老底,批汤金山选村长时遇事不冷静,跟张富全打架。汤金山承认自己从小不爱读书,很多东西听不会,有时候火头一上,不管三七二十一。那回打架,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张富全他们打伤了小徐,小徐是他最要好的同事,去年在省城他们俩一起捉贼,差点一起丧命,人家从省里专程来看他,却被伤了,他受不了。他其实很知道好歹,也懂道理。比如罗领导,选举前接触过几次,从看守所放回来也听父亲和弟弟提起过,知道可以信。罗领导到溪坂乡,他很高兴,愿意听,以后有事尽管找他。
“领导非要这两块石头,我知道怎么找。”他说。
罗炳泉不信,问汤金山怎么会知道破案?汤金山说他当过几年保安,他也抓过贼。
罗炳泉不认:“那是两回事。”
2.
罗炳泉再次得到重用,来到溪坂乡主政,他自己感觉非常意外。
罗教授自以为学习认真,有些水准,乡长任上却没名堂,走得灰头土脸,在民政局一干四、五年。县里中层干部走到他这一步,基本上没有戏了,搞好本职,不犯错误,有望一直呆到退休,最多平调其他单位,很难别有进步。哪里想到会重用到溪坂乡来。乡镇主官与县直局长虽为同级,手中权力和日后前景却截然不同,听到消息时罗炳泉大吃一惊,难以相信,因为此前没有任何风声,机关里传来传去,议论这个要升了,那个要走了,他听都不去听,知道自己肯定不在其列。罗教授很拿自己的所谓高级职称当回事,不愿像一些同僚那么找人求人钻营来事,这就很难脱颖而出。不料还有机会从天上掉给了他。
县委书记找他谈话,告诉他去溪坂乡任职时,提到了他参与指导坂达村选举的情况。书记评价:“那件事处理得不错。”
他说:“总的是郑副县长领导。”
书记笑了笑,他可能知道一些情况。
这种场合当然要感谢领导信任。罗炳泉说自己毛病不少,领导还这么看重,今后一定不辜负信任,努力做好工作。书记问他准备怎么做好?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回答,他还是那句话: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后来他反复琢磨,问自己怎么会给用上了?他推想可能有些特别因素,也许真的与坂达村选举有些关系?坂达村是张副市长的老家,指导该村选举分外吃力,虽然最终实现上级意图,自己的想法也有所体现,以高级职称衡量,心里还是有些不甘,罗教授并没有很强的成就感。罗炳泉也明白,绝不会因为这个,论功行赏就予重用。把一个乡四、五万百姓交给他,起码得肯定该同志能力尚可。
罗炳泉到了溪坂乡,忙碌不已。当书记与指导选举不一样,和谐社会,科学发展,上边下边,千头万绪,要做的事实在不少。本乡十几个村中,罗炳泉对坂达村比较关注,因为那个村正处于过渡期,不太平稳,罗炳泉到任不到一个月,该村石旗杆失窃,警察迅速介入,罗书记也参与指导,却未能迅速破案,让罗炳泉颇觉不安。
两星期后,石旗杆窃案尚无进展,坂达村事情再起,执掌村务长达四十年的老村长,现任村支书张茂发因病逝世。
坂达村石旗杆被窃时就有人说,张茂发准会给气死,果然不错。张茂发已经风烛残年,病重之际,于他具有荣耀意味的两支石旗杆遭窃,对他打击可想而知。盗贼对该村情况相当了解,选择这个时候下手,称得上很不人道。
张茂发的葬礼在坂达村举行时,罗炳泉率本乡在家领导全数出场。张茂发是多年村干部,死之前还任着坂达村支书,他的葬礼乡领导当然得参加。到场的当然也不只是乡领导,县里书记县长,还有郑小华副县长也都于百忙中前来,为什么这般隆重?这个老村干部不同于其他,他的亲弟弟张盛是本市副市长,人家亲自来了。
在为张茂发送行的各级官员里,不算未列入行政官员系列的村级干部,罗炳泉当属最下层官员。张盛副市长却很看得起,于葬礼前特地询问:“哪一个是乡书记?”
县委书记把罗炳泉推到前边。领导跟他握了手,称罗炳泉是自己家乡父老的父母官,说知道罗炳泉下来任职不久,希望抓好工作,让本乡能有一个大的发展。
“省委刘秘书长给我说过你。”他问,“很早就认识了?”
“也不,也不....”罗炳泉不禁口吃。
幸好有人挤过来问候张副市长,这一打岔把罗炳泉解救了。
罗教授哪有那个荣幸。要不是张茂发死了,张副市长他还够不着呢,哪里可以够得着比张副市长更大的领导?但是人家省里的大领导怎么就把小小罗教授够着了?从张盛的话来看,绝对不会是张冠李戴,把人搞错。因此有一个可能,就是李老师。李老师在此间意外认识一个基层小嘴脸,她在电话里随意一个抱怨,曾经让罗炳泉和郑副县长等人痛苦不堪。也许李老师又在大领导面前提起这张嘴脸,由于时间关系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她没来得及严厉批评,让罗教授得以侥幸生还?
参加完长兄的葬礼,张盛探望了村中长辈,离村前特意驱车上后山去探访张家祖厝。张家祖厝重修落成热闹时,他有事没有回来,现职行政长官出那个场也不是太合适。现在送走长兄,张副市长专程前来,看一看长兄生前做过的最后一件大事。张家祖厝管理员陈同升能说会道,给张盛当导游介绍情况。张副市长在祠堂里转了转,出门来到石旗杆边,看看两个光溜溜的杆座,站了几分钟,什么话都没说,上车离去。
县乡一批官员陪同张副市长走遍全程,县委书记在祖厝前发现异常,把罗炳泉叫到一旁追问究竟。罗炳泉报告了石旗杆失窃,案子待破的情况。
“这东西有什么说法?”领导指着石旗杆基座发问。
罗炳泉告诉书记,两个石旗杆是旧物,说法很多。有人附会,称它们古时候是谁不清楚,眼下其实就是两兄弟,左边那根是张村长,右边是他弟弟张盛副市长。两个石头一丢,张村长死了,张副市长怕也不好。这是瞎话。
“难怪。”县委书记下令,“这还行?要抓紧破案。”
罗炳泉表示明白。
张盛副市长什么都不说,专程上后山视察,在被盗石旗杆基座边黯然而立,他的意思是什么,基层官员再笨也都明白。郑小华副县长分管溪坂乡,她很吃不消。
“罗教授你们都怎么弄的?”她逼问。
罗炳泉说:“抓贼那是警察的事。”
“都当书记了,你还敢推!”
罗炳泉苦笑,说自己哪里敢推,知道这回死活是推不掉的。
“郑副县长放心,一定尽快破案。”他表态。
这案子不破真是没法交代,但是罗炳泉也清楚,乡派出所民警在孙所长率领下已经使尽吃奶之力。问题是乡下警察办案相对较少,破案能力不如城市等案件高发地带,哪怕他们学习很努力,经验毕竟不足。
市县领导走后,罗炳泉把派出所孙所长请来,传达县领导重要指示,询问案件进展。孙所长很痛苦,说这两个老石头难道上天去了?真是要人命。
怎么办呢?还得好好学习。
有一个人找到乡里,要求汇报情况,是坂达村村长张贵生。张贵生找罗书记与两个老石头无关,与老伙子有关。
他说老伙子过世了,生前老伙子是村支书。现在村里没支书了,对工作影响很不利,需要赶紧配起来,事情比较急,比较要紧。老伙子生前说过,等他不当书记,会向乡里请求,让张贵生一肩挑走。
“现在要请罗书记支持。”张贵生说。
罗炳泉表态,这个事确实重要,也急迫,应当抓紧。但是不能哪一个人说了就行,民主集中制,得按规则按程序来走。
张贵生强调,如果另外找一个人当书记,到时候谁说谁听不好办,什么都会争,事情就没办法做。
“我跟老叔也提了。”他说,“老叔让我找乡领导汇报。”
罗炳泉告诉张贵生,他岳父已经过世,他老叔张副市长再关心,不可能替他来当村长。所以张贵生得靠自己。他们家老伙子在村里也有人反对,但是大部分村民愿意听从,一个原因是他为村子做过一些事情。张贵生初当村长,村民眼睛都看着,如果不为大家做事,或者做事不公平,村民就会反对,那就不是能不能一肩挑,是村主任还能不能再干下去的问题。下一届选举时村民会拿选票说话。
“你竞选时答应大家做的事情,不要忘了。”
张贵生说大水窟的事情不好办,他二叔和张富全不听。老伙子在还好,人一走,谁还管得住他们。
“你要想办法。”罗炳泉说,“说了不做,村民还会再相信你吗?”
隔天,张富全也来了。张富全现为村支委,要求接任其大伯为书记。他也强调得赶紧配上,免得影响村支部工作。他也说他大伯张茂发生前提过让他接书记,他也跟老叔张盛讲过,老叔也让他找乡领导汇报。
不觉罗炳泉发笑,说这就好。
“不能让贵生接。”张富全强调,“他做不了。”
罗炳泉问为什么?张富全说张贵生不行,老伙子可以一肩挑,张贵生连个村长都当不好,没本事,不能什么都想要。
坂达村这块烤地瓜显然有点烫手,这个时候需要一点水准,需要高级职称。
罗教授让乡里几个头头商量,大家意见不一。一肩挑当然减少矛盾,但是张贵生挑得动吗?给张富全似乎也不合适,不说张富全个人情况怎么样,都他们一家子恐怕不好,老伙子在世时,村里村外对此已经议论很多。商量来商量去,乡领导们都主张稳妥处理,听听各方意见,多了解一下民意。
罗炳泉认为这个意见对,方向正确。坂达村情况比较特殊,各级领导比较关注,村委会选举已经闹过一场。老伙子执掌四十年,人一死,权力真空了,女婿侄儿争先恐后,跃跃欲试,都勇于承担重担,掌握权力,填补真空。但是无论用谁,怕都不能服众。这个村有不少麻烦,后山上丢了两块老石头,县里乡里都吃不消,总得有人去帮助破案,管事办事,也去了解民意。可以考虑一个临时办法。
他的临时办法就是空投。坂达村支书去世,本村一时没有公认的合适人选,可以想办法空投一个,也就是从上面给那里派一个去。此刻罗炳泉手上恰好有一个空降兵。
这年,上级为加强农村工作,从省直各部门动员了数百名干部,派到各地挂职,全部下村当支部书记,任期三年。溪坂乡也来了一位,叫陶鸿喜,是省电力总公司的干部。这个人原定派往达西村,因为该村经济比较落后,需要帮助。罗炳泉却打算另定空降地点,把这个人派往近期情况比较复杂的坂达村去。
省里干部的挂职单位,事前已经由省市县三级相关部门确定,通常不能改变。罗炳泉认为事在人为,他打了报告,到县里市里跑了两趟,把事情办成了。
陶鸿喜人已中年,四十多岁年纪,是省城郊区人,从小在乡村长大,农村情况很熟悉,人也好说话。他们电力公司安排了任务,需要抽一个干部下派,领导找他谈话,他很乐意,就到了溪坂乡。罗炳泉让他到坂达村,他也没意见。
“既然下来了,到哪里都一样。”他说。
罗炳泉笑:“要是都一样,就不必把你从那里变到这里。”
他交代陶鸿喜到坂村后要去参观一下张家祖厝,听听村民怎么说。旗杆石的案子帮助多留意,案子不破,压力很大。
新书记到了坂达村,张贵生张富全两人虽然都没如愿,也还能接受,因为人家是国家干部,拿单位的工资,到这里替村民办事,当然要欢迎。人家也不会老占着位子,三年期满就走,到时候村支书又空缺了,还可以争取。
派出所孙所长给罗炳泉打来一个电话,语气急切。
“罗书记有空吗?”他说,“我找你。”
罗炳泉什么都不问,让他赶紧来。这些天,由于县公安局严辞督办,孙所长和他手下警员被两个失踪的老石头搞得团团转,苦不堪言。孙所长下来当所长之前在县公安局法制科工作,他是秀才,抓贼不是本行。孙所长手下负责办案的两个警员都年轻,从警时间较短,经验相对不足,简单的案子,大喝一声亮出手铐,这个都会,碰上疑难杂症就有些底气不足。所以近日孙所长很苦恼。罗炳泉曾经交代,让孙所长有情况及时通个气,现在他突然打来电话,一定有重大进展。
几分钟后孙所长赶到乡政府,罗炳泉把办公室门关上,两人密谈。
果然,经警察全力侦查,案件已有突破,初步锁定了一个嫌疑人,叫王进步,是达西村人,本人在坂达村承包了大水窟大片水面,原主要从事水产养殖,近年逐渐转向,是在建的“水世界娱乐城”一大股东和具体操办者。
罗炳泉大吃一惊:“这人我知道。怎么会是他?”
孙所长说他们原先也觉得不可能,王进步在坂达搞养殖,现在还搞娱乐,旗杆石对他有啥用呢?后来发现一些迹象,觉得不能放过,就展开侦察,现在比较肯定。
“东西在哪里?”
孙所长说他们还在摸。现在内紧外松,按兵不动,没对王进步采取措施,主是因为还没有十分把握,不了解王进步的作案动机,特别是不清楚东西藏在哪里。目前王进步和其他嫌疑人员已被他们密切监控。
“挺好。”罗炳泉说,“孙所长有本事。”
罗教授很高兴,当场痛加表扬,谁说乡下警察不会抓贼?孙所长手下这帮人善于学习,很厉害的嘛。孙所长受到表扬,表情却有些尴尬,他告诉罗炳泉,他手下这几个警察确实还需要加强学习,这次案件能够得到突破,跟外援有很大关系。
“县公安局派人来了?”罗书记问。
却也不是。本县公安局有数的几个高手任务很重,管不到坂达村丢石头,这类盗窃案主要还得依靠乡派出所警察自己搞定。孙所长有办法,舍近求远,居然把手伸到本县本市之外,拉来了省城的一个外援,是该市某区公安分局的刑警队长,办过许多大案,很有经验。
罗炳泉大感意外:“怎么请得到这种人?”
原来不是孙所长去请的,是汤金山。汤金山在省城当保安期间,跟这位姓黄的刑警队长关系不错。黄队长曾经答应有空到汤金山老家走走,这一次汤金山去找他,说动他用双休日两天时间,带着妻子孩子到乡下玩,住在汤金山家里。汤金山把消息告诉孙所长,孙所长特地上门拜访,请队长一家吃饭,而后就讨教。黄队长人很爽快,看孙所长学习很虚心,知道乡下同行不容易,就抽空帮了点忙。他问了情况,到现场勘察地形,查看了警察收集的物证,注意到了孙所长手下干警没有留意的一个细节,就是盗贼作案当晚,把陈同升套起来的那条麻袋。他把麻袋拿到鼻子上嗅,拿放大镜细查麻袋缝里的碎屑,问了一句:“这附近有养鱼场吗?”
这句话导致王进步进入警察的视线。
罗炳泉很感慨。看来抓贼也一样,关键是方向正确。他记得汤金山自称知道怎么去找两个老石头,当时他没当回事。却不知人家认识一大神捕,真的帮上了忙。当然省城外援只能帮助点破,抓贼还靠乡下警察。
他鼓励:“孙所长抓紧,案子一破,我敲锣打鼓去所里慰问。”
县里开县委扩大会,会期两天。罗炳泉于头天晚上回到县城家中,第二天一早去了会场。开会前通知大家关闭手机,罗炳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刚要动手,铃响了。一看屏幕显示是孙所长,罗炳泉立刻起身跑出会场接电话。
案件取得重大突破:失窃的旗杆石被找到了,完好无损。两个石头遭窃后,连同缠绕在它身上的钢丝绳一起,被下到大水窟边缘的一口鱼塘里,难怪陆地上踪迹全无。昨晚窃贼悄悄把它们从水里起出来,吊装到货车上,准备运出本县。由于窃贼早在监控之下,警察及时行动,围堵现场,人赃俱获。
“主犯抓到了?”罗炳泉问。
主犯王进步很狡猾,不在现场,躲在外头遥控指挥。一知道出事,王进步拔腿就跑,立时无影无踪,警察正在全力追捕。孙所长本想在逮住主犯之后再给罗书记报喜,看看没那么快,就先打电话把情况说了。
“小子真他妈会逃。”孙所长说,“茶还是热的,人不见了。”
“没事,”罗书记即打气,“你们行,能逮住的。”
后来罗炳泉在会场上坐立不安,时不时溜出会场打个电话。直到上午会议结束,案子没有进一步发展,王进步没能捕获。警察已经通知坂达村干部去看了缴获的物品,确认无误,就是失窃的那两个旗杆石,两个帽子也都在。
罗教授很高兴。尽管主贼暂时还没捕获,毕竟失窃物品已经找到,对村民和上级都可以交代。没想到只隔一天,他的会还没开完,乡里就出了事情。
乡党政办给罗炳泉打电话告急:有四、五十个坂达村村民围堵乡政府闹事。他们备了大车,情绪冲动,宣称如果乡政府解决不了问题,他们要立刻赶到县城,去围堵县委扩大会会场。他们知道领导都在那里开会。
这些村民闹什么事呢?母猪补助款,一个很特别的事项。
坂达村有不少养猪专业户,养猪是村民收入一大来源。早几年生猪紧俏,价格好,养了就赚,大家纷纷集巨资下本钱,扩大饲养规模,却不料赶上市场行情变化,猪市不好,猪贩压价收猪,猪饲料价格却一提再提,养猪户辛辛苦苦把猪养大,卖了一算,扣除饲料、药品成本,连工钱都赔了进去。由于养猪亏本,大家争相缩小饲养规模,不再进小猪,一些养母猪者因猪苗过贱,卖不出去,开始屠宰母猪。上级发现情况,及时出台政策,采取应对措施,给母猪饲养户发放补助款,以防生猪生产恶性循环。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母猪,不怕没小猪,要是母猪给杀光了,到时候猪苗紧缺,市场无肉,如何保证供应稳定?所以要保母猪。给母猪发补助很具体很辛苦,要由村干部到各家各户,跟户主也就是母猪家长们一起下猪栏一一查看,登记造册,开玩笑说,其细致程度赶得上为育龄妇女登记造册,做优生优育工作。
坂达村的这笔钱却没有补助到母猪嘴里,或者补助到母猪家长手中。它到哪里去了呢?有传闻说,是给王进步扔进了大水窟。
王进步盗窃旗杆石,藏在大水窟鱼塘,被警察破获,已经失踪逃跑的消息,在案发当天上午就传遍全村。村民非常震惊,也非常气愤,但是当时情况还不明朗,王进步还没抓到,人们也没有做其他联想。只隔一天,今天上午村里主要母猪饲养户一起到了村部,找村主任张贵生领取母猪补助款,这笔款子从乡里拨到村里已经有些日子了,村主任张贵生答应在今天发给大家,因此大家陆续前来。不料左等右等,不见张贵生到,大家感到怀疑,四处打电话,都找不到人。有人出来说话,称村长去乡政府开会了,让母猪家长回去等消息。大家一听,觉得蹊跷,都不愿离开,非等到人不可。于是就有人去把村会计找来,问他钱在哪里。会计支支吾吾,说村里账上没有钱,等也没用。村民不服,怎么会没有呢?政府不是已经给了?谁把它弄走了?会计只说不干他的事,是村主任批的,连同几笔款子,早几天一起先借给了王进步。
于是就炸了。母猪家长们一听,这还了得,钱让王进步弄走了,王进步一跑,大家的钱不是也跑了吗?村主任批的,难怪他不发钱,也不来见人。村主任躲到哪里去了?说是到乡里开会,那么就到乡里找他,也向乡政府反映,看领导怎么处理。
他们开出两辆货车,母猪饲养户,拉上亲友,跟上看热闹的,四五十人坐满两车,浩浩荡荡开到了乡政府。
那天乡政府恰在开会,由乡副书记召集各村支书和村主任,布置维护农村社会稳定事项。坂达村来开会的是新任不久的下派村支书陶鸿喜,村主任张贵生因事请假,没有到会。会上刚在强调维护社会稳定,两车村民四五十人黑压压往乡政府院里一挤,模样不太稳定,陶书记着急了,赶紧跑过去追问究竟。村民们一听,原来给糊弄了,张贵生不在这里,不觉更其气愤。他们大声嚷嚷,要求乡里把张贵生找来解决,如果乡里解决不了,他们就走,找县长解决。
陶鸿喜挂电话给罗炳泉告急时,罗炳泉已经从乡党政办知道了情况。他让陶鸿喜别慌,配合乡领导稳住村民。要向村民保证会在最短时间里发钱,一分钱都不会少。陶鸿喜说他已经向村民表态了,但是村民不听他劝告,只说既然来了,一定要有结果,不见钱他们不走。
“没关系,不怕不走。”罗炳泉说,“不闹到县里就好。”
他问现场还有哪个村干部?陶鸿喜说已经把村两委几个人喊来。张贵生找不到人,可能也不敢来,因为村民闹的就是他。张富全也没到,说是人不在家。几个村委跟他一起劝说群众,目前没见效果,村民不听。
“你把现场交给他们,让两委配合乡干部稳住大家,这样就行。”罗炳泉交代,“你赶紧先回村里走一趟。”
罗教授于远方调度,加强现场指导。他要陶鸿喜去找一个人,就是张丽娟。张丽娟眼下不是村干部,早先却是村里的副支书,这个人当年处事公平,有群众基础,大家比较听她的。张丽娟父亲有病,自己经营肉摊,这个时候不会走远,肯定在村里。她是党员,知道轻重,此刻要她上,她会出来。
“跟她商量一个办法。”罗炳泉说,“告诉她是我让你找她的。”
陶鸿喜依计,匆匆赶回坂达村。
罗教授却没算准,张丽娟拒绝出场。她说她不是村干部,村里的事她不好管。她一个农村妇女,还怎么能耐?注定的,比不过命。
但是她也不是不管。她说罗书记陶书记这么看得起,不能让领导为难。罗书记要陶书记跟她商量一个办法,她明白罗书记的意思,她有一个办法。她找一个人去协助领导处理,这个人出头露面比她合适,乡下人更能接受。
她在家里肉摊前给汤金山打了手机。汤金山出车载货,正在往县城的路上。
“你把货先放了。”她交代丈夫,“到乡里去帮个忙。”
她说了事情。汤金山很不解:“我干嘛管这个?”
她说:“你答应过罗书记。”
她提起旧事,说汤金山曾经当面跟领导说过,罗书记到溪坂乡当领导,他很高兴,愿意听,以后有事尽管找他。现在罗书记让陶书记来找了。
“你该知道轻重,一定得去。”她说,“要我也跟去吗?”
汤金山答应了:“我去就行。”
他当即停车,掉头,返回溪坂乡。
不到一个钟头,他帮助陶鸿喜把上访村民带回了坂达村。
他也没费太多力气。场上村民中,有不少人跟他熟悉要好,比较听他的。他告诉村民,他不是村干部,这种事不归他管。但是领导要他来,他不能不来。领导知道村民闹事不只因为几个钱,大家是对张贵生有意见,张贵生不该把政府给大家的钱挪给王进步,还不敢出来见村民。眼下他们不相信张贵生,但是会相信他汤金山。汤金山让在场村民听他劝告,相信上级领导。张贵生如果做不对,乡里和陶书记不会不管,母猪补助款谁也吞不掉,该是哪只母猪就是哪只母猪的。
“到时候谁没拿到钱就找我。”他说,“我带大家去要,保证不少一分。”
时间不早,都过午了,村民们还没吃饭。汤金山说,陶书记已经安排人在村部大灶煮了两大锅肉菜咸饭,他老婆张丽娟特地送过去一腿猪肉,请大家回去吃一顿,肯定管饱,还好吃,走吧。
就这样,人给弄回去了。
陶鸿喜打电话给罗炳泉报信。罗炳泉只说了一个字:“好。”
3.
王进步逃跑藏匿了两个星期,最终走投无路,自己出来投案自首。他怕在溪坂乡露面给人打死,直接跑到县公安局去投了案。
原来这个人已经欠了一屁股债。王进步从张茂林手中承包大水窟大片水面,搞养殖,赚了不少钱,却染了好赌恶习,常跑到市区那边,跟一些朋友下场拼搏,赢少输多,渐渐就把赚的钱都赔了进去,还欠了债。情急之下他打起两支石旗杆的主意,觉得那东西年代久了,石头上雕着龙,不是一般石头,一定很值钱。他偷偷去拍过石旗杆的照片,经一个赌友介绍,到市里那边见过一个做古董生意的老板,老板看了照片,认为是好东西,答应帮助脱手,王进步便着手盗窃。他在坂达村承包鱼塘多年,村情了解,地形熟悉,知道怎么下手。作案时他从老家达西村找来几个帮手,都是他的亲堂兄弟,比较可靠。不料当晚作案却不顺利,吊车开动时,有一个石帽子掉下来,伤了他一个堂弟,伤得不轻,左脚骨给砸扁。他们只好连夜奔走百多公里,以意外车伤为名,送到市医院去。舍近求远,没敢放在县医院,是怕警察查过来。由于出了伤人意外,当时顾不上其他,只能把东西先丢进大水窟,准备待风声过去,跟买家谈好价钱再出手。却不料案发被抓了。
王进步在出事之前,因债主追债,手头吃紧,找张贵生借钱周转,假称“水世界娱乐城”急需付一笔工程款,几天后合伙港商的一笔钱马上就要转过来,到时候立刻还上。张贵生让他写一张借条,把村财账上能够动用的钱都借给他,包括乡里拨下来的母猪补助款。这笔钱转手就让债主拿走,此刻已经一分不剩。张贵生是村主任,村主任管钱,动这么大一笔款子,按制度需要大家商量,也得向人家新来的陶书记汇报。他一声不吭,谁都不讲,名字一签算数,如他岳父老伙子一样自作主张。村会计是自己人,只听他的。却不料王进步事发,跑了,张贵生听到消息,顿时手足失措,不知道怎么办,就把手机关掉,慌里慌张躲起来。结果事情越闹越大,母猪家长闹到了乡政府。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张贵生还能一直藏着吗?终究还是得出来,露面时已经左右不是人了。
张贵生是张茂发的女婿,张贵生选村主任时,张姓村民的选票大多投给他,此刻他却为他们所恼怒,因为盗窃石旗杆的王进步是张贵生的近亲,王进步能够在坂达村包塘挣钱,主要靠张贵生庇护。村民追及张贵生本姓王,说他虽然入赘改姓,心里还向着老家达西村姓王的。石旗杆是张姓祖先留下的物品,王进步敢对它下手,让张姓村民极为痛恨。村民听说这个人偷石旗杆,除了想卖钱,也还有其他意思。王进步曾经帮张贵生找高人指点,问张贵生怎么才能在坂达村出头?高人说张贵生在坂达只会受气,搬开压住他的大石头,他才能出气唤头声。王进步断定张贵生是被张家祖厝那两支石旗杆镇住了,因为他本不姓张。所以王进步偷石头也是为了帮张贵生夺占坂达张姓人的基业。
于是又牵扯到坂达村历史上的汤张之变。据说坂达本是姓汤的开基,张姓流浪汉被汤姓人收容,后来入赘汤家,渐渐才反客为主。现在眼见得反过来,轮到别人用当年的办法对付姓张的,等张贵生羽毛丰满,肯定要改回去姓王,反客为主。
类似说法似是而非,却很情绪化,许多村民特别是张姓村民对张贵生的意见持续上升。有的村民要求把张贵生抓起来,审查他是否伙同王进步一起盗窃石旗杆,也许还是他指使王进步干的?有的则要求追究张贵生挪用公款,判他几年。还有一些村民开始酝酿,要求依照法律规定,召开村民代表大会罢免张贵生。
张贵生急得团团转,跑到乡里找罗书记求助。罗炳泉把门关紧,两人在办公室里密谈了一个多钟头,由罗教授加强指导,密授机宜。谈毕出门,张贵生走路颠三倒四,人整个儿蔫了。
他把老伙子留下的一桩产业,位于乡集的张氏饲料两间门面卖给了一个经营同行,所得钱款先交到村财账上,随即发给村里的母猪养殖户。而后他到派出所,举报盗窃石旗杆的王进步另有罪行。原来当年普渡晚张丽娟被伤害与王进步有关,是他手下一个外省来的雇工干的。事发几年后,案犯早已不知去向,有一次喝酒,王进步在无意中向张贵生泄露此事,说当时张富全贪心,放出风声要王进步加倍交承包钱,他很恼怒。另外他也看不过张贵生被张富全压制,所以授意收拾张富全的老婆。
张贵生主动退款并检举王进步,虽然不能全部撇清关系,也属有立功表现,事后未受法律追究。出了这些事情,为众多村民恼怒,他在村里已经干不下去了。他给村委会和乡里各写了一张报告,请求允许他辞去村主任职务。乡里研究决定把他聘到乡政府经济办协助工作,管农机这一块事情。他读过农机中专,在农机站做过几年临时人员,业务还熟。
上述事项,均出自罗教授学习体会,由罗教授设计并导演。罗教授主张立足现实,沿着正确方向前进,根据实际情况,这么做可能是最佳方案。起初张贵生不接受,这人很缠绵,不知利害,即想保住自家的钱,又想保住村主任。他强调自己虽然违反财经制度,毕竟没有贪污,贪污的人是王进步。他强调村主任是民选的,乡里没有权力免他的职,还声称要去搬他老叔出来。罗教授告诉他,村民选他,村民也可以依法罢免他。张贵生没有给张副市长长脸,事到如今,老伙子也死了,恐怕张副市长会认村里乡亲,不会认他张贵生。哪怕他有脸去找,他老叔恐怕不会打算再丢面子。张贵生无话可说。罗炳泉要求他加强学习,特别是学习有关法律和法规,决定由他自己做,也由他自己承担一切后果。张贵生反反复复,最后撑不住了,表示听从。
张贵生下台了,坂达村该谁呢?罗炳泉请村支部书记陶鸿喜多听取村民意见,严格依法办事。经多方征求意见,收集民意,学习法律条文和各级人大通过的文件,援引村委会缺额补选的相关规定,坂达村召开了村民代表大会。
汤金山被选为村委会主任。
张富全本来也想争一争,后听从陶鸿喜书记劝说,自行放弃。王进步在看守所供出许多情况对张富全很不利,大水窟是一笔烂账,他们合伙搞的“水世界娱乐场”也是一堆烂账。事情还牵涉到人家港商,张富全不赶紧去收拾清楚,恐怕后头还有很多麻烦。张富全生性蛮撞,加上村民包括大批张姓村民对他父亲和他控制大水窟为自家谋利意见很大,不可能跟汤金山争,因此早早退了出去。
汤村长上任之初有许多事要做。他跟张贵生竞选村长时对村民有过不少承诺,本以为打架被拘,选举落败,不再需要操心,哪里料想峰回路转,真的轮他来当村长,以往承诺当然不能失效,需要他想办法认真兑现。
这时汤村长又有新主张了,有村民形容,是哄鬼石头晒日头。
所谓“哄鬼石头晒日头”是本地土话,说的是有一种人花言巧语,水平很高,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死的说成活的。一旦炉火纯青,不仅会骗人,鬼都会让他哄走。鬼这种东西本来见不得阳光,只在阴暗处活动,这种人拿一个嘴巴,可以把鬼哄到石头上去晒太阳,可见其厉害。
当时恰逢上级要求做新农村规划,汤金山跟支书陶鸿喜商量,提出要重新开发后山,让一批村民迁居张家祖厝一带。他断言如今荒凉不堪,只有张家祖厝和一片破砖烂墙的后山很快会变成黄金宝地,成为一个热闹去处。到时候人来车往,不同如今。住在山上的村民可以在门口摆个小摊,卖土特产和各种小物品,发展农村第三产业,促进城乡市场经济,肯定比种田卖猪养鱼赚钱,收入倍增。
这话让村民听来,真是哄鬼石头晒日头了。
后山张家祖厝一带本是坂达村一个村区,住有数十户人家,后来陆续下迁,搬得一户不剩。后山这里地势高,地块大,眼界宽,空气好,不像山下主村人口稠密,住房拥挤局促,为什么村民不住反走?主要原因就是不方便。早年没有大路,上山只有小道。山上没有水源,得下山挑水上山吃用。如今情况有变,张茂发死前重修祖祠,同时也把大路修好,王进步的吊车大卡才能黑灯瞎火,一眨眼爬上山顶。吃水用水眼下已经不是问题,山下村民都用上了自来水,村里筹一笔钱,建一个站,安上机器,抽水上山,山上的村民就不需发愁,不必肩挑手提。因此可以重新规划山上宅基地,哪些村民愿意,村里可以从宽优惠,鼓励大家搬上后山建新房。
村两委讨论时,有村委不解,问汤金山做什么打这主意,花钱建站抽水,搬村民上山?村民住在山下不是早都习惯了?折腾个啥?汤金山拿出王进步做理由,说王进步在后山上作过两次案,一次害他老婆,一次害两块石头。王进步能够得手,是因为后山荒凉,没有人烟。如果后山还是这个样子,今后恐怕还有李进步林进步要打两个旗杆石的主意,偷去卖钱。如今交通方便,信息灵通,毛贼满世界跑,靠一个陈同升哪里管得住,只怕隔两天就会给装一次麻袋。把一些村民迁居上去最根本,人气一旺,还有哪个贼再敢半夜三更把吊车卡车开上山?
“不只是管个祠堂。”汤金山说,“地要人旺。”
汤金山断言后山会成为黄金宝地,根据是十二岭车道。只要这条路开通,坂达村就活了。不是只有他开车载货路活了,或者他老婆张丽娟往省城卖“农民猪肉”有活路,是大家都活。乡下不值钱的东西拉到城里,身价就翻上去。城里人跑到乡下,也是什么都新鲜。到时候还会有很多人沿着高速公路过来,穿过十二岭从坂达经过,慢慢的这里就会成为新的交通热线。过往的客人一旦听到消息,知道这里有个古厝,是文物保护单位,他们会到坂达歇一下脚,跑过来看一看,拍几张照片,就像北京来的李老师。他们还会跑到大水窟去钓鱼、玩水,这叫做旅游,这东西来钱。
村民哪里肯信。所谓的十二岭车道在什么地方?眼下牛车都上不去。修路要花大钱,钱在哪里?没有钱路在哪里?没有路李老师那些人的照相机和钞票在哪里?
汤金山承认,当初竞选村主任时,他提出做十二岭车道,大家不太相信,他自己也心里没数,只是讲起来快活。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很有希望,可能性很大,因为上级关心,乡里帮忙,给了一个机会。
“如今咱们村支书叫个啥?”他问大家。
这还用问?现任村支书陶鸿喜,上边派来的。
“知道人家那个‘鸿’什么意思?还有‘喜’呢?”汤金山问。
汤金山不过初中毕业,读书时武侠小说看了不少,喝进肚里的墨水实不太多。如他自称,土农民一个,怎么一当村长就会解字,顿时文化多了?原来又是在现学现卖。汤金山有这个本事,当年他去达西村拜师学武,回家就大声吆喝,敲油桶,召集一群“小的”舞拳弄棍,充任师傅,现学现卖。如今当了村长,本性不改。
汤金山选上村主任后,曾到乡里找罗书记道谢,问领导有什么重要指示?罗书记那时又变成了罗教授,给汤金山提一个问题,让他解释他们坂达村现任村支记陶鸿喜的名字。“鸿”是什么意思?“喜”呢?汤金山张口结舌。他知道鸿应当是一种鸟,只不知那是麻雀还是山鸡。喜当然是知道的,高兴嘛。就这个意思,这里边还有道道?乡下人真是听不会。
罗教授批评:“你学习不够,要加强。”
他说鸿是一种鸟,不错,不是麻雀或者山鸡,是传说中天上的一种大鸟。喜就是那个意思,欢喜,高兴。陶鸿喜不是一般的喜,是大喜,大高兴。
汤金山云里雾里,不得要领。罗炳泉说,他当时主张把陶鸿喜从达西村改派到坂达村当支书,理由是老伙子去世,这边支书空缺,其实他主要考虑的不是这个,他是看中陶鸿喜了,觉得让陶鸿喜去坂达村,可以帮助解决大问题。陶鸿喜可能是一个机会,弄得好,会是坂达村的大喜,也是汤金山的大喜。
“你的活路就是他。”
汤金山一拍巴掌,明白了。
罗书记还给汤村长算了一命,断定汤金山村主任只能当一届,下一届就没有了。为什么?眼下很多村庄都一样,一届换一茬,全是新面孔。因为民主,村民手中的选票有效,比什么都管用。你当村主任不公道,干坏事,大家就不要你。你当村主任还公道,也干好事,大家也不一定要你,因为别人可能比你干得更好,至少竞选时说得比你已经做的要好。但是也有一种情况,村民们不会要别人,还是要你,这就是你给他们做了大好事。汤金山的十二岭车道是大好事,路一活,其他都活,这件事如果办成了,他罗书记刚才算的命就无效,汤金山不会是干两三年过个瘾,下一届坂达村村主任还会是汤金山。
“当年张茂发围了一片大水窟,至今能够生钱。”罗炳泉说,“你只让老婆给村民准备一腿猪肉,可以比吗?”
汤金山表示现在听会了,领导的意思明白了。
“事情该怎么做?”他讨教。
“不要问我,学习靠自己。”罗炳泉说。
汤金山现学现卖,把领导的话搬回到村里,借陶鸿喜之名,期盼大喜。
春节临近,有一个晚间,汤金山张丽娟两夫妻彻夜不眠。张丽娟安排漏夜杀猪,连宰两头,午夜过后拾掇清楚,汤金山开出他的货车,把猪肉箱放进车斗,让张丽娟坐在车头助手位,两夫妻连夜出车,直奔省城。
陶鸿喜已经先期返回省城,事先跟汤金山约好时间,在他们单位省电力总公司办公大楼下会合。当天上午见了面,张丽娟去楼侧食堂安排猪肉,陶鸿喜领着汤金山去拜见了单位的领导。
电力主管部门向称“电老大”,管着电线里的那个东西,谁都缺不了,哪个都得拜,真是很了不得。汤金山不过是远方山间一个小小村官,以往哪有可能走进这座大楼,跟电老大里的老大见面握手?他居然就走进来了,因为这座大楼下派了一个挂职干部,坂达村与这个大企业就有了挂钩关系。电力部门是大部门,其联系挂钩户想必多如牛毛,其中最小的一个单位肯定就是坂达村。也许因为其最小,而且远在乡下,于人家老总反而新鲜,让汤金山得以在领导百忙中上门一见。
汤金山见大不怵,因为他这个村长太小了,不必怕大的,人家隔得太远,管不着他。那天汤金山非常放松,对老总介绍村情,夸奖陶鸿喜,感谢上级关心,请求领导支持,表达得非常充分。老总很惊讶,说这个村主任会说话,比他手下的处长强。陶鸿喜在一旁批评,说汤金山不行,村民都说,他五岁之前一句话都说不圄囵,如今也不如他老婆。老总一听村长的老婆长得好,会杀猪,人也来了,在食堂那里给机关各处室干部职工分肉,不禁发笑,让把她也叫来。于是张丽娟洗了手,坐电梯上楼,一起接受老总接见。张丽娟告诉老总,如今乡下人养两种猪,一种叫做农民猪,一种叫做饲料猪。今天她送上来的是最好的农民猪,一定是大家多年没有吃到的好猪肉。老总很高兴,哈哈哈笑个不停。
当晚汤金山夫妻俩回到坂达村。隔天汤金山去乡政府找罗炳泉汇报,报喜,是大喜。汤金山说,人家单位领导答应了,春节过后,会派一位副总到村里看一看,与当地一起研究一下项目。他们单位的干部下派到基层,单位一定要支持,会有所表示,帮助村里搞一个。钱不是问题,要的是对当地发展最有价值的项目。
“我已经把报告递给他们了。”汤金山说,“老总答应研究。”
罗炳泉让汤金山盯紧。人家领导来时,要汤金山提早报告,到时候他把郑副县长请来,大家一起上,各显神通,事情就有望成功。
汤金山也把一份报告附本递送给罗炳泉。罗炳泉拿起来看了一眼,伸手往身上摸。汤金山一看他没摸出什么,赶紧也往身上摸,罗炳泉抬眼看了他一下,很奇怪。
“你找什么?”
他要找一支水笔,给罗炳泉批。
“我批什么?”
他看到罗书记往身上摸。这不是找笔吗?不是批示是什么?
罗炳泉告诉汤金山,这份报告他不批示,他找笔是要改错别字。报告不长,错别字好几个,不加强学习真是不行。汤金山说错别字不要紧,意思不错就行。罗书记不批示可不好,还是批个同意吧。罗炳泉问汤金山在村里是不是经常批条,是不是也像老伙子一样,手一伸,要村民把水笔送上来,写上同意报销,再让拿走?汤金山笑,说他刚当村主任,一时还学不会,今天来见罗书记,忘了带,摸不出来。通常自己身上都带着家伙,有时候一个口袋里装了两支水笔。
“为什么要两支?”罗炳泉问。
他是怕哪支笔忽然不出水了。小小村长,管事不少,土农民一个,身上的水笔只批条,不改错别字。他让领导放心,他知道这支笔不能乱出水。全中国各级领导,数他这种村官最小,如果不赶上机会,没碰上好领导,也轮不到他买水笔往口袋里装。现在他和张丽娟都看到活路了,也知道要小心,不能走到死路上去。
“一张纸好几个错别字,你还懂得什么死路活路?”罗炳泉不认可。
汤金山笑,提到坂达村前任村长张贵生字写的好,错别字最少,人家打小读书比他强。张贵生的岳父老伙子差多了,自己的名字都写错,批条上张茂发的“发”字,从来不写最后一点。虽然少了一个点,批条有效,可以报销。人家批了四十年,村部门口一站,大声吆喝“绑起来!”地动山摇,狗都一声不吭,没有谁敢唤第二句。
“你要学他?”罗炳泉问。
汤金山说他不傻。如今这个不行,死路一条。
“你还明白。”罗炳泉点头,问了一件事情,“李老师跟你们还联系吗?”
汤金山说,他弟弟有空会给李老师打电话。
“到时候请她再来考察。继续探讨。”罗炳泉说。
罗炳泉感叹,李老师是正牌博士,真货。罗书记在溪坂乡当教授,无论怎么认真学习,现在看来还像回事,以后谁知道对不对?说到底还是伪教授。
那年春节一过,汤金山跟村里老人商量,说初一十五,都是黄道吉日,那就不捡日子,借着春节喜庆,定在元宵办事,让全村大小一起热闹可好?大家没有意见,于是元宵佳节上午,全村百姓一起聚到后山,在张家祖厝前搞了一次热闹,轰轰烈烈放了一地鞭炮。这一天不做别的,为重立石旗杆热闹。此前,汤金山已经派人从乡派出所把被警察从盗贼手中缴获的旗杆石领回村,吊装回原基座,基座和石杆石帽上的破损都给仔细修补好,然后蒙上两条红布,择日揭红大喜。
汤金山请了乡领导村支书及村中两位张姓长辈为石旗杆揭布,他自己以村主任身份主持仪式。期间他说了几句话,提到小时候曾被父亲绑在旗杆石上,后来对两个老石头很有意见,到现在有一点年纪了,见过一些世面,遇过一些事情,这就知道了,它们其实是宝,所以才会有人要打主意,漏夜来偷。汤金山说坂达村老名“旗杆社”,没有石旗杆就不成社。两个旗杆石刚刚遭了一次大劫,大难不毁,必有后福,这个福是坂达村全村的福,不只管到张姓村民。坂达村三大姓,还有其他小姓人家,早就互相通婚,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以他自己为例,他老妈姓陈,他老婆叫张丽娟,所以大家都是自己人,都在一条船上,要一起走活路,把日子过好。
那天罗炳泉没有到场,派林长利副乡长代表乡里去参加揭布。罗教授毕竟是伪教授,主要从事的不是社会民俗等学术工作,类似场合于他罗书记不太名正言顺。林长利揭完红布回到乡里,报称一切顺利,汤金山讲话还得体,打算办几件大事。罗炳泉表示满意,当即加以概括,说其实汤金山这个小小村官也不怎么样,有待加强学习。但是村民选他显然是对的,罗教授扶他显然也有水准。以罗教授的学习程度,虽然知道一点慕尼黑,对世界的研究还很欠缺,本国的研究也不深不透,但是毕竟有点见识。眼下这个时候,全中国当有无数汤金山这种村官在冒出来,当然也有不少罗炳泉这样的乡官在争取教授职称,这就显出了生气。
“什么叫走活路?就是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他说。
半个月后,省上贵客光临,县乡官员因之齐聚于坂达村。不久十二岭公路正式动工,坂达村、溪坂乡及四周城镇从此更辟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