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村
官
海峡文艺出版社2009年4月出版
目
录
引
子
------------------------------------------------------1
第一章
石旗杆------------------------------------------------2
第二章
选举日风波--------------------------------------------28
第三章
金不换------------------------------------------------49
第四章
坂达村人物--------------------------------------------75
第五章
普渡夜------------------------------------------------108
第六章
徕卡牌相机--------------------------------------------138
第七章
撞大运------------------------------------------------160
第八章
啤酒箱阶段--------------------------------------------187
第九章
走活路------------------------------------------------208
引
子
肇事者跑上后山,倾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肇事者汤金水,23岁,本县溪坂乡坂达村人,大专文化程度。汤金水所犯事项比较特别,不是杀人放火、入室行窃或者打架斗殴,是搞坏了一只旧啤酒箱。旧啤酒箱这类寻常物品遍地都有,即使在收破料者那里也算不上太贵重,搞坏了又怎么样?为什么肇事者要紧紧张张,趁人不备,一跑了之?
原来这只旧啤酒箱不好碰,里边装的不是啤酒瓶,是两种纸张,一种为粉红色,一种为桔黄色。两种色纸上边均印有文字,还有人们手写的符号。这是一些选票,承载着书写者意愿,代表民意,能够决定某个事项。
肇事者汤金山对旧啤酒箱和箱里的选票下了手。他以在场投票的零散选民为掩护悄悄靠近那只啤酒箱,趁选举工作人员一时疏忽,突然把纸箱抱走,还有里边的选票。这只箱子当天放置于一张学生桌上,摆在小学校的操场前部,附近有一个旗台,旗台后方有一只水龙头。汤金水对现场地形设施非常熟悉,抱走啤酒箱后并不走远,直奔旗台后的水龙头而去。待工作人员发现异常,大声呼喊,迅速赶到时,白花花的水柱已从水龙头迸涌而下,旧啤酒箱已灌进了大半箱水,纸箱里的选票尽数泡汤。肇事者汤金水还嫌不够过瘾,他把两手伸进纸箱,用力搅伴,加上撕扯,一箱选票无论粉红桔黄,无不湿淋淋烂糊糊,纸张残缺,字迹模糊,尽数损毁。年轻人心里有数,知道自己做下的这件事不算太小,趁着场上工作人员大呼小叫,一时慌乱,众多选民驻足围观不去的间隙,他拔腿就走,眨眼间不知去向。
十几分钟后,警察和当地干部赶到了现场,而后相关人员一拨一拨,纷纷前来,乡里头头脑脑,县里相关部门官员二三十号人齐聚于事发地。一小时后,一辆白色轿车飞速驶临,一位女子匆匆下车,快步进入小学校,紧急视察肇事现场。这位女子很有风采,年岁不大,却不简单,当天现场人物数她职位最高,是本县的常务副县长。
这里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其实很平常。此间正在进行的只是本地等级最低的一类选举。选票箱烂糊糊的半箱选票中,桔黄色为委员选票,粉红色为主任选票,它们选的是溪坂乡坂达村新一届的村委会。印在粉红色选票上的村委会主任候选人有两位,分别是张贵生和汤金山。
汤金山是肇事者汤金水的亲哥哥,选举当天不在现场,在看守所里。
事情说来话长。
第一章
石旗杆
1.
坂达村有个土名叫“旗杆社”,四里八乡,提到“旗杆社”,都知道说的就是坂达村。坂达村这个别称得名于村子后山祖祠外的两支石旗杆,祖祠据说有上千年历史,是坂达村张姓村民的宗祠,因此也被叫做“张家祖厝”。由于所处荒僻,伴着断壁残墙,祖祠外观苍凉,墙体灰暗,厝前空地上杂草丛生,两支石旗杆边也为杂草环绕。石旗杆不算高,大约三米出头,柱体下粗上细,靠近基座处足有脸盆口大小,旗杆顶上有帽,柱下有座,通体为花岗石质。岁月侵蚀,石旗杆表面已经斑斑驳驳,柱体上雕的石龙已经略有破损,几处形体比较模糊,但是质地依旧坚硬,拿石块轻轻敲击,击打声响特别坚脆。
这两支石旗杆很有名,方圆百里之内找不到第三根,所以也称稀罕。至于两支石旗杆管什么用,当地说法不同,最有趣的是绑小孩。村子里的大人时常拿它吓唬顽皮小子,说要把人家绑到石旗杆上。
这个说法与汤金山有关。
汤金山是坂达村村民汤旺兴的大儿子,生于上世纪“文革”后期。当时的乡间景象与后来大不相同,坂达村还叫做“坂达生产大队”,隶属于“溪坂人民公社”,农民们还都是“人民公社社员”,社员们被组织于生产大队和生产队里集体劳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队长敲钟吹哨统一出工收工,挣工分以维持各家各户的生计。敲钟唤人的队长时称政治队长,通常他还配有一个副手,称生产队长,管犁田收割具体事务,这叫做“政治挂帅”。那个年代乡间标语口号很多,喇叭声音很大,遇有事情,例如搞“农业学大寨”、“传达上级文件精神”或者公开判决罪犯,社员们会给传唤到场,一起开会听讲,给记当日工分,类似于当今企业员工的“带薪培训”。每到这个时候,大家扶老携幼,济济一堂,会场内外大呼小叫,分外热闹。
汤金山两岁那年,由其母亲拉着,列席了溪坂人民公社坂达生产大队的一次公判大会,时有若干犯人从县里拉到这边会场开会公判,犯人中包括现行反革命、贪污、盗窃和强奸犯。类似公判大会很热闹,通常很有悬念,台上哪几个将被处死让人操心,台下也有事情让大家牵挂:时候一到,主持公判者会突然一声断喝:“绑起来!”台下民兵会一拥而出,把坐在人群中的某个或某几个人捆上绳子押上台去,然后才宣布该几人犯有某种罪行,已被批准逮捕,等等。这种场面让社员们看来很刺激,对两岁小儿汤金山却没有意义,他还太小,不懂得场上那些事情。
时为夏天,乡下小儿身上多一丝不挂,汤金山不例外,裸体参加公判大会。当时他已经很会走路,能够在地上又是泥又是水滚个满头满脸,但是刚在牙牙学语。本地乡间有老话,叫做“嘴跟脚”,讲的是幼儿在人生道路上起步,通常于会走路的同时,也能开口学话。汤金山显得比较愚钝,时称两岁,虚岁有三,下边两只脚已经摆动飞快,上边嘴里的一条舌头还是圄囵不清。尽管不擅表达,那时汤金山已经显露出独特脾性,特别会哭闹,极其顽劣。同龄乡下小儿到了群众大会那种场合,一看人山人海,多半感觉怯场,只会拿眼睛滴溜溜东张西望,揪着母亲的衣襟不敢松手。人家汤金山不一样,光溜溜什么都没穿,满会场到处乱跑,用他那条含糊不清的舌头与列席会议的众多小儿交流看法,拉拉扯扯,共同学习探讨犯罪问题,决不害怕人多。
结果他被坐在台上的一个人盯住了,这人叫做张茂发,当时三十来岁,在大队里主事,当“大队革委会主任”。张茂发看到台前一个光屁股小子于人群板凳间窜来窜去,满地翻滚,即当堂询问:“这个谁家不要的?扔出去喂狗了。”
汤金山的母亲慌忙上前抱孩子。汤金山正玩得高兴,不肯听话,趴在地上,抓着身边一条板凳脚,就是不愿离开台前。汤母怕被张茂发怪罪,往孩子屁股上用力一拍以示惩戒,汤金山顿时大哭,尖叫,闹场,汤母毫无办法。张茂发看得恼火,从台子上走下来,对汤金山大喝一声:“绑起来!”只一喝,汤金山嘎然收声。
他给吓住了。那种年纪的小子搞不清人间地位,却知道声音大小。张茂发其人个子不高,声音却大,张嘴一吼,地动山摇一般,大人都怕,何况三岁小儿。
张茂发指着汤金山发表言论,说三岁看大,这小子来日一定是个贼皮。不老实点,小心给抓上台子。
那天台子上挺吓人,被公判的犯人站了一长排,个个五花大绑。
汤金山直到近五岁才具备了完整的口头表述能力,也就是那时他才能把一句话说完整,土话称能讲个“圄囵”。汤金山的父亲对老婆屡有埋怨,认为儿子讲不出话,是因为老婆没有管束好,让他在公判大会上到处乱跑,被张茂发一声大喝喝傻了。张茂发那一喝除了当场止哭,还让汤金山生了场病,一两个月才缓过劲来,从此舌头打结,说话圄囵,长达数年。后来汤金山小儿再也不愿列席各种群众大会,特别是公判大会。一听说“茂发来了”,他就跑得没个影子。一直到脱下开裆裤,穿上大裤衩,个头开始见长,远远看到张茂发,他还会本能地绕着走,唯恐被撞见,可见其怕。只是这小孩尽管嘴拙,怕张茂发,不再敢闹腾法场,毕竟天性顽劣,还能活跃于村头地角,跟本村小孩打闹滋事,父母根本管束不住。
上小学前,有一回汤金山与一群男孩在村头扔石头打闹,恰张茂发骑个自行车从村外归来。汤金山伏在路沟下,咬牙切齿,极其投入,一心与众男孩打仗,没顾上留神,猛然间抬眼一看,路沟上停着辆自行车,本地人管那叫“脚踏车”,顺着脚踏车再往上看,却是张茂发推着车站在上方,两眼紧盯着他。汤金山顿时脸色全变,爬起来转身就跑。张茂发立刻发令:“给我站住。”
他没大喝,汤金山也没敢再跑,乖乖的站住了。
“哪家的?”
汤金山不说话,一旁有小孩替他回答,说他老爸是鸭汤。
“原来。”张茂发点头,“你老爸比鸭子老实,怎么生出个贼皮?”
他驾好脚踏车,让汤金山过来,到他跟前。汤金山一声不吭,乖乖前进两步。张茂发伸出右臂把他紧紧搅住,汤金山在他的怀里挣扎,他弯起指头,往汤金山头上用力敲了两下:“老实点。”
汤金山不动了。张茂发按住他的脑袋,仔细察看,哈哈大笑。
“两个转,恶得没人看。”他笑,“不如抓来给老子做儿子。”
所谓两个转即头发有两个旋,所谓“两个转,恶得没人看”是本地俗话,认为头发有两旋的男孩多半很坏,让好人不待见,长大了找不到老婆。
汤金山又挣扎,张茂发箍紧不放,威胁要脱小男孩的裤衩,看看他的小鸟“恶不恶”。小男孩拼命蹦跳,不让他摸。
“看起来真的很恶?”
小男孩死活不说话。
“哑巴了?”
张茂发把汤金山压服,让他不再挣扎,逗够了才张臂放开,让小男孩走人,自己牵过脚踏车也打算走。小男孩突然鼓起勇气在他身后说:“我会嚷。”张茂发停下脚,问汤金山会嚷个什么?汤金山用尽浑身之力大叫一声:“绑起来!”然后撒腿跑开。
张茂发不觉发笑:“小贼皮欠管。”
后来这个小贼皮上了小学,那时候坂达村小学校还没迁到山下现今这个地点,还在山顶上,挨着张家祖厝。汤金山上小学那年恰好赶上一场热闹,坂达村重修了张家祖厝,重立了石旗杆,主持修祠立杆的是张茂发,时称坂达生产大队大队长。
坂达村主要有张、汤、陈三姓,以张姓最多,汤姓居第二。村里老人说,最早到坂达村开基建村的其实是汤姓人的先祖,有两个兄弟,一起从外地迁来,在此开荒盖房,落地生根,建立坂达村,历百年后张姓人才到。张姓祖先是个逃荒的,要饭到了这里,汤姓人好心相帮,收他当了长工,留在坂达。几年后这个人与村中一个寡妇配对,生了七个儿子。本来说好是入赘,这七个儿子都姓了汤,可是后来他们变卦,归宗姓张。他们都很能生,几百年代代繁衍,渐渐人多势众,这才有了今天坂达村这么多的张姓社员,汤姓反居下风。
说起张姓反客为主,人们总要提到张家祖祠。据说当年后山本是汤姓人拥有的一片荒山,用于放牛,张姓人的祖祠原在村南头,不在山上。当时张姓人在村里还是小姓,他们花重金问风水,一位先生告诉他们,要想子孙发达,在坂达村镇住汤姓,得在村后山那里建祖祠,再立两支石旗杆。于是张姓人向汤姓人要那个山头,答应拿一片好地相换。汤姓人不知究竟,也慷慨,把后山给了张姓,还没要他们的地。结果张家祖厝建好,石旗杆立起来后,汤家这边遭了几场灾,几个房头开始落败,渐渐的就不如张姓人了。
这个传说主要表达汤姓社员的看法,张姓社员的说法有些不同。关于张家祖厝门口的两支石旗杆,张姓认为与他人无关,不是为了镇住汤姓,只是为了表彰张家的先进模范。当年张姓人会读书,出了两个举人,出外当官,因此立两支石旗杆,希望借祖先之灵,鼓励子孙后代认真学习,努力当官,做先进模范。
坂达村后山顶上的两支石旗杆历近千年,曾屡经坎坷,距今最近的一次遭难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文化革命”初起当年。其时两支石旗杆遭彻底毁坏,旗杆座被人挖开,旗杆被推倒于地,两条雕龙旗杆石被丢弃于小路旁,供过往者随意踩踏,或者坐于屁股之下。其毁弃与坂达张姓汤姓之争并无关系,只因它们为“四旧”,即“旧思想旧观念旧风俗旧习惯”,是当年需要破除的东西。当时有一批溪坂中学的学生认为坂达村张家祖祠门外这两支石旗杆是四旧,结伴来破。参与推石柱的中学生也有本村子弟,以张家子弟为主,汤姓子弟多在一旁看热闹。
张茂发与石旗杆被毁有关。张茂发只读过四年小学,就因家境困难辍学,回乡务农,“文革”初起时他还没资格在村里主事,只是个普通青年农民,用当年说法,叫“贫下中农”。中学生上山破四旧时,张茂发跟着去了。他看到学生们搭起人梯,抬起一个小伙子到石旗杆顶端去系绳子,试图用绳子把石旗杆拉倒,即表示反对,说这样不行,拉不倒的。学生们不信,二三十个人一起使劲拉,石旗杆纹丝不动。带队破四旧的学生头让大家出主意,看怎么把旗杆放倒,大家七嘴八舌,有的主张搞炸药炸,有的主张拿大锤砸。张茂发插嘴说放屁不管用,真要弄倒它就挖基座吧,只要挖开一边,旗杆自然可以放倒。
于是就按张茂发说的做,果然破除了四旧,张茂发除了帮着出主意,还跟学生们一起拉了绳子。旗杆放倒时出了意外:中学生们只道这两个石头是“四旧”,不知张家先人石工活做得很精致,石柱石帽分别凿有臼凸,楔合得看不见缝隙,紧密一体,地震都震不落。年轻人不知厉害要推倒它,结果石旗杆一倒。柱顶的石帽滚落下来,不偏不倚,砸住了一个中学生的腿,当场断骨,鬼哭狼嚎。
伤腿的中学生是邻村人,不姓张,也不姓汤。事后张姓人把这个意外事件添油加醋,视为祖先有灵,早早预设机关,让侵害者痛吃苦头。也有许多张姓社员骂张茂发,说掉下来的石帽子瞎了眼,做什么去砸外村小子?该砸的是帮别人放倒自家石旗杆的张茂发。张茂发解释说,其实他不是帮助那些中学生,他是为本村着想。老话说天下大势,顺昌逆亡,时势谁也没法抗,只能先顺着走,再绕弯子想办法。要是让学生们点炸药舞大锤,老辈留下的东西都会毁掉。推倒了没关系,只要东西还在,日后还可以再立起来。
十几年后,到了八十年代,汤金山上小学那会,石旗杆果然在张茂发手里又立了起来。这时候已经改革开放了,不再破四旧,修宗祠也不再有搞封建迷信之嫌,乡间情况与早几年大不相同,生产队已经开始在丈量土地,准备把集体耕作了数十年的田地分到各家各户为责任田,让大家各自种地,不再结伙出工。张茂发在这种时候修祠立柱,难免意见不同,特别是汤姓社员。他们说张茂发要做什么?都哪个朝代了,还想把姓汤的镇住?张姓社员也有意见,修祠立柱都是要花钱的,花那么多钱弄那个老石头有什么用?不能拿来吃拿来用,真是好处不多。张茂发不顾反对坚持要做,这个人很硬,吆喝起来特别大声,坂达村谁能吆喝过他?事情让他办成了,破损殆尽的基座重新砌起,丢弃于地的旗杆石终于再次挺立。
坂达村轰轰烈烈办了场庆典,乡人俗称“热闹”。热闹当日,坂达后山张灯结彩,遍插红旗,锣鼓喧天,盛况空前。村里请来各级领导,唤来狮队龙队,全村老小尽上后山,远近亲朋蜂拥而至。庆典开锣之际鞭炮齐鸣,满山轰响,天地为之震动。但是村里村外,都说当时任什么大炮也不如那个响。
什么呢?张茂发的嗓门。
那天张茂发在典礼上有一声大喝。他不用喇叭,不必咳嗽,祖厝前一站,嘴巴一张,大吼:“放炮!”顿时轰隆轰隆,惊天动地。
张茂发其时正当中年,气势正猛,嗓子一放,全村嗡嗡。他在庆典上说话,讲当天是坂达村的大日子,修祖厝立旗杆是坂达村的大事情。坂达村前辈出过两个先进模范,读书做官,老祖宗立了两根柱子。文革时给弄倒了,今天再立起来,今后不出两个大人物,至少也出个把。
小学生汤金山当时只是村中一小贼皮,不算什么大人物,只能混在人群里东张西望,躲在旮旯里听张茂发吆喝。庆典当天中午,张茂发吩咐打了几大桶卤面,让社员们和远近宾客开怀大吃,共同庆贺。汤金山年纪虽小,爱凑热闹,这种时候少不了有他。小男孩已经很能吃,几碗卤面下去,吃得腹涨如鼓,然后他偷偷跑上后山,把一泡屎拉在整修一新的张家祖厝外石旗杆旁。
这小孩不只是随性而为,其恶作剧是故意的。汤金山还小,不懂大人的事情,却知道把石旗杆当做公共厕所,在其周围拉屎撒尿。当年小学还在后山上,放着学校的公共厕所不去,汤金山就要石旗杆。汤金山的家在村子西边,从他家到学校,可以翻后山走近路,得从张家祖祠前经过。后山很荒僻,除了祠堂和学校,没有住家。汤金山上学时翻山走小路,从张家祖祠前穿过,里里外外从来空无一人,没有谁管他拉屎撒尿。农村小孩讲究不多,猴子一般随地大小便,那也算天性,不是事情。但是汤金山别地方不去,只找石旗杆掏裤裆,这就与人家猴子无关,纯属故意。
后来他被张丽娟告发了。
小学校开展卫生教育,要求乡下孩子养成卫生习惯。校长在大会上提及后山石旗杆,说前些时候有上级领导到那里参观,发现基座下到处大小便,臭哄哄粪坑一般,上级领导和村干部都很生气,说要追查。这谁干的?除了学校的孩子,不会有谁特地跑到那里拉屎拉尿。是哪个学生干的?知道的同学可以检举。
张丽娟立刻指着汤金山说:“是他。”
张丽娟也是一年级学生,个子很小,绰号“小粒子”,看上去还没有乡间的米箩高。她家也住村西,有时也从小路翻山上学,这条路上,她见过一些小孩随地大小便,却没有谁像汤金山那样一定要跑向两支石旗杆。
于是汤金山受到警告,让他以后不许再干。
汤金山号称贼皮,石头砸破头都不怕,哪里害怕几句警告?他更加努力更加认真,还是那么来。以前从张家祖厝跑过去,得看肚子怎么样,有屎有尿才上,没东西也不勉强。现在不一样了,每过必拉裤裆,不论多少。小孩子干这种事总是不知厉害,缺少心眼,几天后放学时,他又跑到那里拉屎,被两个蹲守在近侧的民兵逮住于作案现场。他被脱了裤子,用一条草绳绑住,光着屁股送到张茂发面前。
张茂发没像早年一样对汤金山当头大喝,他换了个办法,把汤金山的父亲汤旺兴找来,让汤旺兴自行处置。张茂发说小贼皮不教乖不成,先自家教,自家教不乖再让别家教,总归是要教乖的。小小年纪就敢这么干,屡教不改,以后长得大吗?长大了在坂达村怎么走路?这么多姓张的放得过吗?姓张的放得过,政府放得过吗?现在绑起来教乖还来得及,长大了再让人绑起来就坏去了,那不是教乖,是吃枪子判徒刑了。
坂达村里,无论张姓汤姓,大家公认汤旺兴老实厚道。汤旺兴被村人戏称为“鸭汤”,因为姓汤,并放鸭。坂达村南低洼地有大片水面,适合放养鸭群,当年生产队集体养鸭,汤旺兴就当鸭倌。这人与世无争,嘴拙,不喜欢多说话,比他赶的鸭子还没声音。他娶的老婆也差不多,只知道做活,不知道吭气,夫妻两个从不惹事生非,是一对良民。两个老实人偏偏生养出一个贼皮,也不知是老天故意安排,还是因为不会管束,才让汤金山那般茁壮成长。
汤旺兴知道厉害,因为张茂发没人能够抵挡。事情不办清楚,不只关系汤金山日后在村里怎么走路,也关系日后汤家的鸭群在坂达村怎么走路。汤旺兴不能不对儿子发狠,老实人一旦发狠,比谁都要极端。
他把儿子带到张家祖厝,用一条麻绳绑在其作案现场的石旗杆上,以示教乖。
那一天坂达小学空前热闹,课间时分,高年级低年级学生全都跑到张家祖祠这边观赏汤金山,有如观赏猴戏。汤金山被绑在石柱上动弹不得,他不吭气说话,两个眼睛滴溜溜转,东看西看,并不怯场。他在人群里看到了“小粒子”张丽娟,“呸”一下朝她吐口水。张丽娟也不未弱,也朝他吐了口水。两个人两口唾沫都只吐到地上,没有飞及对方,但是意思很明白。
被其父紧绑在石旗杆上,汤金山居然还当众发力,用自己的身子撼动那支石柱,竭尽全力想把它撼倒。这么重的石柱是小孩能够撼动的吗?它要是倒了,绑于其间的汤金山自己还有命吗?小孩哪里知道这个,他只是咬紧牙关,涨红脸孔,徒劳无益地使劲摇动,让场上孩子们看了好玩,哄堂大笑。
汤金山的贼皮从此闻名远近。本地人所谓“贼皮”说的就是他这种小孩,即皮特别厚,特别不怕死,特别经得起大人狠揍的小恶棍。
林老师闻讯赶来了。她把围观的学生驱散,再用一支乡间割稻用的镰刀,把汤旺兴打了死结的麻绳割断,放了汤金山。
“到学校去。”她说。
2.
后来汤金山最不能提这个,想让他没面子只要三个字:“绑旗杆”,那就像当众脱他裤子一般,他一定会跳起来。
汤金山上中学时,有个同学叫张富全,跟他是同村,也是同龄,两人嘴斗不休。张富全在学校里很抢眼,除了人长得高大,他还有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脚踏车。当年凤凰、永久是脚踏车两大名牌,一个乡间中学生骑着凤凰牌脚踏车在乡下田埂上跑,就好比如今在城市马路上开着奔驰宝马一般。张富全家里有钱,他喜欢向同学炫耀,一辆脚踏车总是擦得亮晶晶照得见人影,路上见到人就不停地打铃,提醒大家注意他的车,特别是见到女同学,他会把车铃打得像唱歌一样。
汤金山嘲笑张富全是鸟车坐鸟人。凤凰不是一种鸟吗?所以是鸟车,鸟人则完全是骂人。张富全也骂汤金山鸟人,说汤金山只有裤衩里边一个鸟,旁边一丛鸭绒。这是影射汤家有几只鸭子,却没几个钱。乡村中学生彼此知根知底,互相比一比骂一骂,那是常事,说到这种程度,各自都能接受,不至于翻脸。
但是那天不一样,两人骂出格了。
那天是星期六,下午无课,学生们收拾东西,各自回家。乡下村落分散,中学生大多家远,加上学习需要,大家都住校,只在星期六回家背米弄菜,为下周做准备。汤金山跟本村几个男孩结伴步行回村,途中听到后边铃声叮当大作。汤金山头也不回,知道不会是别个,鸟人鸟车。
果然是张富全。张富全大打铃铛,也不全是炫耀他的车。从乡中学往坂达去的土路路况不好,道中坑坑洼洼,上午刚下过雨,坑洼中大量积水,汤金山他们绕水坑而行,张富全要他们让一让道。铃铛响过,他还大叫,嚷汤金山闪开。汤金山没管他,照样沿水坑走。张富全不甘下车等候,心一横就让凤凰淌水,从坑洼里冲过去。他在经过汤金山身边时特意加快速度,泥水哗啦溅起,泼了汤金山和他的同伴一身。
于是两边开骂。张富全骂汤金山恶狗挡道,害他的凤凰车下水。汤金山骂张富全会做鸟事,活该鸟车滚泥。张富全称鸟车下水还是凤凰,汤金山有吗?哪怕一根凤毛?汤金山说张富全他们家鸟毛多,都是从村边大水窟捞出来的,根根鸟毛都臭,气味不地道,跟他们家的钱一样。张富全骂汤金山红眼病,一肚子酸水。汤金山称自己不仅红眼,他还手痒,恨不得立刻坏了这只鸟。张富全受不了了。
“干你妈绑旗杆。”他把脚踏车往路旁一棵树一靠,“你小子找死。”
汤金山也变了脸:“张富全你想干什么?”
张富全让汤金山小心点:“老子有刀。”
汤金山问张富全拿刀想干什么?张富全说绑起来不痛快,这回要把汤金山吊在石旗杆上,拿刀子零割。汤金山大恼,抬脚往路中水洼使劲一跺,水花啪一下飞腾起来,眨眼间泼张富全满头满身,张富全大叫,向汤金山扑过去,两人滚在一起。
汤金山和张富全是一对冤家,从小到大,从小学到中学,两个人磨擦打斗是常事。张富全比汤金山个高,块大,汤金山则比他凶猛,有耐力,两人打起来,谁都不占便宜,所以上中学后通常他们只斗嘴,不真打。那一天不一样,张富全特别不愿意丢面子,明知汤金山不能提那个,他偏要提,着意刺激,猛烈进攻。
张富全果然带着刀子,是一把开过刃的匕首,他把匕首收在书包里,书包放在脚踏车的货架上,主要起威慑作用,跟汤金山开打还是依靠拳打脚踢。但是他没打好,被汤金山在左膝盖上踢了一脚,他回身一拳没打中汤金山,右膝又挨了一脚。这两脚把他踢个暴跳如雷,这人吃不得亏,即跳到脚踏车旁掏出那把刀子,挥舞进逼。汤金山跳跃闪避,伺机回击。争斗中,张富全一刀在汤金山脸颊上划出一道血口。汤金山也不示弱,抡起书包摔张富全,打掉他手上的刀子,然后把地上一块破砖使劲拍到他头上。两人都头破血流。
学校老师赶到,两个中学生被送进卫生院,那个星期天他们被学校关禁闭,没有回家。两边家长被叫到学校商量解决,张茂发也到了中学校。
这时候溪坂人民公社已经又叫做溪坂乡,坂达生产大队也改回去叫坂达村,回到了公社化之前的称呼。村名虽改,主事者不变,张茂发即是支书,又当村长,牢牢掌控全村。村里两个小孩在学校里闹事,打得双双挂彩,如何解决学校做不了主,请村领导过来主持裁定。张茂发问双方家长是不是喜欢小孩坐班房?如果喜欢,他就打电话通知乡派出所,让他们过来把人带走,如果不喜欢,那么就听他的。双方家长均表态,听张茂发村长发话。
张茂发让双方彼此承担对方的医药费,谁打的谁赔,两不相欠。汤金山脸上缝了几针,花的手术费多,张富全家比汤金山家多出了几块钱。
“告诉你家小贼皮,”张茂发警告汤旺兴,“下一回不要想了,马上绑起来。”
张茂发表示这一次是放汤金山一马,因为牵扯到他自己的侄儿,不想让人说张村长护自家。如果伤的是别个,肯定公事公办,让警察把汤金山抓了,不劳教也拘留。汤金山小贼皮,爹妈教不乖,学校没办法,村里也不想管,恐怕只有让政府教乖,以后就交警察了。
张富全是张茂发的亲侄儿,张富全的父亲叫张茂林,是张茂发的大弟弟。张富全敢在汤金山面前发威,不仅因为有一辆凤凰牌脚踏车,人家很有底气,汤金山算个啥。
事过之后,下一个星期六,汤金山没像以往那样,中饭吃过,早早离校,跟同伴们结伴回村,他留在学校,躲在操场边一棵树下看书,耐心等候。直到黄昏,看到张丽娟推着她的脚踏车出了车棚。汤金山起身走过去打招呼。
他脸上伤口刚拆线,还敷着纱布。
他告诉张丽娟他在操场上等了一下午,为了跟她道谢。
张丽娟说:“谢什么。”
他说:“还是要谢。”
张丽娟说:“那就谢吧。我要走了。”
汤金山点头道:“你走。”
张丽娟骑上车子,没出校门又跳了下来:她的脚踏车没气了。汤金山跟她一起把车推到校门外的修车铺打气,这才发现是车胎破了。张丽娟推着车子走开,说不在这里补胎,要回村去,她三叔会补。
“这能省几个钱?”汤金山不解。
张丽娟不为省钱,是不高兴。学校外边这个修车铺最黑,听说他们故意在学校的停车棚四周丢钉子。黑心人应当给绑起来。
汤金山笑:“绑上石旗杆。”
她也笑:“跟你一样。”
这个话别人不能说,汤金山自己可以,张丽娟也可以。她跟别人不一样。
当年汤金山被父亲绑在石旗杆上时,学校孩子们围过来看热闹,汤金山向其中一个小姑娘吐口水,小姑娘也朝他吐口水,那小姑娘就是张丽娟,向老师检举告发汤金山的女同学。当时张丽娟个子不比乡下的米箩高,外号叫小粒子。如今小粒子的个儿已经挑了起来,长得细高细高,她也上了中学。汤金山特意留下来向她道谢,是因为这一次亏得她说了实话。
汤金山跟张富全打架那天,张丽娟也在场,骑着车跟在他们后边。张丽娟通常不和大家一起走,她喜欢在学校做完作业,傍晚才独自骑车回村,那天是因为家里有事提早离校。如果她没跟在张富全后边,当天不太可能出事,张富全最多跟往常一样,与汤金山斗斗嘴,不会把脚踏车往树上一靠,气势汹汹上前就打。张丽娟在场就不一样了。张丽娟长得好看,张富全有事没事,喜欢粘她,找她问作业,在她面前充老大,跟她吹牛,说她的脚踏车旧了,喜欢的话,愿意把自己的凤凰换给她。有她在场,张富全特别不能丢面子,所以要跟汤金山打一场。张丽娟那天目睹了两个男孩打架的经过,当时她在一旁尖声劝架,一看他们越打越凶,她翻身骑车回学校,把老师找来了,这才平息事态。后来双方家长和村长张茂发到学校解决事情,两个打架男孩都说对方挑事,当时在场的孩子被一一叫来过问,有几个小孩说张富全先骂人,也有小孩说是汤金山先出手,有的怕事的只称自己没看清。张丽娟谁也不偏袒,她讲实话,说两个男孩后来怎么样她没看到,因为她回学校去请老师了。走之前的情况她都看见,两男孩起先只是动手动脚,后来张富全拿出刀子,汤金山才拾起砖块。张丽娟这么说很要紧,因为她姓张。姓汤的这么说,可以认为他们是偏袒自家人,她就不一样。要不是有她,这一次汤金山恐怕没那么轻松,弄不好还会再给绑起来。
所以汤金山要谢她。
他们一起步行回村,张丽娟推着她的车子,汤金山走在车的另一边。一路走一路说话。汤金山告诉张丽娟,他最讨厌张富全,看不得张富全张牙舞爪。有几个钱又怎么样?全村里不管姓张姓汤姓陈,哪一个人都知道他们家的钱是怎么来的。
张丽娟问:“你管大人这些事做什么?”
汤金山嘿嘿,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他不像张丽娟这么认真,星期六也要读过书才回家。早晚他得回村跟老爸放鸭子,所以他留意村里的事,总在听大人们说的话。
“别讲没出息的。”张丽娟说,“他们留在村里不要紧,你可不成。”
汤金山问她为什么?她说汤金山不努力,有朝一日还会再给绑在石旗杆上。
“我不怕。”汤金山说,“早绑过了。”
“为什么要让人绑?”她说,“把书读好,远走高飞。”
汤金山摇头说:“只怕没那个命。”
“咱们命不好,不读书就没救。”
“林老师说的?”
她说:“不只我妈,大家都这么说。”
回到村里时,天已经黑了。
汤金山提起的林老师叫林珍,是张丽娟的母亲,她不是坂达村人,却是坂达村一个很特别的人物。汤金山读小学时被绑在石旗杆上那回,林老师是坂达小学的民办老师,汤金山的班主任。用一把镰刀割断麻绳,把汤金山放掉,就是这位林老师。当年汤金山很怕林老师,因为她是小粒子张丽娟的妈。
这里边有些旧事。
绑旗杆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有一天放学,汤金山从后山张家祖厝前经过,恰好看到张丽娟独自在石旗杆下边的空地上跳格子玩。这里已经没有屎尿没有臭气,可供小姑娘开心使用。自挨父亲一绑之后,汤金山到张家祖厝就绕着走,如同看到张茂发一般。小男孩知道的事理不多,皮肉痛毕竟清楚,虽然心里不服,痒痒的总想再去撒一泡尿,脚下却有本能,知道绕开为好。那天一见张丽娟,汤金山的两只脚一起忘记厉害,一只跟着一只,快步跑了过去。
“***,呸。”他向张丽娟吐口水,“***。”
张丽娟不示弱,也朝他吐口水,回骂:“呸,绑旗杆,呸。”
汤金山再吐,再骂,张丽娟照样回敬。汤金山性起了,指着小姑娘说,她要是敢再说他绑旗杆,他就打死她。小姑娘也生气了,一连串不歇气骂了十几个绑旗杆,骂得汤金山浑身发抖。
于是就动了手。汤金山比张丽娟大了两岁多,个子高出“小粒子”足有一个头,打这样一个小姑娘就像老鹰叼小鸡一般。他抓着张丽娟的头发,使劲把她的头按在石旗杆的基座上,问她还敢不敢骂?她在汤金山手下挣扎,同时大骂,丝毫不让。汤金山即揪起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石旗杆基座上用力磕了一下。
血从她的额头流了下来。汤金山一看,自己给吓住了,不觉手一松把她放开。她大哭,却不跑,转过身撞汤金山,十个尖尖的手指往汤金山脸上抠。汤金山的小褂上顿时血迹斑斑,不是让她抓出血,是她额上的血涂的。汤金山紧紧抓住她的两手,不让她再抠,她就抬脚往汤金山身上踢,汤金山躲闪不及,让她踢了几下。小粒子力气不大,踢不痛人,制服她不是难事,汤金山却没敢再把她往石头上磕,只是用力抓紧她,让她动弹不得。搏斗中汤金山看了张丽娟一眼,小粒子的两粒小眼珠在乱蓬蓬的头发遮蔽下冒着火,极度愤怒。汤金山不禁把手一松,转身跑开,抓起地上的书包,飞快地逃离现场。
她在他身后大哭,不停地大骂。
汤金山是个小贼皮,跟村里村外小孩打过无数架,不管是自己是别人,打个头破血流是常事,绝不稀罕,哪里让他怕过。但是那一天他是真怕了,从此以后认准一条,不能跟女的打,特别不能跟张丽娟这样的女孩打,他受不了的。
事发后第二天,汤金山逃学,没敢到学校去,怕班主任林老师叫人把他绑起来。他没告诉父母自己怎么回事,书包一背做出照常上学放学的样子,实则躲到村外林子里,拿弹弓打鸟,独自玩了一天。当天晚上,一家人在院子里吃饭,林老师忽然走进汤家家门,汤金山一口饭噎在嘴里,吃不下去,吐不出来,几乎噎死。
他脸色全变了。
林老师和颜悦色,问汤金山今天做什么去了?没生病吧?家里没什么事吧?生病了或者家里有事不能上学,应当请个假,不可以随随便便不去学校上课。汤金山的父亲汤旺兴这才知道儿子今年逃学了。汤旺兴骂汤金山,说臭小子学没上几天,字没识几个,骗人的本事倒学会了,早上出门还要背个书包,不是林老师来,哪会知道是装的。汤旺兴追问儿子为什么逃学?干什么去了?汤金山一声不吭,什么都不说。林老师也不讲破,只让汤金山别再逃学,明天准时到校。看到汤金山还是一声不吭,她交代汤旺兴明天一早先把汤金山带到学校,交给她,然后才去做活,这孩子已经逃学一天了,不要让他逃学成瘾。
汤金山心知坏了。
汤旺兴很听老师的话,自己的孩子教不乖,得让老师去教。第二天他果然没让汤金山自己上学,他举着一支竹竿,赶鸭子下水一般,带儿子穿后山,走小路,把他送到学校,交到林老师手中。一路上汤金山惶惶不安,不知道林老师会怎么收拾他,是让他在教室后边站黑板,去校长办公室站墙壁,还是再让父亲把他绑在石旗杆上?
什么都没发生。汤金山在学校上了一天课,谁也没找他,感觉就像做梦。第二天没让父亲押着,他自己早早来到学校,还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他松了口气,这才壮起胆子东张西望,抬眼看人。他看到张丽娟的额头上肿起一块,一片红,涂了一脸的红药水。当时恰好张丽娟转过头来,看到他正在瞧她,眼睛里顿时又冒起火来。汤金山立刻又东张西望,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从那以后,汤金山碰到小粒子张丽娟也绕着走,再也不愿跟她打照面。整个小学期间,汤金山肇事频繁,跟他打过架的男孩,被他骂哭过的女孩不计其数,他和张丽娟间却再没生事。汤金山没忘记张丽娟被他在石旗杆上磕得头破血流,一头一脸的血都涂在他小褂上的情形,他始终搞不明白为什么事后林老师一声不吭。
有一次他与几个男孩在操场上玩,张丽娟恰从身边走过,汤金山身边一个男孩在女孩背后骂了句“***”,汤金山抬手赏了男孩一巴掌,宣布从此不许骂张丽娟***,谁敢再骂就吃一耳光。
男孩叫起来:“为什么?”
他又给男孩一耳光:“谁是大的?”
所谓“大的”即“老大”,村里同龄孩子中,汤金山是老大。
汤金山跟张丽娟打架那回,也曾骂她是“***”。张丽娟一个小女孩怎么会遭这种骂?原因在她母亲林老师。
林珍老师不是坂达村人,她原本也不是小学民师,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文革”期间,有六、七十个知识青年来到坂达生产大队上山下乡,大多数是当年县城中学的学生。他们给分到各个生产队里干活,短的下乡两三年就招工或者上学走了,长的呆了八、九年时间,于“文革”后陆续安排回城。林珍老师是呆得最长的一个,她留下来了,没有回去,原因是她嫁了本村农民。当年嫁给坂达村农民的知青除了她,还有另外两个女知青,那两个后来也都走了,一个是与丈夫离婚,带着孩子回到县城,另一个是把丈夫带走,一家离开,林老师为什么没像她们一样?因为她是“***”。
“***”是什么?如今的小孩可能不清楚,当年谁不晓得?王**张春桥***姚**,这四个人被称为“***”,是搞“文革”的四个中央大人物,“文革”后都给判了刑。坂达生产大队上山下乡女知青林珍以及她女儿小粒子张丽娟跟这四个人相隔远如天地,怎么也会变成“***”了?这里有些缘故:女知青林珍下乡后被生产队安排养猪,她很能吃苦,裤管一挽就下到猪圈里清猪屎。张茂发在大队管事后,请县里报道组来写她事迹,让她当上知青模范,去省里参加了一个表彰会。她在会上表示要响应号召,扎根农村,不久就嫁给了本村农民张春明。张春明是复员军人,跟张茂发挺要好,在大队当民兵营长。张春明喜欢林珍,张茂发就安排林珍当民兵营副营长,设法把他们拉成一对。林珍嫁农民后成了扎根农村的知青典型,省里一个大领导到村里来看她,没多久她就给调到公社当革委会副主任。两年后***在北京倒了台,省里那位领导跟着倒了,下边也倒了一批,包括他指令提拔起来的知青典型林珍。林珍卷进了当年一些是非,给关起来审查一年多时间,放出来后什么都没有了,回村当农民。后来张茂发想办法安排她到小学校当民师,这才成了林老师。
所以林老师充其量是沾***的边倒了楣,并不真是***。村里小孩懵懂不知,从大人那里听些只言片语,知道“***”是坏话,就拿来骂人家的女儿。林老师有两个女儿,张丽娟是老大,她五岁就上了小学,因为当时林珍刚当老师,小孩没人帮带,就把她放到学校,一边教书一边管,一来二去,张丽娟就成了小学生。林老师当年与农民结婚,父母都不赞成,她不听父母,执意嫁人,后来又沾了***,自感没脸回去,所以就留在坂达村,成为这里的最后一个知青。
林珍是低年段教师,教过汤金山三年。汤金山在她面前比较老实,因为曾把老师的女儿磕个满脸血,总有点亏心,怕老师跟他算老账。后来林老师不再教他,这才免了不安。小学毕业那年,汤金山自知不是读书的料,不想再上学了,父亲汤旺兴也打算让他回村干活,给自己当帮手。林老师闻讯跑到汤家说服,要汤金山继续升学。她说汤金山还小,至少应当到乡里再读几年书,既使考不上高中和大学,也能多学点东西,开阔一些眼界。世事变化很快,上辈人知道拿支竹竿下水窟赶鸭子就能生活,下一辈人不一样,肯定要面对很多新东西。
汤旺兴挺犹豫。儿子从小贼皮,不会读书,家里也困难,到乡里上中学,费用很多,出不了头不是白花钱吗?林老师说钱其实不多,亲戚朋友借一借就有了,她也可以帮助一点。汤金山虽然调皮,看起来却有头脑,有胆气,他只是还没上道。乡下孩子缺少出头机会,读书也算一个机会,不要自己丢了。土话说“爬死窟,走活路”,让小孩出去读书,是给他一条活路。
“让他这么小就回村里混,不如交给中学老师去管。”她说。
后边这个意思汤旺兴听进去了。所谓自己孩子别人教乖,汤旺兴夫妻拿这个贼皮还真是没办法。于是就让汤金山去上中学。
那一年到溪坂乡中学上初中的同村小孩不少,汤金山是孩子头,因为他八岁才上小学,年纪个头力气都比同年段孩子要大,他还名声在外,有过许多劣绩,包括曾被绑在石旗杆上,所以敢惹他的不多,只有张富全例外。张富全个子比汤金山大,家里有钱,大伯在村里管事,格外神气,跟汤金山时有冲突。同年段同村同学还有一个张美仁,是张富全的堂妹,村长张茂发的小女儿,汤金山从不招惹她,因为她是女的。张丽娟也在那年上初中,她跟汤金山同级,不同班,两人见了面就是点点头,很少交谈。直到汤金山与张富全打架,她出来讲公道话。
几个月后,又是一个星期六下午,汤金山再次留在学校,没有与同伴早早回村。他在学校自行车棚外闲逛,扔石块找乐,等候了几个小时。天暗下来那会,才看到张丽娟匆匆过来拉脚踏车。
“也不要这么认真啊。”汤金山对她说。
张丽娟见到他很吃惊,问汤金山怎么还没走?汤金山说自己是特地在这里等她,要跟她说句话。最近乡集附近不平安,有坏人劫道,张丽娟没听说吗?
张丽娟说知道,她妈也吩咐早点回家。但是她还是觉得学校里比较读得下去。
那天他们一起回村,没再走路,骑车走。汤金山家里没脚踏车,但是他会骑,他用张丽娟的车载她回村。时为冬季,天暗得早,也冷,乡间道路,晚间几乎无人,没有多余的眼睛。他们都知道让别人看见了不好,远远看到村子,汤金山就跳下车,让张丽娟自己走,他在后边步行回村。
张丽娟告诉汤金山,下星期六她还想在学校多读会儿,眼看就要期末大考了。
“你就读吧。”汤金山说。
那个周末他又留了下来。
后来有个同学悄悄问他跟张丽娟怎么了?小心一点。这同学是王贵生,家住达西村,与坂达村相邻。王贵生问汤金山是不是跟张丽娟好上了?汤金山骂娘,问是哪个婊子放狗屁?王贵生怕事,连说没有就好,这就要溜,被汤金山扯住不放。王贵生扭不过汤金山,终于说了实话,原来他是听张美仁讲的,张美仁还说她堂哥张富全气死了,张丽娟是张富全的人,他们虽然同村同姓,不是一个房头,早在五服之外,可以做亲的。汤金山敢插一腿,张富全要拿刀子捅死汤金山。
汤金山大骂:“让他来。”
那个周末张丽娟又读得很晚,八点多才离开学校。汤金山用脚踏车送她回村,路上什么都没讲。经过村外一座小山时,迎面突然亮起一条光柱,有人从路边闪出来,拿手电直照汤金山,汤金山赶忙跳下车子,一手遮住眼睛,一手握车。
“这谁?”他嚷道,“干什么!”
张丽娟也从车后座上跳到地上。
“是我!”她叫,“爸!”
原来不是张富全要捅人,也不是哪个坏仔劫道抢人,是张丽娟的父亲张春明在这里独自守候。张春明手里只有一支手电,没有刀,如果有刀就厉害,他的刀不是张富全书包里那种小匕首,是真家伙。张春明如今不管民兵了,他只管杀猪。他们家早年是乡间的屠宰户,他当兵前就跟父亲学过手艺,农村分田到户后,村里没那么多事做了,他操持旧业,当屠夫杀猪谋生,每天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再壮的猪到他手里都没脾气。乡间屠宰户日子过得不错,所以张丽娟也有脚踏车坐。
他从汤金山手里接过脚踏车,要张丽娟先骑回去。
“爸你要做啥?”张丽娟不解。
他笑笑,说不做什么,他跟少年家说几句话。
“金山就是送我回村。”张丽娟说明。
“我知道。”他说,“快走,你妈在家等你。”
张丽娟骑上车走了。汤金山心知不对,他没有吱声。张春明安排女儿走时,一手握着手电,一手在黑暗中紧箍汤金山的胳膊,像是怕他拔腿逃走。汤金山试着挣一下,没挣开,张春明的手劲很大,能抓得住大猪。
张丽娟的脚踏车亮着灯,顺山坡往下,走远了,张春明才把汤金山放开。
他们站在黑暗中。汤金山一声不吭,等张春明问话。张春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着了。他问汤金山要不要来一支,汤金山说不要。
“以后我让富全接她回村。”张春明告诉汤金山,“你甭管了。”
汤金山不说话。
张春明让汤金山回去问问自己老爸。鸭汤和他从小处得不错,他到部队当兵时,鸭汤还送他去县城。多少年过去了,都是同个村子,乡里乡亲,他不想为难汤家小子,不想让鸭汤把自己的儿子再绑一次。
他把香烟一扔,从山坡走了下去。
3.
汤金山读到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
初三下学期,别的同学拼上了,起早贪黑学习,汤金山没怎么读书,他知道以自己的基础,不管怎么读都来不及了,他要是能够考上高中,改考卷的老师一定都瞎了眼。那个学期他沉溺武侠小说,一本接一本看,学校同学手里的武侠小说都让他借过来。《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有什么看什么,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讲起来眉飞色舞。张丽娟到宿舍找他,一看枕头边没一本有用的书,很生气。
“你没出息。”她说。
汤金山认为自己没机会了。当初他不想上中学,张丽娟的母亲林老师上家里劝说,提到上学是他的机会,那时年纪小,没搞明白。在乡中学读完三年初中,现在知道了,根本就没机会。溪坂乡坂达村鸭汤的儿子汤金山没那个命。
“你努力够了吗?”张丽娟问。
汤金山说人生得不好,怎么做都无用。但是这三年初中也没白上。三年前他打算回家种地,跟老爹养鸭子,现在知道天地很大,不止有一个大水窟。他不会再像父亲那样种地养鸭,他要另找些事做。
张丽娟指着他床头问:“做这个吗?”
汤金山承认武侠书看了来劲,少林寺的电影他也是接连看了几遍。他觉得自己应当学武。毕业后他想去少林寺当和尚,干那个比种地养鸭有意思。他想学棍棒和轻功,特别想学一门掌功,能够把全身力气运到手掌上,打出去一掌千斤,推墙破石。比《射雕英雄传》里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还要厉害百倍。世界这么大,一定有人会这门武功,他可以走遍天下,拜师学艺。等学成了,他一定回来让大家见识一下厉害,让满村的人目瞪口呆。
“到时候就试那两支石旗杆。”他说,“一掌推倒一支。”
张丽娟责备他走火入魔,汤金山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
自从受到她父亲张春明阻拦,汤金山没再骑过张丽娟的脚踏车,不再留下来陪张丽娟回村子,有意跟她隔开了距离。他并不害怕张春明会杀猪,也不是甘拜张富全下风,只是因为心里清楚。尽管在同一个村子出生长大,他跟张丽娟将来恐怕不会是同一种人。由于小时候那些事情,他对张丽娟比较上心,长大后的张丽娟让他挺喜欢,却不至想入非非,如张富全一样。有句老话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他们来说,张丽娟就是天鹅,他和张富全差不多,都是癞蛤蟆,张富全比他还要更癞一些。
张丽娟曾经问过汤金山,她父亲那晚上在山头都跟他说些啥了?汤金山告诉她没说啥,讲了宰猪,还有赶鸭子。张丽娟不再吭声。她显然知道她父亲是为什么,她一定还非常不高兴,那以后汤金山不等她了,她自己反而常跑过来跟汤金山说说话,在学校里公开交谈,故意让人看。早先小粒子就是这种脾气,把她的脑袋按在石头上,她会更加用力地吐口水。但是汤金山明白,她并不是对他有什么特别意思,眼下她心里全是另外一些想头。
汤金山向张丽娟提了个问题,说好多年了,心里一直挂着,总想向她问清楚。有几回跟张丽娟坐一辆脚踏车,忍不住也想问,后来又忍住了。
“什么事?”她问。
他打听小时候的事情,他把她的头在石旗杆上碰伤,后来林老师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没跟他算账?
张丽娟不知道。她让汤金山自己去问她妈。
汤金山还问:“你说张富全考得上吗?”
“他更没用。”她摇头。
汤金山感叹,说张富全最好远走高飞,免得跟他老爹一起让大家骂死。
张丽娟不高兴:“我不听。”
张丽娟不喜欢谈论村里大人间的事情,她只认一条路,考上高中,然后上大学。这可能是她离开乡村的唯一道路。张丽娟尽管也在坂达村土生土长,她跟汤金山他们却不一样,从小做“***”,有一个从城里流落下来的知青母亲,县城还有她母亲的许多近亲,他们的生活跟她完全不同。为什么她不能像表姐妹们一样生活在城里?注定永远不如她们,这公平吗?当她还是小粒子的时候,不会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对,现在她已经长大了,她不能忍受,所以她格外努力。溪坂中学只有初中,读高中得上县城。她外婆家就在县城,她拼死拼活,非要自己考上那里。这个想法不只是她自己的,她父母特别是母亲林珍从小就这么告诉她。
但是这条路也不好走。坂达小学和溪坂中学都不是好学校,好老师很难落到这里,乡下学校出去的学生也有特别厉害的,那是少数,往往有些其他原因,大多数乡下学生先天不足,很难跟大地方的孩子相比。张丽娟在班里成绩靠前,到全县统考就不行,比人家差得老远,所以她特别努力。
初中毕业时,张丽娟如愿以偿,考上了县一中,分数不是很好,刚够。张富全没考上,差得多了。汤金山在考试前还在看武侠,自然与升学无缘。
汤金山回到了村子。
就像他跟张丽娟说的,三年初中没白上,知道天地很大,不想跟父亲种地养鸭子了。他想干什么?到少林寺当和尚,主要不是当和尚,是想学武。汤金山在中学读过地理,知道少林寺在中原河南省,嵩山那个地方。跑那么远不容易,得有盘缠,土话叫路费,一个乡下少年哪里搞那个钱?长这么大了,让爹娘供养到初中毕业,已经出来江湖,家中生活并不宽裕,向父母要盘缠有些伸不出手,所以还得先挣点钱,才好动身。听说少林寺和尚也不是谁想当谁就能当,农家少年多如牛毛,哪个能当和尚?就像乡村中学那么多学生,谁能上县一中?这就需要考试。少林寺和尚估计不考英语和物理,武功肯定是要考的,所以还得先学几招。
汤金山留在村里当了父亲的帮手,种地赶鸭。坂达村地少人多,汤家人口偏少,只分有两亩多水田,田里农活犁耙插秧,汤金山都会,毕竟农家长子,再怎样贼皮,读书之余,节假日寒暑假总要帮家里干农活。养鸭要点技术,跟解数学题相比,也还容易。汤金山回村从事家庭农业生产,就跟鸭子下水一般便当。但是这只鸭子已经不同于身边其他鸭子,他有自己的打算。每从村头村尾走过,特别是从后山张家祖厝边经过,看见那两支石旗杆,或者远远听到张茂发在大声说话咳嗽,汤金山一如既往地早早躲开,总怕人家一声断喝:“绑起来!”这种时候他很有感想。
汤金山所在的溪坂乡,数达西村人爱打架。达西村与坂达相邻,有一个老者会武术,本地人称“拳头师”,他收徒弟,手下有一支“达西武术队”,多是些十几岁农家少年。每逢乡里热闹踩街游行,队伍里总少不了达西武术队,一二十个少年包着黑头巾扎着红腰带,舞枪弄棍,游走四乡,让四邻农家少年看了眼热。坂达村没有拳头师,汤金山只能投奔达西这个师傅。汤金山拜师学艺过程比较曲折,因为乡村拳头师多半只在本村收徒,外村少年想来学武,得查三代,搞点政审,像应征入伍一般。坂达村与达西村民相邻,“文革”前后都曾因为土地水源纠纷打过群架,死过人。那叫“械斗”,本地人称“社拼”,意为村社相拼。历史有过纠纷,达西村人对坂达少年越界学武充满怀疑,师傅不想收他,几经恳求,还是拒之门外。后来汤金山把同学王贵生叫出来帮忙。王贵生是达西村人,拳头师的亲外甥。王贵生没考上高中,去读一个农机职业中专,学校也在县城。他很给汤金山面子,回家告诉舅舅,汤金山跟他是同学,关系不错,人家是坂达村的,却不姓张。这样一说就行了,因为与达西村有介蒂的主要是坂达张姓,汤金山姓的好,可以收为徒弟。
张丽娟读高中后很少回村,第一学期放寒假,只回村住了几天,春节一过又回县城去了。寒假中她曾特地骑脚踏车到村外大水窟边的汤家鸭寮,探望汤金山。
她说学习很紧张。去县一中后从不给自己放假,但是还跟不上。她一直都住学生宿舍,吃学生食堂,很少去亲戚家串门。没时间,也不想去。
汤金山问:“要那么苦吗?”
她说:“这是我的命。”
她问汤金山这大半年过得怎么样?汤金山告诉她钱很难攒,达西村的拳头师水平不高。等攒够路费,他还是想到少林寺当和尚。
“不能再去争取读高中吗?”她说,“可以插班。”
“人跟人不一样。我能跟他比?”汤金山说。
他们谈的是张富全。张富全学习很差,没考上高中,在家里呆了两个月,忽然也进了县一中插班读书,听说是通过他叔叔的关系,交了许多钱。张富全哪里是读书的料?找人花钱进高中,不会有别的缘故,就因为张丽娟在那里。张富全去了后,张丽娟还特地捎话,让母亲林老师问汤金山能不能想办法也到县里插班上高中?汤金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哪怕弄得到足够的钱,他也找不到关系。
“我不想那个事了。”他对张丽娟说。
张丽娟不吭声,好一会儿,她说学校里压力很大,还很孤单。因此总想起早先溪坂中学的那些日子,如果汤金山还在就好了。
汤金山说:“一个人一个命。”
张丽娟特地到鸭寮看他,汤金山很高兴,拿着支木棒到鸭寮外,用力敲打挂在树上的一个旧油罐,旧油罐咚咚作响,有节奏的声音传得老远。张丽娟问汤金山这是做什么?汤金山说是他的发明,用木棒喊鸭子。他父亲放了几十年鸭子,还只会拿一个喉咙吼叫,他才几天就有了技术发明。可见林老师说得对,读书还是有用的。
十几分钟后,鸭子被他唤回来了,不是鸭子听得懂他敲油罐,是放鸭子的人听懂了。他弟弟汤金水时读小学,放假在家,撑张竹排,顺小河去放鸭子,听到大哥敲油罐,知道有事,把鸭群赶回鸭寮。汤金山叫弟弟把鸭子收进鸭栏,就让他回家玩。这时还有另外一群鸭子也被汤金山传唤到来,却是村里一伙年轻人,来了七、八个,其中几个跟他和张丽娟原本都是同学。汤金山开玩笑,说这帮小子不是鸭子,他们其实都是鸭虎。
原来他们有暗号。他用暗号传唤一伙人到这里烧鸭粥吃,由他款待。宰的是他的鸭子,用的是他的柴火,只要帮着捕鸭割血拔毛,个个可以香喷喷吃个肚圆。
他们干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几个年轻人都管汤金山叫“大的”,他们还跟他学武术。汤金山去达西村拜师傅,回头就在本村收徒弟,现学现卖。汤金山告诉这些“小的”:张丽娟回来了,她在县城读书辛苦,应当烧鸭粥慰劳。
“小的”们请示:“抓只肥的?”
他让“小的”们尽管去抓,看中哪个抓哪个,越肥越好,只要逮得住。
张丽娟大惊,问汤金山这样放鸭子行吗?他老爹要知道了肯定得气死,一根麻绳再把他绑在石旗杆上。汤金山笑,说他老爹现在管不着了,别说老爹绑不住他,张茂发喝得再大声,怕也不容易绑住。
“等功练成了,看我推倒那两根石头。”
张丽娟让汤金山别在旁人面前乱说话,也不要在她面前说,她父亲张春明跟张茂发好着呢。小辈人掺合大人的事情没好处,不知道张茂发厉害吗?人家不是只够着一个坂达村,乡里县里市里,他哪里够不着?
汤金山承认张茂发确实够大,如今见了还让他躲着走。
“因为功夫还不如。”他说。
汤金山这伙少年家原先的暗号不是敲油罐,是吆喝。早先汤金山想找大家到鸭寮这里玩儿,他就在门外大吼几声,小的们听到就来了。但是有一天出了事情,大的吼过了,小的跑来了,大家喜孜孜正在刷锅烧柴,有一个人扑进门大叫,说村长来了。鸭寮里大大小小,一时都慌。还好汤金山机灵,当机立断,让大家马上出去,四散逃开,他自己领头撤退。一伙人前脚出寮,张茂发后脚赶到,鸭寮里传出他的咳嗽声,惊心动魄,格外响亮。
张茂发是闻声前来查看究竟。这以后汤金山明白了,坂达村只有村长可以吆喝,别个都得小声。于是他们的相聚暗号改成了敲油罐。
“你那时都喊个啥?”张丽娟问汤金山。
汤金山笑,说当然是拿好玩的喊,学人家老大,就喊那个:“绑起来!”
“怪不得他要找你。”
张丽娟问汤金山,除了张茂发,是不是谁都不怕?汤金山开玩笑说他还怕一个人,就是张丽娟。小时候两人打架那回,她拼命吐口水,把满脸血涂在他的褂子上,从那时起他就给吓住了。
张丽娟道:“你真是该绑。”
后来就出了汽车轮胎那件事情。
起因也涉及到汤家的鸭子。出事前晚,村长张茂发叫人通知鸭汤明天一早把鸭寮四周的鸭屎清干净,杂草也锄一锄。别让鸭群出栏,免得到处臭哄哄不好走路。为什么呢?县里有领导到本村参观,乡里领导也陪着来,村容村貌得特别注意。
汤旺兴老实,言听计从,一大早就把两个儿子赶到鸭寮扫地锄草,关紧鸭群,多喂了许多谷子。那一天领导来了,张茂发领人家在村中转了转,上后山看张家祖厝和石旗杆,走了大半天,根本没往村南低洼水窟这边来。不由得汤金山抱怨,说村长放个屁,村民白费劲,还不给钱。
中午饭后,汤金山兄弟俩跑到村部看热闹。当时村部外晒场上一溜停了三辆小车,两辆吉普车是乡里的,以前来过,汤金山认得,另外一辆是黑色轿车,土话管那叫“小包车”,一定是县里大领导坐下来的。两兄弟去时,领导和客人们还在村部吃饭。村部伙房在楼下侧房,客人吃饭在楼上会议室,炒好的菜一盆盆从伙房出来,要从晒场边走过,这就有香味一阵阵飘过,让周围看热闹的小子们一阵阵抽鼻子。说起来也不是山珍海味,不外红烧猪蹄香菇炖鸡一类村级美食,客人们不稀罕,普通村民家小孩却要过年过节才得一遇,所以大家不免眼馋。汤金山在人群中忽然看到了张富全。他居然也从县城跑回来凑热闹。
“大学生也有一嘴吗?”汤金山挖苦张富全。
张富全说他不只有一嘴,他还要上桌去敬酒。县领导来了,乡领导也都在,他大伯张茂发特地叫他去见一见,认识一下。
“你想来一嘴?”张富全说,“有的,我跟他们要一点盆底。”
汤金山说盆底留给张家的狗吧,他不缺。家里已经吃饱了,现在来看热闹,瞧瞧领导都什么样子,是不是比大学生多长一个嘴。
张富全没跟他多伴嘴,匆匆走开,进了村部。人家大伯在这里管事,他在那个门洞进进出出一点不怯,就像走进自家院子。
隔不多久,张富全和另一个年轻人走出了村部。
“围啥?看猴子啊。”张富全嚷嚷,“快走,都走开。”
却没人管他,大家照样围在那里,说东道西,嘻嘻哈哈。只几秒钟功夫,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小子们争先恐后,作鸟兽散。
是张茂发出来了。人家没有喊叫,背着手往村部大门口一站,顿时动静大了,举场皆惊,大的小的一起往后走开。
张富全来劲了,借势大吼:“车那边,走开,听到没有?”
围在晒场边三辆汽车旁的小孩也给驱散。
张茂发这时发了话,指着身旁两个年轻人,要他们守在车边。
“别让人靠近。”他说,“不要弄坏领导的东西。”
汤金山没等被赶,拉着汤金水早走开了。他有本能,碰到张茂发先躲。远远看到张茂发威驱人群,把张富全留在外边管车赶人,汤金山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他断定刚才准是张富全向张茂发卖乖,报告说外边围了不少小孩看领导热闹,张茂发才出来驱人。没准还是张富全自己主动显能,要替领导管车,免得被村里孩子玩出毛病。
汤金山去了另一侧的修车铺,这个铺子是张丽娟的三叔开的,早先只管自行车,后来添些家伙,也能给手扶拖拉机加气换胎。张丽娟的三叔脾气好,汤金山告诉他家里有东西坏了,要一块橡皮,他一指工具箱让汤金山自己去找。汤金山翻出块橡皮,主人一摆手让他尽管拿走,汤金山赶紧离开。不一会儿他带着汤金水又回到村部外,坐在晒场边一棵树下。
汤金山对弟弟说:“张富全小子懒,撑不了多久。”
那天天气挺热,中午的太阳照在晒场上,老在那里陪太阳,张富全哪里受得了。吆喝几句,看看晒场上的人都快跑光了,这还用得着管吗?磨磨蹭蹭一会儿,他又缩进村部里。汤金山一看是时候了,站起来往一边走,找人说话,汤金水趁没人注意之机,悄悄朝车那头溜。他还小,不招人眼,很快就钻到车后边去了。
两兄弟连手,只一会儿功夫,轿车的两个前轮给放了气。光天化日之下,两兄弟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跑回家后,都高兴得不得了。
这个祸却闯大了。当天来到坂达村视察的是本县县长,县长的车在村里给放了气,不只是张富全没用,也让张茂发大丢面子,陪县长到村里视察的乡领导一样很没面子。上下恼火,这就要查一查,看是哪个家伙捣蛋。当天下午乡派出所的警察进了村子。
晚间十点,有一个“小的”跑到汤金山家里告急。
汤金山进修车铺被人看到了。警察到车铺追问汤金山去干什么?是不是找轮胎放气的家伙?张丽娟的三叔说小孩来要一块橡皮。张茂发却不相信,认定鸭汤这个儿子从小贼皮,不会是别个,一定是他。抓他,绑起来问问就知道。真是他就阉了,看小子以后还敢。警察说他们还要找点证据。
给领导的车放气算什么大罪?哪怕有人看到了,认谁就是汤金山,就这个事还能抓人绑人?警察到村里大张旗鼓追查,更多的其实是做个姿态,警告不知轻重的小贼皮,让他们胆寒,以后别再乱来。汤金山年轻,他还不懂这个。一听说大祸临头,张茂发要警察绑他阉他,不免慌了手脚。这时候怎么办?武侠书里有,三十六计走为上。
他谁都没说,只告诉了弟弟汤金水。他吩咐弟弟,如果警察查问,只要推说什么都不知道,这就行了。他一跑就把事情都揽走了,警察不会找其他人麻烦。告诉父母不必为他担心,他自己会照顾自己,事情过去他就回来了。
汤金水问:“哥要跑哪里呢?”
“有人问,就说到少林寺当和尚去了。”汤金山交代说。
第二章
选举日风波
1.
坂达村村委会选举发生意外时,罗炳泉不在现场。
当天上午罗炳泉给林长利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在上午九点来钟,罗炳泉询问选民投票情况,似有先见之明,在电话里问起了后来的肇事者。
“汤金山那头怎么样?”他问。
林长利开玩笑,称汤金山不怎么样,有点困难。已经给关起来了,首先得设法越狱,放倒几个警察,买一张车票,才好回村参加投票选举。
罗炳泉道:“我是说他的父母兄弟。他们出来投票吗?”
林长利没注意到。他答应让现场工作人员留心一点。
半小时后罗炳泉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特地再打电话过去商量,跟林长利讲一张红纸,问是不是在学校教室门口贴好了?林长利说贴了,没问题,他亲自检查过。
“字写全了吗?”罗炳泉问,“有没有‘秘密’两个字?”
林长利记不清了,他即放下电话,询问身边人教室门口那张红纸“秘密”了没有?有知道者报称没写那两个字。罗炳泉电话里一听,认为不妥。他建议林长利赶紧让人补上。要是嫌重写再贴麻烦,可以就近请小学校哪位老师帮个忙,找支毛笔,蘸点墨,直接把“秘密”两字补到门口红纸上去,这就行了,总比没有好。
林长利发笑,说何必这么麻烦?秘密不秘密还不都是一回事?谁注意那个啦?让管门的人管紧一点,秘密一些,别让人跟进去就是了。
罗炳泉坚持说,管门的要管紧,红纸也得写上。不管是不是一回事,有没有谁注意到,咱们还是按照文件比较保险,上头怎么写咱们怎么抄,原文照搬不会有事,弄完整别人没话说。
他还主张补上“秘密”后照个相,作为依据备查。随便找个相机,不行的话拿手机拍一张也行,有比没有好,以防万一。
林长利听他这么坚持,没再推托,答应找个人去补上。林长利在电话里开玩笑,说罗炳泉这么遥控指导,不如趁着还早,赶紧过来,省得心里七上八下。罗炳泉也笑,说自己真是有些不放心。不过还是不去为好,免得人家女领导不高兴。此刻领导虽然远在县城开会,人家耳听八方。
林长利哈哈:“别怕,不行的话,咱们学她穿裙子,不穿裤子。”
林长利是溪坂乡副乡长,分管民政,挂钩坂达村。当天上午林长利带着一批相关干部坐镇于坂达村小学选举现场。由于是星期六,学生不上课,小学校被借做为选举主会场。这场选举依照法律规定程序进行,依法由村民选举委员会主持,林长利等乡干部依法给予指导。罗炳泉跟林长利通电话,商量有关“秘密”事项,跟该选举的法规要求相关。本省人大颁布的选举办法规定,村委会选举时必须为选民提供秘密写票室,意在保障选民不受干扰按照自己意愿划票之权。小学校紧靠操场的一间教室被确定为秘密写票室,写票室门外有工作人员管门,负责保证每位选民单独进入,不让他人跟随,避免偷看干扰,使选民写票处于秘密状态。选民领取选票后,进入这间教室也就是当日的写票室秘密填写,然后出教室,把选票投放进一旁旗台下那只啤酒箱也就是投票箱里,他们在当日选举中的主要任务便告完成,只待截止时间到,耐心等待计票结果。实际操作中,出于简化用语的习惯,秘密写票室外经常只标明“写票室”三字,坂达村今天也是如此。罗炳泉认为不妥,通过电话加以指导,主张拿毛笔补上“秘密”两字。
就在罗炳泉与林长利通电话的时候,选举出了意外。
汤金水肇事时,小学校操场上气氛平和,一切如常。当时现场有数十人,散布于操场各个角落。汤金水从人群中走出来时没有引起旁人特别注意,因为现场人影晃来晃去,走动频繁,年轻人模样衣着一般,举止并不格外醒目。当时场上人员注意力主要集中于操场东侧旗台前边的学生桌,作为选票箱的旧碑酒箱就摆在那张桌上。汤金水在众人不察中采取迂回方式悄悄靠近目标,环操场绕半个圈,从校区北侧的学校食堂门外穿过,进了教学楼右侧的小便所。他在小便所停留好一阵子,在里边张望,直到旗台下稀稀拉拉几个人走散,他才从小便所出来,低头快步,迅速走向那只啤酒箱。
张贵生远远看到汤金水走过去,当时没太在意,因为他自己正忙。这天张贵生穿得很齐整,一早就到了现场,在操场上东溜西走,见人就掏香烟,赶到空闲还聊上几句。出事前他拿瓶矿泉水,送到操场另一头,给站在乒乓球台一侧的一位年轻女子。女子长得漂亮,看模样大约三十上下,个子娇小,下巴尖尖的,眉眼挺俏,穿着一件白色长衬衫,外套黑色短上衣,里边长,外边短,打扮得十分别致。女子脖颈上吊着条带子,带子上串着架相机,不是通常见到的那种跟硬纸板一般薄的小相机,是大家伙。这种家伙没法放进口袋,她用一个摄影包装她的东西,摄影包就丢在乒乓球台上。
张贵生提醒她:“小孩跑来跑去,别让把包背走了。”
“谢谢。我会看紧点。”女子说。
张贵生打听:“这位领导是日报还是晚报的?”
女子告诉张贵生她不是领导,也不是哪家报社的。
“县里来的?市里?”
女子说:“不是。都不是。”
“那啥呀,总得是个啥。”
女子称自己啥也不是。
“我不喝水。”她说,“你拿走吧。”
张贵生把矿泉水放在乒乓球台上,挨着女子的摄影包。他说出太阳,日头大,还得喝点水。尽管喝,完了他再送,今天保证管够。
小学校的乒乓球台位置在操场东头角落,这里是孩子们的体育活动区,挖有沙坑,安着双杠,还有乒乓球台。球台很简陋,是砖砌成的,台面抹了水泥。水泥球台台面坚硬,弹性与木质台面差别很大,不是合适的训练设施,但是造价便宜,可以修筑于露天操场,小学校因陋就简,也就是让孩子有个玩的地方。
张贵生看见年轻女子举起相机,对准操场那头。张贵生顺着她的相机扭头去看,刚好见到快步走向旗台的汤金水。
“这小子做啥?”张贵生很诧异,即咕囔了一句。
当时张贵生隔得远,离汤金水最近的是乡民政助理员小王,小王在汤金水接近目标时注意到他。时小王窝着身子坐在旗台边上,面对学生桌和桌上的碑酒箱。他坐的是一条学生板凳,板凳是就近从低年级教室拿出来的,低年级小学生个子小,他们用小桌小凳,他们的专用板凳又矮又窄,成人坐着不舒服。小王当天上午一直在旗台前边走来走去,察看情况,站着跟一旁人说话,累了才坐到板凳上喝矿泉水,这时忽然看到了汤金水。
“喂,干什么?”小王问。
汤金水一声干咳,说不干什么。
他就那么走过去,于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学生桌旁,桌上就是那只啤酒箱。汤金水伸出两条胳膊,轻轻一下把啤酒箱抱住。
小王坐在一旁没反应过来,只是又问:“这谁?干什么?”
汤金水还说他不干什么。
当时旗台边另有三个人,均为当天的工作人员,都如小王一般坐在学生板凳上,他们认得汤金水。其中一个人站起来喊了一句:“金水别动那个。”另两个跟着赶紧站起来,这时已经来不及了。
汤金水抱走了啤酒箱。该箱只装着些选票,份量很轻,别说汤金水这样的青年男子,三岁小儿有兴趣的话,两臂一合照样抱了就走。汤金水并不走远,近侧板凳上坐着三四个人,不管来自哪里,什么身份,此刻都算相关人员,他们不会允许任何人把啤酒箱劫走,汤金水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就近表达他的看法。近处恰有一个合适地点,在旗台后侧,那儿有一只水龙头。
这只水龙头很普通,极不起眼,平时不让人注意。学校孩子们搞卫生大扫除时从这里取水,经常滴滴哒哒,半天漏不出几滴。却不料今天很管用,酿成了意外。水柱直下,满箱尽湿,后边四个人追赶过来,一个抱身子,一个拽手,一个去关水龙头,一个去搬啤酒箱。汤金水的严重行为被当场制止,但是已经迟了。
小王拔腿就往后边小学校办公室跑。
林长利等领导在小学校办公室。林长利副乡长不是一般工作人员,不必如小王那样,搬张板凳坐在旗台下晒太阳,守候那只啤酒箱,可以叫上几个人坐镇于后,抽烟喝茶,谈天说地,时候一到,自有手下人过来汇报情况,询问领导有何指示,通常都这样。如果一切正常,没有一个汤金水跑出来弄那只啤酒箱,不会有谁管林长利此刻干什么?喝的茶味道怎样?一旦出事就不一样了,那几杯茶足以把人噎死。
当时林长利正在跟罗炳泉通电话,一看小王气喘吁吁跑来,一脸慌张,他心知不好,顾不得跟罗炳泉多说,手机一关,带着一起喝茶的那几个匆匆跑出办公室。赶到旗台时已经一地狼籍,旧啤酒箱给倒扣于地,箱里的选票无论粉红桔黄,烂糊糊湿漉漉摊了一堆。经过肇事者汤金水刚才一番努力,地上一堆选票均已湿透,部分已被扯碎,纸张所表达的意愿已经难以辨认。啤酒箱模样也惨,刚才它郑重其事摆在学生桌上,吸引了操场里外许多目光,眼下它软不拉塌翻倒在地上,纸质的箱底箱帮都已湿透,用胶带纸胶在啤酒箱外,写有“选票箱”字样的红纸也脱落了,一角搭拉下来。
林长利面对一地烂票大骂:“怎么搞的?他妈的,人在哪里?”
人们这才发现肇事者已经不见了。汤金水对啤酒箱突然下手之后,大家手忙脚乱关水龙头、搬啤酒箱,倒水验票,紧急报告,没有谁顾得上管他,把肇事者给冷落了。于是他掉头走开,从肇事现场离去。
“抓他!缩在哪?”林长利嚷。
场上乱哄哄的,有村民指着小学校大门,说人早从那里走了。小王与几位年轻乡干部跑到学校门口,哪里还见得着汤金水一个人影。
那时小学校外空地上停着两辆车,一辆是乡里的面包车,林长利及几个乡选举办工作人员当天上午就是坐这车来的。此刻车上无人,司机也跟乡干部们进学校办公室,在那边喝茶。场地上还有一辆猎豹越野车,车身崭新耀眼,是陌生车辆,司机坐在车头驾驶位上。
小王跑过去,拿指头敲一下驾驶室的门,问车里的师傅是否看见一个年轻人跑过去?驾驶室车窗紧闭,司机坐在里头,是个中年人。隔着窗玻璃,小王的问话他不一定能听清,敲击声却不会听不见。但是他没反应,也不摇下车窗,只是拿眼睛盯着小王,一声不响。小王又问了一句。对方反应如前,还是没一丝声音。
车旁有小孩,他们起哄。
“他是哑九!”有小孩说。
“他不是!”还有小孩更正,“他会骂人。”
所谓哑九是本地土话,带贬意,讲人哑巴。当时也顾不得该司机哑九与否,是聋是哑,小王追问那些小孩,见没见谁从校门跑出去?小孩一起点头,说今天学校可热闹,不停的有人出出进进。小王追问有谁看见汤金水了?小孩一起起哄,说他们都看到了,汤金水从校门口走出来,顺那条小路跑了。
那条小路通向学校后山,学校后山之后是十二岭,十二岭大大小小有十二座山岭,岭上林木茂密,乱石遍山,山涧坑垅,到处石洞。
这还哪去找人?
2.
事发十五分钟后,吕忠给罗炳泉打了电话。
“罗教授,你干什么?”
罗教授即罗炳泉,为绰号。罗炳泉一听吕忠口气发急,知道不好,出事了。
他告诉吕领导自己在乡派出所,没干好事,找这里的孙所长采访。
“采访个鬼。”吕忠说,“坏去了,郑县长大火。”
所谓“坏去了”不是标准汉语,为本地土话表达方式,指事情办砸了,搞坏了。吕忠是乡书记,此地老大。他提到的郑县长叫郑小华,性别女,其职务的准确表述应是常务副县长。罗炳泉和吕忠互称教授领导,那是彼此打趣,他俩很熟,虽然都管点事,年纪资历比人家女领导都要丰富一点,却只是人家的下属,私下里可以互相拔高夸奖,在人家面前不好妄自尊大。
吕忠在电话里把小学校投票“坏去了”的情况简略说了一下。事情出来之后,坐镇现场的林长利赶紧先给吕忠打了电话,吕忠是本乡一号人物,林长利的顶头上司,事情当然得先跟他说。吕忠在接到消息后已经打电话报告了郑小华,因为郑小华为挂钩本乡的县领导,直接过问坂达村选举事项,必须在第一时间向她报告。她眼下正在县里开会,一时脱不开。听到村里选举出事,她指令吕忠立刻找罗炳泉商量对策。
罗炳泉嘴里哎呀一声,明白了。刚才他跟林长利通电话,忽然林长利手机一关不说了。原来是让水龙头浇了。
“郑县长怎么指示?”罗炳泉问吕忠。
吕忠嘿嘿,说领导要求果断处置,控制局面。她发火了,说溪坂乡吕忠以下一帮人,还有指导组罗炳泉以下一帮人都干什么去了?光天化日,一只啤酒箱都管不住?回头她要查。怎么能出这种事?这还了得?听任公然肇事,居然还让肇事者从眼皮底下跑个不见人影?快抓。
“我先查你,”吕忠问,“罗教授干什么去了?”
罗炳泉说刚才汇报了,他在派出所,没干好事,采访。
所谓“采访”为玩笑,那个词通常属新闻从业人员专用,罗炳泉这种人并无资格,但是不妨拿来开开玩笑。这天罗炳泉找派出所长“采访”,与坂达村选举也是大有关系,他们谈的是汤金山的案子。
“暂停,别采访了。”吕忠说,“现在怎么办?罗教授有什么高见?”
罗炳泉的高见很一般,只说汤金水是小的,他哥哥汤金山是老大。
“你是说他哥哥有份?汤金山从看守所策动汤金水肇事?”吕忠问。
不是这个意思。汤金山眼下自顾不暇,也不具备那么大的能量,不可能越过高墙遥控肇事。但是凡事皆有缘故,光盯着汤金水肇事,不顾及与之相关的汤金山一案恐怕不行,不是根本。
吕忠道:“现在不说这个。”
他让罗炳泉暂时不要教授,眼下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先应急,其他的以后再说。汤金水浇了选票箱,事情该怎么办,罗教授有什么招?
罗炳泉表示没有,认真学习郑县长指示,照办。
吕忠抓罗炳泉的差,因为罗炳泉刚好在派出所,吕忠让他直接向孙所长传达领导意见,协调出警抓人。罗炳泉说这个不行,吕书记亲自协商为妥。
“你不指导一下?”
罗炳泉说:“吕书记是老手,不必我说。”
吕忠叹气。他当然知道,抓人简单,闹大了麻烦。可是领导已经发了话。
罗炳泉把电话交给派出所长,让他们自己谈。事情只能这么办,罗炳泉的身份是县民政局副局长,奉命带人到溪坂乡这里指导村级选举,业务范围很有限,无权指导抓人,这种事应当由乡书记亲自商量。孙所长与吕忠通话时眼望窗外大山,面有难色。放下电话后他问罗炳泉:“罗副,这个怎么搞?”
罗炳泉明白他的意思,汤金水浇投票箱这件事性质如何确定,能不能只凭这条就抓人,还得考虑法律依据是否充分。但是领导已经发话,他孙所长怎么办为好?这个问题罗炳泉不好回答。想了想,罗炳泉指着窗外问他,这么大的十二岭,人家跑上山了,组织搜山起码得弄几十个警察,有吗?
孙所长苦笑。乡派出所定编少,他这里警力严重不足。七除八扣,近来该所长能指挥的有生力量,包括他自己在内仅四位警员。前天,本所一位干警奉命押解一个嫌犯到县公安局,县局通知临时把人留在那里,协助办理该案。昨日,所里唯一女警员请假回县城,因儿子在家被开水烫伤住院,情况相当严重。今天是星期六,只剩两个警察坚守于派出所内,孙所长为其中之一,另一名干警则躺在楼上房间里,因感冒发烧正在接受乡卫生院护士的上门挂瓶服务。
“按照规定,这种事应由两名干警共同执法。”孙所长说,“让病人把吊瓶针拔了,跟咱们走吗?”
罗炳泉建议由卫生院护士弄一副担架,抬着该警员随同孙所长前去共同执法,参与搜山及相关捉捕行动。
“罗副别开玩笑。”孙所长叫。
“总之你得想办法。无论如何,依法办事。”罗炳泉说。
他问孙所长是否清楚肇事者家里的情况?孙所长摇头,他只听吕忠书记在电话里说,这人是汤金山的弟弟。
罗炳泉点头:“汤金山已经关了,难道再关一个?”
孙所长说,关不关主要还是要有法律依据。
罗炳泉告诉孙所长,据他了解,肇事者家里还有两个人,分别是父亲与母亲。肇事者的父亲是个老实农民,话不多,身体也不错,无论如何,问题不大。但是他母亲不太好,病歪歪,老病号,今年早些时候送到县医院住过院,差点没接回来,眼下躺在家里,估计活不长。据邻居称,半夜三更,汤家女人痛起来唉唉叫,惨得很。四邻都怕。问题恐怕得充分注意,为了这么一件事,不要这边抓了人家儿子,那边死了人家亲娘,那就坏去了。
孙所长表情顿时十分沉重:“罗副有什么主意?”
罗炳泉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依法办事。”
孙所长琢磨,想招,苦无良策。
那时不敢懈怠,只能赶紧先到现场。两人匆匆起身,一起出门。罗炳泉搭乘孙所长的警车,一起前往出事的坂达村。这个村离乡集近十公里,有一条村道相通,路况尚可。他们到达时,乡书记吕忠已经先行赶到。事发之后林长利等人有效保护了小学校操场现场,妥善维持原状,于是吕领导罗教授两位得以一起采访了丢弃于旗台下的那只湿啤酒箱,以及摊在箱旁地上的一堆泡汤烂票。
吕忠非常懊恼:“妈的,啤酒箱坏事!”
他后悔没让村里找个结实点的箱子装选票。啤酒箱是纸质,箱帮子薄,重量小,不防水,经不起折腾。选票箱重一点,谁也不容易抱走。如果还能防水,选票没让湿透,看得出张三李四,也还算数。眼下这哪行?已经完了。
罗炳泉说:“情况很明显,只能宣布这个点今天选举中止。”
“都已经停了,还宣布个屁。”吕忠说,“商量一下其他点怎么办。”
罗炳泉询问上边领导是否还有什么交代让大家学习?吕忠说郑县长没有具体交代,只指示与指导组罗副局长研定。
这就是罗炳泉的事了。罗炳泉说既然领导已经发话,那么就不再请示,按要求加强指导。今天这件事怎么办?他认为还是四个字,依法办事。选举时间经由选举委员会公告,具有法定效力,没有不可抗因素,未经法定程序,应当依法进行。
吕忠赞成,说行,接着干。
罗炳泉和吕忠说的不是小学校这个投票点,是坂达村当天投票的另几个地方。小学校这个点已经无救,汤金水水浸啤酒箱,已投选票均成废纸,选举只能中止。但是当天投票的并非这一个点。坂达村包括五个自然村,相距或近或远,两个在山里的自然村与主村这边隔有四、五公里路。当地组织选举时做了一些技术处理,确定于每个自然村各设一个投票点,分别进行投票,再集中计票。这是为了方便村民就近参加选举,也是为了保证投票率达到法定要求,这一条很硬。如果投票人数未达登记选民的半数,选举无效,乡里、村里各方面为之花费的大量人力物力将全部泡汤。所以必须千方百计招呼村民投票,就近设置投票点是一个办法。今天小学校这个点“坏去了”,其他四个自然村未坏,当地村民跟这边一样,从上午八时开始投票,目前还在进行中。只要没有人跟着往那些票箱里灌水,当地选民所投的票理论上依然有效。小学校这个点管的自然村是主村,人口最多,少了这里的票数,当天坂达村选举已经不可能统计出完整结果,但是让另外四个自然村的投票进行到底,比今天一起停车,过两天再一起开动要省劲数倍。
罗炳泉明白,他在坂达小学现场如此发表指导意见,拿给法制专家推敲可能另有见地,但是当时当地只能如此处置。这方面他有经验,还有学习心得。罗炳泉自认为比较擅长学习,所以称“教授”,有一定权威性。场上其他人没有不同意见,大家商量片刻即分头行事。各自然村均继续投票,同时加强若干保障措施,包括责令工作人员紧急搜索,注意各票箱附近是否有水龙头等潜在危险物品,严防再有选票泡汤。
另一急迫事项就是追索肇事者。汤金水肇事,是为其兄汤金山抱不平,大家心里有数。尽管罗教授主张不能只盯着汤金水肇事,还能顾及背后因素,毕竟桥归桥路归路,无论理由多大,汤金水破坏选举,行为已属犯规,必须处置。现在此人在逃,领导要求迅速寻获。吕忠问孙所长打算怎么动手?孙做胸有成竹状,说他已经布置下去了。领导这么重视,派出所当然认真对待,他一听到消息,立刻就赶过来亲自了解情况。罗炳泉断定该所长没打算真干,眼下他的唯一属下还在床上挂吊瓶,他还布置个啥?所以他表现得特别卖力,嘴上特别认真。罗炳泉很理解他的想法,但是不予说破。
孙所长摆出亲自办案架势,在小学校的教室里了解情况,询问汤金水作案后,有谁看他离开?怎么知道他是跑上山去的?乡民政助理小王报称是些小孩看见的。
“我还问了外边的司机。家伙哑九似的,不吭声。”小王说。
罗炳泉注意到了,即插嘴询问:“是哪个司机?”
不是乡政府的驾驶员,是陌生人,坐在驾驶位上,没下车。开的是一辆猎豹新车,很显眼。当时小王觉得奇怪,特地看了一眼车牌,不是本地车,是省城的车牌,不是正式车牌,是张盖着红印的纸,临时牌。
孙所长跟着追问:“汤金水会不会在越野车上?”
小王说不可能。他朝车里看过一眼,后座上空荡荡的,丢着个包,没有其他人。如果汤金水跑到那车上,一旁小孩也会说。孩子跟哑九肯定不是一伙。
罗炳泉认为事情恐怕不那么简单。赶紧搞清楚,这辆越野车到底怎么回事?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刚好在那个时候停在学校外头?车上陌生人到那里干什么?跟汤金水淋选票有没有关系?
小王说应当没有关系。陌生人并没有下车,可能是怕乡下小孩拿石块划他的车玩。他要是想干什么,不会就呆在车里。
罗炳泉却不放过,觉得情况可能比料想的要复杂。这辆外地车不会无缘无故停在学校的门外,车上的陌生司机没有必要特地在那个时候找那个地方把自己关在车里,面对一伙乡下小孩。他一定是在等谁,他等的人即便不是汤金水,跟当天的选举恐怕也有关系,人不会在其他地方,应当就在学校的操场上。
“现场都有些什么人?除了投票的村民、看热闹的小孩,有没有陌生人?有没有其他异常情况?”罗炳泉询问。
吕忠对他那些部下摆手:“快去了解。”
居然被罗炳泉不幸料中。几分钟后,小王把张贵生带进教室里来。张贵生一进教室就给大家发烟,发的是软包中华,很有档次。张贵生三十出头,瘦高个,肤色较黑,这天收拾得很精神,上身穿白衬衫,外边套了件西装上衣,下身裤子比较一般,与西装不配,但是脚上穿了皮鞋,只差系条领带。
“各位领导辛苦了。”他说。
吕忠开玩笑,问张贵生怎么搞得这么打眼?难道打算娶小?
他嘿嘿,说选举嘛,老叔交代,注意一点形象。
张贵生今天一直守在小学校,选举出事后也没离开,此刻一叫就到。张贵生是本届坂达村村委会主任候选人之一,旗台下被浸湿的一堆作废色纸有黄色和粉红色两种,他的名字印在粉红色的选票上,因姓氏笔划缘故,排于汤金山之后,为该选票第二。由郑小华常务副县长直接领导的本乡吕忠以下一帮人,以及县指导组罗炳泉以下一帮人一起认真指导的今天这场选举的最终结果,不出意外的话,应当就是让这位张贵生成为村主任,俗称村长。这位张村长将成为该村第二位张村长,上一位张村长叫张茂发,今年七十三岁,主持村政已近四十年,那是他老婆的亲爹,他的岳父大人。
今天上午八点起,候选村长张贵生一直在小学校操场上晃来晃去,跟乡亲们打招呼,寒暄请烟点火送水。这是一种选举策略,只要不搞过分,不属违规禁止。当事者自然要比无关者敏感,张贵生于候选百忙中,注意到了场中的所有异常情况,包括汤金水肇事之前潜候于学生小便所的细节。
“还有一个女的,”他报告说,“长得有样子。”
果真有一个陌生人,在汤金水肇事的前后于学校操场上活动,是位女子。张贵生描述那位女子大约三十上下,个子娇小,下巴尖尖的,眉眼挺俏。这是个外来人,张贵生从没见过她。女子主活动区在操场角落,小学生上体育课和课间休息玩耍的乒乓球台那边,她很忙,这里看看,那里瞄瞄,不停地啪啦啪啦,照相。女子手中的相机是大家伙,前头有个大炮筒,可以伸长缩短。她用大炮筒对准场上的人和事情,似乎对什么都有兴趣,包括在场地上跑来跑去捉迷藏,尖声叫唤不止的小孩子。
张贵生一见这位女子就觉得不太寻常,他猜想她可能是县里、市里来的人物,不太像领导,可能是什么记者,所以他一见就去拉扯,给女子送了支烟。女子说她不抽烟,问张贵生是来投票的吗?张贵生说他不只是选民,他还是今天的村主任候选人。女的立即有了兴趣,她显然知道些情况,要张贵生站在乒乓球桌旁,给他照了张相,说:“原来是张二世。”张贵生听着奇怪,女子解释,听说这里上一位村老大是他岳父,所以他是张二世,就像当年秦始皇的儿子叫秦二世。
“我知道秦二世,那个不太好。”张贵生说。
“你还知道不少。”女子即表扬。
罗炳泉不听张贵生讲张二世,只追问啤酒箱。
“她拍了汤金水浇啤酒箱吗?”
拍了。那时候张贵生又去给陌生女子送矿泉水,要她看紧乒乓球台上的摄影包,也打听她从哪里来的,是县里还是市里,晚报还是日报?总该是个啥。她说她啥都不是。当时汤金水刚好从小便所溜出来,朝旗台那边走过去。女子举起相机,啪啪啪啪,什么都没逃过她的大炮筒。
“这可不好。”罗炳泉问,“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起初送烟的时候,女子曾问张贵生怎么会找一只啤酒箱当选票箱?张贵生说乡下嘛,都这样。啤酒箱到处有,容易找,拿胶带纸胶张红纸写几个字就可以用,不多花钱。女子问张贵生听说过啤酒馆政变没有?张贵生感到很奇怪,他知道“政变”不是个好事,却不知道对方讲的是个啥。张贵生回答,称乡下啤酒箱很多,啤酒馆倒是没有。女子说那就换个讲法,啤酒箱事变。
“糟糕,这个女的麻烦。”罗炳泉说。
吕忠骂:“这他妈哪来的狐狸精?”
罗炳泉认为她要是个狐狸精倒好,怕有其他来头。
此刻当务之急是提出指导意见。罗炳泉建议在场的孙所长不要急着亲自办案,搜山抓人,恐怕得把汤金水暂时放一放,首先找找这个下巴尖尖的特别女子,采访一下。这人看来不寻常,有些来者不善。一只啤酒箱浇点水泡了汤还能扯上什么政变?两回事嘛,为什么她偏要这么说?这个人混进小学校拍摄汤金水捣乱选举的场面是何用意?她是什么人?什么背景?跟汤金水什么关系?跟汤金山有瓜葛吗?她出现在那个地方是偶然还是事先安排?当天汤金水作案,会不会竟是与之合谋策划?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已经在高速公路上往市里省里跑了?
吕忠不以为然,说罗教授扯玄了吧?
罗炳泉认为小心为妙,搞清为好。或者给领导打个电话?
不用打电话了。那时车喇叭响,有轿车停到学校门外。
3.
郑小华副县长赶到。
坂达村选举出事之后,乡书记吕忠在第一时间打电话向她报告。她在县里开会,没办法脱身,让吕忠赶紧与罗炳泉商量办法。吕忠罗炳泉两人赶到现场,还在商量着怎么办,人家领导自己匆匆驾到了。
那天县里没有大会,开的只是一个小范围座谈会,却比一般大会要紧十倍:省里有位领导带一个调研组下到本市,当天由书记、市长陪同来到本县,召集县领导开座谈会,听取地方官员汇报。郑小华是常务副县长,这个时候非出场不可。汇报用不着她,有书记、县长在,但是一旦领导询问,她可以补充情况,有所表现。省市两级大领导下来调研,通常既了解所调研的课题,也了解所到之处的基层领导干部。座谈会上直接面对,汇报得对不对,补充得到位不到位,给上边领导留下的印象深不深好不好,对今后很重要。
所以她没法脱身。但是为什么她又跑来了?因为不能不来。她在会场上接到吕忠的告急电话,知道坂达村选举出了意外,不免心里着急。这人是急性子,心里有事,嘴上藏不住,会议期间曾几次离开会场,打电话安排布置,被县委书记注意到了。会间休息时,书记问她有什么情况,她把事情讲了。书记很重视,权衡一番,决定做特殊处理,让她临时离会,立刻动身,下乡应急。为此县委书记还亲自出面,替她向陪同省领导下来的市委书记说明情况,请了假。
领导问了一句:“不能等会议开完吗?”
“是突发事件,牵动可能比较大。”县委书记解释。
“那就去吧。”
郑小华坐上车,直奔坂达村而来。
她很恼火。因为出了事,也因为事出得太不是时候。在坂达村小学的教室里一坐,听大家把情况一一报告。而后她就盯着罗炳泉看,眼神很特别。
“罗副到底想干什么?”她问。
罗炳泉问又有哪里不对了?
“放着正经事不做,你让孙所长去采访什么年轻女人?”
罗炳泉认为该年轻女人可疑。情况可能比较复杂。
“你是在指导还是在误导?”她紧追不放。
郑小华真不是慢性子。这位女领导年纪不大,很有风度,她对罗炳泉早有看法,见面就打,直言不讳。
罗炳泉说:“当然是误导。现在听领导指示。”
郑副县长下令把乡干部和指导组人员全部派下去,分兵把口,各自负责,谁敢不当回事,掉以轻心,必追究到底。请派出所孙所长安排足够警力,在最快时间里让汤金水归案,表现坚决态度,以防类似事件再出。需要的话可以请求县局支援。
“罗教授还有指导吗?”她故意询问,不问别个,只问罗炳泉。
罗炳泉表示坚决服从领导。
她竟然再行刺激:“不要嘴巴一套,心里一套。”
罗炳泉笑,说郑县长一针见血,批评得真凶。他没那么严重。
郑小华没放过他,追问他上午干什么去了,为什么直到出事后才到达现场?罗炳泉说自己曾经被领导批评是乌鸦嘴,心里有顾虑,担心来了又搞误导,影响乡里同志贯彻执行郑副县长决定,再招领导批评。所以留在乡里。他也考虑情况比较特殊,县上来的人不要多在现场出头露面,交给乡里领导比较合适。
“这是什么意思?推责任?”
罗炳泉说不敢推。知道自己有责任,虽然没在现场,始终盯着情况。
林长利出来替他解释,说罗副很重视,接连打了几个电话指导工作。出事前还打电话过来,强调秘密写票室的事情。
郑小华却不认可。几小时前,这位领导在县里接到吕忠告急,一时大火,她已经说了,自己要查的。溪坂乡吕忠以下一帮人,还有指导组罗炳泉以下一帮人都干什么去了?一只啤酒箱都管不住,怎么能出这种事?该领导的重要意见吕忠已向罗炳泉传达过。现在她果然着手追查,从罗炳泉开始。
她知道罗炳泉上午去县派出所采访,追问罗炳泉有什么比选举更重要的天大事情要在这个时候去找警察?罗炳泉请领导向派出所孙所长了解,他不是去谈天说地,他对孙所长的采访与当前工作有直接关系。
“我跟孙所长探讨汤金山案件。”罗炳泉说。
“罗教授好大本事,如今也管办案了?”
罗炳泉说自己管不了办案,但是可以学习。
“你到底是去采访,还是去学习?”
孙所长赶紧替罗炳泉打圆场,说他们一起探讨案件处理,罗副局长提供了很好的建议,很有参考价值。
“真的吗?”郑小华怀疑。
汤金山是肇事者汤金水的亲哥哥,本届坂达村村委会主任候选人之一,此刻因一起刑事案件被扣押于县公安局看守所。罗炳泉说,他到派出所采访学习,是因为感到汤金山这个案子值得认真对待,办不好会留下后遗症,很不利。
“不要什么后遗症,人家现在就发作了。”郑小华说,“汤金山一关,汤金水跟着闹。你罗教授诸葛亮似的,总讲怕出事,为什么没算出水龙头会出水?”
罗炳泉承认自己比诸葛亮不如,没估计到汤金水会拿选票箱肇事。
“搞成啤酒箱事变了。”他说。
郑小华听了奇怪:“什么事变?”
罗炳泉告诉她,所谓“啤酒箱事变”不由他发明,是今天上午小学校那个陌生女子讲的。听上去不平常,他有些担心。
郑小华生气道:“怎么又扯她?”
罗炳泉说领导拿他比诸葛亮,真是差距很大。他没算出今天的水龙头,也没算出这个陌生女子。如果事先估计出来,他会建议及早防范。他原先最怕出的事是拥护汤金山的村民拒绝出来投票,投票选民比例达不到法定要求,导致选举无效。看来大家研究的几条措施有作用,从了解的现场情况看,今天选民投票还踊跃,啤酒箱没给浇水的话,任务已经完成,大家可以回家睡觉了。
“你们哪几个在投票现场?”郑小华追问身边干部。
她把罗炳泉先放下来,转而了解投票情况。今天投票,除了汤金水这件事,村里是否还有什么异常?有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迹象?
林长利汇报,没有发现其他异常。村民选举委员会没有问题,委员们按照事前商量的分工,很努力很认真,选举过程一直很顺利,出事时大家都非常意外。事后村干部配合宣传,告诉大家上级会依法严肃处理今天这件事,接下来怎么办会及时通知大家。大部分村民心态稳定。
“张茂发出来没有?”郑小华问。
村支书张茂发病得比较重,躺在家里,无法出来协助工作,连出门投票都困难。事前他曾打过电话,要求把流动票箱送到家里让他投票。选举委员会已经安排了。按规定一个流动票箱要有三个工作人员,去张茂发家的这组人在小学校集中好了,刚要上门,汤金水就跑出来肇事,选举不得不中止。
“老伙子要是能爬起来,什么事也不会有。”林长利感叹,“这个村就是他吆喝得动,谁敢跟他乱来。”
所谓“老伙子”是土话,讲的就是老人家,或老家伙。
“张贵生怎么样?”郑小华问。
张贵生始终呆在小学校里配合工作,可惜镇不住。
郑小华询问主村出事了,另外四个自然村怎么样?选民投票状况如何?主村这边,汤金水肇事是孤立事件,还是有组织行为?汤金水的亲友什么表现?投票了没有?闹事了没有?林长利对她的问题一一做了回答。从他们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汤金水闹事是孤立事件,但是有一些同情者,主要是汤姓亲友。汤金水的父亲汤旺兴,其堂叔汤旺根等人今天均未到场,没有参加投票,估计他们没打算来投,但是也没有发现他们配合肇事。村里还有不少选民没有参加投票,这个不表明他们拒绝参加,因为投票截止时间还没有到,乡下人时间观念不强,拖拖拉拉不是事。从已经到场投票的村民情况看,没有明显问题,各姓氏各房头各角落都有。
郑小华问一个人:“汤金山的老婆呢?有没有出面搞什么?”
孙所长说,据他们掌握的情况,汤金山老婆这几天不在坂达村。她在县城,得知汤金山已经押解县城,她就赶到那边去了。
“小叔子闹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人说话。郑小华眼睛一扫,看住罗炳泉。
“罗教授不来点指导?”
罗炳泉问:“领导不查我了?”
领导表态,该查要查,不影响罗教授说话。既然县里派罗教授到这里指导选举,他可以发表指导意见。
罗炳泉说:“领导这么看重,那就再误导几句,供领导批评。”
人家女领导问的是汤金山的老婆,罗炳泉却不谈这个女子,他念念不忘的是另外一个年轻女人,就是“啤酒箱事变”的那个。他觉得该陌生女子可疑,主张搞清楚她是什么人,搞清楚之前,不要仓促行事,不要激化矛盾。
郑小华问:“你以为这女人是个什么?恐怖分子?外国特务?”
“我没那么说。”
但是他认为不能小看。为领导着想,他认为应当对相关情况做点补充说明:从陌生可疑女子跟张贵生谈论的内容看,这人有来历,不一般。女子借题发挥,讲了“啤酒箱事变”,还曾联系到一个“啤酒馆政变”,人家不是随便说的。
郑小华追问:“是市里文件,还是省里文件的提法?”
罗炳泉说自己级别低,文件学习得不多,但是知道大学教科书里有此提法。所谓“啤酒馆政变”是一个真实历史事件,发生在慕尼黑,德国巴伐利亚州省府,时间大约是1923年。政变主角是希特勒。
“你罗炳泉就是让人晕!”郑小华当即批评。
罗炳泉争辩,强调自己不是胡乱扯。小小一个坂达村选举,除了选张贵生或者选汤金山,也还牵扯其他事情,大处说涉及农村基层民主政治建设,农村经济和社会事业发展,小处说关系到一村百姓的政治经济利益调整。所以除了本村村民以及各级领导应当重视,旁人也可以关心,一个陌生女子前来拍照,拿希特勒说事,来历不明,动机不清,谈吐不俗,水平不低,应当格外留意。
郑小华烦了,问罗教授这是开什么讲座?有完没完?罗炳泉举双手:“不误导了,闭嘴。”
郑副县长驾到现场之后,这里的老大就是她,乡书记吕忠和县指导组罗炳泉可以发表意见,指导也罢,误导也罢,最终必须听她决定。郑小华有魄力,在现场指挥安排,一一分派任务。坂达村今日还在进行选举的另四个自然村已经加强力量了,但是不够,还需要继续加强。除了主村这边的人加强过去,每个自然村要确定一个乡干部负责,不许再发生意外。今天坂达村选举的其余事项,由吕忠亲自负责,林长利配合。如果再发生问题,从吕忠林长利,到出事那个点的负责干部,一并严肃处理。派出所孙所长的任务只有一条,就是把肇事者弄出来,越快越好。要表现出决心和力度,否则以后还做不做选举了?还能再做下去吗?
她没有给罗炳泉安排任务。
吕忠提出建议,给罗炳泉派了件事。他说坂达村今天选举出了意外,坏去了。眼下把其他四个自然村搞定,没有主村这里的选票,依然没有结果。主村这里需要重选。这一方面法律怎么定?具体怎么组织?需要研究一下,考虑清楚。是不是请县指导组罗副局长负责,帮助搞个意见?
郑小华眼睛一瞪:“吕书记你不会搞?”
吕忠笑,表示搞是会搞的。乡干部干久了,什么疑难杂症没碰到过?这种事不算太玄乎,用不着跑到德国去找希特勒,不需要罗教授那么高的水平。但是不能大家下地忙活,把一个大教授无所事事放在这里晒太阳。所以让罗教授来吧。
郑小华拒绝:“不行,你负责。”
“郑县长不能苦乐不均,太向着罗教授了。”吕忠还要争取。
郑小华不耐烦,摆手让吕忠别再扯。她说不安排罗副做具体工作,请他继续到处转转,采访学习。吕忠可以帮助找个收破烂的,征用一堆旧啤酒箱给罗教授,让他好好研究,到时候大家再听他说。
“浇坏一个啤酒箱,居然扯上什么事变。荒唐。”她说。
罗炳泉马上表态,听领导的,一定认真学习研究。
郑小华很干脆,布置妥当,起身就走,坐着她的轿车赶回县城。这时已经过午,大家都还饿着,乡里食堂已经备好午饭,村里也为选举办工作人员准备了一大锅肉菜饭,还有排骨萝卜汤。郑副县长什么都不要,不在这里吃,也不到乡里吃,立马往县城赶。今天中午县领导设便宴接待前来基层调研的省、市两级大领导,郑副县长本该出场在那里吃的,因为急往坂达村处置突发事项,她缺席了。
“你说她还赶得上陪领导吃两口吗?”送走郑小华,吕忠问了罗炳泉一句。
哪里来得及。罗教授让吕书记算算时间,哪怕她的车开得飞快,人家也散了。
“不就饿肚子了?”
罗教授问吕忠是不是真的为女领导饿肚子心疼?吕忠大笑,称自己不心疼,知道年轻女领导都注意形象,需要减肥,不敢多吃。
“吕书记小心一点,她下午准定杀回马枪赶回来。别让她到时候查不着你。”罗炳泉警告吕忠。
吕忠不解,问罗炳泉怎么算的?真会这么麻烦?罗炳泉回答很肯定。他推测郑副县长这时赶回去,是去跟省、市大领导道个别,大领导们吃完午饭估计会小休一阵,起来后才离开本县,她刚好能赶上,可以简单汇报一下情况,当面告知下边的突发情况已经妥善处置,请领导放心。等领导一离开,她还会饿着肚子立马赶回溪坂乡,主要不是为了减肥,是这边的事情还得继续抓紧。谁不知道她这个女领导责任心极强,她刚查了罗教授一半,还没来得及追查吕书记呢。
吕忠骂:“你妈的罗教授,我替你说话,你还看我热闹?”
罗炳泉感谢,说知道吕书记刚才再三为他争取工作任务,出于一番好意,怕领导冷落了罗教授。这个不要紧,都是过来人,彼此清楚,罗教授做人很虚心,经受得起。虽然知道领导有意见,他还是会主动负责,继续坚持指导。吕书记提到的重选组织安排,他会帮助搞个指导意见。今天选举坏去了,重选不能再给做坏。
“那好。”吕忠放心了,“坂达这事不太容易,我知道你罗教授有招。”
吕忠执行郑小华意见,在现场分派任务,大家匆匆忙忙各自走开。罗炳泉独自离开了小学校。
小学校外边不再是投票时的热闹光景,已经变得十分安静,大人小孩全走光了。罗炳泉从小学校后边的小路往上走,汤金水肇事后就是沿这条小路溜掉的,此刻小路上空荡荡的,除了罗教授,连只老鼠都看不到。顺小路翻过一个小山包就上了大路,是条新修的道路,路面铺了柏油,比一般乡村道路宽阔,可容大卡车来去,此刻大路上没有车辆,也没有第二个人。罗炳泉顺着大路朝上走,拐个回头弯继续往上,一直走到了后山顶上。
这里格外空旷。从山头往下看,坂达村高高低低的农居铺排在山脚,一直延向南边的低洼地,有大片水面在低处闪亮,远远连接着一条河。山头这里视野开阔,空气清新,但是很荒凉,树木不多,杂草丛生,星星点点残存着一些断壁残垣。残墙边却屹立着一座古朴老屋,老屋占地广阔,门庭宽大,看得出年头不短,却没像身旁其他民居倒得只剩残余。老屋主体结构刚翻修过不久,旧墙新瓦,古梁今柱,掺合在一起,厚重结实。
这是一座祠堂,孤另另坐落于不见人迹的山头荒野间。说这里不见人迹却不对,此时恰有一个人坐在祠堂外的石头上。这人五十来岁,个头矮小,正在抽烟。看见罗炳泉走来,他把烟一放,打了个招呼。
“领导进来吃茶?”他问。
“不了。”罗炳泉说,“我看看。”
罗炳泉注意到祠堂门外空地上立着两支模样别致的长石柱,不觉点头,指着问道:“这就是坂达村石旗杆?”
那人说是,老辈传下来的。
“你在这里管祠堂?”
那人说是,管个门。
罗炳泉眯起眼睛观看。管门人问:“领导不照相?”
不禁罗炳泉看了他一眼。
“有人来这里照相吗?”他问。
有的,当然都是些陌生人,看着新鲜,本村人没有谁做那种事。两天前,有个女子坐着一辆汽车到后山这里,转了半天,拿一个很大的相机,拍石旗杆。她还站在石旗杆边,请管门人帮助按相机,把她和石柱拍在一块。
“是一个三十来岁,下巴有点尖的年轻女子吗?”罗炳泉问。
不错,是这个人,衣着很特别,长得很漂亮,讲的话很好听。猛一看去,像是电视里的人,坐着小汽车从电视机里跑下来了。
第三章
金不换
1.
汤金山离家出走,一去四年,四年后他把一个外乡女人带回了家中。
这时候汤金山已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动不动闯祸,一不留神把人家县长的小包车放了气的小贼皮。汤金山带回坂达村的女人看上去跟他年龄相仿,瘦高个儿,站在一起比他还高出半个脑袋,却瘦得像支竹竿。女人长相一般,脸比较长,颧骨高耸,眼睛不大,嘴大,见人一笑,满嘴白花花的,都是牙。女人来历不明,讲一种很难听懂的话,普通话不是普通话,本地话不是本地话,让好打听的村中四邻女人打听起来很吃力。
汤金山说女人姓吴,叫桂花,是他找的老婆。现在他有女人了,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当然要解甲归田。
跟四年前出走时果然大不相同,汤金山已经长大成人。当年的小贼皮回村后不吭不声,带着个来路不明的外乡女人,下地插秧,上山打草,一副正经过日子的模样。坂达村从村头到村尾,没有谁不称奇怪。
有一天汤金山在自家门外墙边搭个架子,爬上去,拿瓦刀泥墙,吴桂花在架子下边当下手,拿根长杓给他送料,两人卖力做活,汗流浃背。不经意间汤金山回头一看,不觉叫了一声:“哎呀!”
架子下边站着个人,却是村长张茂发。张茂发不吭不声,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待到被年轻人看到,他才发话,摆手道:“没事,做你的活。”
汤金山把工具一放,从架子上跳下来。也不跟张茂发说话,转身就跑,从自家门洞一头钻了进去。
他们有四年没见面了。汤金山闯祸那回,张茂发带着张富全从村部走出来,驱赶村部外围观领导小车的小孩,汤金山一见远远走开,从那以后他再没遇上张茂发。四年过去了,汤金山回到坂达村,村里的变化不小,到处有新房子,村中修了水泥路,晒场上铺着牛屎,各家各户备料种蘑菇。只有村长依然不变,还是张茂发,他一如既往地稳稳掌控坂达村,坚如磐石,就像由他再立起来的后山张家祖祠两支石旗杆。
汤金山从小贼皮,见了张茂发一贯绕着走,眼下已经成人,居然也一如既往,见人就溜。但是这溜得掉吗?人家堵在你家门外,你还能钻到哪去?
只一眨眼功夫,汤金山从门口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包烟,恭恭敬敬送到张茂发面前:“村长,阿伯吃烟。”
原来他不是跑,是进门找烟待客。本地人一向管抽烟叫吃烟。
张茂发拿了支烟,抽上。
“小子长本事了。”他说,“活做得不差。”
汤金山告诉张茂发,他在外边做过泥水,学了点小手艺。张茂发点头,问汤金山回村后是不是打算做泥水?汤金山说他还没想好,不管做什么,请村长多挂心。
张茂发指着站在一旁的吴桂花:“她哪里的?”
汤金山没直说,只讲是在外边认识的,愿意跟他,就带回家了。
“真是长本事了。”
汤金山说吴桂花要一座楼,他告诉她可以,回家就盖。女人还说要能吃饱,他也说行,保证吃饱。女人说要一个自己的家,他说走吧,给你一个家。就这样,女人跟他回坂达村来。
张茂发再次追问:“她是哪里人?”
汤金山笑,称自己也说不准。女人的话不好懂。
“留点神,娶个老婆不容易,别让跑了。”
“我知道。”
他们讲土话,吴桂花听不懂。本村及附近村庄,都发生过花钱买外省女人当老婆,末了女人开溜,鸡飞蛋打的事情。
张茂发抽了支烟,发话让汤金山两人再去泥墙。
“有事找我。”他交代。
“好的。”
张茂发拍拍身上的灰土,走开了。汤金山看着他的背松了口气。
当年汤金山闯祸之后怕被警察绑走,连夜离村出逃,留下话是到少林寺去做和尚。那当然是假话。汤金山已经不是小孩了,知道少林寺可以向往,学武功可以防身,却也知道当和尚不那么容易,冒冒失失没头苍蝇似的胡乱跑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声称去少林寺只是汤金山故意放的风,不想让张茂发和警察知道他的行踪。汤金山一跑四年,并不是销声匿迹,一去无影,再没露面,头年春节他就溜回家过年了。乡间消息传得很快,汤金山回家过年,张茂发不会不知道,他并没有叫人动手来绑汤金山。因为时过境迁,轮胎事件的风波已经过去,没理由再把小贼皮绑起来阉了。但是春节一过,汤金山立刻走人,没有多呆,毕竟事情刚过不久,心里依旧发虚,怕张茂发节后下手。人出外眼就宽了,心也野了,像父亲那样种地放鸭,本来汤金山就不愿意,此刻更缺乏吸引力,所以拔腿还走。亲友问汤金山这些日子跑哪里发财去了?他半真半假,还说是去河南少林寺。大家知道他不想说真话,是怕后边被人盯上。真要去当和尚学武功,他怎么没把头皮剃光?四年后他回来了,手上牵着一个吴桂花,这就更清楚了,肯定跟和尚无关,再怎么野和尚,也不敢公然把女人牵回村里。
汤金山究竟是到哪里去发财了?原来是去省城。说发财那是好话,用难听话说,他是到省城吃灰喝水去了。
汤金山当年连夜离村时,基本上走投无路。一个普通农家小子,父母都是老实农民,远近亲戚多在方圆十里之内,往哪里远走高飞?当晚汤金山步行到了溪坂乡,在旧日一个同学家借居一宿,向人家虚心问计。这位同学在溪坂中学时也好武侠小说,经常跟汤金山交流学习,郭靖杨过小龙女,谈得特别投机。后来他也没考上高中,日子却比汤金山好过,因为他生得好,是乡集里的人,有居民户口,老爹在乡里开个杂货铺,从学校出来后他就跟着老爹卖杂货,有时推个车走村串家卖东西。他到坂达村卖货时,吃过汤金山的鸭子,此刻汤金山有难,他也慷慨相帮,如同书里的侠客。
他给汤金山出了个主意,让汤金山去省城。他有个表舅会铺磁砖,在那边工地做师傅,缺个下手,曾经问他要不要跟着去。省城到处都在盖楼,当泥工好赚钱,但是活很累,他自己不想去,宁愿在家卖杂货。汤金山要是无处可去,可以试试。
汤金山立刻做出决定,去。从小到大,汤金山走得最远的地方是县城,市区都没进过,别说省城。他愿意跑那么远,却也不全是喜欢远走高飞图新鲜,他有些考虑。他不是得罪张茂发了吗?张茂发厉害得很,村里唤头声,乡里县里市里都有人,说得上话,但是没听说张茂发管得到省城去。跑到县里市里,张村长都够得着,吆喝一声“绑起来”,还得束手就缚。跑到省城不一样,张村长怕是够不着的。
于是就去了省城。此前汤金山没出过远门,省城让他感觉特别遥远,想来有些害怕。但是事到临头,没有退路,只能一步步往前,就像跟师傅学武,先蹲马步,再收胳膊,出拳。第二天一早汤金山买张票,搭车去了县城,从县城再往市里走,然后坐长途班车去了省城。当年不像后来,乡村里电话很少,没法事先联络,汤金山只能让同学给他表舅写一张纸条,背面写上姓名地址,仔细收好上路。到省城一下车,看到眼前人山人海,处处楼房工地,汤金山往地上一坐,整个人都傻了。
他在人海里扑腾了两天,拿着纸条东问西问,满城里游逛,晚间就睡在路旁。最终找到同学的表舅,那时口袋里只剩几个硬币。事后提起那次经历,他还拍胸口,说当年人小胆大,后来才知道害怕。还好找到人,不必去讨饭流浪,或者让警察逮走,遣送回家,那就要吃苦头了。
他在省城工地当泥工的下手,吃了一年多的灰。同学的表舅对汤金山挺不错,跟他干活不吃亏,也能学点泥工手艺。汤金山自己很小心,知道在外与在家不同,在家是自己的地方,贼皮一点没事,在外是别人的屋檐,举目无亲,乱来要吃亏,得知道低头。他在工地上干活卖力,从不遣事。很快就过去一年多,汤金山没再继续干,到工地收场时候,他收拾行李,跟师傅告别,自行跳槽,另谋生计,不再吃灰。因为感到不满足,一工地换一工地替别人盖房子,久了也没意思,恰好有了一个机会,他跟一个工友离开省城去了海边,改吃灰为吃水。
此时汤金山已经不像初到省城时那么无助,举目无亲,脚都不知往哪里搁。呆了一年多,认识了不少人,知道了一些事,也有了一些钱,以及待人接物和谋生经验,这就有可能打点主意,做些选择。省城离海不远,沿海一带渔村一个接一个,近海养殖很发达。一些网箱养鱼密集的海湾,网箱沿海岸延绵,看上去无边无际,渔排上建着一幢一幢的小木屋,除了库房、工具室,就是养殖主和渔工们的生活与工作间。这类养殖区域被称为“海上渔村”,整个渔村包括渔排和排上建筑都漂浮在海面上,用绳缆定位,靠成排的泡沫浮子托浮于水。养殖场及其辅助行业用工都多,这样的地方容易找到工作,只是活儿不轻,最怕刮大风,特别是台风。
汤金山老家有个大水窟,跟这里的海湾一比,实在小如池塘。汤金山在家不养鱼,他们养鸭子,鸭子跟鱼一样少不了水,汤金山看到水就像鸭子见到水一样挺亲切。他在渔村外边找到一份工作,给养殖主运货。老板问他会不会开农用车?汤金山说自己开过,没问题。汤金山邻居有一辆小四轮,汤金山跟那家人的儿子要好,曾经玩过那车,他的驾驶经验就是玩,从没正经训练过。小四轮是拖拉机,跟农用车不是一回事,但是汤金山跟老板提起时满不在乎,似乎已经是驾车的老手。
恰好老板手下一个开农用车的要回家,急要一个替补。汤金山就上了农用车,跟老师傅在路上跑了两圈,这就出徒了,独立驾驶。汤金山开的这辆农用车很破,已经接近报废,挂的还是假车牌,也不知是老板从哪里淘到的,专用于运饲料、杂货,不到外边公路上跑,只在一条线上,走机耕道从镇上到渔村。机耕道上坑洼遍布,天天来回,不几天车熟悉了,路也熟悉了,汤金山闭起眼睛也能开车。除了开农用车,汤金山还得参加装卸,饲料包一袋袋扛上扛下,臭鱼烂虾一筐筐抬进抬出。偶尔还得下海开挂机船,把物品运到渔排上。机耕道和海面上当时没有交警,没有谁查验驾照,汤金山在渔村如鱼得水,一呆两年多,渐渐成了小师傅。
海上渔村很热闹,集中了许多养殖户和他们的资金,还有各类劳工。养殖旺季,漂在渔排上作业的渔工少说也有一两万人,渔村里什么都有,除了领导、老板、客户、师傅、技工,粗工,还有贼。很多渔排都养狗,拿狗护排驱贼。渔排上还有小餐馆,有大排档,有卡拉ok厅,当然少不了理发室。
汤金山在海上理发室认识了吴桂花。
那天下午汤金山去理发时,理发室里的五张椅子都坐着人。他探头看了一下,不像很快就能轮到,转身打算走开,被理发店老板娘喊住。老板娘指着靠窗的空凳子,说那里可以坐。汤金山告诉她自己还出车,没功夫等,过两天再来吧。老板娘说等啥哩,坐上就剪。然后她朝里屋喊叫:“有客人,快出来。”
原来还有一个理发师傅闲着。靠窗的位子前边没镜子,是水上理发室的加座。汤金山天天开车干活,太阳晒加上海风吹,头发乱蓬蓬总像乡间山上的一丛棘条,长长了剪短就是,不需要如城里的年青人讲究发型。渔排上理发便宜,那就是剃个头,不叫什么理发,有没有镜子实不要紧。但是汤金山已经坐到老板娘指的加座上,却不见理发师傅出来。老板娘唤了两声,里边才慢吞吞有点动静。
“要死了!快点。”老板娘开骂。
老板娘很厉害,有四十岁样子。能在这种地方开理发店,普通女人哪里可以。
然后吴桂花掀开门帘进了工作间。汤金山一看这女孩个子高,头发长,眼生得很,知道是老板娘新招的员工。这种新手多半只会给客人洗头,没摸过几回剃刀,跟当初汤金山爬上农用车驾驶室时的情况差不多。类似理发新手通常只在应急的时候上,给看上去不会计较的客人弄几下,只要客人不骂就行。哪想这天汤金山没计较新手,她倒要使点性子。磨磨蹭蹭叫不出来,叫出来后还是磨磨蹭蹭,沉着一张脸,一声不响,拿张塑料布往汤金山身上搭,系上绳,转身到工具箱翻剃刀,翻一个丢一个,就是不动手。一旁老板娘在给一个客人修脸,一边干活一边看,看不下去了,再次开骂。
“要死了你!”
女孩突然发作,把手中的电动剃刀一扔,不干了,当下就从理发室门口跑出去,扑通一下,从渔排直接跳进海水里。老板娘一看要出人命了,急忙大叫,扔了工具也跑出去。汤金山扯下胸前塑料纸,跟着跑出去看,海水里已经有几个人纠缠在一起,除了在水里一浮一沉的女理发师,还有两个被老板娘唤下水的渔工,他们联手把女孩从水里捞上渔排。
“死别地方去!”老板娘大骂,“别给我晦气。”
女孩湿淋淋趴在渔排上,一声不吭。
这还理什么发?汤金山匆匆走开,下了渔排,开车去了镇上。
那天饲料站装车工人少,弄得比较晚,赶不回养殖场吃晚饭,汤金山在镇里包子店买了几个包子,开着车顺机耕路往海边走,边开车边吃。天色暗了下来,他把车灯打开,忽然看到有个人影在路边晃,女的,高个,长发,却是跳海的那个人。汤金山把车停了下来。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认识时女孩正饿着,汤金山买的包子让她吃得一个不剩。她比划着,用她那种旁人很难听懂的话告诉汤金山,她有两天没吃饭了。
半年多后,汤金山把这个女人带回了坂达村。
汤金山说,小时候自己特别贼皮,会搞事,不听话,让大人很头痛,让旁人很操心。有一回跟村里小孩打仗,被张茂发逮住了,人家摸他的脑袋,看他头上的两个转,说是恶得没人看,长大找不到老婆。那以后他对自己很不放心,只怕真的要去当和尚,没本事娶老婆生儿子。哪里想到老天爷不嫌弃,往海水里给他扔下一个吴桂花,让贼皮成家立业,从此改邪归正。
汤金山携女回村,果然与往日大不一样,不再使枪弄棍,呼大唤小,在村里闹腾。他不吭不声,一头钻进了老厝。老厝与他家隔得不远,是汤金山祖上所建老屋,汤金山的父亲汤旺兴成家后盖了新房,才从老厝搬出来。汤金山的祖父母在老厝相继亡故后,房子空了下来。老宅破旧,用不好用,拆还费劲,闲置多年,只放些不用的箩筐农具。没人居住的老房子总是多事,村里老小早有传闻,说汤家老厝闹鬼,夜深人静之际,常有女鬼唱歌,小鬼尖叫。
“都是瞎子的话。”汤金山说。
他告诉吴桂花,他们家老房子从没闹过女鬼,闹的都是小鬼,小鬼不是别个,就他。乡下小孩装神弄鬼最好玩,谁没玩过?夜半三更爬进老房子尖叫,这就闹鬼了。
汤金山看中祖上老厝,决定借此立家。年轻人出外遛了几年,长本事了,能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女子带回来当老婆,可见有气概。年轻人回家娶妻过日子,父母的房子也还够住,不外吃饭多放一副碗筷就成,他却决意要搞房子,自立门户。他说自己老婆是外乡人,话说不通,事不懂做,下厨满锅辣椒,老爹老娘哪里受得了。另过倒好,免得到时候儿子让乡亲骂不孝。乡村里小子娶老婆分家单过,很普遍,不稀罕,汤旺兴夫妇并无异议,村民也能接受。
汤金山说,男子汉成家立业,一个房子都搞不起,以后还能搞个啥?所以一回家乡,先弄房子。他从父亲手里要了老屋,着手打理。老房子久不使用,已经破旧不堪,房墙透风,屋瓦漏雨,不是简单打扫打扫,补墙抓漏就能住人。汤金山叫来当年跟在他屁股后边学打拳吃鸭粥一帮“小的”,一起到老屋四周转转,里外走走,大家都摇头,说这房子怕是不好住人了。
汤金山说:“不行算了,推掉。”
他们找来锄头铁锹,扛来两支粗原木,屋里屋外整理清楚,前后左右安排停当,这就开始动手。那天干活的看热闹的来了不少人,十来个精壮少年抬起原木,听汤金山一声吆喝,大家一起使劲,推墙倒屋。老房子早已残破,不堪一击,年轻人齐声喊起号子,几个“一二三”下去,就听“轰隆”一声,墙倒屋塌,一举推倒。
汤金山说:“这叫痛快。”
有老人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觉得小子们就像在倒转乾坤。
汤金山的新居在汤家老屋原址重建。汤金山外出几年,手中攒有几个钱,年纪不大,胆子却大,想法也特别。他给自己盖的居然是楼房,有上下两层,但是只建半边,另半边丢着不盖。他说两口子过日子,半边已经够用,另半边以后再说。不是没有钱,是钱还有其他用。汤金山的新居被村民戏称为“半边厝”,像他这样盖房子的,本地还不多见。房子是他自己设计的,他还充当泥水师傅,自己泥墙抹灰,像模像样。
汤金山回坂达村时,声称打定主意回家过日子,不说村里人怀疑,他的亲友包括父母兄弟也都将信将疑。小贼皮从小惹事生非,不是他父亲汤旺兴那种安份守已正经过日子的人,外出四年,心早野了,怎么可能立时回心转意?待到汤金山把半边房子盖起来,大家信了,看来不错,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年轻人娶妻立家,当了一家之主,人到了这时候就会认路,像牛到了地头,牛轭往牛肩上一搭,牛绳一甩就得犁田耙地,还能四蹄乱飞没个谱吗?
汤旺兴请亲友喝了喜酒,汤金山和吴桂花搬进半边房子,就此成家立业。乡下人娶亲很务实,不像城里人讲究。盖起半边厝,放上几挂炮,几桌酒一吃,男的女的睡到一块,这就完事了。村民们十分认可,没有谁多管闲事,追究汤家这个媳妇到底什么来历?有没有合法证件,是不是到乡里找民政助理员登记过?汤金山在村里从不提起吴桂花以往如何,四邻农妇难免也有一些好奇者,她们喜欢打听,偏偏汤金山娶的外乡老婆话特别难懂,只怕汤金山也不能听个完整,更别说旁人。所以除了汤金山嘴里玩笑似的跳海、吃包子一类故事,没人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另有底细。
汤金山成家立业了,需要认真谋划自己一家人,包括他们未来孩子的生计,叫做搞家庭经济。眼下乡村不像以往,贫下中农不太管用。家庭经济不行就没地位,什么事都办不了,说个话都没人听。不先把家庭经济搞上去,以后还能搞什么?汤金山很明白。这人胆子大,房子只盖一半,把省下的几个钱集中起来,加上东借西凑,弄了大几万元,一起扔下去,从县城那边一个车老板手里盘下一辆二手中巴车,决意经营客运线路。汤金山在海上渔村开农用车时,认识一个经营短途客车的车老板,仔细打听过私营车辆申请客车线路的办法。当时他就有心学做这种营生,觉得自己家乡从坂达村到县城还没有定期班车,让村民很不方便。当年汤金山闯祸之后从村里溜走,无法直达,只能分段潜逃,因此深有感触。村民们不需要像他那样考虑潜逃,他们却经常有需要到县城赶集办事,这时只能到溪坂乡搭车,来回时间总不合适。如果有一条早上出去,晚上回来的线路,一定受欢迎。这一条线路沿途村镇不少,可以补充客源,想办法把线路批准下来,估计能赚。
汤金山买下一辆二手车,也买下一点关系。卖他车的老板跑客运多年,有亲戚在县交通局里,汤金山买车时没有多讨价,只求对方帮助找人搞线路。汤金山选的线路恰好符合那一年县里的乡村客运发展规划,很快得到批准。批准手续下来时,汤金山的驾照本也考到手了,有资格开车载客。他没有雇用他人,搞的是自家经营,开夫妻车,自己当司机,吴桂花当售票员,夫妻双双,同车谋生。
班车运营之前,汤金山的母亲让儿子媳妇去求个平安。她说,老辈人讲行船驶车三分命,开车有风险,不能不求。本地人所谓求平安就是去庙里烧香,汤金山说求那个不如求自己,免了吧。
母亲坚持一定要去。汤金山让步了,叫妻子吴桂花跟上婆婆,一起去乡里走了一回,那边有座观音庙,香火很旺,是本地乡间百姓烧香求平安的主要去处。两个女人去烧香许愿,还求了签,是一副好签。她们很高兴,为汤金山的小客车请了一副“出入平安”挂牌,让和尚开了光,挂到了车头上。
汤金山说:“不能忘了,求远还得求近。”
他带着吴桂花去后山看张家祖厝,以及祖厝前的石旗杆。他指着其中一支石柱告诉吴桂花,当年他曾经被绑在这支柱子上,因为贼皮。
吴桂花听不明白。汤金山说那些事都过去了,咱们求平安吧。
他点了一支香,插在石旗杆基座的石缝里。
2.
张贵生问:“钱没有挣够吗?”
汤金山反问:“你替我挣?”
张贵生说,也就十来天时间,人家有补贴。汤金山说他清楚,没补几个钱。张贵生说也不能只看那两个钱。汤金山问眼下不看钱又看什么?看张贵生身上这件衣服?张贵生说他这件衣服不错,是张美仁在市里大商场买的。
“贵生你说实话,”汤金山说,“这是谁定的人?”
张贵生说了实话,是老伙子定的人。
“你岳父?村长?”
他点头。
汤金山叹气:“你张贵生说话就跟放屁一样,再响响不过吹哨。你们家老伙子可不得了,嘴巴一张惊天动地,吓得死人。不听还成吗?”
张贵生一怔:“你答应了?”
“去,钱不赚了。”
张贵生喜出望外。
张贵生就是王贵生,汤金山在溪坂中学读书时的同学。该同学当年曾偷偷问汤金山是不是跟张丽娟好上了,让他小心张富全,那时王同学还没有改姓,却已经跟张美仁粘粘乎乎。初中毕业后,汤金山没上高中,王贵生和张美仁也没考上,一起去县城读一所职业中专,毕业后大家自谋职业,他俩各自回村。汤金山听说他俩在县城其实没怎么读书,忙着早恋,王贵生追张美仁,狗追兔子似的特别卖力。人到了这种时候都很难一心一意,这两个人本来就不算聪明,加上狗追兔子,混到毕业,没学出什么名堂,回到村里彼此死心塌地,二十郎当年纪,已经知道这一辈子怎么回事,于是开始谈婚论嫁。
张美仁是村长张茂发的小女儿,老幺。张茂发称自己当这么多年村长,为大家做了很多贡献,养了四个孩子,一个贡献给国家,两个贡献给别家,剩下这个不能再贡献,要留给自家,招亲上门。张茂发不是一般农民,村中年轻人笑谈,说他是坂达总统,总统说话算数,他要贡献就贡献了,不贡献谁还敢抢他?按照张茂发的要求,张美仁不能嫁王贵生,王贵生喜欢的话,只能他来嫁张美仁,他要不想嫁尽管走开,人家总统的女儿不愁嫁。
起初张茂发对王贵生看不中意,不中意的理由挺奇怪,主要是嫌王贵生说话软,没力气。有一回王贵生过来找张美仁玩,张茂发把年轻人从屋里叫到阳台,要人家对着村子吆喝一声,让他听听。王贵生哪会干这种事,当即面红耳赤,张嘴结舌。张茂发摇头,说你小子不如那个贼皮,亏你们还是同学,人家从小就敢吆喝,真是不如找他来当儿子。张茂发说的竟是见了他绕道走,因为闯祸溜得不见踪迹的小贼皮汤金山,难得老伙子这么记挂。但是人家张美仁对汤金山从没半点兴趣,一向喜欢的是王贵生,喜欢的也许还就是他说话软不吆喝。张茂发有什么办法?
王贵生也很为难。他家里只他一个儿子,父母哪里肯让儿子嫁别人。双方家长相持不下之际,王贵生曾壮起胆来,打算发狠拼一回。他劝说张美仁跟他私奔,到外边打工,把生米做成熟饭,张茂发就只能让她嫁走。张美仁傻,把王贵生的主意告诉其父,张茂发立刻让人把王贵生叫来臭骂一顿,说小子敢乱干,就绑起来,嘴里塞屎,丢到大水窟里去。王贵生吓得脸都白了。
王贵生举棋不定,不知道该给谁当儿子之际,张茂发又捎了话,让年轻人到村里找他,有话要讲。王贵生怕得要命,不知道人家要跟他说什么,逼他听话还是迫他走人?硬着头皮过来,张茂发却没有难为他。此时张茂发已经不计较小青年不会吆喝,决定纳为女婿,因为他女儿张美仁只要这个家伙,老爸也没办法。那天张茂发不跟王贵生多说话,只让年轻人跟他在村里转一转。王贵生跟张茂发去村部办事,看村民和村干部拿着各种条子找张茂发签字,也有口头相求的。什么事都有,小至邻家小孩偷人一只鸡,大至宅基地报批,困难户救济款发放。大事小事,给谁不给谁,都是张茂发一句话。张茂发批发票签报销有特点,自己身上不带笔,找他的人都要自备用具,递上一张发票,同时递上一支水笔,请求村长签下大名。也有不知道的或者忘记的,张茂发会问人家让他拿什么签字?筷子还是锅杓?于是屁颠屁颠赶紧都去找笔,那情形挺好玩。除了领教村长现场办公,王贵生还随张茂发去低洼地看大水窟,再到后山上看张家祖厝和石旗杆。石旗杆边有几个放牛小孩在玩,牛在祖厝外荒地上吃草。张茂发到,不必大喝,只须咳嗽一声,那些小孩和他们的牛就闻风而动,争先恐后,四散逃离,王贵生看得目瞪口呆。
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有大树不靠,难道喜欢晒太阳?王贵生终于乖乖听话,决意舍爹娘就老婆,嫁过来入赘张家。本地乡间倒插门婚娶并不罕见,通常上门即可,不要求改姓,张茂发却咬定不行,不改不算数。因此王贵生就变成了张贵生。
张贵生跟张美仁结婚不久,张茂发让他当村团支部副书记,在村中有个小头衔,管些小事。张茂发自家办有一个饲料公司,时下这一带乡村,单纯种地的农家过日子可以,致富却难,要在乡村里当个头,没有经济实力通常不行。坂达村是生猪饲养大村,也有大片养殖水面,张茂发不搞饲养养殖,他为大家买卖饲料,养鱼的、养猪的饲料都经营,在溪坂乡集和村里都有门市,用的人都是他的族亲。张贵生入赘之后,张茂发让他参与经营饲料生意,张贵生却提不起劲,总想出去做事。他私下里对汤金山发牢骚,说岳父原本答应帮他在乡里找事做,要不是这样,他自己已经有父母了,何必再给人当儿子?
当年在学校时,王贵生跟汤金山关系还行,虽然他跟张美仁张富全走得近,毕竟是外村人,与汤金山没有利害过节,彼此能说上话,互相帮点忙。汤金山去达西村拜师傅学武术,师傅是王贵生的舅舅,王贵生还帮他说过话。后来汤金山闯祸,出走,跟王贵生不再联系,没想两同学日后还会再纠缠一块。
县里武装部在溪坂乡搞民兵集训,指定坂达村抽几个年轻人参加。通常参加集训的都是民兵骨干,多半已有头衔,这回却要求增选新的培养苗子。村里原本另有人管民兵事务,张茂发嫌那个人不清楚,下令让女婿来办,不是派小女婿亲自上阵参训,是让他找几个去摸爬滚打。张贵生列了名单,经岳父批准,把汤金山计入其中。此时不比以往人民公社生产大队时期,大家各有生计,各自忙活,招呼人去做公事,哪怕给补贴也不太容易。汤金山参加民兵训练,他的车谁开?客怎么载?得临时请师傅,麻烦得很。但是一听说是张茂发点名让他去,汤金山没再多话,即满口答应。
汤金山去了乡里,四里八村来了三四十个年轻农家子弟,武装部领导给集训队编班,各班班长由领导指定,副班长则让年轻人推举。汤金山在年轻人中人缘好,就当了回副班长,管一些杂事。他虽然年纪不大,却出过外吃过灰开过车,已经见过一些世面,到了这种地方并不怯场,训练很努力,处事很清楚,很快就让教官和领导注意上了。教官发现汤金山虽是新人,悟性不错,训练动作要领掌握得比其他人快,姿式一摆像模像样,自有架势。教官不免好奇,把人叫来问问,这才知道年轻人早先练过武术,知道怎么蹲马步。当时也巧,汤金山这个班的班长在训练中扭了脚,无法上阵,教官即任命汤金山为代理班长,把一班民兵交给他管理。汤金山从小在村里当孩子头,手下有一帮“小的”,管人有经验,到了此刻自有办法。集训期间,他那个班屡受表扬,让教官和领导都很满意。
集训结业时,依例由受训民兵进行操练表演,那一天来了很多领导,有县、乡武装部的,还有市里军分区的。领导们到来当然只是表示重视,参加集训的毕竟是些农村青年,很少有谁接受过军事训练,把他们召集过来,给件迷彩服,操练半个月,学学“向右看齐”,不可能立刻学得可以参加阅兵。哪想到出乎意料,汤金山带着他的班级进场表演时,举座皆惊。
这些领导都是专业人士,他们吃惊什么呢?口令。汤金山站在一队民兵前一声大吼:“立正!”喊得有板有眼,气势勇猛,声量强劲,有如沙场老兵。
领导们注意到这个班长和他的兵精神抖擞,一听说汤金山是地道农家子弟,从没有当过兵,是第一次参加集训,领导们更觉难得。
集训结束,汤金山班长解甲归田,回到坂达村继续开他的夫妻车。这时候情况不一样了,武装部领导向张茂发推荐汤金山,说小青年不错,是好苗子,可以培养。张茂发很高兴,因为汤金山给坂达村长脸,就是给张茂发长脸。张茂发说,这回试试小贼皮,看来还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少年家数什么本事大?”张茂发询问。
人家说汤金山动作掌握很全面。这人还有一好,喊口令特别大声。
张茂发大笑,指着自己说师傅在这里。
没多久,汤金山得到提拔重用,在村里当了民兵连的副连长。这个头衔哪怕在小小坂达村也不算大官,毕竟民兵是业余身份,平日里事不多,民兵副连长既不拿钱,也不管村里繁杂事项,并无多少实惠。但是对汤金山来说也是一个官方身份,这个人从小在人们印象中就是个贼皮,除了绑到石旗杆,上不了其他台面。眼下不一样了,人家成了民兵连副,大小有个官衔。
这个官衔汤金山用了两年多,两年来汤金山很长进,果然十分“金不换”。夫妻俩起早贪黑忙碌,家庭经济渐渐起色。汤金山向村人证明自己的眼光十分可以,他选的客运线路不错,起初贴了点本,到大家接受了,愿意搭车,几个月后就转亏为盈。“夫妻车”每日按时出动,风雨无阻,除了载客,还时常捎点货物,做点买卖,促进城乡物资交流,也赚了些商品差价。慢慢的汤金山还了债,手头上攒了些钱。家人商量,是不是把尚缺半边,在村里十分招眼的半边厝搞全,免得少头欠尾难看得要命。汤金山却自有主张,说房子不急,现在还能对付,难看又不赔钱,怕个啥?不如趁着机会不错,再攒一些,买一辆新车,申请一条新线路,请几个帮手,多赚点钱。家庭经济有了,才好谋划其他。
这时出了一件事情。
林珍老师因病去世,张丽娟从县城回到坂达村送葬,痛哭流涕。
林老师患的是食道癌,动过两次手术,死的这年才四十多岁。林老师一直呆在坂达小学,直到去世没有离开农村。如她当年曾经表示的一样,真是扎根在这里了。死后她也葬在村后十二岭山上。林老师生前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参加乡村小学民师培训考试,希望能从民办老师转为正式教员,几次三番都没能如愿,据说始终受到当年“***”那件事的影响。去世前两年,她上书领导,百般恳求,终于得贵人相助,从旧事解脱。那一年她成为正式教员,隔年却发现患病,再一年就撒手离开。
林老师将死之际,最放不下的就是她的两个女儿。当年林老师从县城到坂达村插队,嫁给当地农民,在乡间起起落落,终一生没有离开。她生了两个乡下女孩,她们因为她才降生成长于乡村,她却不希望她们像母亲一样陷在泥土之中。当年张丽娟跟汤金山说过,乡下孩子命不好,不读书就没救了。小小年纪怎么说得像大人一样?她其实是在重复母亲的话。林老师对两个女儿的这种教导一定百遍千遍。
但是张丽娟让她母亲死不瞑目。张丽娟上了三年高中,学习极其刻苦,成绩保持中等。第一次高考没考好,也上了大专线。一只脚已经踏进大学校门,当时张丽娟心气很高,不服输,觉得自己考试时太紧张,没有发挥好,以她的实力,应该上好的大学。于是没去读大专,留下来复读一年,隔年再进考场。这一年准备得很充分,也有了上年的考试经验,估计把握会大一些,却不料考前还是非常紧张。去年紧张是因为母亲和自己千辛万苦,希望靠读书改变命运,担心考不好丧失机会。今年紧张,除了原来因素,还加上已经复读一年,担心前十几年加上今年一年的心血全都白花。考试前夜张丽娟紧张得彻夜不眠,第二天竟然昏倒于考场,最终分数比第一次还差,大专线都没上。张丽娟还不放弃,在母亲支持下咬紧牙关再复读一年,第三次上考场比前两次还要紧张,因为害怕命不好,也因为那一年教学大纲有较大修订,考题设置与原先有很多不同。结果又考砸了,成绩比第二年还不如。一考再考,越来越差,张丽娟和她母亲林老师的大学梦到这里终于完结。
她没有回坂达村来。她跟汤金山王贵生张美仁不一样,姓汤姓王姓张的这些乡下孩子从小认命,从来没有怀疑自己就是乡下人。书读够了,学考完了,该回家就回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张丽娟虽然也姓张,却有一个来历特别的母亲,自小从母亲那里得知她的命对她不公平,她应当靠自己的努力去换一种命。所以在一败再败之后,上大学不敢指望了,她还是走不回去,除了心里不甘,也因为太没面子。
张丽娟留在县城,她父亲帮她找了份临时工作,在县城的一个农贸市场干活。张丽娟的父亲张春明是屠宰专业户,他有个同行熟人在县城农贸市场经营肉食摊位,人家让张丽娟到摊位上帮助卖肉收款。张丽娟牙关一咬,去了。这种活是读过五年高中,考过三次大学,一只脚本已踩进大学校门的张丽娟愿意干的吗?所谓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张丽娟这时没有太多选择,她要不回坂达,想留在县城,只能有什么先干什么。那一年,恰好张丽娟的妹妹张丽芳从溪坂中学初中毕业,如几年前她姐姐一样考上县一中,小姑娘学习也非常刻苦,成绩却不如意。张丽娟和母亲林珍的全部希望此刻转寄到张丽芳身上。张丽娟没考上的大学,现在要由张丽芳来考,张丽娟决定留在县城打工,也有一重目的,就是就近照顾看管妹妹,帮助她去考大学。
不料目标尚未达到,母亲没有救了。林珍老师没能看到两个女儿改变她给她们带来的命运,在大女儿已经无望之后,没能等到小女儿考上大学,就恶病缠身,恨恨去世。她死在县医院的病房里,死亡当夜被送回坂达村。
汤金山跟林老师一家一直有来往。汤金山读的书不多,见的老师不少,走动最多的只有小学的这位林老师,因为是同村,也因为小时候与她和她女儿张丽娟间有点故事。汤金山离村出走那几年,每次回村,都会抽空跑到小学校,或者上门到林珍老师家跟她聊几句,讲一讲自己在外边的事情,也问一问张丽娟的情况。林老师很感叹,说当过老师的都知道,得老师喜爱的孩子长大了常常什么声息都没有,不再记得以前的老师,倒是调皮孩子有心。知道来走走看看老师的,还都是当年的小贼皮。
汤金山说,小贼皮没出息,老师不嫌弃就高兴。
林珍老师很赞成汤金山到外边去,说自己年轻时什么都得听人安排摆布,叫到哪里就到哪里,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哪里有现在这种机会。她还拿当年劝告汤金山读中学的那句老话说:“爬死窟,走活路”,鼓励汤金山在外头谋前途。汤金山返回坂达村成家立业,她感觉分外可惜,认为年轻人本来可以走得更远,为什么不走了呢?汤金山告诉她,他这样的乡下小子在外边不容易混出名堂,他到过不少地方,哪一个都比坂达村热闹,不过都是别人的,在哪里他都是外人,乡下小子。走来走去,只能爬死窟了,自己的地方还在这里。
汤金山也跟张丽娟这么讲。她不赞成,说:“你甘心,我不甘心。”
那几年汤金山跟张丽娟只见过几面。有一次汤金山从家里回省城养殖场,曾特地到林老师家,帮助带东西到县城给张丽娟。看张丽娟忙着复习,汤金山没跟她多说话,东西一递,寒暄两句就走了。春节大家回村过年,比较有时间走动,张丽娟总会来找汤金山说一说话。汤金山跟吴桂花结婚时给她捎过信,她特地请假从县城赶回来,除了来喝喜酒,她还很有心,跟村里女人们一起帮助汤金山布置新房。当时她把吴桂花拉到一旁,比划手势,叽哩咕噜说了半天,竭力要从吴桂花非常难懂的话里打听一些究竟。后来她告诉汤金山还是没弄明白,让汤金山自己小心一点。她还问汤金山是不是从此死心塌地,打算像他们的父辈鸭汤和张春明一样过日子了?汤金山说不甘心有什么用?这是他的命。张丽娟说她不会甘心的。
林珍老师生病后,张丽娟除了在县城打工照料妹妹,一有时间就回村照看母亲,来来去去,经常搭汤金山的小客车。有一回在车上,汤金山让她坐在车头助手位上,看她一脸倦容,很没精神,汤金山劝她算了,认命吧,嫁人过日子吧。她问汤金山她该嫁给谁?张富全吗?汤金山说,要是命中注定,张富全就张富全吧。她在车上抹起眼泪,一路哭到家里。
那几年张富全一直追她不放。张富全块头大,性子直,一门心思都在张丽娟身上。为了跟张丽娟一起上高中,张富全动用了叔叔的大关系,拿钱买了插班读高中的名额。张富全书读得臭,上大学毫无指望,却一直守在县城追着张丽娟读书。张丽娟最终心灰意冷,离开学校到农贸市场打工后,张富全不再县城混了,回到村里,跟他父亲张茂林做生意,他家有钱,给他买了一辆可以载货也能坐人的皮卡车,这车比当年的凤凰牌脚踏车神气多了,他开着车在县城和坂达村之间跑来跑去,依旧围着张丽娟打转。村里村外,都知道张丽娟早晚是他们家的人。
但是张丽娟迟迟不跟张富全确定婚事,因为心里不甘。她很清楚,张富全不会读书,无论怎么折腾,最终还得回村里去,跟他结婚就好比重走当年她母亲的老路。张丽娟从小到大,刻苦学习,几次三番拼杀考场,就是听母亲的话,要变自己的命,给自己找一条活路。让她嫁回坂达村,还能再指望个啥?
汤金山说:“人到了时候,还是得认命。”
林珍老师病危时,汤金山曾经借客车跑县城的空隙,去医院探望过。那时林老师已经说不出话了,她两眼圆睁,看着汤金山,嘴唇动弹不止,却没有声音。汤金山俯在床边对病人说,他记得林老师以前说过的话,也知道林老师现在想说什么。当年他被父亲绑在石旗杆上,是林老师拿镰刀割了麻绳,把他放掉的。他不懂事欺负张丽娟,林老师一点也没跟他过不去。那些事都是忘不了的。林老师两个女儿今后有事用得着他,他一定千方百计帮助,林老师尽管放心。病人看着汤金山,睁着眼睛,嘴唇动弹,还是没有声响。
她死后用本地乡间方式出山,请来了鼓吹班和送葬队,敲敲打打,载歌载舞,放着鞭炮,一路洒黄纸送上山去。丧事完成后,张丽娟又坐上汤金山的班车返回县城。
汤金山告诉她,送她母亲上山,免不了要想起林老师生前讲过的话。什么叫“爬死窟,走活路”?林老师不想他们像她一样埋在这种地方,想让他们能够出头,过另外的日子,他知道老师的意思。但是学生没出息,早早已经认命了。他现在觉得也不一定非要往外走,眼下跟林老师那个时候好像不一样了,油门一踩,总是有路可走。
张丽娟一声不响。
3.
汤金山忽然得知,自己已经不是了,换成了张富全。
不是什么呢?民兵连副连长。当年参加集训,靠大声喊口令,以代理班长身份带出班级样样第一,让张茂发很高兴之后,汤金山被重用为副连长。这个官衔更多的还是荣誉,并没太多日常事务,也没有多少实惠。但是忽然间没有了,不给了,汤副连长从此不再存在。
事情是张贵生说的,他有些支支吾吾。
这时张贵生已经不在村里打转,也不到他们张家饲料店帮忙,他去了乡里,在农机站打杂。张贵生在职业中专里学的是农机,干那个活也叫专业对口。当初要他入赘上门时,张茂发曾经许诺来了后给他找点事做,后来一直没有兑现,张贵生找汤金山发过牢骚。不料人家老伙子最终没有忘记,还是想办法给小女婿在乡里找了事。张贵生在农机站只是不在编的临时人员,工资不高,但是下到乡村,东走西逛,检查指导,在四乡农民眼中,跟乡干部也差不太多。因此他很高兴,很努力,屁颠屁颠,每天骑着辆新摩托到乡里上班。张茂发说,让小女婿到外边遛遛,见见世面,认识一些乡领导,也好。张贵生人去乡里,村里也没脱开,大事小事,张茂发还传他来听。
那天也巧,汤金山跑车时碰上一个熟人,是当年参加民兵集训时认识的外村小伙子,也在村里当个民兵小头头。小伙子跟汤金山攀谈,问起这回为什么不参加县里的会议?是不是嫌搞民兵不如跑客车有钱赚?汤金山哈哈,没有多说,却记在心里。回头他就找张贵生打听,询问为什么近来村里大小事情都不叫他了?哪怕别的事管不上,民兵的事情总是该叫他的。张贵生这才支支吾吾,告诉汤金山他已经不是了。
“这怎么回事?”汤金山非常惊讶。
“那个嘛,老伙子说了。”
前些时候,村里议事,张茂发提起,说他已经跟上边领导研究好了,民兵连副连长换个人,以后就让张富全干。文件随后就下。
汤金山不满:“这什么理由?”
张贵生也不清楚。他安慰汤金山,说那个东西不顶用,算了,不要就不要了。汤金山点头,说真是不顶用,算了。
当晚他就登门,去村部找到张茂发。当时还有几个村委和村会计也在村部。
“开会呢。”张茂发问汤金山,“什么事?”
汤金山说没大事,他等会儿。
“去外头。”张茂发说,“刚好要找你。”
汤金山在房间外边等了好一会儿,里边散会了,张茂发让他进去。没等汤金山问民兵的事情,他就发了话:“你少年家会养鱼?”
汤金山表示会一点,知道养鱼下料,一早一晚,每天两次。他在海边渔村做过活,主要是开农用车运货,有时人手忙不过来,老板也让他帮着拌料喂鱼。
“老板还请你管账?”
“没有。”汤金山说,“记账的是老板家小舅子。”
“你当人家小舅子了?”张茂发即讥讽。
汤金山说他老爸汤旺兴生两个儿子,不生女儿。所以他们家不出小舅子。
张茂发点头,说少年家真是长进了,以前远远见了,跑得比老鼠还快,如今有出息,半夜敢找上门,敢跟老伙子斗嘴。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汤金山站起身道:“阿伯这么看得起,没什么要说了。”
“事也不问了?”
“不必。”他说,“我清楚了。”
他转身要走,张茂发却不放他,当即把他喝住。
“听讲你很会吆喝,口令喊得特别大声。”他说,“你给我喊一喊。”
汤金山提到小时候有一回,让阿伯扳着脑袋看头发上的旋,他喊过。
张茂发记不清了:“你喊个啥?”
“学阿伯,喊绑起来。”
“怎么不再喊喊?”
他已经长大了,现在懂事了,用不着喊。都说有理不在声高。
“怕是喊不出来吧?”张茂发说。
汤金山承认也是。村长嗓门大,有名的,他还比不上,所以在这里不能喊。
“这个算你懂。”张茂发点头。
他告诉汤金山,他的大嗓门是天生的,也是吼出来的。老伙子年轻时个子矮,要是没有一个大嗓门,哪里管得住一村大小。当年群众大会一个接一个,十天半月,总要把大人小孩叫到一起开会,会场里边大的叫小的哭,闹得像在赶集,那时乡下没有电,没有喇叭,只靠一个大嗓门。要是说话像放屁,谁听谁的?
“这个叫做唤头声。”他说,“一个地方只能有一个唤头声,别的人跟着唤可以,抢着唤不行,那听谁的?”
汤金山说:“这几十年里,坂达村只有阿伯可以唤头声。”
“少年家不服?”
汤金山表示,自己从小见了村长绕着走,心里其实真的不太服气。可以不让人吼出声,不能不让人心里不服。
张茂发教训他,不能光心里不服,也不能拿脚趾头想道理,这个要用脑筋。老伙子只会吆喝吗?不是,他眼睛都看着呢。这些日子汤金山干些什么他一清二楚。少年家盖了半边厝,娶个外乡婆,跑车挣钱,当民兵做先进,像是变了个人,其实没有,还是当年的小贼皮,人是出息多了,只不过还嫩,还傻。一件事偷偷问个一次两次,那是新鲜,大不了算好奇。再多问两遍就不一样了,那是有意有心,准备要找点事。言多必失,打听多了也失,总会让旁人发觉不对。汤金山怎么能不懂这个?
“告诉我,大水窟惹你啥啦?”他问。
汤金山说,他跟父亲养过鸭,他们家鸭寮靠着小河,小河流到大水窟。村里养鸭的不止他一家,眼睛看着大水窟,心里十分不服气的村民,只怕有半个村子。大水窟是张茂林的私产吗?凭什么张富全样样都有?总这样公平吗?
“所以你这探子东问西问,承包合同,账目开支,什么都想打听。”张茂发说,“少年家做什么打算?”
其实也没什么打算。明知打听不到,打听到也没用,但是忍不住还要打听。因为心里不服气。
“这是贼性,贱毛病。”张茂发说,“你知道大水窟怎么来的吧?”
汤金山说:“知道。”
“知道就好。”张茂发说,“没有我就没有大水窟。村里这些路啊,桥啊,电啊,自来水啊,小学校啊,其实还有你们家的房子,连你的半边厝也一样,没有我哪里有?不知道谁给大家造福吗?你们家鸭汤不跟你讲,别人也没跟你讲过?”
汤金山说:“我爸最厚道,他不讲人不是,但是村头村尾都听得到。人人都说阿伯厉害,了不起,也都说大水窟是大家的,不是阿伯一家的。”
“我把它拿到自家院里了吗?村里多少开支靠它,没有它哪里行。”张茂发说,“不管怎么样,不服气可以,乱来不行。给你一个民兵连连副,不声不响你就钻进来东问西问,要是给你个村委,是不是该站出来大声吆喝?抢着唤头声了?”
汤金山并不否认,他说他在外头看到过一些事情,觉得如今已经不比从前。从前只听一个人吆喝,大家不能有声,只好在心里不服。现在不是那个时候了。张茂发说,少年家见过世面,知道点新东西。但是外边是外边,这里是这里,风水不大一样。少年家记得坂达村老名叫“旗杆社”吧?没忘记后山祠堂门口那两支石旗杆吧?
汤金山问:“阿伯还想拿它绑人?”
张茂发说,别以为两支石旗杆就是两个老石头。老祖宗怎么会把两块石头雕成那个样子,立在那个地方?这都是有道理的。不说风水怎么,模样好歹,两个老石头立起来就是权威,有权有威,看谁敢恶。权和威都不是天上掉下来,不是掉给谁算谁的,它们有来历也有缘故。小孩子少年家不懂事,长大了就会清楚。这叫做不服不行。
汤金山再次表示,心里确实不服。他小时候光知道害怕两个老石头,远远见了绕着走。长大了也害怕,但是已经会想点办法对付。他曾经特地带上老婆去给它们烧过香许过愿,实话说,不求保佑他们夫妻出入平安,是问它们什么时候让雷公劈倒。
“你咒得倒它?”张茂发问。
汤金山承认不行。两支石旗杆立在那里怕有上千年了,只在“文革”时被人放倒过。两个老石头又重又硬,别说一根香,十个雷怕都劈不倒。但是世间事不会总是不变,再高的地方都有路可去,一定有一个办法可以对付它。
“那是什么办法?”
汤金山也不知道。他心想总该有一个。
张茂发摇头:“所以该立两个老石头绑你。任由你这种小子,还不天下大乱。”
汤金山说他不是无缘无故跟两个石头过不去。它要公平的话,立在那里也不碍谁。它要不公,为什么就不该倒?
“你小子果然恶。”张茂发点头,“不亏头上两个转。”
汤金山谦虚,说自己是恶人没胆。他问张茂发今天为什么脾气好?愿意听少年家说话,没朝他大喝?他从小最怕这个。张茂发说其实他很主张讲理。年轻人说得不错,如今这个时候跟从前不太一样,吆喝也看时候。所以今天只讲道理,不吆喝。
“少年家把道理弄明白,以后还可以有机会。”
汤金山问张茂发说的什么机会?张茂发说坂达村也不是光有一个民兵连,其他事也要人做,只是不能给不老实的家伙做。
“我不老实。”汤金山说,“阿伯那些东西我不指望。”
“那么以后你小心一点。”张茂发交代。
汤金山明白,远远见了绕着走,从小就会的。
他告辞离开村部。从小到大,他第一次跟张茂发讲这么多话。许多话其实早在心里了,只是从来不说,因为没机会,也因为见到老伙子心里发虚。但是现在终于开了口,借着被突然免职的一股气。汤金山知道张茂发也想听他讲一讲,整个坂达村,不会有人敢跟老伙子讲这种话,老伙子听了一定很新鲜,跟菜地里刚拽出来的白萝卜一样。但是从今往后,少年家是得小心一点了。
汤金山在本村曾经有过的唯一一个头衔就这样突然消失了。为什么被解职?汤金山不服,上门理论,一听张茂发问养鱼、讲管账,立时恍然大悟,知道起因只在大水窟,没什么可说了。大水窟在坂达村属敏感事项,汤金山悄悄跟人打听究竟,自然会引起张茂发猜忌,属咎由自取。事情就这样,张茂发很坦率,直截了当告诉你,毫不顾忌。汤金山不感觉意外了,却更其不服。
没过多久,他家里出了事情。
那时候正值暑假,汤金山的弟弟汤金水放假回乡,闲来帮家里干点农活。那天上午,汤旺兴带妻子去卫生院看病,汤金水代父亲去放鸭子,他还背去个书包,书包里都是正经读本,语文历史地理什么的,有教材也有教辅读物。汤金水比大哥会读书,有出息,不像大哥当年读书备考时,床头尽是武侠小说。
结果就让这些正经读本给害了。汤金水赶鸭子下河找食戏水,自己在一边照看,一边翻几页课本。一时大意,让鸭群跑过了界。小河边有片池塘,跟小河隔着一条河岸,有鸭子游到岸边,发觉这里有好吃的,岸边撒着谷粒,一撮一撮,越往上越多。于是鸭群给引到了河岸上。古诗有一句“粒粒皆辛苦”,每一粒稻谷都是辛苦得来,不会有谁愿意把那么多辛苦免费丢弃在河岸上,叫做“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很普通,人知道,鸭子却不清楚,它们只知道谷粒好吃,不知道人类那般诡计多端。到汤金水发现不对时已经迟了,吃过足够免费午餐的鸭子,个个头重脚轻,翻倒在岸上水边,身子抽搐,翅膀乱拍,扑腾腾接二连三,倒下一片。原来河岸上的稻谷是伴了农药的,专门对付越界的鸭子。
汤家的鸭子死了大半群,做一堆一笔勾销。当天下午汤金水的父亲汤旺兴赶到村部,找张茂发请求公道。河岸上的谷粒是养鱼户王进步洒的,王进步不是本村人,家住达西,跟张茂发的女婿张贵生是亲戚。王进步从张茂发的弟弟张茂林手中承包了大水窟东头一片水面,养鱼养毛蟹,河岸边的那口池塘也被他包了,他在岸边遍洒毒谷,防止鸭群越界下塘吃他的鱼苗,河岸边还有他立的一面木牌,写明此地备有毒谷,鸭子不要上来。这些字鸭子是看不懂的,汤金水有高中文化,该是看得懂,只因为他忙着读正经书,疏忽了,这就活该鸭群遭灾。
但是汤旺兴不服,鸭汤为人一向忠厚,与邻无争,这一回损失惨重,难免不服。他去了村部,找张茂发理论,请求公道。恰当天有几个乡干部来,张茂发在村部陪人家喝茶。看到汤旺兴他挺高兴,说这个鸭汤最实在最厚道,从不找事,轻易不求人,今天来得很稀罕。
“拿来吧。”他对汤旺兴伸出手。
村长张茂发向村民汤旺兴索要什么?纸条,还有水笔。他以为汤旺兴要找他批什么条,找他批条的村民都知道自带水笔。看到汤旺兴什么都没带,条也没有,笔也没有,不禁奇怪。仔细一问,这才知道为的是被药死的一堆鸭子。
汤旺兴的小儿子汤金水放鸭缺心眼,让自家鸭子越界跑去吃人家的毒药,汤旺兴有什么理由找村长理论?有的,他有他的道理。汤旺兴说,河岸边的水塘是前些年才从河道淤出去的,从来都是大家的水面,以前都没有包给别人养鱼,谁家的鸭子都可以下塘玩水找食,一直都是这样。王进步包了大水窟东头水面,这个事情是听说过,水塘却没听说,什么时候这口塘也包给他了?别说鸭子不知道,村民们也都不知道,难怪鸭子还往那里跑。没让大家知道怎么可以下药?毁人鸭群该给人赔偿。
汤旺兴的理由张茂发不认,哪怕有笔,这条不批。
他问:“鸭汤你有多大?村里大事小事都得给你汇报?”
汤旺兴吭吃吭吃,说不出话了。
张茂发告诉汤旺兴,王进步看中了那口池塘,写张条给他,他批了同意。养鱼苗防鸭子,人家洒毒谷没什么不对,不是还插了牌吗?小崽子不正经放鸭子,没看到,死活都怪自己,怪不了别个。
汤旺兴不服:“水塘包出去,该让村民知道的。”
“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张茂发说,“你没听到?”
汤旺兴听到了,但是鸭子已经死了。
张茂发让鸭汤赶紧回去,自己把死鸭子埋好,不要臭哄哄熏倒半个村子。这件事只好自认倒楣,今后看紧点,别让鸭子往那边跑。就这样。
汤旺兴没办法,灰头土脸回到家里。
当天晚间,汤金山跑车归来,听说了事情,顿时着恼。
“他妈的太欺负人了。”他骂。
汤金山正窝着一肚子火,因为说免就免,被人家张茂发拿掉了民兵连副的头衔,那顶帽子虽然很少实惠,他却非常看重,这么给弄掉让他很不痛快。当时还有另一件事让他恼火,关系到张富全。张富全一直随着老爸张茂林吃大水窟,这些日子突然打定主意也要搞客运。看到汤金山的客运线跑得挺红火,能赚钱,张富全不服,认定这个钱他也能赚,决意插进一手。张富全他们家有钱,也有关系,买好车批线路都没问题,一旦开张营运,跟汤金山竞争,对汤金山肯定不利。
现在又死了一地鸭子。
“你们别管了,我来处理。”他对父亲和弟弟说,“给我找几个大编织袋。”
当晚他出门安排,翻过后山去达西村找王良火帮忙,不是帮忙弄鸭子,是帮助开车。王良火是达西村人,当年跟汤金山一起学武,两人关系不错。小伙子会开车,有执照,以前跑过运输,如今在村里跟老爸一起做瓦窑。汤金山搞班车需要备用人手,因为班车得讲信誉,不能开开停停没个准,汤金山自己开车,通常风雨无阻,没有大事,绝不耽误,但是遇有大事不能出动,也得有人顶替,王良火就是他找的帮手。汤金山参加民兵训练那回,就是请王良火来替补开车。林老师出殡那天,替汤金山出车的也是他。这一次汤金山还是请了王良火。
汤金山告诉他:“明天家里有大事,开不了车。”
王良火满口答应,还问汤金山家里是什么大事?要不要帮忙?汤金山说不必,死鸭子自己办。
第二天早上,汤金山找来一辆板车,把满装死鸭子的几个编织袋用板车拉到张茂发家门口,解开编织袋,将一堆死鸭子丢在张茂发家楼外的空地上。时为夏天,天气很热,死了一天的鸭子已经开始发臭,又是鸭屎又是泥水脏得不成样子,几个袋子一空,村长家门外臭气冲天。
张茂发在家,他侄儿张富全也在,还有张家几个亲堂后生,到大伯这里陪老伙子说话。汤金山在门外倒死鸭子,开始时他们都没在意,只说外边是啥呢?这么臭。张富全叫一个小的出去看看,那人跑出门看了一眼,即大叫:“金山你干什么!”
汤金山不停地往地上丢死鸭子,不吭不声,头也不回,只当聋了。几分钟后张家人拥出大门,张茂发也赶了出来。
“好小子,不光贼皮,你还有贼胆啊。”张茂发说。
汤金山没有回话,也不抬眼看,一门心思干活。
张茂发大声吆喝:“绑起来!”
张富全那几个年轻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抓住汤金山。汤金山会几下拳脚,当场却不踢打,束手就擒。张富全找出一根麻绳,把汤金山五花大绑。汤金山也不挣扎,很合作,站着让他们绑。几个人费老大劲,当众把汤金山捆结实了。汤金山背过身子,把绑在身后的两个手掌抬一抬,让张富全仔细看好。
“你笨啊。”他讥讽张富全,“这么多手脚,捆不实老子两个手掌。”
张富全骂道:“你还钻得出来不成。”
汤金山说:“我才不钻,就让大家看。你鸟人绑人犯法。”
张富全回骂:“你懂个屁。知道法是谁家的?”
张富全手痒痒,打算把汤金山拉到后山,再次绑到旗杆石上。张茂发说不行,让他们把汤金山送乡上派出所去。有人要去清理地上的死鸭子,张茂发制止,让放着别动,看看是谁来收拾。
他们把汤金山推上张富全的皮卡车,拉到乡集,扭送派出所。
这是汤金山第一次进派出所,与警察狭路相逢。汤金山打小贼皮,大人们教训他时,总像拿稻草人吓小鸟似的,把警察和派出所搬出来恐吓他,说小心给警察抓进去蹲班房。屡次三番,人给吓唬皮了,也没机会见识,眼下忽然间真给扭送进来。他这回犯的能算什么大事?值班民警问了情况,在所里打了几个电话,只用不到一个钟头时间就放汤金山走人。
“我要告他。”汤金山对民警说,“这样绑人不犯法吗?”
警察给了汤金山一张法制宣传卡片,说汤金山愿意的话,可以按卡片上的地址,向法庭提出诉讼。讲土一点,就是可以去打官司。打官司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不必着急,可以慢慢来。
“现在你先回去处理死鸭子。”警察说,“你还得把人家地板擦干净,不许满地鸭毛鸭屎到处臭。”
汤金山不干,强调鸭子是王进步毒死的,王进步是张茂发女婿的亲戚,王进步包水塘是村长张茂发批的,村民都不知道。所以张茂发要负责,找他没有找错。死鸭子该王进步赔偿,张茂发也得给村民一个说法。
警察说这个问题不归他们处理。经济纠纷可以打官司,村长不公可以找上级反映,但是谁丢的死鸭子谁应当收拾,这叫做谁的屁股谁擦,谁都不可以拉了屎不擦屁股。如果不听劝告,继续遣事,让一堆死鸭子越臭越大,搞出治安案件甚至刑事案件,那就要抓人了,谁犯法谁跑不掉。汤金山自己看着办吧。
汤金山还是不听,就是拉了屎不擦,让屁股去臭。警察劝告他不要这样,人家可以告他,到时候汤金山必输无疑,肯定没有好处。警察提到汤金山有前科,当年肇过事,把人家县长的车轮胎放了气,事后害怕,一跑几年。警察问汤金山是不是还有打算,不行就跑?他现在还跑得动吗?车不开了,客运不要了?家庭经济不管了?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汤金山尽可拉一堆屎,抬腿走人,那堆屎还得有人去替他擦干净。该谁呢?他的父母,弟弟,还有老婆。听说他老婆大肚子了?快生了?
汤金山咬牙切齿,恨恨不休,告诉警察他哪都不跑,打算就坐在派出所接受民警教育,管它死鸭子臭不臭。民警说汤金山不走也行,他们会通知村里,让他家人到派出所领人,警察会要求把他丢到别人家门外的死鸭子全部处理清楚。汤金山不愿干,就让他老婆挺个大肚子,替他去给人搬臭鸭子,擦地板洗鸭毛吧。
汤金山依旧不松口。一人做事一人当,警察没理由动他的家人。鸭子都死了,死鸭不怕水烫。既然已经给扭送派出所了,他还怕什么?要抓就抓,要关就关,要绑也行,可以再把他绑在后山祖厝门口的石旗杆上。要是不能抓不能关不能绑,那就给他个说法。他不怕事情闹大,巴不得县里乡里,四里八村,大家都来问这是怎么回事?死鸭子怎么回事?大水窟怎么回事?张茂发怎么回事?
这时有一个电话打到了派出所。
是县公安局值班室打来的。城关镇东山村地段,一小时前发生一起严重交通事故,一辆小客车在闪避对面来车时,不慎翻下山崖。交警和急救部门接报后及时赶到事故现场处置,小客车乘客死亡三人,重伤四个,还有若干轻伤。驾驶员重伤,售票员当场身亡。死伤人员均已送至县医院处理。经核对资料,小客车是经批准的社会运营车辆,车主为溪坂乡坂达村村民汤金山。
汤金山闻讯傻了,如五雷轰顶。
第四章
坂达村人物
1.
罗炳泉号称教授,他对坂达村人物的认识,或者说对该村选举的指导,细究起来,实始于三年多前。
那一年溪坂乡发生了一起群体性事件,有三百多个坂达村村民在一个集日相约出村,翻过西边两个小山包,闯进相邻的达西村地界。村民们在达西村村外一处工地上围坐,把一旁工棚里的施工设备、用品搬出来满地丢,把道路和施工地段堵个水泄不通,闹得沸沸扬扬。
达西村也是个大村,人口、耕地与坂达村不相上下。坂达村村民越界前来闹事,引发达西村村民倾巢而出,聚拢到对方围坐的工地附近。由于是就近反应,达西村这边出动的人比对方过来的人还要多,老老少少,人数在千人以上,浩浩荡荡从小山山脚一直站到山顶。但是双方没有发生冲突,即不争吵,也不动手。达西村村民全部徒手,没有操持任何家伙,他们对越界过来闹事的坂达村村民不加干涉,只是站在一旁围观,看对方怎么驱赶工地工人,丢弃工棚物件。个别年轻的围观村民也朝对方越界过来闹事的人投掷物品,却不是这种场合常见的小石头、破砖、牛屎块或者臭鸡蛋。他们扔矿泉水,供对方饮用,以示鼓励。
这为什么?原来这个工地虽设在达西地界,却不是该村项目。这里正在修建本县的一处大型殡葬设施。所谓“殡葬设施”文质彬彬,很书面化,属官方用语。让老百姓说,这个东西就是火葬场。
本县是农业县,农村人口比例很高,农村殡葬以往通行土葬,让死者入土为安。近些年来,本县城乡延续了数千年的殡葬方式面临重大改变,由于人口迅速增长,土地资源日渐紧缺,根据实际情况和发展需要,经相关立法,全市城乡全面实施殡葬改革,本县严格遵守,从此不许土葬,一律改用火烧。殡改推行之后,建于城关附近的旧有火葬场因处理能力不足,导致待焚尸体拥堵,严重时,死者于场外排队火化,灵车相接达二、三十部,挤得水泄不通,死者亲属自早到晚,骂不绝口,政府相关部门苦不堪言,火葬场成为殡改最大瓶颈。当时县里已规划于溪坂乡达西村外小山头附近修建新的大型火葬场,其设施非常先进,可以满足若干年后的死人需要。但是达西村民不愿意,认为村旁一天到晚烧死人实在晦气,祸及子孙。村民的抵制导致新火葬场不能及时开工,给本县殡葬改革带来灾难性后果。几经周折,百般安抚,最终政府以极大代价换得当地村民同意,火葬场得以动工。哪想忽然竟有邻村村民从那边跑到这边集体闹事来了。
火葬场并不修在坂达,这个村有什么理由越界闹场?闹事村民说两村相邻,火葬场建在上风地方,一天到晚不停地烧死人,死人灰会从达西吹到坂达。村里人每天开门,远远看到那支烧人烟囱,太晦气了。最晦气的当然是达西当地村民,但是他们拿了政府的钱,得到了很多补偿。坂达村民跟着晦气却一分钱没有,坏事摊着了,好处没份,这不公平。
所以他们要讨个公道。
坂达村民闹场的当天,罗炳泉奉命随同郑小华副县长前往溪坂乡处理该案。罗炳泉不是溪坂乡领导,也不是当地人,凭什么来凑热闹?因为他是县民政局副局长,殡葬事务归民政部门管理。但是按民政局领导内部分工,殡葬这一块属重要业务,由另一位副局长管,不归罗炳泉。那天不巧,该副局长不在,去省里开会,郑小华点名,要求罗炳泉代表民政局参加,罗教授无可逃遁,只能跟着前进。郑小华点名要罗炳泉,并不是对他格外欣赏,只因为她很了解,知道罗炳泉到民政局工作不久,鼓捣殡葬可算新手,此前却是个乡长,熟悉乡村事务。
罗炳泉跟着领导去了达西村,在村祠堂与乡里头头会合,一并参与处置该突发性群体事件。乡里出面的是吕忠,时为乡长,还不是书记,当时的乡书记到省委党校学习,吕忠暂为老大,全面负责。罗炳泉在当乡长时,开会常跟吕忠坐一块,互相经常采访,彼此相熟。那一天见了面顾不得寒暄,直奔主题。
其时情况比较复杂。坂达村民越界闹事,达西村民倾巢围观,工地附近小山包人山人海,蔚为壮观。两村村民面对一个火葬场工地,态度各有不同,他们之间其实还另有特殊背景。这两个村相邻,却一向算不上文明友好邻邦。由于土地、水面和交通等多方面交叉相关,两村间有不少历史纠缠,长期相争不断,曾有过许多磨擦。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文革”时期,两村村民因积怨引发冲突,当时社会秩序大乱,没人管,两村冲突迅速由一般“社拼”升级为严重武斗,村民们手持民兵武器,拿步枪、气枪和土统隔着水田坑垅对打,互相投掷手榴弹,双方均死伤惨重,以后结怨越发深重。近几十年来,两村未再发生大的纠纷,关系有所缓解,但是双方村民心里仍然存有阴影,没有一般乡间村社的和谐。这一回坂达村民越界跑到达西村闹火葬场,为什么达西村民只围观而没有其他动作?有的还为对方扔矿泉水?因为他们心里并不愿意火葬场建在本村,只是已经与政府谈妥,拿了大笔补偿,实在不好意思再闹。如果坂达村民闹得火葬场建不起来,达西村民当然乐观其成,反正钱已经到手了,事不是他们闹的,政府没理由找他们算账讨钱。但是他们对坂达村民的成见很深,容忍程度有限,对方毕竟是越界来闹,虽然闹的是工地,不是闹达西村,毕竟在达西地界上,容易擦枪走火。工地近侧就是达西村民的农田,路边是达西村民的果树和菜地,几百闯入者不会个个规矩,一旦发生菜地踩踏、果树损毁事情,达西村民扔给坂达村民的,肯定就不会是矿泉水瓶,而是石块和破砖头。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加上还有这么多历史故事,稍不留神就会发生纠纷打斗,可能火葬场烟囱还没冒出死人灰,工地上就会先死几个。如此一来事就大了。
所以郑小华专程赶下来,带着罗炳泉等人与溪坂乡当地官员相聚于达西村祠堂。以当时情况,当务之急是分开两村居民,避免因火葬场引发次生灾害。吕忠把乡干部全部派下去,加上达西村村干部,百般说服动员,千方百计先把达西村当地村民劝离现场。这个村毕竟不是闹事事主,聚在村外主要是看热闹,以及担心对方破坏自家田园,没有强烈对抗动机,相对容易说服。经过近一个小时努力,恰好天上又下了点小雨,打击了坚守岗位的决心,于是大家听从劝告,除少数特别挂心者外,千余村民陆续离开现场,与坂达村民剥离。次生灾害危机暂时解除,大家稍松口气,初战告捷。
但是剩下的事比较麻烦。坂达村民越界闹场,态度很坚决,要求很明确,乡干部拿几句空话哪里劝得走。怎么办呢?乡领导吕忠有个建议,主张县民政局就坂达村民的要求,考虑立一个名目,承诺给点钱,设法平息坂达村民怨气。郑小华问罗炳泉意见,罗炳泉称自己不好表态,听领导的。
郑小华眼睛一瞪就批:“你会推?要你来干什么?”
罗炳泉辩称自己没错,当然是听老大的。局里局长是老大,没有局长点头,钱他说了不算。但是这里郑县长是老大,大家听县长决定。
“先要你说。”郑小华坚持。
罗炳泉便讲个人意见,认为给钱的办法简单,不过后头有麻烦。不说钱从哪来,就怕开个头没完没了。火葬场烟囱让人欣赏了要赔钱,灵车上路纸钱遍洒让人欣赏了要不要赔?这黄泉一路多少村子,赔得起吗?
“那你给个办法。”
罗炳泉说此刻郑县长应当盯住吕忠。乡长是干什么用的?大家都干过,他自己干过几年,有些体会。最基本的知道一条,自己的内裤不敢提请领导搓洗。
吕忠骂:“知道你罗教授算计我。”
罗炳泉说的却是实话,出这种事,当地负责官员哪里跑?自然首当其冲,此刻吕忠是主要责任人,没有谁代替得了他,包括县领导。吕忠自己也很明白。
郑小华问:“吕乡长,他说的错在哪里?”
吕忠苦笑:“没有错。领导看见了,乡里已经竭尽全力。”
他确实把该想的办法都想了。
出了群体事件,怎么平息事态?大家都懂,招数差不多。如同郑小华抓乡镇头头一样,吕忠得使劲抓住下边那一层,这就是村里的头头脑脑,有影响力的关键人物。郑小华、罗炳泉到达之前,吕忠已经把坂达村两委头头脑脑弄到了达西村,郑小华到后亲自跟他们谈话,要村两委分头下去做工作,把闹事村民带回村去。村两委领头的是村委会主任,一个姓陈的中年农人,长得五大三粗,脸很黑,牙很黄。女县长苦口婆心,又劝又逼,他只是闷头抽烟,不吭气,弄得郑小华都生气了。
“你到底听还是没听?”她问。
他终于说话。他听着呢。
罗炳泉在一旁插嘴:“郑县长讲的道理都听明白了?”
都明白。领导道理很大。
“明白还不去?”罗炳泉说。
他说自己没办法。罗炳泉问他为什么?他说没用,村民不听他的。
“村民不听村长,那么听谁的?”罗炳泉问。
他不吭声。
吕忠给这位陈村长打气,让他放心,乡里保证会支持他工作。不料该村长突然上火,没头没脑当众发牢骚说:“哄谁哩?我只说了一句账目要公布,大水窟要公布。没说其他的。”
吕忠说:“现在不谈别的,先解决这个。”
罗炳泉没听明白,什么大水窟什么账目,不知所云,能够断定的只是乡长村长两人话中别有缘故。其时不好当众追问前因后果,罗炳泉注意到一个情况:这里坐了半屋子人,分别为县乡村三级干部,有一个该到的人却没到,就是坂达村的村支书。罗炳泉即询问,得知这位缺席者叫张茂发,是老资格村书记,也曾长期担任过村主任。这人未到现场,是因为病了,他已经七十岁,身体不好,老病号,前些天又犯病了,送到县医院,现在还在住院。
罗炳泉把吕忠拉到一边,问这个张茂发怎么回事?吕忠感叹说老伙子是尊大神,缺了真是不行。罗炳泉问吕忠,有大神还不赶紧去请?吕忠说早请了,人家不来。躺在医院里的病人,硬抬过来,不小心弄死了,谁给他埋?
“我看不对。”罗炳泉说,“吕乡长你说明白点,这种时候了,大家都急,别让我没头没脑,到处采访。”
彼此都是过来人,吕忠知道罗炳泉看得出问题,他也没必要瞒着罗炳泉,于是就在那里三言两语,把要害说了一下。
原来坂达村会闹成这样,与村班子内部矛盾有关系,也跟乡里安排有些牵扯。坂达村老支书张茂发与眼前这位陈村长对村里一些事情意见不一,权力分配不均,眼下他们间的矛盾正集中爆发。这年恰逢村级组织换届,各村村委会都要改选。根据坂达村的实际情况,乡里主张该村维持原状,尽管张茂发年事已高,仍让他留任村支书,村主任也推这个陈再去选。张茂发却找乡里反映,说村主任不行,没能力,办不成事,换人为好。不要这个陈,那么该换谁呢?老伙子自告奋勇,主张自己一肩挑,支书村长一起当。张茂发积极性很高,老当益壮,他在坂达村既当过书记,也当过村长,还曾经支书村长一起干,外地也都有村主干一肩挑的,所以他提这个要求也不是没有理由。但是眼下这样安排却不现实,毕竟七十老汉,身体不好,留任已经勉强,再添一付重担不是害他早死吗?只从人道主义考虑也不合适。张茂发却坚持,这个要,那个也要。姓陈的村主任知道张茂发不容他,两人本来就有矛盾,现在更坐不到一起。村民对达西修火葬场有意见,张茂发放任不管,以治病为由住进医院。村主任也一样不管,想管也管不了,事情就闹了出来。如本地土话所称:“无人管,遍地反。”
罗炳泉点头:“明白了。我看你得拿主意,今天这种情况,不请大神恐怕过不去。”
吕忠摇头:“这个神可不好请。”
吕忠主攻村主任。经他说服动员,软硬兼施,坂达村长终于答应试试,带着两委那几个人下到工地去说服村民回村。但是果然如他自己事前所称,没有用,村民不听他的。劝说无效,村主任在地头上一坐,闷头抽烟,毫无办法。
吕忠对罗炳泉说:“罗教授帮个忙,咱们找郑副。”
他要罗炳泉一起去向郑小华汇报,说郑副县长下来救火,别的人不带,点名叫上罗炳泉,可见非常器重。这个时候需要大家一起商量个办法,罗炳泉的意见很重要,领导肯定要听,所以一起上。
“罗教授有水平,不能光知道看热闹。”他说。
罗炳泉不好推,两人一起找了郑小华。吕忠没有多谈前因后果,只讲村支书张茂发目前在县里住院,这个人比较有威信,坂达村主任和两委正在现场配合乡干部做工作,担心把握不大,可能得做另一手准备,就是派人到县医院找张茂发,设法把大神请回来,以防最终这边没能奏效。
郑小华问罗炳泉:“你看怎么样?”
罗炳泉说:“老话讲远水不解近渴,真渴的话,南水北调也还得搞。”
“多做一手安排,这个也对。”郑小华问吕忠,“你让谁去请大神?”
郑副县长来到第一线指挥,吕忠是乡长,当然不能离开领导半步。他留在达西村这边继续做工作,尽量争取弄下来。他打算派副乡长林长利去县里请神。林长利挂钩坂达村,跟老伙子熟,他去合适。
“我怕他份量不够。”吕忠说,“请求县长加强一下力量,把罗副也派上去。”
罗炳泉忙制止他:“吕忠你干什么?胡乱讲。”
吕忠哪里是胡乱讲,人家早就算计好了。他坚持说,请大神要找大道士,大教授跟大道士属一个级别,现成有一个罗教授,不派他派谁?罗教授有经验,基本情况也都搞清楚了,只等领导发话。
罗炳泉立刻拒绝:“这个不行,我干不了。”
郑小华朝他眼睛一瞪:“你怎么搞?凡事先推?”
罗炳泉说这事牵涉比较多,他刚有点粗浅了解,没吃透情况,哪有办法。他是县民政局副局长,也不是处理这种事的合适身份。
“情况让他们多告诉你些就行了。身份有什么要紧?就说我派你去的。”郑小华决定,“就这样。”
这就匆匆上阵。请大神的光荣任务交给了罗炳泉,还有副乡长林长利。郑小华和吕忠的考虑自然也有他们的道理。罗炳泉是县直部门领导,与这边乡里村里的事情没有牵扯,跟老伙子没有恩怨过节,可能反容易劝导,所以要罗炳泉上。
林长利是老资格副乡长,跟罗炳泉年龄相仿,两人以前认识,却不太熟,这一次是首度合作。在前往县城的吉普车里,林长利一路叹气,说事情确实不太好办。
“老伙子你要碰了才知道。”他对罗炳泉说,“可不一般。”
罗炳泉相信。一听这老伙子当村干部快四十年,他就明白,不用说,不成仙也成精,肯定要有点水平,值得大家好好学习。
林长利发愁自己拿什么说服老伙子从病床上爬起来。人家病了,住在医院里,让人家响应领导号召,挺身上阵,出来救火,当然得考虑给人家什么补偿。眼下正当换届,人家想要书记村长一肩挑,他一个副乡长怎么表态?这种事乡书记不点头,其他人哪里可以开口。
罗炳泉当即表示反对。
“乡书记点头就行了吗?”他问,“哪一个法律条文允许你们任命村长?那要人家村民自己去选。”
林长利笑:“你罗教授水平高,不知道乡下怎么搞?你敢点头,人家老伙子就能当选,他不是大神吗?大家听他的。”
“不管谁听谁的,得让人家村民自己去选择,给他们选择权和决定权,人家自会做出判断。”罗炳泉说。
林长利不跟罗炳泉多说,他开玩笑,让罗教授去跟老伙子深入探讨。老伙子这辈子见的官大,见的大教授恐怕不多,今天可以让他开开眼界。
罗炳泉在住院病房见到了老伙子张茂发。初次见面,罗炳泉印象很深。老伙子真是挺老态,身材干瘪瘦小,身高大约只一米六上下,体重不超过五十公斤。躺在病床上,盖着被子,看上去就那么一束,小木棒一般,似乎随手一抓可以扔到窗子外头去。老伙子正在输液,一只手臂伸出被子,皮肤黝黑,干枯。看起来身体恢复得不好,说话有气无力。在医院照顾他的有他老伴,还有女儿和一个侄儿。
“我七十了。”他喘气,“我要死了咋办?”
林长利说:“看起来气色还不错。”
他当然是瞎扯。此刻不这么说也不成,否则就不要请了。
林长利给老伙子介绍罗炳泉,称罗副局长受郑小华副县长委托,专程赶到县医院找老支书。郑副县长有些重要意见,请罗副局长传达。
“民政局?”老伙子看着罗炳泉,眼光有些猜疑,“做啥?”
罗炳泉明白他的意思。民政局怎么也管起村民闹事了?罗炳泉告诉他,民政局管殡葬,达西村的火葬场由民政局管理。
他听明白了:“哦,你管火化。”
“也算是吧。”罗炳泉说,“人会死,死人要烧,总得有人管。”
“不等人死就要烧了?”
罗炳泉强调:“今天是来慰问,不是烧人。”
他说明来意,特意委婉一点,表明县领导让他和林长利来慰问张茂发,如果身体还行,希望张茂发帮助想点办法,做做工作,平息事态。
老伙子回得很绝:“我不管烧人。”
罗炳泉不说了,站起身拿出手机,称自己要去打个电话,请林副乡长接着谈。不不等林长利说话,他掉头走出了病房。
他没打什么电话,是去住院病房找值班医生。值班医生恰是罗炳泉的熟人,姓肖,是县卫生局人事股长的老婆。罗炳泉向肖医生打听老伙子的病况,具体指标什么的他不懂,眼下也没有足够时间学习清楚。他只需要了解总体情况,这老头是不是快死了?让他出去坐几小时车会不会有危险?肖医生看了看值班室里的诊疗记录,答复非常明确:“没有问题。”
“肯定不会死在半路上?”罗炳泉问。
“这个病人愿意的话,出院也行。”女医生说,“他自己还想住,就让他住。”
女医生告诉罗炳泉,张茂发是心脏的问题,冠心,病史已经不短。年纪大了,健康状况不佳,但是经过治疗,身体目前没有大碍。老人家仔细问过医生,什么情况他自己心里很清楚。
罗炳泉有数了,告辞离开医生值班室,回到了老伙子的病房。
林长利还在努力劝说,老伙子却没把林副乡长太当回事。他对林长利发牢骚,说乡领导不能只知道派任务派工作,不知道支持村干部。乡里不依靠村干部,还能依靠谁?没事时不看在眼里,有事时才想起来,这样不可以的。
林长利不同意,说乡里可以谁都不看中,但是谁也不敢不重视张茂发。老伙子能一直干上七十,全乡还有谁可以比?可见高度重视。老伙子有意见可以再商量,对村民闹事还是应当有个态度,配合县、乡领导处理解决。
老伙子又是那句话:“我七十了。我要死了咋办?”
罗炳泉插话:“死了给你派灵车,拉去烧,不排队。这个我说了算。”
老伙子气了:“你怎么说话!”
罗炳泉称自己讲实话。老伙子刚才形容过了,罗副管火化,就是给人料理后事,本地人称“土公”。人死了都要办后事,私家出殡要做法吹打,公家出殡要找领导讲话,都得土公张罗。土公请得不好,死者不甘心,家人不高兴,子孙后代还受牵累。请好了不一样,后事准定风光。老伙子尽管放心,有他罗副局长当土公,不必怕死。但是今天肯定死不了,他已经让医院安排好了,给老伙子派救护车,配护士,一路走一路挂瓶治病,保证生命安全。张茂发这个村书记很了不起,省长下来怕都不带救护车,不配护士,没有这么高的待遇,可见各级领导高度重视,民政部门极其关心。所以还希望老伙子多配合,协助解决火葬场工地问题。
张茂发说他有病,烧人的事不管。
“我问过医生了,情况都清楚,不会有问题。”罗炳泉说。
“哪个医生说?”
罗炳泉不讲医生,只说坂达村村民闹下去对谁都不好,包括对张茂发。老伙子这么大年纪了,心脏有病,难道真的只能等着烧,不行了?指靠不了?得换人了?
老伙子更其恼火。
罗炳泉是故意刺激。知道老伙子村老大干久了,很在乎,所以不讲别的,就讲这个。把张茂发说恼了,罗炳泉立刻转口劝抚,告诉对方自己在乡村工作多年,当过乡长,碰到过与张茂发相同的情况,心里很有数。他已经问过林副乡长,知道是什么事让张茂发感觉不满。他断定张茂发这么大年纪,干了这么多年村干部,眼下不是想自己一直干到死,主要是村里后头的事情还没安排好,所以才要继续坚持,不想给拉去烧。老伙子关心的村中后事是些什么,他已经猜出一点了,大家还可以交流。需要的话他来帮助料理,跟县乡领导反映,争取解决。
“咱们一边走一边聊。”罗炳泉建议,“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告诉我,不管几条牛肉账,说一说至少心里舒服一点。”
“你这个领导可以。”张茂发认同了,“这些话我爱听。”
“那走。”
张茂发问罗炳泉让他回去干什么?把一个七十岁老伙子从病房抬到火葬场,让他去摆平闹事村民?罗炳泉说他和林长利的任务就是把张茂发搬回去。张茂发如果真是气力不支,或者心里不痛快,可以什么事都不做,只要回家往床上一躺,对他们俩已经算是支持,让他们可以对郑县长交代。张茂发愿意帮助做工作当然更好,不一定要他直接去摆平村民,只要到达西村去见见县乡领导,给他们谈点情况,出些主意,发几句话,表明态度,这就可以了。
老伙子说:“我知道,你是要把我哄上车。”
罗炳泉承认:“我把你哄上车,你可以跟我摆牛肉账。”
老伙子说牛肉账是有几条,书记乡长都清楚,他们怎么不来?罗炳泉解释不是他们不来,是各自有事。乡书记在省里学习,乡长吕忠被郑县长留在现场。
注意到张茂发有松动迹象,罗炳泉当即在病房挂电话,让吕忠跟张茂发说。两人通过罗炳泉的手机叽哩叽咕噜讲了好一会儿,张茂发终于点头,答应前去协助。
“我要一个车。”他说。
他嫌乡里的吉普车颠得厉害,也不要医院的救护车,县民政局的灵车更不能要。他让吕乡长给找一辆小车,车顶有窗子的那种。吕忠满口答应。
十几分钟后车就到了,是一部崭新的别克,溪坂乡一位开织布厂的小老板刚买的车,当时恰好在县城,被吕乡长临时征用,用电话急调到县医院去。
罗炳泉和林长利坐着那辆新轿车,陪同老伙子张茂发赶回溪坂乡。一路上并不多话,张茂发没有跟罗炳泉排牛肉账。这个人年纪虽大,头脑非常清楚,知道民政局罗副局长管不了那么多事,不必多讲。可能身体也比较虚弱,他一路低头打瞌睡,让罗炳泉感觉有些不忍。毕竟七十老者,身材瘦小加上有病,把人家这么弄过去哪里像是请神,几乎是请上火葬场,装点入炉了。
到了达西村路口,林长利指挥驾驶员往村里去。张茂发突然不打瞌睡了,眼皮一抬问:“这是做啥?”
“郑县长和吕乡长他们在那。”
“不去不去,什么时候了。”
张茂发硬是摆手,让驾驶员把车退回路口。
“咱们先办事。”老伙子说,“去火葬场。”
罗炳泉挺惊讶。老伙子果然有特点,屡请不来,最后也只答应来见领导,人一到却不含糊,不用各位领导劝告说服,屁股一拍自己上阵。当时已是下午四点,天色渐晚,再进村去听取领导教诲,商量方案,天一黑事就更难办了。所以只要老家伙愿意,抓紧时间是上策。
他们的车直奔工地。火葬场工地一片狼藉,闹了快一天的村民已显疲态。张茂发让司机打开轿车车顶的天窗,他在车里站起来,把身子从天窗伸出去。老伙子个头不高,探出车外的差不多就是一个脑袋,就这一点东西,足够了。
“都看见没有?是我!”
罗炳泉大吃一惊,老伙子变了个人,不再是病榻之上将死之人有气无力,他大声咳嗽,大声吼叫,声音出人意料地宏亮。本地有一句土话叫“人如秤锤声如雷”,说的就是张茂发这种人,身材矮小好比一粒秤锤,也就是秤砣,嘴巴一张却打雷似的,吼声震天。这个人从轿车天窗里探出一个脑袋,眼观四面,大声呼唤,对坐在路边地头的村民逐个点名,凡被他叫到的,无论老小,无不应身而起。
“我还在,没死。”他下令,“都给我回去。”
被叫到的村民个个东张西望,不知所措。
“还看啥。快走!”
工地开始动荡。
郑小华和吕忠闻讯赶到现场时,工地上的闹事村民已经开始撤离。一小时后人走光了,火葬场工地恢复平静。
县乡领导对张茂发致以亲切慰问,而后罗炳泉奉命把他又送回医院。罗炳泉一直把老伙子送到病床上,看着他躺在床上喘气,罗炳泉心里颇觉不忍。刚才数小时折腾,几番大吼,老病之人确有损耗。此刻老伙子喉里的如雷巨响没了,说话气喘,嗓音嘶哑,话音拖着一丝呼呼杂响,有如一匹倒地老马在最后喘息,语音里有一只风箱在抽动,让罗炳泉联想起殡仪馆火化炉的鼓风机。
2.
此后一晃三年,罗炳泉没再见过老伙子张茂发。
上星期六晚间九点,罗炳泉接到县政府值班室电话,要他立刻到政府大楼开会。罗炳泉很吃惊,因为时候已晚。对方不说究竟,只讲来了就知道。罗炳泉赶到政府大楼,见到了郑小华,她在她的办公室里。
“村级换届事情是你管的?”她问。
罗炳泉说民政部门是村级换届工作指导部门之一。本局这一块工作由局长直接分管,罗副局长的业务范围没有变动,主要还是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等等。
“已经定了。”她说,“你带两个人,明天一早到溪坂乡,加强指导。”
罗炳泉说怎么了?火葬场又有事?
火葬场好好的,没问题。这回是村选举。坂达村选举村委会,挺麻烦,弄不好要出大事。上级领导特别交代,不能掉以轻心。决定让罗炳泉去,除了因为村民自治组织选举属民政工作范围,也因为罗炳泉当过乡长,熟悉村选事务。他还参与过上回殡仪馆工地事件处理,对当地人物情况有些了解。
罗炳泉当即推举本局局长亲自出马。罗炳泉说这项工作很重要,政策性很强,局长直接管,比较有把握,他本人还有待学习。没等他把话说完,女县长不高兴了,指着办公室大门让他赶紧走人,说罗教授真没治。就这样定了,没用的话少说。
于是罗炳泉带着人到了溪坂乡,与吕忠林长利等领导又碰在一块。
吕忠已经升书记了,为溪坂乡老大。一见面罗教授就批评,说吕书记职务重要了,水平提高了,怎么弄个村选举还得请郑县长罗教授亲临指导?吕忠叹气,说还是从前简单,吆喝一声,骂两句粗话,他妈的就完事了。如今可不成,乡下地方,也是名堂越来越多,事情越来越难。
“所以还得教授。”吕忠说。
到溪坂乡的第二天,罗炳泉让乡民政助理员小王领路去了坂达村,与张茂发再次相逢。很巧,居然又是相见于病床。上一次是在医院,这一次在张茂发自己家中。时隔三年,躺在床上的老伙子比当年更显干瘪老态,嗓子更显嘶哑,语音里的风箱声响更重,让罗炳泉再次联想起火化炉的鼓风机。此刻位于达西村的新殡仪馆已经落成运营了两年,每日风声滚滚。
老伙子一眼认出罗炳泉,他大笑,咳嗽。
“咱们,说好,不排队。”
他重提旧事,说自己有一天死了,上火葬场时不必排队,县民政局罗炳泉副局长曾经亲口答应过。这老人记性真不错。
老人不忌讳,罗炳泉也不忌讳。罗炳泉说他管火化,当土公,料理后事。烧死人不只开炉点火,还得给顾客做好服务,穿衣化妆,脸面弄干净做精神,搞得活灵活现。加上吹吹打打,宣读悼词,高度评价,发讣告撒纸钱,内容很丰富。不管什么人,过一世都不容易,到头来终有一走,尽量让人走得风光一点,才算好土公。
“你管火化,怎么也来管选举?”老人问。
罗炳泉称自己也没想到,听领导的,根据需要,让做土公就做土公,让搞选举就搞选举。道理也差不多,任何项目都得有人料理后事。
老人特地强调他一时还不需要。别看他躺在床上,其实还行。眼下他努力撑住,事情还没做完,一定要再活几年。
三年前,罗炳泉去医院请大神时说过,知道老伙子不是想村干部一直干到死,主要是村里后头的事情还没安排好,所以继续坚持,不想给拉去烧。此刻老伙子跟罗炳泉讲的也还是这件事,老伙子心中的后事就是交班,当年他不愿把班交给那位陈姓村主任,现在他需要把班交给一个人,简单交过去还不行,他需要为这个人再多活几年,这才能够稳当。
这个人眼下在他的病房里外跑来跑去,就是张贵生,其女婿,现任村委副主任,拟任“张二世”。这件事有些麻烦,用郑小华副县长的说法,弄不好要出大事。所谓大事是什么概念?蚊子叮了,臭虫咬了,那都不算。本市有一个乡村很典型:村子比较富裕,两位村主任候选人争挑重担,都花了不少钱,其中一位选上村主任,另一个落败。后者不服,于是再花一笔钱,买了一个杀手和一颗子弹,把前者打死在村道旁,末了自己和杀手双双被依法处死。
罗炳泉此前没见过张贵生,此刻在张茂发家初识“张二世”,罗教授很仔细地做观察,以判断该年轻人是否做好足够准备,不惜挨一枪。罗炳泉感到很不满意。
张茂发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儿子很出息,高中毕业去当兵,上军校,当军官,后来转业在市工商局工作。据说这个儿子相貌性情都跟父亲很像,他要来当个张茂发第二,估计差不到哪去,可惜人家是公务员,国家干部,哪可能回头来当村长。张茂发的大女儿二女儿都嫁到外村,小女婿张贵生是入赘上门的,目前跟张茂发一起生活在坂达村。张贵生生性比较文弱,不像张茂发精明强干,他能管得住一村老小吗?张茂发并不担心,他认定什么事都是做了才会。
村级事务毕竟不是张家内政,凭什么张茂发想谁是谁?原因是人家在这里说了算。张茂发在坂达村管事已经长达近四十年,当过村主任,也当过村支书,无论当什么都是老大,如村民土话形容,张老大一向“唤头声”,本村除他能发号施令,其他人都不太管用。四十年间,曾有若干人物对张老大在本村的权威提出挑战,均未得逞。三年多前,坂达村民闹火葬场时,罗炳泉见过的那位陈姓村主任就是一例。该村主任努力想管些事,争取一点“话语权”,与习惯唤头声的张茂发产生了不和。火葬场事件之后,经过乡里做工作,老伙子退了一步,没再要求一肩挑。原陈姓村主任继续为新一届村主任人选,却不料选举时爆出冷门:那一届村主任候选人有两位,另一位候选人并无实力,原陈姓村主任当选应该不成问题,却有许多村民投了弃权票,两人得票都未过半,一起落选。那一次张贵生参选村委会副主任,他选上了。出于该村的具体情况,事后没有安排再选,村主任缺位,副主任管事,张贵生开始在村里崭露头角。
张贵生被扶上台之初,有一天村级头头脑脑开会,新任副主任张贵生依例应当说话,事前他写了两张纸。轮到时年轻人掏出讲稿,念了两句忽然怯场,居然当众丢下稿纸,起身从村部后门跑出去,中途逃会。张茂发喊了两句没叫住,即指派场上一位支委带人出去找,该支委辈份高,是张贵生的妻舅爷,他在后山上找到张贵生,年轻人抱膝坐地打哆嗦,死活不愿回会场。妻舅爷好说歹说,最后暴力解决,把年轻人拖回去,没再要他念稿,让他坐在会场直到会议结束。
张茂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正襟危坐,纹丝不乱。会议结束前,他指着墙上的村务墙报栏,命人当众进行调整。那片墙报栏上除了载有本村各中心工作的文字,还贴有村两委青年妇女民兵等村干部彩色相片,张贵生照片原居最后一位,现在被调到张茂发的照片之后,居全村第二。
“都看见了?”张茂发问。
都看见了,只有张贵生自己没看见。他垂着眼睛,连头都不敢抬。
张贵生当时真的太嫩。过了三年,如今情况大不相同,经过张茂发认真培养,候选张二世已经不再需要让妻舅爷从后山拖回会场,已经知道穿件西装,独自东家走走,西家串串,给乡亲们递支烟,请他们为自己投一票。张茂发对自己的小女婿挺偏爱,隆重推荐给特地上门拜访的罗炳泉。老伙子夸奖说,张贵生这孩子打小聪明,学习认真,进步很快。当村长嫩一点不怕,有老伙子。有人反对不怕,翻不了盘子。老伙子还没死,活着,还当书记,今后还可以帮小女婿撑几年。然后坂达村就完成新老交替,顺利交接。
果如张茂发讲的这么轻快,罗炳泉来干什么?此刻情况实不容乐观,真是如郑小华副县长所言,弄不好要出大事。
坂达村村民主要分属张汤陈三个大姓,其中张姓占近一半,汤姓约有三成,陈姓再有两成。张茂发能够在坂达村当四十年村老大,除了他为人强悍,唤得了头声,村里宗族格局以张姓为主也是重要原因。如果这回张茂发自己想当村长,哪怕他在医院里开上一刀,身上到处插着管子,人已半死,以其固有的影响力,让村民投票的话,估计还会选上,别人争不过他。但是老伙子很清楚,他年事已高,体力不济,如果不趁着人还活着,说话还有人听时安排好接班,一旦他不行了,后辈恐怕很难上去。所以这一次他让女婿张贵生出来参选,自己全力相助。
张贵生不是张茂发,他当村长有些困难。张茂发掌管坂达村四十年,对张贵生即有好处,也有坏处。张茂发主事太久,有厚有薄,必然留下一些恩怨。张家一家独大,虽然也为大家做事,许多好处给姓张的拿走,他姓村民有怨言。张姓这边,跟张茂发靠得近的得利多,一些受益少的远亲小房头也有意见。大家虽有意见有怨言,以往还是会跟着张茂发走,即因为惯性,也因为张茂发个人确有本事,掌控得了。但是大家心里未必愿意支持张贵生接张茂发。除了张贵生主要靠的就是岳父,本人并没有什么建树,也没有显出太大本事,也因为他本不姓张,只是张家入赘的女婿,怎么能轮到他?这些因素对张贵生不太有利。但是毕竟老伙子还在,余威犹存,加上张茂发大弟张茂林在村中最有钱,经济实力最强,如土话所称,是头号“大脚”。有这两个人撑着,如果不遇上特别强的对手,张贵生选村长应当还有把握。
张茂发决定把女婿推出去选村长,自然要留意一下身边周围。坂达村上下,谁可以跟张贵生一争高下?想当村长的人有几个,张茂林的大儿子张富全就表达过那个意思,张富全正宗姓张,不是上门女婿,但是张茂发没想让他做,并不因为侄儿不如女婿近,主要是张富全人比较毛燥,村民包括本姓村民都不喜欢他,他父亲张茂林是村中头号“大脚”,很多人却不服气,认为张茂林控着大水窟,占了全村人的便宜,所以张富全的群众基础比张贵生还不如。张富全毕竟也得听大伯的,大伯不让他争,他只能退到一边,其他人更不可能来跟张贵生争。
却不料冒出了一个汤金山。
汤金山本来不在张茂发的关心范围内。倒也不是小看该年轻人,只因为汤金山自己家道起落,此前去省城谋生已经多年,过得还行,有一些基础,村里人都知道他一家打算远走高飞,离开坂达村,不可能放弃城里的大马路不走,回村里来踩小田埂。汤金山本人除了曾经当过两年民兵连副,再未参与过村中政务,没有表现出对掌握村权的兴趣,因此忽略不计,不会给张贵生造成什么麻烦。
可是最后出来的偏偏就是他。
汤金山肯定是张贵生最不愿意碰上的对手。当年同学,彼此了解,张贵生的短处恰是人家的长处。汤金山少时顽劣,成人后不一样,见过世面,敢想敢为,从小到大,由于各种好坏事迹,已经算得上一村名人,在年轻村民中有影响力。汤姓村民因为宗族关系多半会支持他,陈姓和一些对张贵生不中意的张姓村民也可能支持他。汤金山打工多年,家境尚可,他还有一个经济后盾,是他的堂叔汤旺根。汤旺根在乡上开有一家碾米厂,经营十数年,已经有些规模,形成了自己的经营网络,所产袋装米一直销到省城,是坂达村汤姓人家头号“大脚”。汤旺根年轻时在村里当过一届村委,因不服张茂发霸道,只干三年就下台了,到乡上做碾米生意。他对往事耿耿于怀,力主堂侄与张贵生一争,需要用钱他来支持。时下无论当村长还是选村长,没有经济后盾不行,竞选之际,别的人请客喝酒,你连一支烟都拿不出去,哪里可以?汤金山身后有这个堂叔非常重要。
老伙子张茂发对汤金山并不特别担心,他说小子不只贼皮,原来还有贼心,不碍事。张茂发自认为有把握,因为张姓一向主导坂达村,他自己在市县乡都说得上话,四十年来发号施令,村民乖乖听从,彼此早已习惯成自然了。
在推举候选人阶段,张贵生和汤金山均按程序通过推举,被村民选举委员会公告确定为候选人。双方都做了不少努力,两位候选人走家串户,各自活动,各有一群亲友相帮。张贵生知道自己以往并无建树,此刻只讲修一面墙壁挖一条水沟恐怕不行,得有些新东西让人信服。他在竞选村主任时提出要为村民办这个办那个,特别强调要做成一个大项目,叫“水世界娱乐城”,让村民听来很新鲜。
所谓“水世界娱乐城”属招商引资项目,在县、乡都挂了号。坂达村南大水窟一带大片水面,以往主要包给水产养殖户养鱼养虾,如今除了继续发展养殖,还准备拿来搞娱乐,划出一片建“水世界娱乐城”,让人玩摩托艇、钓鱼,以及开发划船、潜水、海盗游戏等游乐项目。这个主意出自一位港商,这港商到过美国,玩过好莱坞,好莱坞有一个海盗船出没的水世界,上演娱乐表演节目,很刺激很好玩,让这位港商看了很高兴。他到坂达村大水窟看了一眼,连想起好莱坞,这就有了水世界娱乐城。
这位港商跟坂达村有渊源,是当年到这里上山下乡的县城知青。后来回城,再到香港,一去三十年,如今六十多岁了,已经有些怀旧。他感叹自己当年在大水窟工地挑过土,现在他要做点贡献。这个人在香港主要搞塑料模具,娱乐一行并不太懂,钱有一点,也还不算大老板。他认为眼下人们生活好了,日益重视旅游和户外活动,利用坂达村大片水面搞“水世界娱乐城”,有望把县里、市里的游客吸引过来,有可能赚钱,渐渐发展为一大产业,于是决定投资。村里以水面入股,张茂林以及几个水产大户也掺了股,项目正在筹办之中。
张贵生把水世界娱乐城当成本村一个大的发展项目,认定建成后村财可以增加,村民也能增收。汤金山却提出疑义,认为搞不好的话,有可能是投资商、合股人拿走好处,利益却不能让村民得到,有如大水窟。
汤金山有前科,当年担任民兵连副,曾偷偷打听大水窟,让张茂发生疑。眼下竞选村主任,提出他的村政主张,还是盯着大水窟不放,在村民中反响强烈。
大水窟在坂达村南低洼地,原本是个河湾。坂达村南临溪坂河,河流到大水窟一带打了个弯,在低洼处弯出大片水面,发水时一片汪洋,水深没顶,枯水时水面萎缩,水也不深,穿条裤衩可涉。上世纪七十年代,张茂发执掌村中大权,当时还很年轻,却有识见,提出大水窟丢在那里可惜了,如果筑条坝,让河水取直,可以围出大片河湾,排掉水再行改造,可以造出几百亩好地。这设想非常大胆,对一村而言,该工程人力物力财力付出之浩大,简直有如建造三峡大坝。但是张茂发在市、县、乡各级支持下,率全村老小,居然搞出了眉目。水坝筑了几年,第一期工程完成时农村已经分田到户,后续工程没有再上,张茂发把大水窟留下,算村里的,没分。时坝里还是一片水,见不到地,没有多少收益,不为村民看重,张茂发把它交给大弟张茂林承包,只给村里上交很少的承包款。张茂林搞转包,引进外地几家养殖户,在大水窟投资修建鱼塘虾池,渐渐发展,二三十年后,大水窟已经成为县、乡挂号支持的水产养殖基地,其效益远胜于土地。村民们对大水窟收益的质疑随之而来,大家说大水窟能有今天,张茂发确有功劳,但是当年钱是上边给的,力是全村百姓出的,利益应当是大家的,不能只落到少数人手里。张茂发骂提意见的村民是瞎起哄,忘恩负义,兔子红眼,始终不让他人染指大水窟,分享他们张家的利益。
现在汤金山竞选村长,拿大水窟说事,代表的是不少村民的意见。张贵生千方百计,努力抵挡,毕竟张姓主导,老村长有威,汤金山虽有锐气,一时难占优势。
临近选举时出了一件事:张茂发大弟张茂林以庆贺外孙女满月为名,在村中摆几十桌酒席,大宴宾客。酒桌上更多的还是笼络村民,为张贵生选前拉票。张茂发笑容满面,抱病出场与亲友乡人频频碰杯,让大家喝个痛快。酒未过半,他突然皱起眉头说不出话,手指着自己脑袋,然后即昏倒于桌旁。
他给送到了县医院。当晚村里有人传言,说老伙子已经过世,一时全村震动。隔天张家人赶紧出来澄清,说明张茂发好好的,没有事。这话不假,张茂发到医院时就醒了,医生诊断后即安排他住院治疗。张茂发是老病号,其心脏病时好时坏,已经有过数次发作,这回不算特别严重。医生让张茂发多住几天院,进一步观察治疗,这种年纪的老人经不起折腾,保命为要。张茂发却没听医生的,只住两天,检查吃药,感觉稍好一点,他就让家人叫车,自行返回坂达村。
他不是不要命,是放心不下。正当村里选举关键阶段,这会儿发病对他对张贵生都很不是时候。但是老伙子抱病返回并没有太大作用,村民盛传张茂发虽然又活了,回村后只能躺在床上,出不了门,怕是再没几天了。张茂发一旦不在,张贵生还有用吗?舆论开始偏重汤金山。张茂发老道,知道此刻大意不得,弄不好会出意外,只靠老病之体怕是力度不够,得请出尚方宝剑,否则一旦丢掉就没法收拾了。
他给张盛打了电话。
张盛是什么人?张茂发的亲弟弟,本市的副市长。
在溪坂乡里,坂达村地位相当特殊。这个村背山面江,地理环境较好,交通条件不错,村子富庶,宗族房派关系也比较复杂。多年来,在张茂发牢牢掌控之下,该村经济比周边好,村民人均收入比邻村高,特别是村庄建设十分突出,修桥铺路盖学校建新村,基础设施居溪坂乡第一。这不尽是张茂发能干,其亲弟弟张盛也起了极大作用。张副市长极富亲情,官大并未忘本,对家乡父老很关照,从当年坂达村修坝围大水窟,到后来修村道、盖学校、建新村,无不得到他的帮助。据罗炳泉采访,这位领导起自贫寒,早年家境困难,读初中时父丧母病,曾几乎辍学,能渡过难关,鸿图一展,全靠他的长兄张茂发自我牺牲,全力支持。张盛副市长原名张茂盛,与张茂发有十数岁年龄之差,两兄弟感情实不一般。三年前罗炳泉与林长利两人驱车从溪坂前往县医院请大神,林长利感叹张茂发不容易请,人家见的官大,说的就是老伙子家里自己有这么大一个官。
张副市长对张茂发和家乡特别当回事,这位大领导非常爱乡,而且念旧。家乡是根本,长兄如父,他很看重。他大哥也不是常有事找他,现在病成这样,眼看不久人世,为村主任选举这么件小事相求,怎么也得帮助说说话。大领导料理的大事多,考虑的是谁当局长谁当县长的问题,要不是事涉家乡,他哪里会去管村主任那么小的事项。他的兄长张茂发既不为女婿谋铁饭碗,也不为女婿谋承包工程,只不过是要选个村长,年轻人已经干过一届副主任,让他转个正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此张副市长给县领导打了个电话,也没具体提要求,就是讲老家亲友找他反映村里选举的一些情况。他本人对老家一直很关心,但是这种事他不便直接过问,还是请县领导关心一下。
县领导当然立刻引起重视。郑小华派罗炳泉率人前往坂达村指导选举时说,那里弄不好要出大事。并不是已经发现竞争人汤金山暗藏炸药,或者买枪买人,预备行刺对手,打造重大恶性事件,只因为有许多迹象表明这里可能出现意外,张贵生很可能上不去,汤金山将取而代之。这就麻烦了。
按照法律规定,村民委员会属村民自治组织,由村民依法自主选举产生。村民愿选汤金山,或者张贵生,那是村民行使自己的权力,别人管不着,也没有必要多管。坂达村不过是本县溪坂乡一个村庄,区区二千余人口,坂达村选村长充其量就是一个村级事务,不管村民们愿意选谁,哪怕他们打算沐猴而冠,选一只猴子当他们村长,那也只关系一个村,就一县而言实不算大事。罗炳泉曾在乡村工作多年,处理过不少类似事务,如今农村基层选举,上级领导看中的候选人没上,村民另选他人,这种事时有发生,并不因此就塌了天。发现类似情况,只能加强关注,注意引导,不能强力干涉。但是到了坂达村却有些不同了,事涉上级,与他村有别,备受关注。别地方选出一只猴子,那叫做胡闹,这里弄出一个意外,就有人扯上政变了。
受领任务时,罗炳泉曾问郑小华坂达村选举得怎么指导才行?郑小华立刻反问:“你不是教授吗?不知道怎么弄?对领导能交代过去,这就行,不然就是不行。”
她的意思很明白,要是坂达村把汤金山选上去,把张贵生选下来,她怎么去跟张副市长交代?所以罗炳泉得把张贵生选上去才行。
罗炳泉却有想法。罗炳泉说:“这种事法律有规定的,不能抵触。”
“说得对,这个很重要。”她当即认可。
她给罗炳泉加了一条,说第一必须依法办事,第二必须对领导能交代。两个目的都必须达到。这样指导才行。
有这么容易吗?郑小华说:“容易就不要你罗教授。”
指导坂达村顺利完成选举,其任务很光荣也很艰巨。罗炳泉号称教授,擅长认真学习,一向很自以为是,这回承担任务,仓促上阵,凡事先推,并非惧怕困难,或者自认无能,罗炳泉是心里有些想法。
来到坂达村那天,罗炳泉曾特意先在村中走了一圈,虚心参观。未经任何人提示,罗炳泉即指出一个地点,认定是村老大张茂发的私宅,居然准确无误。这是座楼房,占地广阔,楼起三层,其气派在村中数一数二。村中大宅气派不凡,里边人物却已日薄西山。老伙子竭尽全力维护和延续自己的掌控,嘶哑嗓音里的风箱声却越来越响,让罗炳泉忍不住想起火葬场焚化炉的鼓风机。
他很有些感觉。
3.
罗教授在坂达村见识的另一位主要人物就是汤金山。
罗炳泉到达溪坂乡的第二天早晨,于乡政府食堂吃早餐时,乡书记吕忠听说他要去下村,即吩咐林长利副乡长陪着去。罗炳泉却不让跟,说要独自下去,开玩笑说屁股后边跟着个村民眼中的大乡长,只怕即影响林长利办公,也让村民心存疑虑,不接受采访。吕忠发笑,说罗教授玩微服私访,鬼子进村,只怕采访不到一个鬼,让村民的狗采访了。罗炳泉一想也对,乡下家家养狗,村民不认识罗副局长不要紧,村民的狗不认识他就有些麻烦,围过来采访几句不要紧,一声不吭上来一口,那就比较讨厌。于是不再坚持单独出访,决定带小王一起进村。小王在乡里搞民政,因公经常出入坂达村,与村民及他们的狗不认识也混个脸熟,可以安全带路,也能配合采访。
他们轻装上阵,由小王用摩托车送罗炳泉进村,小王有一辆旧摩托车,是私家车,因经常用于公务,每月可在乡财报销若干油费。进村前,罗炳泉让小王不要打电话,不必提前打招呼。进村后他也让小王不必多加介绍,先随意转转。两人在村里东绕西兜,途中有几个相识的村民与王助理打招呼,问来客“吃了没有?”还有几只狗冲过来采访罗副局长,大声叫唤,极其警惕,但是碍于跟小王脸熟,它们都只对陌生人罗教授发表了一点小意见,没动真格,不用牙齿。因此罗教授很顺利地穿村过舍。
在村西一处农宅旁,罗教授注意到一位在房门外忙碌的农家女子。女子大约三十出头,中等个儿,留短发,穿牛仔裤,有模有样,腰里围块围裙,正在一块磨刀石上打磨刀子,刷刷刷,动作很有节奏感。罗炳泉有些惊讶,因为农家女子磨的不是普通菜刀,是尖刀,不止一支,地上一排摆了三把。罗炳泉不觉抬头看那房子,是座两层砖房,门外有块场地,一个中年男子坐在空地一张旧藤椅上,低着头在晒太阳。
这时有条狗从屋里冲出来,对两位路过者大声汪汪,吼声又凶又急,极不友好。这是条大黄狗,身材高大,小牛犊一般,毛色发亮,非常强壮,不像瘦小暗淡,以小孩屎和剩饭残菜为主食的寻常乡下土狗。
磨刀女子即丢下刀子,抬头喝狗:“回去!回去!”
她看了一眼客人,却认得小王,招呼道:“王助理吃了没有?”
小王说:“你的狗好猛。”
她说这狗不是本地种,是她丈夫从外头抱来的。狗特别灵,会照顾病人。她爸身子不灵便,狗会帮他刁鞋刁拐棒呢。
“养得真壮,你都让它吃啥?”小王问,“喂猪头肉?”
女子笑,打趣说乡下狗没那福气,又不是乡上领导。
小王做不满状:“不可以这样骂国家干部。”
女子说她哪里敢啊,王助理不要生气,开玩笑的。乡干部多吃猪头肉,身体健康,可以多做工作,为人民服务。她也能多挣钱,大家都好。
罗炳泉心里暗自惊讶,这乡下女子还很年轻,却很沉着,跟乡上干部说话开玩笑,应付自如,言谈之中也显得有些见识,不像一般农村女子怕见生人。
她还主动跟罗炳泉打了招呼:“这位是哪里的领导?”
罗炳泉不做自我介绍,只说:“来村里看看。”
“吃茶不?”
“还有事,不了。”
小王发动摩托,从那家人门口驶过,大黄狗跟过来还要采访,被女子喝住了。
小王告诉罗炳泉,这女子的丈夫就是汤金山。
当天夜间,有一个年轻农人到乡政府找罗炳泉。此人中等个头,三十来岁,头发理得极短,头皮刮得干净,身上穿t恤,模样透着精干。罗炳泉当即有了感觉。
他就是汤金山,本届坂达村村委会主任的候选人之一。
他说:“听人讲来了指导组,很高兴,特地找上门相认一下。”
他的意思是认识一下。罗炳泉问是谁告诉他来了指导组?他承认第一个就是他老婆。今天上午罗炳泉和小王到村里走了一趟,他老婆与两位领导说了几句话,回头就告诉他,上边有人来了。他在村里问了问,知道两位领导去了张茂发家。再打听一下,知道是上级派罗领导下来指导选举。
罗炳泉说:“刚好,我也要找你。”
罗炳泉告诉他,自己初到溪坂乡,情况刚在了解。找过张茂发和张贵生,还想再找他聊一聊。因为以往不认识,打算请乡里安排,汤金山自己找过来,很好。
他们聊了一个晚上。话题很多,核心当然是村委会选举。罗炳泉询问汤金山为什么要参选村主任?汤金山说主要是村民大家的意思。许多村民鼓励,他听从了。
“听说你去省城好多年了,在那边做得挺好,为什么还想回来?”罗炳泉问。
“领导是说我不该回来选村长?”汤金山即反问。
罗炳泉也反问:“我这么说了吗?”
汤金山笑,说其实没什么,离乡返乡都是命。人都有命,他认命了,乡下人就是乡下人。
他告诉罗炳泉,村民们认为村里应当换换脸。所谓“换脸”属土话,指张茂发在村里管事近四十年,现在该换个新面孔了。汤金山还说村民认为张贵生这张脸不合适,所以推他出来选。罗炳泉问是张贵生脸面不新吗?汤金山说张贵生干不了,坂达村也不是他们张家的。村长不是官,却管不少事,在村民眼中,各级领导离得远,村长对村民最直接。修桥铺路,征地拆迁,宅基地安排,补助款发放,承包款收入,接待费开支,拿这个给那个,公平不公平,都靠村长,权在人家手里。
“现在你想要这个权?”罗炳泉问。
他不否认,说凭什么都归张茂发一家?别人就不能分一点?
罗炳泉告诉他权力应当分享,没有谁允许某家人独占。但是话说回来,如果多数村民选张贵生当村长,那是村民的意愿,不能说就有问题。几千年来大多农村都是聚族而居,大家沾亲带故,亲属接班情况并不罕见。主要还在有没有体现村民意愿,当村长是不是为大家办事。
汤金山说:“领导的意思是要给张贵生?”
罗炳泉强调只能依法,按村民的意思办。
他追问:“不是嘴上说说吧?”
罗炳泉说:“你尽管看。”
他向罗炳泉提出一个问题:坂达村选举已经搞了一两个月,从选民登记开始,到村民选举委员会确定候选人,一号公告二号公告三号公告,隔几天发一个,全都按照规矩,没听说哪里不对。乡里分管领导也说没啥问题,为什么县里忽然又要派人下来?要来的话,怎么不是从一开始就来了?
这个人果然不同一般,他直接触及要害。但是罗炳泉不能跟他摊开谈,只说这个情况不奇怪,虽然村委会是村民自治组织,由村民选举产生,法律也规定乡里县里有责任加强选举指导,所说的指导不是要偏袒谁,让哪个候选人上,哪一个人下,应当是要保证选举依法进行,让村民履行自己的民主权利,能够表达自己的意愿。
汤金山很敏感,显然他对罗炳泉所率指导组的到来心存疑问,有很高的不信任度,他已经表现出来了。罗炳泉以领导身份,用正面方式跟他谈,充分肯定,说他出来竞选村长是一件好事,体现农村基层民主的发展。选上的话,如愿以偿,对他当然很好。既使没有选上,通过这次选举促成一些问题得到解决,也很好。
“听起来领导是说我选不上?”他再次追问。
罗炳泉还是那句话,选上选不上完全看村民意愿。当事者当然得做两种准备,上了嘛很高兴,不上也应当接受,不能走极端。关于这一点,建议他加强学习。如今流行一个词叫游戏规则,大家都知道规则,按规则行事,这才能游戏起来。
他笑,说领导水平高,他听不会,土农民一个。但是他知道要遵纪守法。
所谓“听不会”即听不懂。有一种人说自己听不懂,心里其实很有数,汤金山就这类型。他主动找上门来,表现得很自信,见官不怵,神情镇定,话说得很到位,显然见过世面,不是只懂得在地里下力气的一般农家小子,否则他也不可能冒出来竞选村长并危及张贵生。以罗炳泉观察,这个人比张贵生能干。问题是这种事并非只看能干,起决定作用的往往是另外的因素。
谈话间,罗炳泉一直盯着汤金山的左脸颊看,那里很醒目,有一道疤痕。汤金山注意到罗炳泉的眼神,没待发问,主动解释,说这是老伤,刀子划的。小时候与人打架,被破了相。那时不懂事。
“跟我们村的大水窟有点关系。”他说。
“在水里边打架?”
不是,是因为大水窟打架。这道疤是同村同学张富全拿刀子划的。当然也不都是张富全的错,小孩一打架,谁都不想让对方占便宜,当时他手上没刀,就从地上拾砖头回敬,拍张富全的脑袋,也把人家打得满头是血。为什么说跟大水窟有关系?因为张富全家里有钱,他父亲张茂林包了大水窟,占了大便宜,村民不服,小孩子听大人说多了,也不服。他跟张富全吵架,讲起他们家的钱味道臭,然后才打起来。
罗炳泉点了点头。虽然只是初来乍到,他已经采访了不少情况,知道所谓大水窟是坂达村的一个焦点事项。让罗炳泉意外的是,这晚汤金山来见他却不多谈大水窟,着重讲十二岭车道。
十二岭车道是个什么东西?不是大水窟一类实在东西,只是个概念,或称念想。坂达村后山连着一座大山,有十二个山岭,俗称十二岭,这座山位于坂达村边缘,不仅是该村以及溪坂乡的边界地带,也是本县与邻县,本市与邻市间的一座界山,翻过山就是另一个市的地面。由于处于边界地带,加上行政管辖体系因素,本地交通路径都是自上而下格局,道路由市通往所辖县,县通往所辖乡,乡再通到所辖村庄。本县已经村村通公路了,与其他辖区联结的通道却相对较少,例如公路连到了坂达村,却断于十二岭下,因为岭那头是别家的地面,不归本乡本县本市管辖,加上山区修路耗资巨大,辖区边缘往往难以联结。
所谓十二岭车道就是在十二岭上修一条可供汽车来往的道路。“车道”是土话,指的就是公路,或称小公路。十二岭车道这个念想几十年就已经有了,在坂达村包括溪坂乡全乡范围内不时被人提起,近些年更为人多谈。这一条车道对坂达村很有好处,十二岭那边,邻市靠海,经济和交通都比较发达,有一条省道已经修到山那边一个乡镇,往前十公里有一个高速公路口,一上高速就四通八达了。眼下坂达村的车辆要上高速,都得先到乡,再到县,往市里开,绕个圈才上得了。如果从十二岭过去,路程可以节省四五十公里。这条路对本县其他乡镇也有用,从这边走,都能节省路程,但是它牵涉到邻市,加上用钱多,所以一直只存概念,没有成为现实。这一回,在竞选村长之际,汤金山把它拿出来说事,称如果自己当上村长,要想办法争取上级的支持帮助,修一条十二岭车道。
汤金山告诉罗炳泉,十二岭车道几年前只能说说,成不了,现在不一样。因为那一头现在有了一条高速,而且省道修到山那边,咱们接过去就成。十二岭这边“文革”学大寨时也修过一条路,当时叫“林区公路”,可以开拖拉机,一直开到山顶上。后来因为不用,路渐渐废了,已经不能通行,但是路基还有一些,修新路时还能利用。需要花大气力的就是从山顶接通那边的省道,可以先修一条简易公路,花的钱会少一点,慢慢的上级也会发现这条通道好处多,就有望把它扩成大路。
罗炳泉很认真地听他说,但是不表态,也不做评价。当晚两人谈了近两个小时。汤金山告辞离开时,罗炳泉问了他一个问题。
“是不是你老婆叫你说这些?”
他承认。老婆教他,找领导时不必多讲大水窟,要多说新车道。
汤金山和他妻子,还有他的十二岭车道让罗炳泉印象不浅。
汤金山文化程度不高,学习不够,所谓十二岭车道的提法很不标准,掺杂土语,但是意思基本清楚。这个普通村民长期在外,目前以开车为生计,有路才能走车,生计才有保障,因此他对道路比较敏感,热衷修路有其个人背景与合理性。汤金山正在参选村主任,提出修十二岭车道可能也是一种选举策略,如今乡村旮旯里的人见识已经远超他们上辈,除了请烟敬酒,他们已经知道提出一些东西来打动选民,就像外国总统候选人拿嘴巴为选民烘烤天大馅饼。汤金山这个项目过于巨大,不是小小坂达村能够完成的,据罗教授采访,村民中怀疑者居多,认为老村长张茂发执掌坂达四十年,上边还有一个张盛副市长,他们都没有办成,汤金山靠什么修这条车道?难道靠一个嘴巴?汤金山拿这个做选举策略并不成功。明知信的人不多,让人指责开空头支票反而不利竞选,他还坚持不懈,把这个概念当个宝贝抓着不放,双手捧着,送到罗教授的面前,这就让前来指导选举的罗炳泉特别有感觉。
他发现这一次坂达村选举不易指导,困难很大。这个困难不在于张贵生汤金山怎么回事,只在罗炳泉自己。
假如这里换一个人,人家很好办。郑副县长怎么交代,自己怎么做,让领导高兴,这就够了。乡下事情做久了,套路大家都会,分别不外是手法粗一点,或者细一些,不敢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小小一个村子算个啥?管他呢,翻手云覆手雨,辟哩啪啦办下来就是了。罗教授不会向人家学吗?以他的悟性和学习能力,不说看一眼就会,起码没太多困难。但是罗炳泉号称教授,自认为有些水准,不乏想法,这就复杂了。小小坂达村这些人物让罗教授心里很过不去,特别是汤金山和他的十二岭车道。汤金山外出多年,一心远走高飞,好不容易有了前景,突然折转回乡,从头开始,不甘示弱,要争村长。其妻很有见地,指导丈夫找罗副局长打探情况,少讲大水窟,多讲新车道,努力表达一个不太可能实现的念想。罗教授只听不说,心里却有感触,因为他本人恰也容易动心于一些念想。
于是很为难。候选人汤金山让他很有感觉,偏偏他不好让这个人选上去。这就像罗教授到坂达村走了一趟,对老伙子的村长大宅很有感觉,对张贵生不太满意,但是只有张二世在村民选票中胜出,罗教授才算指导成功。
罗炳泉能怎么办呢?命该如此,不管私下里多不情愿,领导有令,叫来不能不来,该办不能不办,他可以推三托四,却不能不干活,而且必须完成任务,干出他的教授水平。罗教授有什么办法?只能加强学习。
他认为应当想办法把事情往好里办,让它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经深入采访,罗炳泉把村主任候选人张贵生找来,直接指导。罗炳泉要张贵生加强学习,除了向文件学习,还要向汤金山学习,例如学人家的十二岭车道。张贵生不服,称他岳父三十年前就说应当修这条车道,那条已经废弃的林区公路也是老伙子他们修的。当年农业学大寨时,公社给各生产大队派工派活修林区公路,老伙子带着坂达生产大队民工,在山上住了一年,干活用的是铁锹和锄头,哪像如今有钩机和铲车。汤金山讲十二岭车道是学老伙子,而且就学个嘴巴。
罗炳泉立刻批评:“人家会学?你为什么不会?”
张贵生道:“我说了要搞水世界娱乐城。”
张贵生人虽偏软,却也不笨。他的身后有一个大师傅,就是岳父张茂发。张茂发当了四十年村老大,期间办了不少事,修村道,盖学校,建村部,安自来水,装路灯架广播电视网,数起来不算少,其中最大手笔就是围了一片大水窟。村民对大水窟的意见主要集中在分配不公,张茂林得大利这一方面,大家却不否认这件事是坂达村一大经济发展项目,村民都有所得益。近年来坂达村财得益于大水窟水产养殖户的上交款,村里一些公共事项,包括接待上边来人的开支,主要是从水里生的。张茂发能够执掌坂达村这么年,跟他会办事,本村经济能发展有关系。眼下张贵生想来承担农村改革发展重任,他怎么促进本村经济,让村民受益?有一个水世界娱乐城。
罗炳泉摇头,表示这个不理想。
“汤金山的路人人要走,大家有益。你的娱乐城让村民免费玩吗?”他问张贵生。
张贵生说土农民谁弄那个。但是搞起来,村民们直接间接都会得些好处。
罗炳泉指出不一定,如果有人认为大利都给投资商和合股人拿走,村民没多少利益,他们反而会不平,会有意见。比较起来,十二岭车道更有价值。这条路目前只是一个念想,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却有意义,代表一类新事物,一个新增长点,一股新力量,有一种向面未来的意味。所以不要只把它理解为一个概念,应当看成一种现实。把它与火葬场焚化炉鼓风机的声音比较一下,那是很不一样的。
罗教授哪里是在指导村委会选举?有些像是指导博士生写论文了。张贵生哪里听得会这个?一时大张嘴巴,如鸭听雷。
“罗副说个啥呀?”
罗教授发觉走远了,于是赶紧回来。他具体指导,让张贵生跟着对方学习,要肯定汤金山提出的这个东西不错,只要是好的意见,他张贵生都会吸收,如果他当村长,一定要千方百计修这条路。他有一个最有利条件,就是他老叔张盛副市长,他会争得老叔支持,想办法办成这件事。
“那那那,”张贵生问,“娱乐城呢?”
罗炳泉说:“那个随你说,不必问。我只讲这个。”
罗炳泉还有另三项具体指导意见,头一项指导是关于征地款,第二项是关于护林员,第三项是关于大水窟。罗炳泉说这三件事必须这么来办。张贵生一张脸顿时倦缩起来,言语失措。
征地款是个什么事呢?去年下半年,溪坂乡通往县城的公路改线,新线从坂达村所属的一块山地通过。这块山地原为荒坡,当年没有下分,属村里的地,被征用后,征地补偿款下到村里,有大几十万。对这笔钱怎么用,村里意见不一。张茂发的弟弟张茂林提议村里拿这笔钱入股“水世界娱乐城”,让钱去滚钱,许多村民则担心血本无归,或者又是个别人得大利,大部分村民不受益。罗炳泉指导张贵生,让他听从多数村民的意见,把这笔钱全部分下去给村民,公平对待,保障村民的权益。
护林员是另外一个事情。坂达村后山连着十二岭,有大片山林。林业部门给了坂达村两个指标,由村里安排人员护林。护林员可以从林业部门领取补贴,有一笔固定收入,对当地农民是个美差。去年下半年,村里原有的两个护林员被张贵生一起撤换,因为跟他有芥蒂。张贵生找来两个新护林员,一个是他老婆的姨父,一个是张茂林那边的近亲。这件事村民中有不少议论,林业部门也有看法。罗炳泉让张贵生把两位新护林员辞了,请回那两个旧的,这才人性化,以人为本。
还有就是大水窟。汤金山竞选村长,得到不少村民拥护,其中重要一条是他提出公布大水窟收支账目,让村民参与知情。罗炳泉认为这一条很重要,村务公开,民主理财,应当这样。他要求张贵生也表一个态度,必须比汤金山的主张更实在更有力。张贵生有必要对村民做出承诺,如果当选村长,他会听取村民意见,着手解决大水窟问题。除开招商引资搞水世界娱乐项目,其余水面都要公开招标,开展新一轮承包。
罗炳泉看到张贵生的脸痛苦地扭成一团。这三项他都没法接受。征地款数额不小,他们想拿来办事,分给村民就办不成事了。动护林员会损伤自己近亲的利益,动大水窟更厉害,损伤张氏家族的经济支柱。这怎么可以?老伙子千方百计让女婿接班,不就是要维护这些既得利益吗?
如同指导汤金山,罗炳泉也指导张贵生加强学习。罗炳泉说眼界要宽一点,你这个时候跟你岳父那个时候已经不一样了。要让村民选你,你就得有东西给他们,他们不会只看你是不是姓张,不会只看一支烟一杯酒或者一点钱。如果你不想给他们,他们就不会把票给你,你丢掉的会更多,到时候是你们扣下征地款留给别人去用,两个护林员和一个大水窟同样也保不住。
张贵生说他要回去说说。
他的意思是回去跟他们家老伙子商量一下。罗炳泉让他赶紧去,时间不多了。
他们商量了一个晚上,全盘接受,指导有效。
几项措施即刻产生作用。十二岭上修条路当然不错,张贵生愿意做的话,他后边有靠山,办起来肯定比汤金山容易。征地款发到大家手里,拿到现金谁都高兴。大水窟招标重包符合大家意愿,村民自然接受。护林员看似涉及个别人,其实后有因素。被请回来的两位护林员中有一位姓陈,就是三年多前坂达村民闹火葬场时的陈村长。这人当村长时,曾提出要看大水窟账目,引起张茂发猜忌,不容他了,在后来的村委选举中因张姓反对,得票不过半,无奈下台。此人心里极不痛快,认为是张茂发授意身边人暗中做手脚,让张姓村民不选他。落选后乡里协调,安排他当护林员,也算一点补偿,但是两年后又被张贵生撤换。这个人对张茂发张贵生意见不小,他在陈姓村民中有影响。确定重新请回之后,罗炳泉建议乡书记吕忠亲自找他谈话,吕忠找了他。这人很高兴,表态说感谢领导关心,护林员拿钱不多,关系面子。他明白领导的意图,不会计较以前那些事,一定帮助做工作,保证陈姓村民不会故意跟张贵生过不去,领导可以放心。
汤金山对本村选举的新变化有看法。他再次来到乡政府,找到了罗领导。
这晚上不凑巧,恰郑小华召集大家开会,罗炳泉没空。汤金山说他要反映一点情况,罗炳泉让他明晚再来,两人在乡政府会议室外匆匆说了几句话。
汤金山说:“领导不要信张贵生,他办不成的。”
“什么东西办不成?”罗炳泉问。
十二岭车道。汤金山说张贵生现在学他讲修路,一定是罗领导教的。汤金山不是做事的人,办不成,不可以信的。罗领导要帮张贵生,也该看看这人长什么样子。
“怎么说我是在帮张贵生?”罗炳泉问。
汤金山说当然,他很不服气。但是他老婆说,罗领导虽然没帮咱们选村长,这几条还是帮了村民,大家得到了好处。
罗炳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乡书记吕忠在会议室里喊人,已经没有时间多说,罗炳泉问了一件事。
“你怎么会提出修这条路?也是老婆教的?”
“这个不瞒领导,是算命算出来的。”他笑道。
“你明晚来。”罗炳泉再次交代,“咱们再谈。”
当晚乡里会议谈了坂达村选举准备情况,郑小华问罗炳泉把握程度如何?罗炳泉说以他分析,如果没有太多意外,现在张贵生有六成可能当选。
她摇头:“还不行,太玄。”
她要求罗炳泉继续加强指导,确保坂达村选举成功。
第二天晚上,汤金山没有如约再到乡政府来。这个人算命怎么算出个念想,他对领导对张贵生的指导还有哪些不服,罗炳泉无从采访了解,突然失之交臂。
汤金山出了事情。
这天汤金山是喜极生悲。一早,有三个外乡年轻人上门到汤家做客,汤金山喜出望外。当天恰为集日,他用车拉着客人到乡集游玩,一行人兴高采烈。中午他在乡集小酒馆请客人吃饭,大家喝啤酒,兴致勃勃,酒杯碰来碰去,从中午一直喝到黄昏,四个人喝掉了三箱啤酒。看看时候不早,这才离开,上车回坂达村去。
结果在乡集外出了事情。汤金山的货车与一辆同向行驶的皮卡车碰刮了。皮卡载运一车饲料,开车的不是别个,就是本村大水窟养殖场老板张茂林的小儿子,车上还坐着几个人,其中有一个是张茂林的大儿子,汤金山的老冤家张富全。那天张富全到乡上办事,傍晚搭弟弟的车回村,与汤金山碰到一起。真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一旦聚头就没好事。
当时双方车上人都不少,汤金山这边驾驶室连他一共挤了四人,张家小子车上更多,包括张富全兄弟俩一共有六个。碰刮后双方人员下车查看,发生口角,彼此指责对方生事。争吵间,张富全的弟弟忽然拿出一支扳手,用力砸汤金山的车头。汤金山心痛那车,他还会几下武术,当即出手缴下对方扳手。张富全在一旁大怒,喝一声“绑起来!”双方人员一拥而上,扭在一起。汤金山虽然喝了不少酒,起初还能自控,没想打架。他指着张富全喊话,让对方别乱来,还让自己的人上车去。以当时情况,张富全这边人多,汤金山不占便宜,不打为好。但是对方不放他们过,把他们围在车下。汤金山的一个客人当时挤在前边,被张富全的弟弟一棒打中脑袋,当即头破血流,栽倒于地,汤金山顿时火冒三丈,浑身酒气一起冲上头,大声吆喝“打!”人就冲了过去。双方人员抓着砖头棍棒扳手,滚在一起打成了一团。
有人打电话报警,十几分钟后派出所警察赶到,战斗已经平息,地上东倒西歪躺了三个伤员,个个头破血流,叫唤不止。汤金山张富全两人互相揪着对方不放,身上也都有伤,其他的人已经四散逃开。
伤员被送到乡卫生院处理,汤金山即被警察带走。
这起车祸群殴案中,双方属偶然相逢,因车辆意外刮擦起事。张富全这边怨恨汤金山,有挑衅行为。汤金山这边原本不想打架,但是后来失控,他的人都有几分酒意,打起来狠,以少打多,让对方伤得更重。
罗炳泉在溪坂乡政府大楼里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就呆住了。他赶紧打电话找派出所孙所长,孙所长证实消息属实。根据警察了解,跟汤金山一起打架的三个年轻人来自省城,是汤金山的旧日同事。他们专程到这里看望,支持他竞选,预祝他荣任村长,不想却出了这种事。三人都伤了,其中一个姓徐的年轻人头上挨了一棒,伤得最重。汤金山跟这个人要好,一看伤了他,顿时失控,冲上去就打开了。事后汤金山在派出所笔录时说,酒后驾车是他,打架的也是他,与他朋友无关,所有责任由他承担。估计他是怕事情传到单位,对几个同事有影响,所以全搅到自己身上。
“这对他很不利。”孙所长说。
罗炳泉追问孙所长能否找一些法律许可的办法,例如取保候审什么的,把汤金山先放出来,事情留后处理?这个人是坂达村主任的候选人,选举马上就要开始,这时候关他可能有不利影响。
孙所长做不到。事情挺麻烦,汤金山本人没有伤及要害,对方却有两个人伤得不轻。这事孙所长管不了,因为人已经走了,押送县里。是领导的意思。
原来郑小华、吕忠他们已经过问了该案。
第二天早晨,罗炳泉在乡政府食堂碰到郑小华,她喜形于色。
“教授没用了。”她笑,“现在老天爷自己跑出来指导。”
她本就担心张贵生胜算不足,唯恐对上边不好交代,现在汤金山打架肇事给关起来了,事情出得真是时候。可以放心了。
罗炳泉没顺着她,当即发表个人意见,建议她收回成命,想办法协调警方,可能的话,先把汤金山放出来。
“什么?”不由她立刻嚷嚷:“罗教授怎么回事!”
罗炳泉说他不喜欢留下话柄,主张做得人家心服口服。此时此刻不要激化矛盾,否则只怕要出事。
“你不要乌鸦嘴!”她批评。
她认为不是谁想抓人,是汤金山自己出的事,只能怪他自己。本来还有些担心,现在有把握了。指导组和各方商量一下,是不是可以采取相应措施,通过规定程序,取消汤金山的候选人资格?
“这个不行,做不到。”罗教授坚持。
他的理由是汤金山的候选人资格已被确定,由村民选举委员会做过公告,是合法候选人。哪怕汤金山确属犯了大罪,在法院依据事实剥夺他政治权力之前,任何人都不能取消他的候选人资格。
她让了步。汤金山的名字终于还是被保留在选票上。
选举那天,大家认为坂达村基本已无悬念,汤金山实际已经出局,罗教授的乌鸦嘴尽管闭上。此时罗炳泉对该选举的指导差不多已经结束,具体操作事项自有工作部门承担,不需要他直接管,一般而言这种时候他该到现场为好,罗炳泉心里很牵挂,接连给林长利打电话,了解这个,指导那个,人却藏在后边,不现真容,为什么呢?说是怕自己去了多嘴误导,让领导知道了不高兴,实际是感觉不好,心里有所不甘。
他去了派出所,跟孙所长探讨汤金山一案。他告诉孙所长,据他了解汤金山跟张富全是一对冤家,从小闹到大。汤金山左颊有一条疤痕,是读初中时被张富全拿刀子划伤的,当时张富全手中有刀,汤金山只有砖块。刀子和砖块不是一个档次,争斗双方并不对等,现在也还是一样。实话说,他不希望这人再给划上刀痕,不论有形无形。
“他给我说过一个念想,叫十二岭车道。”罗炳泉说,“那不该给毁掉。”
孙所长说:“他也是,也是,不该打架。”
罗炳泉建议孙所长协调方方面面,在处置汤金山群殴案时,多考虑相关因素,尽量处理得公正一些。
这时吕忠的电话赶到,坏去了。
坂达村选举突发意外,汤金山之弟汤金水水浇啤酒箱。
第五章
普渡夜
1.
早几年时间,有一年七月半,坂达村后山发生了一起严重刑事案件。当晚,村民汤金山于半夜三更被警察从床上弄起来,一副手铐铐去了派出所。
这一天是本地的普渡日。
所谓七月半是以旧历算的,即农历或称阴历的七月十五。这个日子比较特别,相传是鬼节。乡间旧俗,每年七月半要祭奠亡灵,特别要祭奠无主家神。什么叫无主家神?说白了就是野鬼。野鬼就是无家可归的鬼们,有如人世间于繁华闹市街头跪地乞讨,夜宿路旁,让民政局所属收容遣送站总也收容不尽的流浪人员。按照老辈人的说法,鬼分家鬼野鬼,家鬼死后仍有家人惦记,在人间立有牌位,每年清明及其忌日,有家人烧点纸钱,尚能得到人间温暖,相比起来,这些鬼很幸福。鬼魅世界里除了幸福的鬼,还有许多鬼很不幸,那就是野鬼,它们因为种种原因无家可归,有的是战场失踪人员,家人不知其死活,有的在洪水泥石流等天灾中遭灭门之难,世间再无至亲,还有的跟人祸天灾无关,是渐渐绝了后,人间不再有谁分管。这些野鬼十分不幸,应当要有一种办法,让它们也能享受一点人间温暖,让人们为它们烧纸、祈祷、说话,使之得以超度苦海,转世为人。老辈人找到了这种办法,就是过鬼节,搞普渡,于七月十五普渡众生,帮助无主家神们重返人间。
本地乡间,七月半普渡日是个大节,很热闹,其热闹程度远超过五月初五端午节,还有八月十五中秋节等传统佳节。每年这个节日,村民家家户户杀鸡宰鸭买猪肉开啤酒,根据自家家庭经济许可程度,分别弄几桌酒菜,每桌五六盘十五六盘不等,敬过鬼神,大家再开怀大吃。既然七月半是为野鬼所设,人们过这个节总是慈善而慷慨,具体表现就是大宴宾客,请的客人越多,食物越丰盛,超渡的野鬼就越多,善事就越有成效。这就好比眼下联合国难民事务署在非洲战乱地区发放食品,来吃的难民越多,成效就越大。本地乡间过鬼节的好客传统,在漫长的岁月里曾经演变出轮流普渡的习俗,每年农历七月,从初一到月底,各乡村轮流过节,有的大村则划片分角落过普渡,这里初一,那里初二,整个七月里,天天有地方过节,食客与野鬼们天天有地儿可吃,幸福不已。“文革”及其之后一段时间,本地这一习俗以其封建迷信色彩被视为陋习,严令禁绝,后来才又慢慢恢复。由于旧有轮流普渡方式耗时长达一个月,影响生产生活,还容易铺张浪费,加上旧历七月依旧炎热,食物易腐,大吃大喝经常导致腹泄等肠道传染病集中爆发,有关方面妥加引导,提倡统一在七月十五热闹,不再轮流过节,这一倡导为乡民接受,本地七月节渐渐统一于七月十五,这天因之格外热闹。
这年七月十五,坂达村老人协会几个管事的老头找了村老大张茂发,提出请戏班子唱唱戏,张茂发点头应允。老人们带了一支水笔去,拿了纸条递上笔,请张茂发批条,张茂发很爽快,批了“同意”两个字。他还交代,七月十五演鬼戏,其实哪有鬼来看,都是人自己看的。普渡是大节,村里外出的人,能回来的都回来了,要让大家看得高兴,得请好点的戏班。溪坂乡和附近几个乡镇都有戏班子,叫做“民间职业剧团”,不管叫啥,都是草台班子,花旦不花,武生缺武,唱不大声,做没功夫,只能演给鬼看,不能演给人看。要请就请县里的大戏班,来真的,做旦的要长得好,做生的要功夫好。这才可以。钱没有问题,村财解决。
老人们很高兴,也挺为难。都是些老农民老村干部,年纪大了,张罗些老事,随便找个戏班子容易,要求高了却难。张茂发很理解,说这种事咱们老伙子办不清楚,村里有人可以办,就交给丽娟,她知道怎么行。
于是张丽娟去县城请戏班子,请来了县剧团,国有单位,全县第一。
那时张丽娟已经回村。所谓命比人强,她终究没有找到其他活路,到底还是死心塌地,如她已经去世的母亲一般落回坂达村,其中有很多无奈。
当年三次高考,次次落败,张丽娟不再指望上大学了,也不甘返回坂达村,她留在县城农贸市场打工,守肉摊卖肉收款,陪妹妹读书。张丽娟心气很高,宁愿留在县城做那个工,不愿回家丢面子。县城是她母亲林珍的老家,她外婆那一边的亲戚不少,但是张丽娟从他们那里得不到什么帮助。当年她母亲林珍跟乡下农民结婚,父母都不同意,林珍不听大人的,最终嫁了张春明,让爹娘很伤心。后来林珍成了知青典型,“***”倒台后又因为沾了一些是非被审查,让父母担惊受怕,家人也受到牵连,她的两个弟弟当年都没安排好工作,因为政审通不过。林珍始终留在乡下跟农民丈夫生活,放弃返城的机会,没像她的知青同伴一样离开乡村,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对父母和家人负疚。待到张丽娟到县城读中学时,林珍的父母,也就是张丽娟的外公外婆都已去世,张丽娟的两个舅舅都成了家,因为进的单位不好,早早都下了岗,自谋生计,过得比较困难。他们跟张丽娟一家来往很少,感情很淡,因为早先那些事还都存有怨气。张丽娟的母亲去世后,县城亲戚跟她就不再走动。她在县城读书打工,从来只靠自己,说是有亲戚,算来也还很亲,却等于没有,无可依靠。她咬紧牙关留在县城打工也因为这个,张丽娟很照顾妹妹张丽芳,怕妹妹独自呆在县城,无依无靠,吃她吃过的那种苦,不能一心一意好好读书,实现母亲和姐姐寄托在她身上的心愿。
她妹妹张丽芳终于没辜负期待。这女孩读书很刻苦,悟性不如姐姐,高考成绩不好,刚刚上线,没有好学校读。张丽娟第一次参加高考,也曾上过大专录取线,因为心气太高,还想再拼一回,最终耽误了,什么学都没上成,她让妹妹别学她,有学校就上。妹妹很听话,被录取在市职业大学,就是后来的职业技术学院。
张丽芳上大学离开县城,张丽娟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县城?除了妹妹,她在这个世界的直系亲人就是父亲张春明。张春明在妻子林珍去世之后一直没有再娶,独自生活在坂达村,做屠宰,攒钱,供小女儿上学读书。坂达村另有一个张富全,从读初中开始就紧追张丽娟不放,从溪坂乡追到县城,陪读书陪打工,多少年从没放弃。让人家等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到了张丽娟做决定的时候了。
她依旧不甘心。从懂事以来,母亲给她的目标就是上学,读书,离开。她没能如愿,知道已经没有其他路好走,却还是不愿就此认命。
有一个人帮助她做了最后的决定,就是当年想办法让她母亲嫁给复员军人、民兵营长张春明的村老大张茂发。张茂发是张富全的大伯,张富全追张丽娟这么多年,没有结果,要由张茂发再想一次办法,让张丽娟来当他的侄媳妇。
张茂发的办法不复杂,跟当年拉住林珍的办法差不多。张茂发要张富全到县城叫张丽娟,让她回村找他,有要紧事商量。张丽娟不知什么事情,匆匆回村,到了张茂发家。张茂发告诉她,明年村支部和村委要换届了,县乡要求各村培养年轻人当村干部,坂达村其他人选不缺,只缺年轻女村干部。他排了村里女孩的情况,觉得张丽娟最合适。他已经跟乡领导商量过了,准备安排她当村支委。
张丽娟大吃一惊:“大伯,我不是党员。”
“知道。”张茂发说,“可以入。”
他告诉张丽娟,女村干部不好找,上级有指示,只要人选合适,可以破格培养使用,手续按规定都能办,只看张丽娟自己。
张丽娟表示感觉很突然。她要想一想。
张茂发同意,让她好好想想。县城好呆吗?不管怎么说,城里再好,是别人的地方。自己的地方该在哪里就在哪里。
张丽娟还说她要想一想。
“也想想富全。”张茂发说,“富全这孩子死心眼,一门心思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年纪都不小了,该把你们的事情办了。”
张丽娟没有吭声。
她离开坂达,回到县城。第二天张茂发把她父亲张春明找去,说服张春明出场。张茂发说你老弟的下半生,还有富全丽娟两个孩子的一辈子,都看你了。
张春明叹气,说他答应过孩子他妈。
“她已经死了。活人不该给死人卡死。”张茂发批评。
张春明答应去找女儿。
张春明是屠夫,再壮再肥的生猪到他手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从来又准又狠,一刀毙命。这个人心眼却细,家中一个妻子,两个女儿共三个女人,只他一个男子,虽称家长,却一向让妻宠女,与一般乡间男子不同。林珍不是普通农家妇女,能跟他结婚,一起过日子到死,让张春明分外感念。他知道林珍对两个女儿心怀愧疚,一心指望她们离开乡村,去过另一种生活。林珍死前还特别交代,说大女儿丽娟心气高,跟当年她特别像,命也一样不好。她说女儿的所有大事,主意让她自己拿,无论如何不要强迫。张春明知道这是妻子的心病,他没有二话。张春明的两个女儿从小得他疼爱,跟他很亲,妻子走后,她们一个读书一个打工,都不在他身边,张春明独守空宅,自己照料生活,即要宰猪,又要烧饭,一个人弄得很不齐整,头发蓬乱,衣着拉塌,闲来无事,只能炒几个花生米,独自喝闷酒。但是他始终凑合着过,从不要求女儿为他放弃努力,这也是他对亡妻答应的。
现在他不能不出面,因为张茂发说了。
他去县城找女儿,父女俩在张丽娟租住的一间郊外破房间里见了面。张丽娟眼泪忽然落下来了。
“爸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想好了。”她说,“这是我的命。”
一个月后她回到了坂达村。很快她入了党,隔年预备期一过,她成了村干部,却不是张茂发原先安排的村支委,直接当了村支部的副书记,成了张茂发的副手。其改变是因为张茂发意外发现自己未来的这个侄媳妇很能干。张丽娟秉性刚强,不服输,读过书,打过工,年纪不大,见识不少,吃过种种苦头,很会为人处事,当村干部最合适。村副书记虽不掌大权,也挺要紧,处得对是书记的帮手,处不对就成了对头,叫别人干不如张丽娟可靠。恰逢上级重视年轻女村干部培养,张丽娟得以破格任用。
而后张富全的父亲张茂林带着丰厚聘礼前往张春明家,两家正式谈定儿女婚事。此前张丽娟一直拖着不叫办,不想让村人议论她是因为成了张茂发侄媳才当村干部的。现在不好再拖了。张丽娟拉着母亲的衣襟进小学,五岁读书,比其他农村小孩上学早,折腾这么多年,此刻岁数也不算小了,二十四五年纪,乡间女孩早都结婚生子,她才定了婚事,而且讲好不要立时过门。她说自己一出嫁,家里又只剩老爸独自一个,让她再陪老爸一年半载吧。
为了表示确定,她和张富全先去乡里做了登记,待过些时间再正式摆酒请客过门。张富全知道她的脾性,只好再等。
张丽娟回村后成了父亲张春明的帮手。张春明是屠宰专业户,张丽娟在县农贸市场打工,也在父亲帮找的同行肉摊做,这一行门道都懂。既然归乡回村,大家知根知底,没什么脸面放不下的。张丽娟跟父亲一起宰猪卖肉,弱女不输壮男,回家还给父亲洗衣做饭收拾里外。家有女儿确实不一样,张春明顿时变了个人,头发干净了,衣服整齐了,脸上有笑容了,从此不再独自喝闷酒。
这就到了普渡日。张丽娟请来县剧团,唱戏热闹,欢度鬼节。
坂达村主村里,数小学校的操场最好搭台唱戏。此时坂达小学已经建了新校舍,从后山山顶搬到山下,村民来去方便。那年七月半恰逢星期六,学生不上课,张丽娟跟学校校长商量,借用学校操场和学生板凳,让村民看一回戏。校长很给张丽娟面子,一口应允。当天上午张丽娟早早来到小学校,带着几个小伙子帮助县剧团师傅搭戏台排板凳。下午剧团的大车到了,张丽娟忙前忙后,招呼张罗,安排得完整周到。晚间鞭炮一炸,锣鼓齐响,刚刚快活宴客,大吃一顿,个个酒足饭饱的村民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好戏开场,坂达村今年的普渡过得分外热闹。
这台戏足足唱到半夜,散戏后村民各自回家,张丽娟不能走,还有事要办。她留在小学校招待剧团演员吃夜宵,安排人帮助装车,送走剧团大车,已经半夜两点多了,张丽娟浑身是汗,累得哈欠不止。隔天一早她还得安排人手到小学校拆戏台搬板凳,星期一孩子才好正常上课,于是就急着回家洗澡换衣服,抓紧时间睡一觉。当时不暇思索,她匆匆抄近道,走小路独自翻过后山回家。没防备间,在黑洞洞全无灯光的后山顶上出了事情。
有人在张家祖厝外趁黑给了她一棒,把她打昏在石旗杆下。
那天晚上,张丽娟的父亲张春明一夜没睡。张春明从来不看戏,当晚没去小学校凑热闹,只在家里看电视,早早洗过了,却不上床,守着门等女儿回家。小学校那边锣鼓停了多时,村子里狗都不叫了,张丽娟还没到,张春明感到奇怪,也不顾时候早晚,拿起电话机找亲家追问究竟。当时乡下农家装电话还不多,张春明家的电话是亲家张茂林硬给装的,张茂林有钱,说张丽娟当副书记,公家事多,没有电话怎么可以,没公事也得让他们两个年轻人经常说说话。于是就装了。当晚张春明把电话挂到亲家那里,这才得知张富全晚饭时喝酒喝醉了,早早上床大睡,没去看戏,更别说陪张丽娟回家。张春明急了,心知不好,匆匆抓过一把杀猪刀,打亮一支大号手电,飞快地奔出家门。
半个钟头后,他在后山石旗杆下找到了女儿。她满脸是血,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衣服裤子全被脱光,胡乱丢了一地,身上腿上满是抓痕。伤她的人已经不知去向。
张春明跳着脚吼叫,捶胸顿足,悲愤难平。这时张茂林父子和村里听到动静的人也都赶到,张丽娟被父亲背下山,赶紧送往乡卫生院。张茂发闻讯,连夜来到事发现场。一看事情惊动大了,张茂发当即决定报案,亲自给派出所长挂了电话,所长一听情况挺严重,迅速率人赶到坂达村,时天还没亮。
张富全酒已经完全醒了。他在警察面前破口大骂,说不会是别个,就是那小子,快抓,宰了这小子!
他说的是汤金山。
此时距汤金山扔死鸭子,汤妻吴桂花遭车祸已经快两年了。两年前汤金山闹宅前,张茂发一声大喝,张富全领人把汤金山绑了,扭送派出所。如今后山案发,张富全怒气冲天,不说别个,只认汤金山一个是嫌犯。
他俩渊源很长。张富全告诉警察,从溪坂中学读初中起,汤金山就跟他争张丽娟,汤金山曾假借送张丽娟从乡中学回家,死皮赖脸,坐张丽娟的脚踏车,受到张春明警告才罢手,后来一直在心里怀恨。张富全还提到石旗杆,说汤金山小时候在石旗杆下拉屎撒尿,被绑在石头上受罚,以后一直记恨,赌咒让雷公劈倒石旗杆。汤金山是故意找这里作案,感觉才痛快。汤家住村西,从家里到学校,一向在后山跑来跑去,地形很熟悉。汤金山知道张丽娟性子急,喜欢抄近路,所以暗藏在这里伤她。张富全还提及汤金山从小贼皮,不服管,教不乖,村里闹事闯祸,从来少不了他,县长到坂达村检查工作,他把人家车胎放了气,一跑几年。回来后还是没学乖,把一大堆死鸭子丢到别人家门口,被绑进派出所。汤金山自己死了老婆,看不得张丽娟跟别人结婚,一心一意要让张家人难看,被村民们耻笑,所以下这种毒手。这小子应该拖出去枪毙!
警察认为张富全说的只是迹象,他们需要证据。
张富全一口咬定汤金山,不仅仅只是猜疑。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事发前一天晚间,他和汤金山之间还曾有过一次冲突:张富全骑摩托车,送两条鱼去张丽娟家,在她家门外不远处看到了汤金山。汤金山独自在路上,手握拳头,走得很快,脖子伸得老长,扭着头朝张丽娟家的大门看。张富全从后边赶上来,摩托车一停挡在汤金山面前。汤金山骂张富全坏狗挡道,问他想干什么?张富全说要查一查。他是民兵连副连长,抓小偷查坏坯,都可以干。汤金山说那个官他也当过,不必这个鸟样。张富全问汤金山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个时候想干什么?汤金山说报告张连副,他是下午刚到,请三天假,回家赶热闹,吃普渡。这么晚了不干什么,他在看那个门,想张丽娟,打算去会一下张副书记。汤金山明知张丽娟已经跟张富全登记了,这么说是故意气张富全。张富全一听恼怒,要汤金山离张丽娟远一点,敢乱动就打断他的腿。汤金山说他练过武,不只腿骨结实,手骨也有劲,张富全想试就来,看谁打断谁的。张富全说那就试试,汤金山脑后要多长只眼睛,免得做鬼还不知道怎么死的。汤金山反骂,说张富全长多少只眼睛都没用,看得住初一,看不住十五,看得到白天,看不到晚上。
隔天正是旧历十五,张丽娟出事恰在晚上。可见汤金山早就算计好了。
警察问:“你们俩碰到一起总斗嘴吗?”
张富全承认是这样。斗嘴多,也动过手。
张茂发老伙子比较厉害,他一听就发现了要害。
“他说什么?请假三天?”他问。
张富全点头,汤金山是这么讲的,他记得很清楚。
张茂发对警察说:“你们得抓紧。人过几钟头就走了,头班车是早晨七点。”
半小时后,天刚蒙蒙发亮,警察包围汤金山的半边厝。汤金山还在房间里熟睡,警察翻墙开门而入,以他涉嫌强奸、伤害为由,把他从被窝里拎起来,推出家门,上了停在村旁的警车。汤金山带几分酒劲,梦中乍醒,懵懂中以为有人要欺负他,跟警察动了几下手,因而被上了手铐,亮晶晶一副钢铐把汤金山的双手铐紧,从坂达村一直铐到了乡派出所。
警察决定抓人,并不只是听信了张富全。他们抓人需要足够证据,他们果然找到了证据:在搜查案发现场时,警察发现了丢弃在石旗杆附近的一只鞋子,只有一只,为左脚,四十二码,八成新的白色旅游鞋。有人认出这正是汤金山回家时穿的鞋子,据说是单位发给他的。警察在包围汤金山的半边厝时,在屋外发现了丢弃在地的另一只白色旅游鞋,为右脚,四十二码,与现场附近找到的那一只恰是一双。
虽然存有不少疑问,汤金山难逃嫌疑。为防止嫌犯脱逃或销毁证据,警察以最快的速度采取了拘留行动。
汤金山又进了派出所。与上一回扔死鸭子被张富全他们拿绳子绑了“扭送”不同,这一次他是让警察用手铐铐进来的,性质也大不一样,涉嫌严重刑事犯罪。
汤金山声称自己冤枉,却无法提供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据。他承认自己当晚去过现场,看戏前和看戏后,分别两次,都是摸黑翻后山走小路来去。小学校敲锣,剧团开演之前,他跟弟弟汤金水一起去看戏。戏只看了一半他就离开了,因为头晕,酒劲上来了。当晚他与父母弟弟吃酒过普渡,喝的是白酒,家人团聚,过节高兴,喝多了。戏台子锣一敲,酒劲往上冲,觉得不行,不能再看戏了。那时也还记得隔天一早七点要坐头班车动身离村,所以赶紧离开小学校,回家睡觉。没回父母那边,一头撞进自己的半边厝,往床上一倒,什么都不记得了。独自一个,没有谁跟他在一块。
警察发现有疑点。汤金山当晚睡前洗过澡了,他还洗了内裤t恤,挂在他的半边楼前晾衣绳上。行李收拾了一袋,丢在屋里木沙发边。汤金山自称酒后头晕,只知道上床睡,不知自己睡觉前都干了些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鞋怎么只剩一只。回村后他在村里来去,脚下只踩一双拖鞋。白色旅游鞋是从外头穿回来的,准备还穿回去。回来后就丢在楼外吹风,因为有脚臭。
警察告诉他,另外那只鞋掉在了犯罪现场。
“他们栽赃!”他叫。
汤金山对前天与张富全在张丽娟家门外交谈情况的描述基本一致,包括所谓“看得住初一,看不住十五,看得到白天,看不到晚上”那些话。他解释,从小到大,他跟张富全见了面就斗嘴,像两只互相不尿的狗,碰上就叫,那是习惯。所谓狗咬狗没好声,骂来骂去,玩笑话胡说八道当不得真。
“我怎么会去动张丽娟?我能不知道好歹吗?我跟张富全从小不对路,跟人家张丽娟从来都挺好。”他说。
警察顿时生疑,追问汤金山怎么知道是张丽娟被人动了?不是他自己做的,又是谁跟他说的?汤金山称一清早被警察抓到派出所,问了他内裤,问了后山石旗杆,问了当晚他在哪里,还问了他跟张富全讲了张丽娟什么。他不是傻瓜,他猜得出是张丽娟出事了,也猜出可能是什么事。他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干的,这混蛋该死。他绝对不是混蛋,警察去找大家问一下就清楚,他不可能干这种事。
警察说:“到这里来的嫌犯都像你,起初都说没有。”
汤金山强调真不是他。他恳求警察别跟他过不去,怎么问都行,信不信可以调查,花点时间和功夫,案子肯定能搞清楚。他保证老实配合,洗清冤枉,只求警察千万别打他。他知道有些案子是屈打成招,招了以后又翻,可不敢那样。
警察听了很意外,问汤金山什么意思?难道是皮肉生痒,主动求打?汤金山称自己在村里出了名,从小贼皮,打不管用,吃软不吃硬。警察可以去问。
警察点头:“你小子别急,这里软硬齐全,拿你的办法有的是,保管够你吃。”
人家没打他。在派出所的拘留室关了一天,做了笔录,第二天一早给他一碗面吃,让他签个字,放行走人。
案子没破,但是他被排除了嫌疑。
当年读初中时,有一次他和张富全打架,双方打得头破血流。村老大张茂发调查办案,有一个人说了实话,救了他一回,这人就是张丽娟。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次是张丽娟遭坏人暗害,但是她又救了他一回。
她在病房里醒了过来。警察让她回忆案情。她只记得自己头上被人用力一敲,然后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了。警察问她与汤金山近期有什么接触,说汤金山有重大嫌疑。她非常吃惊,当即否认,说肯定不是他。警察问她有确切印象吗?张丽娟点头,很确定,不是汤金山。警察说她已经被打昏了,怎么能知道坏人是谁不是谁?张丽娟哑口无言。末了她说,她记起了一些情况,失去知觉之前,她用手抓了对方。
“是不是感觉到一股酒气?”
她记不清了。好像有。黑暗中她抓到那人的头发,拽了一下。
汤金山没头发。他理光头。
因为受害者非常肯定,汤金山得以解脱。从派出所出来后,他去了乡卫生院,想看看张丽娟。走到卫生院门外,一辆皮卡车刚巧在那边停下,张富全从车头跳下来,匆匆走进了卫生院大门。
汤金山止步不前。他转身离开,走到一旁小吃店里,找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等候。足足等了一个多钟头,他看见张富全从卫生院大门出来,上车走人。
汤金山没有再往卫生院大门去,没有动弹,独自在小吃店里又枯坐了一个钟头,才起身离开。他直接去了车站,那里有一班车正要发往县城。他上了车。班车启动发车时,他情不自禁,对着窗外乡野大喝了一声。
“走!”
满满一车乘客面面相觑。
他回到省城。这次返乡过普渡,他向单位请假三天,现已超假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