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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选 第二章

2.

如今汤金山是单位里的人,他的单位是省水科院,即省水产科学研究院。一个乡下初中毕业生,怎么会跟省城的科研部门拉扯上了?其过程说来也长。

那一年夏天,汤金山的妻子吴桂花于出车途中,在县城附近的东山村山崖下车祸身亡。事后交警部门鉴定,主要责任不在他们这一方。事发时有一辆快速行驶的小车从他们小客车后边追来,鸣笛超车,小客车驾驶员王良火打了方向盘,让车往路边靠,当时路右是山崖,前方还有一个上坡弯道。小车超车那一刹那,对面弯道处突然闪出一辆集装箱车,快速向下冲,上行小车车速过快,在躲避迎面撞来的大车时急中生乱,车头往右一别挤到王良火的前方,同时刹车。王良火哪怕是个神仙,这时也没办法了。小客车撞了小车,小车被顶出去撞到对面的大车上,弹回来再撞击小客车的车身,这一撞就把小客车撞出路坡,翻下山崖。那一段公路开凿于石壁之上,山崖下有一条小山涧,从上到下都是坚硬的花岗石岩体,小客车从十米高处滚落,能活下来的人都算命大。吴桂花命不好,当场身亡。

事后不免有人假设,如果汤旺兴家的鸭子没有误食毒谷,或者死鸭之后能够拿到几个补偿,汤金山不必心里不平去丢死鸭子肇事,不必请王良火代其开车,当天的车祸也许不一定发生。这都是说说而已。天下事环环相套,到了这个时候,再怎么假设,解哪个套都没用,车已经翻了,人已经死了,留下了一堆后事。

吴桂花出事时,汤金山还在派出所里赖着,因为扔死鸭子,警察让他回村去擦屁股,他不服,死活不走。待到县公安局值班室电话到达,知道车祸消息,警察不再跟他纠缠死鸭子,毕竟人命关天,比一堆臭东西要紧,他们让汤金山立刻动身,去县里处理后事。汤金山已经整个人傻了,话都说不出来。乡派出所对门恰是车站,两个警察把汤金山带到车站,把他推上了一辆过路客车。

在医院太平间见到吴桂花的尸体时,汤金山号淘大哭。吴桂花脸给撞扁了,血肉模糊,已经不成人样。她直挺挺倒在停尸床上,从头到脚蒙着被单,被单下鼓出一个大肚子。这个孩子已经有六个月了,没能活到可以生出来的时候。

这是吴桂花跟汤金山的第二个孩子。头一个在怀孕第三个月时流产了。当时吴桂花跟汤金山出车售票,有一个小赖皮上车不买票,在县城前一站溜下车门,吴桂花大叫,跳下车去追,被小赖皮用力推倒在地。待汤金山追出驾驶室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小赖皮跑得不知去向,吴桂花坐在地上站不起身。那小孩流产了。

现在这个也没了,跟母亲一起丧命车祸。这孩子和吴桂花本不该死。因为前边流产的事情,汤金山在得知妻子又怀孕后,不叫她再跟车售票,让她呆在家里保胎。吴桂花有两个月没有跟车,然后又吵吵嚷嚷,说在家里坐不住,很难受。她其实是舍不得花钱雇人,想自己挣这个钱。她向丈夫保证一定注意,决不再跳下车追逃票,干傻事,汤金山最终没再拦她。却不想这回她没下车追人,是人家车自己撞了过来。

车祸死者被送去县殡仪馆火化,警察发现死者吴桂花有问题。吴桂花在本县坂达村已居住四年多时间,却无户籍,与其夫汤金山并未依法履行结婚登记,只能算是同居关系。警察要求汤金山出示吴桂花的证件以办理人员死亡手续,汤金山拿出了吴桂花的身份证,警察一查,是假的。警察追问究竟,汤金山把渔排理发室、机耕路吃包子那些故事拿出来再说一遍,其他一概不知道。警察发觉吴桂花很可疑,有如天上掉下来的。在这边生活四年多,居然没人知道她老家在哪里,几年里她从没回过娘家,也没有任何外地人到这里找过她。为了搞清来历,她被剔出来,多住了两天停尸房。可是问来问去,还是搞不明白。毕竟人已经死了,这时候还问来历有什么用?警察最终盖了印,吴桂花稀里糊涂被送去火化,跟其他来历清楚的死者享受同等待遇。

其后一个来月时间,汤金山焦头烂额,处理车祸后事。作为车主,在责任确定之前,车祸死者和伤者的家属都找他要钱。死者还好说,先垫埋葬费,赔偿可以等责任认定之后再讲。伤者就难办了,几个重伤员躺在医院里,包括他请的驾驶员王良火,没钱谁给治伤?碰上了这种事还能怎么办?汤金山咬紧牙关,认命认账。他把几年里夫妻俩辛苦跑车攒下来,没舍得拿去补盖半边厝,打算再购新车的钱全部拿出来,不够再借,全部填进了医院。待到责任认定,理赔清楚,他差不多已经身无分文。

村里这头也一样,最终胳膊扭不过大腿,他自作自受。

汤金山离开派出所,跑到县城料理车祸之际,他扔在张茂发家门外的一地死鸭子还在太阳底下发臭。张茂发一门是大房头,亲堂子弟众多,几十只死鸭子算什么?不要几分钟就能搬个一干二净。张家有钱,足可买一车香水倒在地上,让他们房前屋后阵阵飘香,没有一丝骚臭。但是张茂发发令不行,让人通知汤旺兴到张家大门外来“检查卫生”,请鸭汤看着办。当时已经知道汤家遭灾,死人破财,张茂发让张贵生给汤家送去二百元慰问金,然后还让汤旺兴来看死鸭子,说桥归桥路归路,死人要慰问,拉屎得擦屁股。不擦不成,看以后哪个家伙还敢上这儿乱拉屎。

汤旺兴厚道,当天晚间独自去了张家,搬死鸭子,挑到山上挖坑掩埋,再挑水冲洗地板,拿麻袋布擦干净,整整做了一夜。村里大人小孩来了一堆,围观汤旺兴为张茂发家“检查卫生”。汤旺兴低着头,眼睛不抬,嘴巴不张,一心一意,检查鸭屎鸭毛,尽心尽责收拾干净。

汤金山死了老婆,还让父亲蒙羞,果然是自作自受。

办过丧事,处理完车祸后事,有一天县交警事故处理部门通知汤金山去一趟,带上身份证,带点钱,要填几张表格签几个名。汤金山离开坂达村去了县城,在警察那边把事情办清楚后,他回到县汽车站,打算买票坐车返村。这时有一辆前往省城的客车到点了,要发车。女售票员以为他是赶这班车的,冲着他大叫,让他赶紧上车。汤金山忽然脑子一热,跳上车就走,光着两个手,一身衣服一个包,就这么去了省城。

他为什么要突然离开?上省城干什么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家破人亡,他又回到了早先闯祸后从村里跑掉时的境地,差不多一无所有,不知有什么路可走。满腔悲愤,极度失望,真是恨不得到哪里去放一把火。

他身上带着几百块钱,是他当时拥有的全部流动资产。到省城之后,他找了郊外一家收费最低的小旅店住下来,每天到附近小铺吃两顿快餐,吃饱了就在街上闲逛,无所事事,不去找人,也不找事做。汤金山当年在省城工地干过一年多,后来到下边郊县沿海养殖场干的时间更长,虽然回村后很少与旧相识联系,此刻用点心思,总还能找到几个熟人。大城市里到处是脚手架,汤金山能做点泥水,还会开车,想干的话,找个糊口工作应当不难。但是他什么都不做。以前那一次出走省城,他是立意外出谋生,这一回事前并无计划,一时间心血来潮,就这样远远跑来,根本没打算去找人找事。大城市不比乡下,动一动就要钱,几天后汤金山口袋里只剩回家的路费了,他问自己怎么办?回头吗?想起村子那边空无一人的半边厝,死去的老婆,没出世的孩子,默默无声的父亲。心情很复杂,像电视剧里一些人常说的,“很失败”。

他把留下的路费从口袋里翻出来,在一家五金杂货铺买下了一把匕首。

汤金山住的小店位于省城北郊城乡结合部,这里比较乱,附近几条小街小巷高高低低建有许多矮砖房,原本都是城郊农居,有大量外来人员租住在这些房屋里。人员繁杂,公共设施不足,治安也乱,街头巷尾,黑灯瞎火之处不时发生抢案,被抢的以租住此间做皮肉生意的暗娼为多,骑着自行车或者摩托车偷偷来去的嫖客也常成为劫财对象。汤金山盯住的第一个家伙是一个嫖客,有四十来岁,穿西装上衣,用一辆自行车拉着一个看上去不上二十的女孩从汤金山眼前过去,停在巷子中部一间矮房子门外。那时候是晚上九点,汤金山坐在巷子边一块石头上,前边有支电线杆,安着路灯。

半个多钟头后,中年人打开房间门出来,骑上他的自行车返回,时小巷空无一人。汤金山把中年人截住,亮出了手中的匕首。

“拿来。”他低喝一声。

中年人很明白,立刻张开双手:“兄弟,有话好说,别动手。”

“拿来。”

中年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送到汤金山面前。汤金山打开钱包看看,里边有几张百元大钞。

“钱你拿去。”中年人说,“求你把证件留着。”

汤金山把钱包合上,扔回中年人自行车前的篮子里,挥着匕首,让他快走。

“没事。开个玩笑。”汤金山说。

中年人飞身上车,没命奔逃。

汤金山没再干,回旅店倒头睡觉。第二天中午起床出门,穿小巷去附近那家快餐店。走到小巷窄处,对面过来一个行人,汤金山往边上让了让,两人侧身而过。突然间那人转过身子,把汤金山摔倒,紧紧压在地上。

“干啥!干啥!”汤金山挣扎。

那人往汤金山的身上摸。

“别动。”他低喝道,“刀呢?”

汤金山说:“没有。没刀。”

那人摸清了,果然没有。于是把他放开,带到附近一个小区居委会。原来他是这里的地段民警,姓黄。虽着便衣,人却了得。汤金山练过武,却没敢跟他动手,因为被他一压就知道,这个人比他有功夫,打不过的。

黄警察盯住汤金山已经有几天了。地段警管一方治安,耳目众多。他知道汤金山是新来的,年纪轻轻,没啥行李,天天东溜西逛,无所事事,很不对劲。他还知道汤金山买了把匕首。昨晚汤金山干的事情他也知道,那中年人一出巷子就撞到他手里。

他问汤金山刀子在哪里?汤金山说已经扔了。他问扔在哪里?汤金山告诉他在小旅馆外的垃圾筒里。黄民警立刻叫居委会一个年轻人去翻,十几分钟后年轻人跑了回来,手中拿着汤金山扔掉的凶器。

“昨晚你想干什么?持刀抢劫?”

汤金山承认是的。

“为什么?没钱?”

没钱可以挣。汤金山是因为别的,他有一肚子恶气。

“为什么后来没拿钱包?”

汤金山说,他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在看到钱包之后。

“为什么?”

是一念之差。他忽然想起别人告诉他的一句话:爬死窟,走活路。钱包就在他面前,里边有钱,往口袋一装就到手了。这肯定是死路一条。

黄警察说:“已经够进拘留所了。”

他没把汤金山抓去关。后来他说,汤金山当时的情况处于可抓可不抓之间,一抓进去,出来后汤金山恐怕就是小偷劫匪了。不抓也许还有其他可能。

他问了汤金山的情况。汤金山如实交代,包括自己眼下的存款余额。他从裤兜里掏出他的全部家当,一共十二块钱五角。小旅店一天一结,不结走人,所以他没欠债。但是已经住不起了,口袋里剩下的钱只够他再吃两顿快餐。

警察说:“看起来还得去抢。”

汤金山摇头,说自己已经把刀子扔了。

“为什么不回家?”

汤金山说:“没脸回去。”

“为什么?”

“很失败。”

警察不禁发笑:“你小子也会说这种话。”

黄警察所在地段城乡杂处,辖区内有一个单位叫水科院,即省水产科学研究院。水科院是个大单位,属下处室和研究所加起来有十几个机构,占了一个大院子,有一座七层办公大楼,另有附属楼和实验室。院后靠着一个大水库,有大片水面。水科院里出出进进有百来号人上班,设有一个保安队,负责大院保安事宜。水科院是省属部门,因所处辖区关系,其保安部门与地段民警经常联系,存有协作关系。前些时候,该单位几个保安队员相继辞职回家,院里管事的干部曾问黄警察身边有没有合适的,帮助找几个新保安。

汤金山在一念之差之后,意外地穿上制服,有了一个单位,成为水科院的新保安队员。每天白天在大院门口值班站岗,晚间巡查院内各个角落。拿的是临时工工资,数额不高,却已足够维持生活。

黄警察交代说:“小心点,认真干活,别做坏事。我看着呢。”

汤金山感激涕零。他让警察放心,他不是坏人。他也知道黄警察很厉害。

汤金山在水科院落下脚来。他很努力,诸事认真,当年年底被评为先进职工,隔年当了保安队队长。黄警察调到另外一个地段,以后升了派出所副所长,汤金山却没再挪窝,始终呆在单位里。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起初到水科院当保安时,汤金山是走投无路,幸好没走岔道,得贵人相助有了一个安身地点,当时也就是临时落脚,暂渡难关,并没想干久。单位保安不是在编人员,属临时职业,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工作时间不短,工资待遇不高,很难久做。加上汤金山已经不是十来岁的少年,干保安站岗巡夜,他已经显得年纪稍大了点,老保安当然也有人干,毕竟还是年轻为多。当时水科院保安队里,除了队长和另一个人,就数汤金山年纪大。汤金山不是初进社会,早有许多经历,打过工,吃过灰,开过农用车,曾经盖房娶妻,当过小客车车主,如果不是出了意外,早就升爹抱子。他这样的人做保安拿那么点钱,说来不免“很失败”。但是恰也因为经历丰富,见多识广,说话做事跟刚出道的少年家自然不一样,知道是非轻重,知道怎么跟人相处,怎么办理事情,所以汤金山进单位后很得人缘,队里同伴相处很好,领导印象也不错。让他愿意在单位一年一年干下去还另有一个原因:这地方让他感觉比较舒服,跟他老家坂达村,跟他干过活的建筑工地和海上渔村都很不一样。

这儿人挺和善。院长们官衔很大,并不威风凛凛。处长所长们据说跟县长差不多大,大家笑模笑样。教授研究员那些人了不得,听说工资拿得比院长还高,见了保安也都客客气气,交代事情会说“你好”,办完了还说“谢谢”。大院来来去去百十号人里,大多数人比较讲理,特别是一些身份很高的,不欺负人,也不会看不起人。张牙舞爪让人讨厌的当然也有,反都是些身份比较低的。院办公室的行政科长姓陆,保安归他管,这科长很会挑剔,喜欢训人,哪里看不顺眼,吹胡子瞪眼批评,讲得口水四溅。汤金山之前那个保安队长,就是受不了陆科长,跟他闹一场后辞职走人的。两人闹的其实没什么了不得:陆科长要求,院领导的车进出大门时,站在门口的值班保安必须举手敬礼。科长心细,常在楼上偷看,注意哪个保安礼敬得好,哪个没当回事。老队长已经干长了,有些油条,敬礼不太用心,姿式不太准确,过往的院领导没说什么,陆科长却不放过,屡屡批评,指责队长比队员还不如,还想不想干?队长受不了,保安干长了也想换换,就辞了职。陆科长立刻指定汤金山接任,他注意到汤金山人缘好,也注意到汤金山敬礼十分认真。

“你要小心,我要求很严格,批评很严肃。”科长说。

汤金山称自己不怕批评。

陆科长果然吹毛求疵。保安队谁出了事情都训汤金山,哪里有一丁点不是,他都满嘴口水。汤金山却不在意,他说过自己不怕批评。有一回陆科长把他叫到行政科训话,为保安队的一些小事严肃批评了一个小时,汤金山从头到尾认真倾听,嘴里嗯嗯有声,脸上似笑非笑,陆科长看了,不由得大为恼火。

“你到底听还没听?”他追问。

汤金山听着呢。

“瞎话。你开小差了,脑子里想什么?”

汤金山承认陆科长批评得对,自己真是开小差了。他一边听领导批评,一边想家。他有大半年没回家了,几个大节都没有回去,不是领导不让走,也不是值班走不开,是他自己不想回去。算起来他是即有家,也没家。原先有一个,后来没了,没了后他只想走得远远的,再也不想回那个地方了。

陆科长即追:“你还说你想家?”

汤金山想的其实不是家,是家乡那边的领导。站在这里听陆科长批评,他就想起家乡的老伙子,还有他身边那些人。陆科长批评得再凶,不会打人骂人辱人,不会大声吆喝,动不动“绑起来”,更不会跟老爹老娘妻子儿女过不去。皮肉不痛,心里不堵,多好啊。这好比让牛虻咬过了,蚊子叮不算个啥。

“领导尽管批评,我都听着呢,回头想办法改正。”他说。

陆科长给弄得哭笑不得。

没多久,保安队一个年轻小伙子值夜班时肚子饿,在门卫室用电炉煮鸡蛋吃,被陆科长发现了。陆科长曾再三宣布,不允许在门卫室用电炉,让他逮个正着,小伙子难逃处罚,汤金山也一样,免不了一顿严肃批评。不料陆科长有新招了,板起脸孔,两眼发亮,这里瞧那里看,却一声不响。保安队里上下忐忑不安,陆科长指着汤金山,要汤金山出去,跟他走。

他们出了大院,左拐,去了紫金山。紫金山不是山,是咖啡店,因为名字与汤金山相仿,让汤金山记得特别牢。紫金山离水科院不远,只隔半条街,这种地方不是一个小保安合适进的,汤金山只从外头远远看过,注意到紫金山生意兴隆。他可没想到有一天会让陆科长叫进这种地方。

原来紫金山不仅卖咖啡,这里还能吃饱,可以叫西式套餐,有牛排什么的。这家店像电视剧里那种高档消费场所,装修很洋气,座位很气派,吃饭的人轻声细气,边吃边谈。陆科长叫了两份套餐,让汤金山尽管吃。汤金山心知不好,陆科长一定要下狠手,为这么一件事,不至于把他开除,估计是不让他干队长了。

这还有什么办法?先吃再说。

陆科长却不开口训斥,他问情况,保安队员都说些什么?有什么意见?说一说。

汤金山说没有,大家都觉得挺好。

“让你说就说。”科长把眼睛一瞪。

于是就说了。既然为的是门卫室用电炉的事,陆科长不开口,汤金山可以主动讲。汤金山检查,说自己没管好,该批评。但是值夜班吃东西的确也是个事。保安队员都年轻,会消化,吃过就饿,夜班后没地方填肚子,总上街吃夜宵,经济上承受不起。陆科长能不能帮助想个办法?

陆科长没有立刻翻脸,让汤金山接着说。

“还有什么?”他问。

汤金山又讲了一个事,院里发过节费,在编员工每人一千,临时工五百,门卫才三百,这个不合理。门卫跟其他临时工应当一样的。

“好。”陆科长问,“还有什么?”

汤金山心知自己没救了,干脆再说。这一次谈的是社保。他说他们了解过了,邻近几个单位都给保安员做社会保险,大家很羡慕。

“还有什么?”

“就这些。”

陆科长没有当场宣布开除或免职,他问了另一件事。

“你那些队员好像很听你的?”

汤金山说没什么,他年纪比他们大点。

陆科长告诉汤金山,几天后院办公室的干部职工会给叫到一起开会,保安队员也在内。会上他们会拿到一张纸,让他们在纸上打钩。这张纸叫推荐票,陆科长的名字也会在上边。陆科长要汤金山跟手下都说说,给他打钩。

“你们的要求我会考虑。”他许诺。

汤金山很吃惊:“这是做什么呢?”

陆科长说现在都这样,叫做重视民意。

“不能说是我讲的,要保密。”他交代。

汤金山说:“我知道。”

回去后,汤金山分别跟队员交代了。他让大家听他的,说陆科长严格要求,也是为咱们好,要紧时候帮他一下,以后他会帮咱们。

两天后,保安员们真给叫去参加大会,划票打钩。院办公室职工里,数保安队人多,保安队员都给陆科长打钩不打叉,这就有好处。半个月后陆科长不是科长了,当了院办公室的副主任。他答应考虑的事,后来一一办了。

汤金山觉得好玩,说打钩划票还真是有点用。

在此之前,汤金山不记得自己在哪里划票打钩过。在外乡打工时没有,在家干活时也没有。需要汤金山划票打钩的好像只有选村长,汤金山觉得那种时候只有村老大张茂发一个人的票管用,所以他从不去玩。

旧历七月半到来前,汤金山的弟弟汤金水给哥哥打来电话,说今年普渡村里特别热闹,请了县剧团来唱戏。

“哥回来不?”他问。

汤金山不想回去。没心思。老家还有什么值得他去牵挂?普渡唱戏那算个啥?人已经出来了,一天一天,越走越远,不回去了。

汤金水找哥哥,其实跟普渡没什么关系,他有其他要紧事情。这一年汤金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父亲和哥哥要他再去复读,来年再考。起初他也愿意,不料有一个同学邀他到上海打工挣钱,他动心了,想去。父亲让他先给哥哥打个电话。

“不行。”汤金山干脆拒绝,“给我再读。”

“哥!”汤金水不服,“你自己不是只读到初中就跑出去了?”

汤金山厉声压制:“你会读书,跟我不一样!”

他在电话里逼迫弟弟听话。汤金水不服,一声不吭。

挂了电话,汤金山独自思忖许久,决定回家一趟。

他去找陆副主任,请求给他三天假,他老家有些急事,需要回去处理。陆副主任就是从前的陆科长,念及打钩有效,他爽快同意。

“完事了赶紧回来,保安队要整顿。”主任指着他脑袋,“怎么搞个光头?”

汤金山说,天气热,所以剃掉了。

当时可不知道,如果不是这个光头,这回只怕不是超假,是回不来了。

3.

汤金山逃过普渡夜那一劫,回到单位。几个月后张贵生来了,他给汤金山打电话,说自己到省城办事,住在海天旅社。汤金山很高兴,问了旅社地址,让张贵生不要跑远,下班后他去,一起喝一杯。

当天下午汤金山值班,身为单位保安队长,值班必须尽职,开不得玩笑,汤金山从来都很明白。不管陆副主任是不是在楼上窗子后边偷看,他一如既往,决不偷奸使滑。大门站岗身子要直,举手敬礼姿式要正,这是保安的基本功,对汤金山来说其实不难,比早年学蹲马步参加民兵训练简单。他一直坚持到下班铃响,与下一班保安交接清楚,这才离开单位。

水科院在城北,张贵生住的海天旅社在城南,隔了整整一座省城。汤金山坐公共汽车,倒了两次车,到了张贵生说的地域,没费多大劲,找到了旅社,是家街道小旅馆,设施一般,收费还贵。张贵生贵为张茂发女婿,在坂达村很了得,到了乡里县里市里也还知道地方,到省城可不一样,分不清东西南北,稀里糊涂住进这个旅社,估计是下车时被旅馆拉客的推上车弄来的。到房间里见到张贵生,一问,果然不错。

“早给我电话不就好了。”汤金山说,“我们单位有招待所,有食堂。比这不贵,条件还好。”

张贵生说:“以后吧,事办完了,明天要回去了。”

张贵生到省城办事,不是什么大事,是到这里给人送土特产。他所在的乡农机站有件事求到省里一个部门,人家帮了忙。领导挺感激,弄了一麻袋东西让张贵生送来,也就是香菇木耳笋干地瓜粉,说是绿色食品,城市很时兴。张贵生这是最后一次为单位办事了。他在乡农机站打了几年杂,如汤金山开玩笑,当“乡老鼠”,乡老鼠其实不赖,比村老鼠家老鼠档次高,有的吃。张贵生虽然不是编内人员,毕竟也沾点好处,下到村里办事,有吃有喝,他自己挺来劲,却不想岳父张茂发不满意,嫌他在农机站混来混去混不出名堂,不叫他干了。这差事本来也是张茂发替他找的,现在又变卦,让他很不痛快。他给汤金山打电话,就是憋不住,想找老同学说一说。

“你知道老伙子那个霸道。”他对汤金山抱怨。

汤金山说:“你就听他的?回去建设新农村?”

汤金山和他在外边小饭馆吃饭,点几个菜,开两瓶啤酒,由汤金山请客,因为他在省城发财,算小地主。张贵生一向没酒量,只两口就不行了,脸红,话也多。

汤金山不主张张贵生回去:“你不听他还能把你绑了?让张美仁跟你离婚?”

张贵生说:“我能跟你比吗?”

那些年他俩见面不多,处得却还行。张贵生虽然嫁了张美仁,上门当了张家女婿,却不像张富全那样总跟汤金山过不去。其中一个原因是张贵生在乡里打杂,不管村里的事情。如今汤金山在省城有了单位,张贵生倒要回村里去了。

“家里成堆人卖饲料。”汤金山发牢骚,“我还干那个吗?”

汤金山摇头:“未必有饲料让你卖。”

汤金山也对张贵生抱怨,说自己离开家乡好几年了,要不是还有老爹老娘,还有一些事让他牵挂,他是宁愿在外头晒太阳给人站岗,也不愿回坂达村去。他回家过普渡碍着谁了?一出事就抓他,半夜三更把他铐到派出所去,想来窝火。坂达村老名叫旗杆社,它有两根石旗杆,加上一个唤头声的张老大,其他人只能乖乖听摆布,装聋作哑。虽然他已经跑出来了,永远不会再回去受那些鸟气,有时想起来,心里还是很不服。他不相信谁也拿那两个老石头没办法,以前没办法,以后总归会有办法,他汤金山没有办法,一定会有人有办法。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张贵生告诉汤金山一件事情:“张丽娟离婚了。”

汤金山大吃一惊。

张丽娟跟张富全早就登记领结婚证了,只因为还想多照料父亲几天,没有立刻摆酒出嫁过门。普渡那晚出事后,张富全一家亲友,连同伯父张茂发全都气死了。张丽娟即是坂达村的副书记,又是张家未过门的儿媳妇,恶徒对她下手,是故意羞辱张家人,羞辱张富全张茂林父子,也羞辱村老大张茂发。张家上上下下,真是恨不得立刻把罪犯打死在后山顶上,报仇雪恨。他们要求警察赶紧破案,搞清楚是哪个家伙,抓起来严惩,张富全与张丽娟的婚事因此搁了下来。仇人没有抓住,宴席还怎么摆?肯定让人耻笑。

这个案子很意外,居然非常难破。警察查核大量线索,倾向于认为是外来流窜人员作案。普渡日村中热闹,到处可以混吃,加上请了县剧团唱戏,许多外人蜂拥而来,有外村的,外乡的,也有一些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出没人群,给警察破案造成很多困难。几个月过去了,一直没有结果。张丽娟的婚事拖了再拖,她父亲张春明很着急,没跟女儿商量,偷偷跑去找亲家催促,提出既然案子一时破不了,就不好再耽误了,不如让张丽娟先过门。张茂林没有答应,还说了一些难听话,责怪张春明怕老婆,宠女儿,养得一个张丽娟不听话,害他儿子张富全鬼迷心窍。早些时候老老实实嫁过来,什么事都没有。现在被坏人奸了,没脸面了,才知道后悔,这还来得及吗?

张春明交涉失败,回到家里,气得一天吃不下饭。张丽娟一看情况不对,追问父亲出什么事情?张春明一声不吭。张丽娟人聪明,知道肯定与亲家有关系。她去找了张富全,从张富全那里听说了经过。这个人一向心气很高,她哪里受得了。

“散伙,算了。”她说。

她在家里大哭一场。第二天让父亲把当初张茂林送来的聘礼全部退回去。一星期后就跟张富全一起去乡里办了离婚手续,两人就这么吹了。他俩还真是婚事新办,酒还没摆,人还没过门,已经结了一次,再离一次。就因为早先去登记了,此刻散伙多了一重麻烦,得另外再去领一张纸。

张茂发听说他俩要离婚,曾把张茂林张富全父子叫去,吹胡子瞪眼,不许他们闹。张茂发说丽娟这孩子特别能干,他自己如果还有一个儿子,怎么样也得娶来当儿媳妇,哪里轮得到给张富全。张富全跟她比差多了,人家愿意嫁他,捡了便宜还不知足?嫁过来后,她会是一大帮手,肯定旺夫。张富全计较人家普渡一个晚上,坏了自己一辈子,有这么傻的吗?父子俩被张茂发说得哑口无言。张茂发还把张丽娟叫去说服,让张丽娟跟张富全和好。张丽娟摇头,说身子伤了可以治,心伤了治不了。无论张茂发怎么劝说,她始终没有松口。张茂发无计可施。

“跟你妈真是一模一样。”他感叹。

张丽娟告诉张茂发,她不想在村里再呆下去了。出了这么些事情,再呆下去很没脸面。离婚后她准备再去县城打工,以后会一直在那里干,不再回来。

“村里的工作,大伯再物色其他人。”她说,“还有比我更合适的。”

张茂发说:“不行,还是你。事情都会过去。”

张茂发挽留,张丽娟没答应,她已经做决定了。

但是没等她离开,家里祸事再起。

张春明是屠宰专业户,他们家杀猪是家传,从祖上就做。张春明操刀多年,从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什么样的猪到他这里都是一刀见血,没有失过手。这天清晨在村南一户人家宰一口大猪,还没动刀,刚在捆猪时就吃了亏。那头猪其实不过两百多,也不算特别重,但是力气大。主人家两个小伙子笨手笨脚,帮张春明捆猪时没使上劲,压在地上的那猪蹬蹄滚身翻起来,踢了张春明一下。张春明一屁股坐在地上,居然两眼发直嘴角哆嗦,说不出话,也站不起身子。

张丽娟刚好不在现场。以往张春明宰猪,她一直都当帮手,她要在的话,可能就没事了。那天不凑巧,县里计生协会领导要来检查,她一早到村部忙活,找材料,搞卫生,烧开水。这个人很负责,虽然已经打算离开,没走之前,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直到旁人跑来报信,知道父亲摔倒,她才匆匆赶了过去。

原来张春明不是被猪撞倒,他是中风了。张春明中风不怪人家那只大猪,怪他自己。前些年张春明妻子林珍去世,两个女儿都在县城,家里只剩几间空宅,张春明孤苦伶仃一个,喝酒喝上了瘾。这人喝酒很单一,有时花生米都不要,干喝也能下去半斤。张春明心细,家里还有两个女儿没出嫁,得准备一点陪嫁嫁妆,他很注意精打细算,从来只喝便宜白酒。不管假的劣的,钱少就好,买来就喝。张丽娟回村后把他管了起来,知道老爹没酒不行,她给他买酒,做下酒菜。酒要可靠的,哪怕贵点,只要不伤身体,菜则尽量丰盛可口,让父亲多吃菜,少喝酒。张春明心情舒畅,身边有个女儿,心里没了闷气,有吃有喝,酒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却不料好景不长,普渡日一天热闹,女儿被欺负了,亲家反目了,婚事给毁了。张春明心里非常过不去,女儿稍不留意,他就偷偷搞酒,独自闷喝,越喝越大。人到了这个份上很脆,经不起生猪一蹄,可怜张春明手上结果过无数牲畜,到头来却被一头猪一脚踢倒。

他给送进乡卫生院,在那里住院半个月,回家时已经变成废人,左手左脚半边身子不得劲,左脚不能抬高,走起路一瘸一拐,左手也举不起来,一路动一路颤。这还能再捆猪下刀吗?

到这个时候,张丽娟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忍住泪水安慰父亲,说中风没什么,可以治,慢慢就能恢复。咱们听医生的,把酒戒了,好好养病。

张春明嘴巴哆哆嗦嗦,只是一个字:“钱,钱,钱。”

治病要钱,治大病要大钱。生病之前,张春明家在坂达村也算殷实,因为屠宰需要专长,乡下人离不得,收入比一般农户要高。张春明一病,从此只花不赚,家庭经济哪里支撑得住?小女儿张丽芳还没毕业,还得花钱完成学业,找到工作。大女儿张丽娟已经离婚,当村干部事情不少,补贴不多,一家人的日子怎么过呢?

张丽娟让父亲不要操心,她有办法。张丽娟不是没打过工,立刻买张车票回县城去,找个工作,挣点工资,帮助父亲和妹妹,也不是做不到的。但是眼下父亲这种状况,她哪里走得开?她咬紧牙关,在坂达村呆了下去。

这年春节,汤金山早早回到家乡。单位里春节不能离人,汤金山是保安队长,知道这种时候得顾手下,不能只顾自己,所以他安排自己节前回家探亲,赶在除夕前回省城,负责春节值班,让手下回家过年。

这时接近年关,恰是家家户户杀猪宰鸡,置办食物,准备过年大餐之际。屠宰专业户张春明家一如既往,此时最是忙碌。在张春明因病作废之后,眼下这家屠户有了新掌门人,不是别个,就是张丽娟。县城下乡女知青林珍的大女儿,读过五年高中,考过三次大学,在县城打过工,现任坂达村支部副书记,于婚姻失败,父亲中风,家庭经济支柱轰然倒塌的时候挺身而出,接掌家业,举起父亲丢下的屠刀。

那天早晨,汤金山特意去看她宰猪。张丽娟女承父业之后,根据自家情况,把她在县城农贸市场打工时见识的经营方式拿过来,收购生猪,定点屠宰,摆摊卖肉。她把肉摊设在自家门外,她家恰在村道旁,离车站不远,从村里往乡里县城去都要经过,车来车往,人气很旺。张丽娟是个女子,力气远不如父亲,她杀猪开膛不靠蛮力,凭胆气、眼力和巧劲,也如张春明一样刀刀见血,绝不拖泥带水,果然家传不一般,耳濡目染,上手很快。她还给自己找了一个帮手,是她堂弟,张春明的侄儿,小伙子人老实,不会读书,初中毕业后在家种地,被张丽娟叫来帮忙。这孩子长得人高马大,膀阔腰圆,特别有劲,需要的时候助堂姐一臂之力,十分管用。

汤金山见到张丽娟时,她已经料理完一只大猪,手上血迹斑斑,正拿一块布擦。她穿条牛仔裤,上衣外套件马甲,还系着一条围裙,围裙上溅满猪血。一眼看到汤金山,她把手上的抹布扔到案板上,问了一句:“回来了?”语调很平谈。

汤金山说自己请假回家看看,年前还得回单位。

“这里要帮忙吗?”他问张丽娟。

“闲着没事?”她反问。

汤金山点头。张丽娟拿手一指,让汤金山到后边去,帮她堂弟把猪片抬到案板这边。这头猪大,死沉,猪片不轻。汤金山没有二话,袖子一挽,干活。粗活做完了,细活帮不上,汤金山搬过一张板凳,在张丽娟家院子坐下来,陪张春明说话。张春明坐在院里晒太阳,把他的坏胳膊搁在面前一张小方桌上,桌上的那只手和他的嘴一样,在汤金山面前晃个不止。

如果嘴巴方便,此刻他一定有些话要讲。

汤金山点了一支烟,给他放在嘴上。

十多年前,汤金山和张丽娟都还在溪坂中学读初中时,有一个星期六晚间,汤金山骑上张丽娟的脚踏车,载着她,两人一起从学校回村。张春明守在山前把他们拦下来,当时张春明用他的左手抓住汤金山的胳膊,不让汤金山摸黑溜走,他的手劲真大。如今这只手已经废了,在汤金山眼前抖动不止。当年在山上,张春明还曾拿出一支烟,问男孩抽不抽。在经过那么多年发生那么多事之后,轮到汤金山来帮他抽烟了。

张丽娟杀了两头大猪,忙到十点来钟,大的活做完了,她把剩下的杂活交给堂弟,自己进了厨房。一会儿功夫,她一手端一个大海碗走出来,两个海碗腾着热气,香气扑鼻,是她做的腰花。她把它们放在院子的小方桌上,她父亲张春明和汤金山面前,一人一碗。

“吃。”她说。

汤金山没客气,端起就吃。张丽娟拿个汤匙给父亲喂汤。

他们一边说话。

汤金山说,好些日子没见她了,有一件事老想问她,总没找到机会。今天特地过来,可以问问吧?

“问。”她答应。

汤金山说,村里过普渡那回,他请假三天回家过节。其实主要不是过节,是家里有事,弟弟汤金水不想继续读书,要跟人去上海打工,他不同意,回家训斥小弟,逼他再读,不要学大哥不长进。头天到家已经很晚了,吃过饭本想去她家走走,刚好碰上张富全,两人斗了两句嘴就作罢。第二天在家里过节吃喝,他知道张丽娟操办剧团演出,特别忙,加上自己抓紧料理汤金水的事,就没去找她。当天晚上小学校操场唱戏,然后就出了事情。那一回他们根本没见上面,张丽娟从哪里知道他改剃光头了?

张丽娟是听说的。有人讲汤金山回来了,剃个光头,像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犯人。

“出事时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根本没有抓住坏人的头发,是吗?”汤金山问。

她承认。一棒敲下来,眼前一黑,哪里知道光头不光头。

“为什么跟警察那么说?”

因为她知道汤金山给抓了。她也知道肯定不是他。

汤金山说,坏人可能也是个剃光头的。张丽娟救了他汤金山,却可能让警察钻进死胡同,永远找不到作案的家伙。

张丽娟问:“找到了还能怎么着?”

张春明唔唔着,想说话。张丽娟往他嘴里喂汤,不让讲。

汤金山说,普渡夜出事,天没亮他给关在派出所里,隔天被警察放了。出来之后,他曾经去卫生院,没看到张丽娟,只看到张富全。他知道自己露面肯定对张丽娟不好,只能转身走人。这以后就再也没见到她,一直到今天。这一次回村他还想办一件事,是很久以来就想办的,以前不行,没机会,不可能,现在他觉得好像可以。他想先跟张丽娟商量,然后再办。张丽娟愿意听他说吗?

“可以,你说。”

他打算请父亲和母亲出面,明天就来,到这里跟张丽娟的父亲坐一坐,带上聘礼求婚。张丽娟愿意吗?

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

“真的吗?”她问。

汤金山肯定,是真的。

“你想好了?”

汤金山早就想好了。他的单位在省城北边,附近有农民的房子出租,租金并不贵。农民盖的房子也卖,城里人管那叫“小产权”房,比商品房便宜很多,凑一点钱,可以买得起。如果咬一咬牙买商品房,虽然贵得多,也看地段。他那个地段比较偏,比城中心少将近一半钱。要是想办法多挣点钱,买商品房,哪怕买很小很小一套,就有资格迁户口,离开乡下。在省城机会比这里和县城都多,只要有点头脑,总是可以找到事做。他可以辞掉保安工作,做其他的,比如开个小店,多挣点钱。如果张丽娟还想经营肉摊,应当也能做到。

“你觉得能行?”张丽娟问。

他认为可以。他知道张丽娟从小的心愿,他现在的想法跟她当年一模一样,只要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来。普渡夜张丽娟出事那回,他离开派出所返回省城,班车开动时,他对着车窗外大叫,让车上乘客个个吃惊。那回他没叫别的,只一个字:“走。”今天他想跟她说的,也就是这一个字。

“咱们走吧,到那里一起过。”他说。

张丽娟拿汤匙指着张春明:“我爸呢?”

汤金山说张春明应当去省城大医院治病。中风也不是什么罕见的病,怎么会治成这个样子?恐怕得怪乡卫生院的医生医术差。他们单位有一个女处长,老公在一家医院当院长,听说是治中风的专家。他跟处长说一说,人家一定会帮忙。找专家一治,说不定很快就好了。

张丽娟摇头问:“你说我们有那个命吗?”

汤金山说,当年张丽娟劝他不要迷武侠,要认真读书,去考高中。他曾经说自己没那个命,人生得不好,做什么都没用。当时张丽娟很不高兴,问他努力够了吗?今天怎么会倒过来了,是张丽娟讲命,要听他劝告?她母亲林老师给他说过一句话,“爬死窟,走活路”,林老师的意思他说不上真的搞懂,但是始终没有忘记。

“我妈什么命你知道。”张丽娟说,“我跟她一个样子。”

汤金山说,他知道张丽娟只是说气话。她心气很高,从不服输。

“我回去了。”他向张丽娟告辞,“我让他们明天来。”

张丽娟当即拒绝。

“不要。”她说,“我还想想。”

汤金山不说话,起身走了。张春明嘴里唔唔,跟汤金山道别。

第二天汤旺兴夫妇来了。

几个月后,当年五一劳动节,汤金山放假回到村里。汤旺兴在村里摆酒请客,宣布汤金山张丽娟就此完婚。

新婚前夕,张丽娟问汤金山,他们是不是该一起上哪里去磕一个头?汤金山想了想,没有其他地方合适,恐怕还是后山那里,石旗杆。

“你忌讳吗?”他问。

张丽娟不忌讳。

他们去了后山。小时候让他们感觉特别空旷广大的场地,现在忽然已经显小。张家祖厝前边的空地上荒草丛生,两支石旗杆在草丛中挺立,看起来已经不显太高,却依旧坚硬结实。

张丽娟说,普渡夜出事之后,她还时常从后山这条小路上来去,身上总是藏着一把尖刀。她恨不得偷袭她的恶棍再来,她要用刀子桶死他,像宰猪放血一样,一刀透心。现在这个念头已经淡了。这是她的命,坏人对她做了恶,可能倒是帮了她,让她跟汤金山走到一起。

汤金山对她提起小时候的事情。当年他把她的头按在石旗杆上磕,磕得她满脸是血,把他自己吓坏了。后来碰上林老师他特别害怕,不知道老师为什么没找他算账。长大后他问张丽娟怎么回事,张丽娟让他自己去问她妈,但是直到林老师生病去世,他都没敢开口。今天想起来,还是不明白。

张丽娟解释,没有什么奇怪的,那件事她妈根本就不知道。母亲认为女儿脾气倔强,怕她吃亏,总是交代她不要跟男孩玩,别跟他们打架。她怕母亲知道她和汤金山打架会骂,只说自己跳格子时不小心撞到石头上,才磕出了一头血。

汤金山告诉张丽娟,当年他的小客车上路前,曾经和吴桂花到这里烧过一炷香。后来他对张茂发说,烧香时他咒两个老石头让雷公劈倒。其实不全是这样。当时他只想自己好好过日子,不想跟谁过不去,也不想去计较以往。他请求两个老石头放过他,对他公道些,他会来给它们烧香。要是还欺负他,他就咒雷公把它们劈倒。他相信世界上总有对付它们的办法。

“出车祸后,恨不得立刻炸了它们。”他说。

张丽娟问:“还怪这两个石头吗?”

“现在也淡了。”

汤金山讲了吴桂花的来历。以前他从不提起,因为不好说。吴桂花一向自称家在云南,其实是在国境外边,不在这头。她只有一张从路边假证贩子手里买的假身份证,没有其他证件。吴桂花家里很穷,跟亲戚跑过来谋生,辗转到了这边,流落到渔排理发店。那个店其实兼做皮肉生意,洗头小妹都是暗娼,老板娘就是妈咪。吴桂花受不了做那个,走投无路,跟他到了坂达村。吴桂花死后,他曾经怀疑是这两个老石头作怪,自己那炷香烧错了地方,想找两包炸药把它们炸毁。现在这种心也淡了。想起来,也许就是那炷香,让张丽娟跟他一起走到这里。

“这是咱们的命。”他说。

婚假过后,汤金山动身离开坂达村,再返省城单位。

张丽娟留在村里。

第六章

徕卡牌相机

1.

孙所长说他们发现一些新情况,与坂达村选举所发意外有关。

当时大家在乡政府会议室里开会,由郑小华副县长召集吕忠罗炳泉林长利等人商讨对策。郑副县长如罗炳泉所料,饿着肚子在从溪坂到县城的公路上做减肥运动,跑了一个来回,送走前来调研的省市领导之后,匆匆又返回了溪坂乡。还在半路上她就打来电话,问进展,指令乡书记吕忠以下若干人,指导组罗炳泉以下若干人立刻集中于乡政府会议室等她,到即开会。

他们主要商量坂达村选举的后续事项。今天选举出事了,必须如何应对,大处要翻法律条文,细部要用以往经验。郑小华本来要求通知派出所孙所长一起来开会,但是后来她改主意了,她也知道此刻派出所任务很重,人手特别紧张,肇事者汤金水跑进十二岭大山,那十二个山头让人看上去眼前发晕,从里边找出个人实不容易。所以暂不麻烦孙所长,需要警察协助什么,议后另外洽商安排。

但是会议刚刚开始,孙所长自己跑过来了。不是觉得受冷落了,有意见发表,也不是已经从大山里摸出个人了,可以再来下海捞针。如他所说,他们发现了新情况,有必要迅速过来当面告知领导。

郑小华让他直接说,大家一起听听。

警察没找到汤金水,却发现了相关陌生女子的踪迹。

溪坂乡不像省会市府或者县城那种地方,虽然地域范围不小,拥有许多大小山头,确实不算个大去处。在溪坂乡这种小地方发现一辆挂着临时牌照的崭新越野车,以及车上一个下巴尖尖长相优美打扮特别的女子,不是一件非常难办的事,不需要去英国搬福尔摩斯。孙所长他们在排查情况,着手查找汤金水下落时发现了可靠证据,确定肇事者汤金水与该陌生女士真有牵连。据了解汤金水当天上午八点来钟就到了小学校,但是并没有进去,一直坐在学校门外一块条石上,跟陆陆续续走进小学校投票的村民聊天说话。九点半左右,年轻女士的猎豹停到小学校外,女士背着相机下了车,有人看见汤金水过去跟她打招呼,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校门。汤金水走进人群里,女士则四处拍照,后来就出了那件事情。有人向警察提供线索,说昨天在乡上金叶酒家那边见过这辆车和这个陌生女子,孙所长很警惕,立刻安排人根据线索查一下,没费多大功夫就发现了该女踪迹。人家并没有匿迹逃逸,她大摇大摆,还在溪坂乡,就在领导们的身边公开活动。她和她的司机住在金叶酒家,这是本乡最好的一家私营旅店,与乡政府在同一条街上,分处于乡集的两端。

女士入住登记表上填写的姓名为李村,这当然很可能是个化名。他们登记了两个房间,女士本人住旅馆最好的二楼套间,驾驶员住在楼下标间。女士身份不详,没有按规定在登记表上填写工作单位和证件号码,乡级民营旅馆在这方面要求不甚严格。客人已经入住三天,天天早出晚归,坐着那辆崭新的越野车到处跑,她的驾驶员沉默寡言,很少跟人说话,开的车挂省城牌照,是新购车辆使用的临时车牌。旅馆服务台的小姐在警察提供的照片中认出了汤金水,她们证实昨天傍晚,即选举日事发的前夜,年轻人到这里找过女士,当时他骑一辆红色的旧摩托车,那种摩托车跑起来咯咯叫,本地人管那叫鸡嘎子。

郑小华副县长问:“这个人什么来历?”

目前没有准确情况。警察只知道女士在旅馆登记的资料和她使用的车辆。她登记自己来自北京,具体所属单位不详。但是她的新越野车挂的是省会车牌,并非北京车辆。因为用的是新车临时牌照,无法判断车辆归属。

郑小华副县长当即发问:“罗副,你怎么看?”

罗炳泉说不能误导。请郑县长指示。

“就要你先误导。”

于是就误导。罗炳泉抓着孙所长打听细节,问孙手下的警察是否了解陌生女子手上都有些什么东西?

“问过了。”孙所长点头,“村民和旅馆小姐都提到了照相机。”

“不会有枪支刀具什么吧?”

“没有。”

郑小华让罗炳泉直截了当谈看法,别罗索。年轻女子带凶器上这来干什么?哪怕有,她还拿出来让旁人参观?

罗炳泉说:“还是要搞清楚。”

他打听陌生女人手中的照相机是什么样子,什么牌子的?孙所长说他们没了解到这方面的具体情况。乡下百姓和宾馆服务员的见识不多,能看出人家拿的是个啥已经不容易,谁还知道照相机牌子。有几个目击者提到了相机的模样,都说挺大,不是能拍照片的手机,不是香烟盒大小的那种机器,是大家伙,带大镜头。

罗炳泉说如今照相很普及,小孩子都会,但是普通人用的机器通常都小,口袋里一塞带着走,见什么好玩掏出来就照。大家伙多半是高档相机,需要专门的摄影包,携带不那么方便,不是一般人可以玩的。好机器配件多,成本高,照个风景留个记念,实用不上。什么人一定要用大家伙?孙所长他们警察办案肯定要,死人了,凶杀现场,留证据,找线索,没有好机器不行,大家看电视都知道。然后就是专业人士,比如特务,还有摄影记者。

吕忠摇头:“罗教授又玄乎了。”

罗炳泉说陌生女子拍了不少坂达村选举的照片,警察发现她跟汤金水,以及上午小学校发生的事件有关联,但是目前介入参与的程度不明,需要赶紧搞清楚。这人跟汤金水的哥哥汤金山,与坂达村的选举会不会还有其他关系?她是什么来历可以设想一下,不会是上边来的通天人物,微服私访,或者是什么大新闻单位的记者?甚至境外进来的吧?总之不得不防。有一个不明底细的人介入其间,诸事应当格外慎重,不要贸然动作,选举要依法进行,不能让人家抓住把柄。

“说的什么鬼话。”郑小华批评。

郑小华让罗教授不要说三道四吓唬自己。上边来人动静大了,记者采访也不会小偷踩点一样不吭不声,这里谁没见过?该搞清楚的当然要搞清楚,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不要看到一个不明不白的女人就忘了东西南北。

这时她的手机响铃,她往手机屏幕上看一眼,不说话了,打开手机走出会议室。郑副县长在这个会场最大,但是上边还有很多人比她更大,所以免不了有一些比较重要的,不能拖延接听的电话。

吕忠趁她出门,抓紧时间点火抽烟。吕忠烟瘾大,偏偏女领导讨厌烟味,会说他,因此虽然身为书记,在自家地盘,眼下只好忍着。郑小华一出去,他迫不及待。他还把烟盒往罗炳泉孙所长面前晃晃,问他们抽不?这是客气,这两位不抽烟。

罗炳泉朝大门一指:“小心,进来了。”

吕忠吓了一跳,扭头看会议室门,领导还在外头呢。

“他妈的真是顾不上了。”他哈哈,抓紧时间狠吸,对付了烟瘾,回头再对付罗炳泉,“罗教授不对头,是故意误导吧?”

罗炳泉说他是为吕书记好。别因为一支烟让女领导批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吕忠笑,称人家领导早就批评过了。他考虑主要问题不在于抽烟污染,在于他的官太小,要是职务高一点,估计比较自由,位子上一座,烟盒里取一支出来,谁会说啥?争着给打火呢。

“我不是说她,是查你罗教授。”吕忠问,“你是在故意误导?”

吕忠认为罗炳泉对坂达小学冒出来的陌生年轻女子好像喜欢过头了,有些奇怪。如今交通发达,汽车轮子也多,各种各样的人到处窜,别说坂达村这种乡下地方有路,云南西藏大雪山上没有路,鸟都飞不上去,还有人腰里系条绳子往上爬。陌生人不分男女,都是过客,今天来了,明天就走,不需要太喜欢太想念。罗教授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心里很明白的。一个陌生女子拍几张照片,她还能怎么样?不过是选一个村长,张贵生汤金山等等,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故意搞得那么严重,为什么呢?表现教授水平,还是玩耍当地领导?县直领导玩耍乡领导不要紧,人家女领导可不能玩。

没说完,他赶紧掐烟灭火,因为郑小华进来了。

“说什么?”郑小华听了吕忠的话尾巴,追问道,“女领导玩什么?”

吕忠笑,说他正跟罗教授诉苦,因为女领导坚决禁烟,顶得上林则徐,不好玩。

“别乱扯,讲正事。”女领导说。

正事又没来及谈,她的手机铃又响了。可能是刚才那个电话没说完,还要增补。郑小华看了一眼屏幕,不敢有一秒种耽搁,再次起身出去接电话。

“你们先议。”她指着罗炳泉交代了一句。

领导离场,下属们通常不必赶着谈论公务,因为说了不算,意义不大。这种时候先办私事为宜,吕忠再次掏烟,这回没顾上客气让烟,急急忙忙自己抽。罗炳泉则抓紧时间,从后门往小便所去。

孙所长也在这里解决个人问题。

他很虚心:“罗副你看怎么办?”

罗炳泉表态:“咱们继续。”

他们俩有默契。实际上不止默契,他们还互相采访。坂达村选举出事后,孙所长任务很重,难处不小,一来手中警力紧张,二来执法部门自有规则,处理类似事项还宜慎重。但是他也不能让县领导认为其办案不力,完成不了任务。怎么办呢?他私下里采访了罗炳泉。罗教授好为人师,有人虚心请教,自然情不自禁,也不计较是否不自量力,因而就在指导选举之外,业余指导起基层派出所的执法工作。罗炳泉建议他注意那个陌生女子,搞清楚为好,搞清楚前不要匆忙行事,免得陷自己于被动。罗炳泉还告诉孙所长,他于坂达村后山上听到消息,有个陌生女子两天前到过那里,在张家祖厝外拍过照片。祠堂管门人形容,像是坐着汽车从电视机里下来。他分析,很可能与后来出现在小学校的陌生女子是同一个人。具体情况,不妨派警察去向张家祖厝的管门人询问清楚。

于是警察在排查汤金水去向之际,着重了解与陌生女子有关的情况,迅速掌握了她的踪迹并报到县乡领导们这里。

罗炳泉建议不要贸然行事,这不是空话,他有实际所指,指的就是汤金水。年轻人肇事逃逸,领导要求警察把人弄归案,类似肇事犯的是哪一条?可不可以抓?抓了后能怎么办?这都涉及到具体执法问题。乡下地方有时比较不讲究,或称不够严谨,但是没事的话不要紧,一旦有事也很麻烦。如果汤金水肇事只与其兄汤金山被拘有关,这还好办,毕竟都是地方上一家人的事情。如果他肇事跟陌生女子也有关系,就格外需要先搞清楚陌生女子的来历,不应贸然行事。问题是领导已经发话要人,孙所长怎么办才好?罗炳泉私下里也贡献了一点意见,认为事情比较特殊,条件有限,最好不要硬干,还是看准方向,攻心为上。具体怎么办呢?要从学习入手,指导组可以配合。孙所长喜出望外。

因而就从学习入手。这种事警察不必过于靠前,罗炳泉安排手下一位年轻干部,与乡里一位干部前去入手。那两人到了坂达村,上门指导学习,学习对象就是汤金水的家人。汤金水二十三岁,尚未成家,目前与父母住在村西头一座普通农宅,母亲长年卧病,父亲汤旺兴为人老实厚道,木纳,话不多,绰号“鸭汤”,除耕种数亩土地外,还饲养鸭群以维持生计。罗炳泉交代前去指导汤金水家人学习者务必耐心,不急于求成,要不厌其烦坚持不懈,学习学习再学习。学什么呢?《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省市县各级人大通过的指导性文件,以及有关农村改革、发展、稳定的重要文件。

此刻,孙所长到乡政府汇报时,陌生女人已现踪迹,汤金水仍然没有消息。派去汤家的两位干部还在与他的家人共同学习,暂无效果。

罗炳泉跟孙所长提起汤金水的哥哥汤金山。

“你想过在十二岭上修一条路吗?”他问孙所长,“动过念头没有?”

孙所长摇头。十二岭修路的事不归他管,他只操心山地面积太大,山洞太多,没有足够警力,一旦罗副的学习无效,他该怎么去搜山?

罗炳泉说:“搞得好的话,那山上会有一条路。搞不好少了条路,多了个逃犯。所以还是应该想办法搞好。”

孙所长询问罗教授打算如何搞好?罗教授主张坚持学习不动摇,首先把汤金水的事情搞好,有一个好的基础,才能接着把汤金山的事情搞好。

这时林长利跑进小便所喊人:“郑县长追过来了!”

大家赶紧离开小便所,匆忙入座。

郑小华虽为女性,人很锐利,说话做事都不含糊。她让罗炳泉误导,听吕忠讲事,问孙所长意见,最后做出安排。女领导没把孙所长专程汇报的陌生女子太当回事,但是也没置之不理,她主要关注该女子的行为。她说罗副注意到这个人的相机,不错,照相机干什么用的?拍照片。这女的拍了小学校选举出事的照片。那东西有啥好玩的?她是想捅篓子找麻烦吗?照片不能扩散出去,它们还是汤金水破坏选举的现场证据,要尽快想办法掌握起来。

吕忠建议孙所长立刻动手,既然摸到线索了,不妨紧急行动,连车带人,把陌生女子先扣住再说,免得一旦跑了无处可找。把人带到派出所,要求出示身份证,验一验真假,做一做笔录,查一查照相机,这就清楚了。警察有的是办法。

孙所长不同意,强调警察执法有规矩的,不能动不动扣人扣物,得有充足依据。

郑小华点头,说这种事确实不能立马扣人扣物,不能没个退路。

“你们可以先碰碰她,就说是了解一下情况。”她说,“有证据表明出事时她在现场,你们找她不缺理由。看她怎么说。”

孙所长感觉比较勉强:“警察这样出面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办案需要,了解肇事者线索。”郑小华说,“要不要我给你们局长先打个电话?”

孙所长不多说了,答应先安排人摸一下情况。

“动作快点。”郑小华交代,“还有汤金水那头,抓紧点,不要放任。”

罗炳泉插嘴,称自己已经派人协助,上门与汤金水的家人一起学习,争取说服。汤金水肇事与其哥哥汤金山被拘有连带关系,比较起来,汤金山的案子更应当重视,公正处理才能服众,否则哪怕选举硬搞下去,今后也不安宁。

郑小华不高兴了:“这是谁不公正?他不打架会给抓吗?”

罗炳泉说:“应当还有更好的处理办法。”

“现在不说这个。”郑小华交代,“孙所长你抓紧一点。”

孙所长匆匆离开。郑小华跟吕忠罗炳泉林长利几人谈坂达村重选安排,顶多就两分钟时间,她忽然打住,不说话了。然后她吩咐吕忠立刻给孙所长挂手机,她有话要说。孙所长当时还在半路上,没走到所里。

“郑县长还有什么交代?”他问。

郑小华改主意了,她让警察暂时别动,不要去碰那位陌生女子。她考虑,孙所长的顾虑也有道理,对方来历不明,一下子把警察派上去不好。还是应当留有余地,不要搞得没有退路。

“我先另外安排。”她说,“需要的话再让你上。”

她安排谁呢?罗炳泉。请罗副局长带上人,用指导选举名义,以找现场目击者了解事发情况为由接触这位女士,认真采访,虚心学习,打听虚实,以备考虑。

罗炳泉立刻推辞:“我不合适。”

“又推?”郑小华眼睛一瞪,“你不是罗教授吗?不要你要谁?警察吗?”

2.

罗炳泉询问女子贵姓,她说姓李。罗炳泉知道她在登记表上填写的名字是李村,这当然很可能是个化名。

罗炳泉说那么是李小姐?她笑笑,说不会只知道小姐吧?可以叫李老师。

于是便称李老师。罗炳泉告诉她人家也管他叫“教授”,那是开玩笑的。

李老师年纪不大,好为人师,着装很有个性,里边长外边短,本地老话所谓“长袍套马褂”,大约就这个样,如今很时髦。这个人把眼睛眯起来,似笑非笑,配那个尖下巴,挺迷人。她的嗓音平滑顺畅,语速平稳,不慌不忙,听上去平和宽厚,很善解人意,话音里却时隐时现,略略有刺。她一开口罗炳泉即感觉不太好办,不在她话中的刺,在她的发音方式。罗炳泉注意到李老师字正腔圆,一口北京话,不像这里罗炳泉吕忠之流,嘴巴一张“坏去了”,本地特色鲜艳,普通话很不普通。这女子肯定不是这一带人,她可能有些来历。形象如此出众,加上普通话这般纯正,难怪坂达村张家祖厝管门的见了吓一跳,以为人家是什么电视主持人,坐着汽车从电视机里直接跑到乡下来了。

罗炳泉带着乡民政助理员小王一起上门。小王向她介绍罗炳泉是本县民政局的副局长,在溪坂乡指导村级选举。她点点头,没太当回事。罗炳泉打听李老师从哪来?她不做正面回应,反问说这个问题很重要吗?罗炳泉说自己只是有些好奇。虽然他向她打听,心里还是希望她别说出来,容大家更好奇,事情可能更有意思。

她笑,说行,就这样。

罗炳泉告诉她,他找她是想核实一下坂达村选举时的情况。今天早上他有其他事情,不在现场,事发后才通过各方面人士做些了解,听说当时她也在小学校,还拍了不少照片,所以特地专程拜访。

她说小学校的场面很有意思。

罗炳泉说李老师不是当事者,所以感觉不一样。汤金水往那只啤酒箱灌水,然后趁人不备,拔腿就走,他的感觉显然与李老师有区别。如果那么有意思,他何必天上地下,跑得没个影子?此刻有家不敢回,年轻人已经在为自己的蛮撞付出代价。他断定汤金水现在的处境很艰难很痛苦。年轻人能藏到哪里去?躲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李老师应当帮他一把。

她看着罗炳泉,很注意:“怎么帮?”

罗炳泉说汤金水已经犯规了,一跑了之只能加重其性质,有如机动车驾驶员肇事逃逸。要他说,与其东躲西藏,最后让警察查出归案,不如痛下决心,早早出来自首,可以依法减轻处罚。

她笑,说这个办法好。让他乖乖出来,交给你们好好收拾。

罗炳泉问李老师有更好的办法吗?

她让罗炳泉看桌子,桌上摆着她的摄影包,旁边放着她的照相机,就是张贵生形容的那门大炮,有一个长镜头。她说她已经做好准备了,司机在楼下等着。接下来她准备尾随派出所民警行动,参与捉捕嫌犯。碰巧的话,她能捉拍到第一现场最生动镜头,说不定可以拿去申报大奖。

罗炳泉说据他了解,昨天傍晚曾有一个年轻人骑着一辆红色摩托车来这里,找李老师。本地人管那种摩托叫“鸡嘎子”,即小公鸡。汤金水有一辆鸡嘎子,昨晚就停在这酒家门外。今天上午发生在坂达小学操场的事情,李老师事前一定已经从汤金水那里知道些情况,所以她去了现场。也许李老师还不仅仅只是知情?

她说她确实知道一些情况。例如选举之前有个候选人被抓走了,听说这个人在村民中呼声最高。村庄附近有一大片水面,本来是公有的,现在成了个人的私家银行,多年来村民反映很强烈,却没有人来管,听之任之。有一个人把一个村子看成自己的家族领地,准备在这里实行世袭,父退婿继,当地官员不顾法律规定,卖力予以支持,号称指导,因为这人背有靠山。她听起来,觉得特别有意思。

罗炳泉说李老师听到的只是一方面的说法,李老师提到的问题还都有另外一些侧面。例如村主任候选人汤金山在选举前打架被拘,案子出得特别不是时候,很不应该,但是他可以负责任地说,这是个意外事件,没有什么阴谋,不是哪方面蓄意而为。他主张汤家兄弟分别卷入的两件事都应当公正稳妥处置,也在努力想办法。眼下特别希望李老师帮助促成妥善解决问题,而不是让事情复杂化。此时此刻火上浇油,事情闹大就可能往坏里走,对坂达村的选举以及汤家兄弟可能更为不利。

李老师评价,罗炳泉说的特别有意思。这里显然有些人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但是按照罗炳泉的逻辑,欺压他们似乎有理,帮助他们反倒是错的。

罗炳泉说,李老师来自大地方,对小地方情况一时可能很难充分了解。李老师感觉很新鲜很有意思,那是个人的事情,没关系,旁人管不着。但是如果李老师贸然插手介入,那可能就是公众事件了。

“有这么严重?”她做惊讶状,“我不会犯你的法了?”

罗炳泉说汤金水往啤酒箱浇水,李老师居然联想到啤酒馆政变,让人很奇怪。那件事他学习过,知道当年希特勒带领纳粹冲锋队,利用德国巴伐利亚州军政头目在慕尼黑一家啤酒馆举行宴会之际发动政变。当时希特勒跳上一张椅子,对着天花板开了一枪,这就是啤酒馆政变。政变没有成功,被警察镇压了,希特勒入狱,在监狱里口授《我的奋斗》一书。那是一个历史事件,怎么让李老师跟坂达村选举扯上了?难道李老师对搞政变有兴趣?

她笑:“是吗?我会吗?”

罗炳泉给她讲了自己早年间的一个学习收获,是则笑话。当年南美有个国家政变频繁。有一位中尉军官到国防部去,被哨兵拦住了。哨兵问中尉来干什么?中尉说来搞政变。哨兵说还轮不到你中尉,到那边排队。

“你是说中尉轮不上,上尉才行?”她问。

“恐怕也还轮不上。”

“你打算让我上哪里排队?”

“我的意思是说,有些事不能开玩笑,很严肃的。”

她把两手放在桌上,说她听出罗炳泉话里的意思了。

“带手铐了吗?”她问,“来,我会合作的。相机也带走,那是物证。”

罗炳泉说他不是警察,他在此间指导依法选举,没有手铐,那类事务不归他管。如果李老师发现自己可能无意中参与了违法事项,她可以比照汤金水。他说过了,肇事者最好的选择不是跑,是投案自首。

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特别开心。

“你这个人有点意思,你自己说还是个教授?”她问,“大名叫什么?刚才我没记住,很对不起。”

罗炳泉说他叫什么不重要,他说的这些比较重要。

“你能给我写一张纸吗?”

她要罗炳泉写一张承诺。如果她投案自首,可以依法减轻处罚。

罗炳泉不会上这种当。她如此装傻也可能不是意在哄骗,她只是在调侃,因为有趣。罗炳泉告诉她不清楚她是什么人,也没打算冒犯她,但是他在意汤金水这个人。年轻人是农家子弟,家庭经济条件一般。县一中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家人千方百计,想办法弄钱,供他复读,又参加一年高考,最后读成人大专,毕业不久,目前无业在家。这年轻人日子还很长。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什么意思?”她问。

罗炳泉说把这样一个年轻人推上去,本地土话叫“给人死”,这会有后果的。不管弄出什么事,李老师可以一走了之,汤金水没处跑,可能就给毁在这里。他哥哥也一样,眼下弟弟不服,为哥哥肇事,以后轮到哥哥不服,为弟弟出头,事情就给推上恶性循环,而不是良性发展。

她看着罗炳泉,好一会儿。

“我见过一些令人厌恶的小官僚,”她评价,“你最出色。”

罗炳泉回答:“知道李老师是开玩笑。”

她说她不开玩笑,如实评价。

显然罗教授把李老师有效惹恼了,提及汤金水比啤酒馆搞政变一类玩笑话题要严重得多。李老师无疑认为汤金水是弱者,自己是在匡扶正义。在她看来,罗炳泉这种地方小官僚恃强凌弱,反过来还有理,要倒打一耙,假腥腥指责她把一个年轻人推上绝境,她哪里能够接受,怎么会不感觉厌恶。

当时场面上比较尴尬。罗炳泉咬紧牙关,装傻,做虚怀若谷状。他转换话题,指着桌上的照相机,向女士虚心学习。

“请教李老师,这相机一定很高级?是什么牌子?”

女士没有解答。因为这时手机铃响,是她有电话。她接了电话。罗炳泉跟小王坐在沙发上耐心等待。女士这个电话讲了很长,像是谈公事。她坐在桌子边,用胳膊夹着手机,一手压着记录纸,一手拿支笔在纸上刷刷书写要点,不时回问几个问题。罗炳泉注意到她在电话里谈的是一个什么公共项目的评估,女士认为地方官员准备得不充分,他们可能把时间都拿去喝啤酒了。

忽然就提到了罗炳泉。

“可能还得再呆几天。祠堂找到了,跟我设想的不太一样,有点意思。”她说,“没想到出了点小事,把这里一个什么小官招惹了,问我是哪来的,说我搞政变,要我投案自首。我猜接下来也许要尝尝手铐。”

然后停住了,听电话。电话那边的人可能非常惊讶。女士再予回应,说她发现山旮旯小地方什么乌七八糟的人都有。

罗炳泉向小王招手,示意走人。他们站起身,未经告辞,离开了房间。本次拜访就此了结。结局不算太意外。

出了金叶酒家,天色已晚,罗炳泉没有立刻返回乡政府。虽然肚子饿了,不需要考虑减肥,却不急着吃饭。

“你这乡里有照相馆吗?”他问小王。

小王说有一家,这个时间恐怕已经关门了。

“关门不怕。人在就好。”罗炳泉说。

乡下照相馆通常用的是自家地盘,开了门欢迎顾客光临,关了门一家人吃饭睡觉,不像城里照相馆下班关门没地方找人。小王领着罗炳泉去了那家店,果然已经打烊,但是一家人都在,围在厅里吃饭。乡下照相馆顾客不多,只经营照相业务收入不够,这家人于照相洗相业务外,兼营复印、打字等。老板年纪不大,三十出头,笑模笑样,是本乡人,原来开的是摩托车修理店,后来才转行搞摄影。他有个亲戚在县城开照相馆,他是在那里学的照相技术。

小王跟小老板认识,他向小老板介绍罗炳泉,说罗副局长要问点事。罗炳泉拿出一张纸条给小老板看,问他知道不知道这东西?小老板一看发窘,说自己不懂。

纸上写着几行字母,还有几个数字符号,出自罗教授手笔。罗教授写下这么一些蝌蚪文,自己却不解其意,所以找小老板学习。可惜乡下照相馆老板还年轻,半路出家,业务不够熟悉,他也看不懂蝌蚪文。

这些字母和数字符号是罗炳泉在旅馆房间里抄下来的,原文印在李老师那架相机上,有的印在镜头处,有的印在机身上。罗教授号称教授,没玩过相机,知识不够全面。还好他比较善于学习,本着虚心求教的精神,他在旅馆里曾向相机主人李老师讨教,询问她的高级相机什么牌子?人家没太当回事,只顾接电话,没有赞助罗教授学习。于是罗教授从身上摸出支笔,找张纸把人家相机上看得到的字母当场摹写下来,拿到照相馆找专业人士请教。可惜这个专业人士水平一般。

小老板说他用的是日本索尼的相机,索尼那几个字他看得懂。还有尼康什么的,也都见过,罗副局长纸条上的字母他就不认得,不知道是什么。

这个没难倒罗炳泉,他马上打手机找人,继续开展学习活动。他把电话打到省城去了,找的是一位旧日师院同学,该同学毕业后留校,眼下已经当了学生处副处长,罗炳泉记得他玩过摄影。

老同学正在吃饭,不在家里,在外头跟人应酬。接到罗炳泉电话,他很高兴,以为罗炳泉到省城公干,让他赶过去喝一杯。罗炳泉告诉他自己刚好还没吃饭,可惜远水不解近渴,副处长的酒只好用手机喝。

“找你帮个忙,问个事。”

老同学说是什么天大的事?赶着不让人吃饭?

罗炳泉一提起照相机,对方来劲了,不说吃饭也不讲喝酒,只说罗炳泉找对人了,他是发烧友,近几来热度很高,有些造诣。罗炳泉把纸条上的字母念给他听,念到某几个字母时他叫停,说:“再给我读一遍。”

罗炳泉又读了一遍。

“还有型号。你找一找。”

读清楚了。他说:“不错,是徕卡。”

“什么卡?”

他说是徕卡。德国的产品。徕卡以镜头闻名,徕卡相机也属名牌。罗炳泉问的这种机器是最新型号,数码机,质量上乘,档次特高。这玩艺儿一般发烧友用不起,不是业余人士玩的,是专业用具,包括镜头,完整点配置,以美元计也得万余,粗略估一下,值人民币恐怕将近十万。足够昂贵。

“谁给你送这个?这么腐败?”他问。

罗炳泉说他会交代多送几个,拿麻袋装好,改天背到省城腐败处长。

老同学大笑,说知道罗炳泉水平还不太够。

问过了照相机,罗炳泉带着小王回乡政府向郑小华复命。

罗炳泉告诉郑小华可以确定几项:这位叫做李村的年轻女士确实不像下来微服私访的上级领导,也不会是各大主流媒体新闻单位派来的记者。但是气质不凡,谈吐不俗,眼界宽阔,水平很高,遇事不慌,胆识超常,不是非法传销流窜诈骗人员所能比。这个人卷入坂达村选举程度很深,她不仅事先知道汤金水会闹事,她还知道村主任候选人汤金山被拘,村民对坂达村财务管理反映强烈,张茂发张贵生父退婿继,背有靠山。她还严重质疑地方官员偏袒一方。

“我觉得不能不防。”罗炳泉说。

郑小华很不满意。

“怎么搞的?弄半天就这些?这还是罗教授?”她说,“就没有问出点实在的?”

她想知道这位李老师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她是干什么的?跟肇事者汤金水是什么关系?跟汤金山呢?她为什么会到本地?怎么会介入坂达村的选举?所有这些问题都需要一个答案,罗炳泉一个都没搞明白。

“人家有隐私权,我不能硬追,人家也不太把我放在眼里。”罗炳泉说,“不过领导放心,这个人的来历明天就能知道。”

“为什么?”郑小华怀疑,“她答应明天找你坦白?”

罗炳泉请郑副县长做好思想准备,明天应当会有电话找她举报这个人的来历,到时候自会清楚。他有把握,因为他有意做了些试探。

他没告诉郑小华自己怎么把人家惹恼,却提到了女士桌上的摄影包和相机。他说这位李老师手中的家伙叫徕卡,最新型号,全套的专业级高档相机,产自德国,价值人民币近十万,一般人用不起。

郑小华满腹狐疑,看着罗炳泉。

“让你罗教授去摸这个人,你摸她的相机?”

罗炳泉自称摸这架照相机也不容易,因为他不懂摄影。为了给郑副县长汇报清楚,他临时记录了一下,抓紧时间找人学习,这才知道点皮毛。

“这相机怎么啦?”

罗炳泉说这架相机应当特别注意,因为显然来历不一般。如今照相机和照相活动非常普及,到处都有镜头,这个拍那个照,这里登那里传,很多事情因为这么多镜头变得越来越公开,也越来越透明。但是相机跟相机还是有区别,如果一个人拿着值六百块钱的手机对你拍照,那可能是闹着玩的,要是有人拿着价值十万元的徕卡,用世界一流的镜头很专业地对着你,恐怕得认真对待,那肯定不是开玩笑。

“你说她想干什么?”郑小华问。

“现在还不知道。”

有一点罗炳泉很肯定,也认为领导可以放心:女士声称还要在这里再呆几天。显然她不打算立刻潜逃,跑得不知去向,无从捉拿。

“咱们还有时间。”他说。

3.

隔天一早,罗炳泉赶到了坂达村,去了肇事者汤金水的家。此刻这里需要指导。

汤金水肇事逃逸后,警察奉命追查其下落。当时罗教授与派出所孙所长商量,攻心为上,从学习入手。而后罗炳泉安排了自己带来的人与乡干部一起,上门到汤家指导学习。汤家家长汤旺兴绰号“鸭汤”,为人木纳,话不多,特别是此刻家逢祸事,两个儿子相继出事,心情自然非常沉重,参加学习热情不高。罗炳泉交代前去指导的人务必耐心,不急于求成,要不厌其烦坚持不懈,学习学习再学习。

这两个人在汤金水家里与汤父共同学习,他们一字不漏地宣读《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以及省市县各级人大通过的指导性文件,联系汤金水肇事实际,逐字逐句加以说明解释,帮助领会理解。汤父半闭眼睛,低头抽烟,一声不响,用本地土话形容,有如“鸭子听雷”,似乎没怎么学习进去。两位干部并不气馁,不惧口干舌燥,坚持一遍遍学习,整整一个下午,没有效果。

当晚学习活动暂停,双方都歇口气,考虑考虑,消化学习成果。隔天一大早,两位干部按罗炳泉安排,再次光临汤家,继续辅导学习,这时人家有反映了。

“我要县的。”鸭汤说。

他的意思是要见县里来的领导。于是罗炳泉赶到了坂达村,进了汤旺兴家门。

汤旺兴说,儿子不听话,闯祸了,不麻烦大家,他去找回来交给警察。条件是处理时要算成自首,从轻发落。

罗炳泉说他表态,没问题,可以算自首。

“要一张纸。”汤旺兴说。

他要一张书面承诺,罗炳泉不知道是不是李老师给他出的主意。这张纸罗炳泉拿不出来,因为法律没有赋予他分管自首事务的权力。罗炳泉也不能请求郑县长吕书记孙所长写这张纸,这做不到。

罗炳泉告诉汤旺兴恐怕只能讲信用,相信他会说到做到。这种事没法开单子。

汤旺兴不说话了。

这个人很犟,对口头表态缺乏信任,可能因为有些乡村干部由于原因种种,以往表态兑现率不够理想,让他不放心,所以非要那张纸不可。罗教授亲自做工作,反复劝告指导,汤旺兴时而像是听进去了,时而又反复过去。

乡政府办公室突然挂来电话,要罗炳泉立刻返回,有重要事情。

“我在坂达村处理事情。”罗炳泉说,“这里还得一点时间。”

对方说恐怕不行。是郑小华副县长要求的,让罗炳泉立刻过来,直接去见她。

“她交代了,她看着表,给你算时间呢。”

“我又不是没事!”

“她说了,无论你在干什么,先回来。”

这还能怎么办?赶紧走人。走之前罗炳泉交代两位干部继续坚持学习,不要放松。而后匆匆离开。

郑副县长有什么天大的急事?罗炳泉心中有点数,知道绝无好事。果然罗教授算得准,回到乡政府见到郑小华,女领导劈头盖脑,立刻一顿怒批。

“罗教授厉害啊!真有你的!要人家投案自首?拿手铐威胁?为什么回来一句都不汇报?”她问。

事情搞砸了。

昨天傍晚罗炳泉带人到金叶酒家拜会李老师时,两人谈得不甚愉快,李老师被罗炳泉惹恼了,其间恰好来了一个电话,李老师玩笑似的在手机里讲了几句坏话,天一下子就给翻了。这李老师来头不小,只隔一夜,省里一位大秘书长把电话打到市里,紧接着市里一位副书记打电话下来,层层追问,一直追到郑小华这里。

郑小华正等着电话呢。罗炳泉向她预告,断言有人会打电话举报李老师的真实身份,她将信将疑。没想到电话果然来了,哪里是什么举报。郑小华一听事情居然一下子捅到上边,电话来头还这么大,当下就呆住了。

这时候就数罗教授该死。郑小华追问罗炳泉到底跟人家说些什么,真提到什么手铐、投案吗?罗炳泉无一否认。他说自己不只建议李老师投案自首,还追查李老师拿德国慕尼黑的啤酒馆说事,是不是对搞政变感兴趣。

“为什么说这个!”

罗炳泉称自己是有意刺激对方,因为当时没有其他办法,问不出情况,估计惹火了有助于搞清来历,如此看来真是有效果。

“你还得意!”她生气道,“看这弄成什么样子了!”

罗炳泉说李老师当场就表态了,评价很高,说她见过一些令人厌恶的小官僚,数他罗炳泉最出色。

郑副县长看着罗炳泉,难以置信。

“不对!你怎么会这样?”

她起疑心了。因为坂达村选举出事后,罗炳泉一再提及这位陌生女子,都说要小心,不能不防,他自己怎么会去招惹她呢?罗炳泉承认他是有意碰一碰,因为觉得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我拿嘴巴小惹一下不要紧,搞明白了,让郑县长可以防备。”他说。

她恼火,抱怨:“防个鬼!上头领导都生气了,批评乱来!你罗教授到底怎么回事?让我怎么办!”

罗炳泉检讨,称自己是伪教授,水平不够,指导有误,给领导添麻烦了。接下来怎么办真不敢说。郑县长是研究生,听县长的。

她更其恼火。

这时候也巧,有电话找她,是罗炳泉单位的一把手,县民政局局长亲自打来的。昨晚郑小华给这位局长去过电话,查问村委会选举的一些细节。女领导是从基层起来的,事到临头知道学习很重要,虽然带来一个罗炳泉,有些事她还会直接问一问局长本人,以便心里有数。罗炳泉曾经告诉她,村级换届工作由局长直接分管,该局长虽然不是教授,毕竟职务更高更具权威性。昨晚她给局长开了几个题目,经一夜努力,局长做题完毕,打电话过来报告。

“算了,我不听。”郑小华当即制止。

此刻她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她吩咐局长不要在电话上说那么多,赶紧把手头的事情安排一下,立刻到溪坂乡这里来。坂达村下一阶段的选举事项,由该局长负责,直接指导,不必纸上谈兵,要他具体操作,确保成功。

对方大惊:“我们罗副局长在那里呀。”

“他不对头,有问题,叫他回去。你来。”

她扭头看了一眼罗炳泉。

“回头我还要查。”她警告。

罗炳泉咬紧牙关,此刻不予争辩。

等她放了电话,罗炳泉站起身,请求准许离开。郑小华一声不吭,不说可以,也不说不行,一时竟显得情绪低落。

于是罗教授多了句嘴。

“现在是不是搞清楚了?”他问,“李老师到底什么来历?”

她还是不说话。

“这个人小心为好。”罗炳泉建议,以示负责。

她生气,说话了:“弄了半天,挨了顿批,还是没搞明白。”

这是她气自己,不是骂罗教授。原来她不只因为挨上边领导批评情绪不好,也因为自己依然没搞清情况生气。

现在只知道这位李老师是个博士,在北京一个大机构工作,为某个被称为“乡村公共项目”基金会的专家,应邀到本省公干并考察。李老师的机构隶属于首都一个重要部门,与联合国一分支机构相关。首都是大地方,大地方的事情让小地方的人眼花缭乱,搞不明白。对李老师、她任职的机构及其业务范围,罗炳泉这样的小官僚一向虚心学习,听来也是发昏。郑小华大至副县长,工作太忙,学习时间不够,所以电话里听了半天,也没搞清楚。

不禁罗炳泉跟着着急,不管人家是上级,当即抱怨:“你怎么就不问个明白!”

她叫:“我敢问吗!”

她在罗炳泉他们面前很大,在人家大领导面前很小,所以在电话里她不敢盯着人家大领导追问究竟,问透底细,可见小有小的悲哀。

这还能怎么办?

尽管不知全部内容,关键信息毕竟有了:李博士李老师出现在溪坂乡,拿相机对准了坂达村村民委员会的选举。这人有来头,不可漠视,上边领导已经一层层打电话下来,对之予以关心过问。

罗炳泉再次贡献意见,建议各相关事项的处置慎重为要,避免激化扩大,授人以柄。坂达村选举一定要站得住脚,特别是汤家兄弟的处理,一定要依法办事。

郑小华知道他具体所指。她不吭气。

罗教授忍不住再次拿李老师的照相机说事,冒着女领导重新大火的风险,企图在离开之前对人家上级提供最后指导。他说如今很多情况与以往不同,哪怕是乡村旮旮里的事情,都可能要面对照相机,让各种镜头拿去公开透明。面对的可能还是新型徕卡,值人民币十万的高档名牌相机,镜头特别好特别长,公开透明得特别深入明亮,特别有层次。这叫做啤酒箱阶段碰上数码机时代,面对这么多这么高档的镜头照料,各级领导真是很不容易。要适应现实情况,还得把事情办妥当。

郑小华摆手,让罗教授闭嘴。以她此刻心情,罗教授的指导不合时宜。

她没有再行明确赶人,但是也没有收回驱逐令。这位年轻女领导是急性子,比较情绪化,处事很坚决,也容易改主意。罗炳泉让她意外挨了上边领导一顿批评,她在气头上把县民政局长召来,宣布让罗炳泉走人,还说回头要查罗炳泉。气头一过会不会改变主意呢?很难说。但是罗炳泉已经不好再呆下去了,他匆匆离开。

乡里给他安排了一辆吉普车。上车时罗炳泉感觉很复杂,号称教授,事情弄成这样,惨遭人家女领导喝斥,悻悻而归,确实很不是滋味,心里充满了挫折感。

罗炳泉上大学时读的是师范学院的政教系,毕业后到县委党校当教员,由于知识面尚宽,加上口才不错,当时他很受学员欢迎,被戏称为教授。实际上当年一个县级党校教员所能拥有的最高职称只是讲师,充其量中级而已。后来碰上一个机缘,罗炳泉被县委书记发现了,很为器重,调到县委办工作,两年后又被派到乡镇锻炼,先当副书记,以后当了乡长。那时郑小华在另一个乡,也是乡长。有一回一块开会,罗炳泉对她卖本事,教导她要认真加强学习,努力提高职称。罗炳泉告诉她大家管他叫教授,这是高级职称,她恐怕还到不了,只能评个初级。郑小华不服,说自己是研究生。罗炳泉说那种研究生本县各级领导中少说几十个。用公款交几万学费,在职读课程,混张文凭,纯粹买个包装,不算真货。这些话本是玩笑,她记住了。

当年罗炳泉势头挺好,大有前景。后来情况变了,欣赏他的县委书记调走,来了新领导,罗炳泉那个乡不巧又出了安全事件,他承担责任,乡长干不了了,调民政局当副局长,保留待遇。相比之下,人家郑小华不一样,一路上升。这个人心地不宽,却也直爽。她当了副县长,成了上级后,有一回还故意问罗炳泉现在给她评什么职称?让罗教授一时哈哈哈说不出话来。可见时过境迁,彼此已分高下,她依旧耿耿于怀。郑小华曾经评价,说罗炳泉成也教授,败也教授。这个人要是没那职称就不一样了,他其实很能做事。

她所谓没职称就好,指的是罗炳泉自以为是教授,有些想法,自视太高,好为人师,喜欢充能,看不上别个,甚至不尊重领导。类似毛病能成事也能败事。郑小华出于对罗炳泉的这一基本判断,碰上事情总是毫不犹豫地指罗炳泉上场。除了能够享受初级职称指挥高级职称的快感,她应当还比较放心,知道可以把各类破事交给罗炳泉处置,罗教授有此专长。郑副县长尽管心眼不大,确实也有人家的水准,看人并不走眼,知道时下基层情况复杂多样,新名堂新变化不少,光会老套路不行,罗炳泉比较擅长学习,心里有些东西,人家封他教授不无理由。

这一次被郑小华叫来指导选举,拜访过老伙子张茂发的村老大官邸,在坂达村粗粗采访一下情况,见识了该村各种人物,包括候选人张贵生和汤金山,罗炳泉有数了,知道此时此地怎么回事。他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却又心里不甘,所以才让郑小华批评推三托四。罗炳泉嘴上会推,事情却没少做,自认为有些想法,类似事项不做不行,做不好也不行,于是很希望破中有立,争取办出点意思,因此才会去注意出现在坂达村小学的一个陌生女子,注意人家手上的一架相机。虽然李博士很不把罗教授当回事,罗教授倒是很把李博士的镜头当回事。罗炳泉告诉郑小华,他招惹李老师是想搞清人家究竟,其实不止,眼下李老师成了坂达村选举的一个意外元素,对罗教授具有特别意义,某种程度上,他是把人家的镜头当成了自己的镜头,他用得着这些镜头,争取把这场选举往好里做点。

可惜功亏一篑。没待有所成就,罗炳泉即遭女领导驱逐。懊丧之际必须努力自我排解,罗炳泉问自己这事挺好玩吗?此刻甩手走人,不是老天帮忙是什么?罗教授懊恼个啥?松一口气,一举解脱,应当哈哈大笑才是。

罗炳泉帮助自己一路努力哈哈。

路上出了事情。

不是吉普车出事,是坂达村那边,汤旺兴家中。

罗炳泉派出指导汤家人学习的两个干部坚守于阵地,在罗炳泉接郑小华召见令匆匆离开汤家后,他们按照罗炳泉的要求,继续坚持,辅导汤家人员学习学习再学习。此后近两小时时间里,汤家家长汤旺兴低着头抽闷烟,连一句话都没有,形同“哑九”。接近中午时分,两位干部感到无望,准备返回乡里汇报。汤旺兴忽然起身,也不说话,拿着手上的烟走到外边去了。两位干部以为他是出去解手,没在意,坐在屋里耐心等待了十几分钟,始终不见个人影,不禁大为诧异,跑到外头看看,哪里还有个鸭汤的影子。

他也溜了,拒绝继续学习,仿效其小儿子,跑得不知去向。

此刻汤家也不是空无一人,里屋还有一个,是汤金水的母亲,她卧床在床,不时哼哼两声。显然这个人需要照顾,暂时不宜请起来参加学习。鸭汤为人老实,这时候居然来了这手,把病妻单独丢在家里,请两位客人帮助照看,两位干部顿时陷入尴尬境地,坐着不是,走了不是,饿着肚子,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立刻打电话向罗炳泉告急。罗炳泉正坐着吉普车从溪坂乡返回县城。

“别急,沉住气。”罗炳泉稳住他们,“家里有个病人,他跑不远。”

“他要是不回来怎么办?”

罗炳泉让他们轮流出来,分别到村里小饮食店吃午饭。房间里不要离人,病人要喝水,先帮助倒一杯,照顾好。不要发生意外。

“等一等,会回来的。”他说。

他们提出,如果汤旺兴回来,罗炳泉最好过来帮助一起劝说。从早上情况看,鸭汤对罗副的话比较能接受,对他们两个没什么感觉。假如上午不是那么急把罗副叫回乡里,说不定工作已经做通了。

罗炳泉苦笑。没办法了,他已经在返回县城的路上。

对方大惊。

罗炳泉告诉他们,领导安排他回县城,有些情况。不要紧,有人接着指导。

“情况你们可以向吕书记汇报,需要的话也可以直接找郑副县长。”他说。

回到县城,当天下午罗炳泉去单位,继续处理流浪乞讨人员相关事项。局长已经到溪坂乡去接替他,他自己当然得回单位上班,该干嘛干嘛。一个下午并无大事。当晚罗炳泉没跑到外边喝酒,呆在家中享受天伦之乐,陪老婆和儿子看电视,向搞笑节目主持人学习。期间,有两个电话先后而至。

孙所长来电话报信:汤金水投案自首了。他父亲从山上藏匿处把他找回来,直接领到派出所。汤父坚持,要孙所长给罗炳泉打电话。别个人都不找,无论官大官小,只要那位“县的人”。

原来大家虚惊了一场。鸭汤并未逃逸,这农人果然老实。

罗炳泉告诉孙所长他已经不负责指导,但是他曾向汤父表过态,不能言而无信。他建议孙所长问一下情况,只要在执法允许范围,应当立刻放汤金水走,待选举结束后再酌情处理。这个村还需要重选,不确定情况很多,应当尽量化解不利因素。

第二个电话在晚八点到达,是局长从溪坂乡政府打来的。本县民政局第一把手被郑小华紧急召去,已在当天下午在该乡展开选举指导。此刻他传达郑副县长的指令,要罗炳泉立刻动身,连夜再返溪坂。

给罗炳泉打电话之前,局长已经与乡书记吕忠等人陪同郑副县长亲切会见了李老师李博士。他们请李老师和她的司机一起,在金叶酒家楼下雅座共进晚餐。席间吕忠张罗上茅台酒以示热情欢迎,李老师说她只喝啤酒,于是改摆一口杯。李老师有感而发,再次提及上世纪二十年代德国慕尼黑的著名啤酒,场上诸位领导均不知如何接茬。于是就问起了某个最出色的小官僚。得知罗教授已因重大失误被中止指导,她表示不同意见,说这个教授花样最多,怎么能没有他呢?此后郑小华命局长即打电话。

坏去了。罗教授一路白哈哈。

第七章

撞大运

1.

在撞大运之前,汤金山从没想过离开省水科院,打道回府。

他撞的是什么大运?准确点说,完全是飞来横祸。

那年春天时节,一个星期五半夜,两个盗贼摸进了省水科院的大院里。这两个盗贼不是一般角色,除了职业偷窃,他们还是享受网上通缉待遇的抢劫杀人要犯。两家伙不是专业杀手,杀人于他们属业余活动,是他们偷窃业务的附加内容。所谓“盗亦有道”,小偷通常只要钱财不要人,偷得到就偷,偷不到就走,作案工具通常只限于撬门开锁及运输逃逸设备,不太需要准备凶器。但是眼下行事不按规矩的人太多了,卖肉的往肉里注水,卖奶的添加三聚氰胺,只要来钱,不顾及顾客人生安全。小偷这行也一样,这两个盗贼带着匕首,为偷盗不惜杀人,哪管轻重。他们年纪不大,前科却多,得以受通缉的案子是在广东做的,那边有个老医生家境殷实,收藏古董,楼上厅堂摆有两只古青花瓷瓶,据说价值连城。两贼得到消息,上门行窃,于夜间入室,进门上楼,把几间卧室门逐一拉紧关好,再细心办货。时为午夜,屋主一家人睡得正香,只楼下佣人间的老保姆睡得浅,听到了动静。老保姆觉得奇怪,披衣出来,走楼梯上去看,恰逢盗贼扛着一只瓷瓶往楼下走。保姆顿时吃惊,问两人是谁,半夜三更做啥?盗贼嫌她多嘴,上前一刀把人捅了。保姆从楼梯上滚下来,惊醒了楼上的老医生,披件衣服也走出来查看动静,恰盗贼上来搬第二件货,顺手又给了一刀。两贼扬长而去,两人倒地喷血,其家人浑然不觉,依然呼呼大睡。

这两个人到水科院行窃,并不是因为这里钱多,或者也有古董,他们只是随手作案,就像两个戏子在戏台上幕间逗乐一般。当时两贼落脚在城郊,恰手头有些紧,看看附近也就是水科院这座大楼模样好,决定前去光顾。办公楼虽不是钱库,通常也能弄点钱财,主要取自私人收藏。省直单位办公楼里上班的处长科长们,常有些私秘原因,需要在老婆儿女的管辖范围之外,私设个人小金库,以备一些特殊需要,例如给家乡的老娘偷偷寄钱,或者违纪包二奶。这些小金库均为现金储存,一般都放在办公桌抽屉里,他们的抽屉以及抽屉上的锁通常很脆弱,比纸糊的强不了多少,一个有经验的贼几乎可以用口水打开,不必太费劲。抽屉里少则几百,多则几千,多少都是钱。如果碰巧撬到一个有权而且比较贪的,抽屉里文件间几万十几万,那就滋润了。小偷摸办公楼有一好,就是这里防范单薄,可以从容行事,特别是周末晚间,放大胆偷,别说人,耗子都不来一个。往往要到四十八小时之后,也就是下星期一上午,处长科长们前来上班时,才会发现失窃,这才清点损失,打电话报警,给老娘留的可以讲,给二奶备着的还不敢说。

盗贼行窃自当避走大门,当天晚间,两个小偷是从大院西头的围墙翻墙进来的。水科院这种单位不属要害部门,围墙不会太高,小偷备条绳子,借助围墙内外的树木,不需要苦学轻功,苦练翻跟斗,会拽绳子就能进来。但是他们却没想到,当晚要是走大门恐怕没事,反是爬墙爬出了麻烦。

汤金山听到了动静。

汤金山有幸跟两个盗贼相逢,说来十分偶然。当晚他不当班,不用站门卫,也不需要巡夜。不当班的保安队长,可以呆在保安队的集体宿舍睡觉,不睡觉可以坐在外边厅里看电视,四五十个频道节目,想看什么看什么。但是那天汤金山不在宿舍呆,跑到西头平房他那个小窝收拾东西,看看时间晚了,懒得回宿舍,恰好这里什么都不缺,被子一摊就躺下去了。两个贼就此光临,真所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除了保安宿舍,汤金山怎么还在这里设了一个小窝?这里边有些原因:水科院大院西侧围墙边有一排旧平房,侧靠围墙,面对水库,年代很长,房龄可能不下五十年。据说当年水科院就是在这排平房上起家的,那时候不叫水科院,叫指导站还是什么的,后来才有了水科所,然后又变成了水科院。水科院盖起大楼之后,平房成了院属淡水所的实验室,由几个教授领着一批年轻人在里边搞育苗,做罗非鱼杂交新品种试验,当时很热闹。后来淡水所自己有了一块地盘,搬到外边去了,平房不再使用。前年院里建水产新技术中心,本来想把平房拆了建楼,后来觉得大院东头环境好,定到那边去了。旧平房年代已久,十分破旧,眼下没有使用,又屡屡要拆,院行政科任它风吹日晒损毁,不再花钱费力做维修,这就让它破败得更快。

汤金山注意到这排平房,去那里踩点,探了几回。发现里边虽然破败,该有的东西都在,基本能用。配电室里的闸一上,电灯还亮,打开水阀门,自来水龙头就放水。一些房间以前做过实验室,卫生设备也很齐全。

汤金山去找了院行政科长,请求在平房借半间屋子应急。为什么只借半间?因为平房的屋子是老式结构,按以前的需要建,间间都大,跟小学校的教室差不多。房间里拉里拉碴堆满杂物,有实验桌,货架,以及铝桶烧杯什么的。把杂物集中起来,堆到房间一头,另一头空出来就可以住人。

“怎么会打这个主意?”科长问汤金山,“你们宿舍够用的。”

汤金山报告说,跟公事没关系,不是保安队员没处住,是他个人有需要。他老婆过几天要来,儿子还没断奶,跟他妈一起来。主要不是他们母子,是岳父也来。他岳父有病,害中风,行动不便,这一年多里,已经到省中医院看过几回,病情有些起色。医生交代他岳父再来做一个疗程,得住在医院里。岳母早已过世,只能由他老婆过来陪护照料。前几回他们来省城看病,都到外边租房子,人在医院照顾病人,租个房费不少钱,用得还不多。老婆舍不得那个钱,让他找个地方,能省几个算几个。他看旧平房还可以,想请科长帮忙。借半房间,水电费他会按规定交上。

“那房子哪还能住?”科长说,“到招待所住几天算了。”

汤金山说时间估计短不了,住招待所恐怕不合适。

行政科长说,尽管平房早就关闭,通常也不好借给员工个人使用。汤金山平日表现不错,家庭有困难,情况比较特别,临时借个十天半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他定不了,要跟领导报告。

“你可以找一下陆副主任。”他说。

陆副主任就是以前的陆科长。陆主任会训人,对汤金山却不错,他听了情况,同意让行政科安排。提出要汤金山象征性交点租金,免得旁人有说法。

汤金山叫了保安队两个小青年,跟他一起收拾了半间平房,把几个大铁柜推到房间中部,做成一堵铁墙,把杂物挡在一边,空出来的另半边也够大的,安个床,放两张桌子,显得还空。房间一侧有卫生间有盥洗台,插上电炉,煮个什么也方便。汤金山很满意,觉得比外边小旅店好多了。

但是到了该来的时候,张丽娟一行没到,只来了一个电话。

“妈又病了。”张丽娟说,“得迟几天。”

张丽娟说的是她的婆婆,汤金山的母亲。她是老胃病,从年轻时候起,经常感到心口烧,泛酸水,吃不下东西。看过不少医生,西药中药都吃,病情时好时坏。过了五十以后,她的病情日益加重,人渐渐消瘦,已经瘦得像一支竹竿,汤金山回家见了都看不下去。汤金山在省城工作,管顾不到,他父亲和弟弟两个男子要挣钱要读书,家里一旦有事,只能靠张丽娟张罗。

汤金山问张丽娟:“病厉害吗?要我回去不?”

张丽娟说不必了,她管。汤金山回来也帮不上什么。

她带婆婆去乡卫生院看病抓药。半个多月后,婆婆的病情好些了,汤金山打电话回去,让张丽娟安排一下,带她爹和孩子来省城。他告诉张丽娟这里都安排好了,医生预留了病床,她和孩子安排住在水科院,不多花钱。

她却变卦了。

“怕是不行。”她说,“过些日子再说吧。”

不是谁又病了,是村里要开会,让张丽娟不要走。

汤金山说:“别管那个张茂发。”

“不是他。”张丽娟,“人家乡领导说的。”

坂达村支部要换届了。乡里领导找张丽娟谈话,要她继续当村支部副书记。因为这件事,她走不开了。

当年汤金山跟张丽娟提亲时讲一个字,就是走,两人打定主意要离开坂达,到外头走活路,只因为张丽娟父亲病情反反复复,没有其他人照顾,张丽娟走不开,还得先留在村里。他们男在外女在内,汤金山在省城单位站岗巡夜,张丽娟在家照顾两边老人,维持家庭生计,生养孩子,一晃几年。这个人好强,身上挂着村干部的头衔,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从不偷懒。上级和村里安排做的,总是千方百计去做。挂村副乡长林长利知道情况,很夸奖,说这个女村干部不简单。他找她谈话,要她继续干。

汤金山问:“你答应人家了?”

她说上边领导这么看中,怎么好意思说不?

汤金山说,当年开客车时,看到张丽娟在县城过得那么难,曾经劝她不如回村算了。当时张丽娟不听。现在反过来了,让张丽娟早点脱身走开,到省城来过另外一种日子,她倒是不走了,让自己粘在乡下。

她说:“我愿意吗?就是这个命。”

张丽娟告诉汤金山,本来村支部换届是在明年,因为一些需要,县里要求提前到今年做。乡领导说了,支部开会之后,很多事情要接着抓紧。她在村里管一块事,免不了要帮助忙一阵。她父亲到省里治病只好拖一拖,好在是慢性病,都这么几年了,不差一两个月。

汤金山问:“这一干又得多久?”

她说一届三年。可能得把这一届干完。

村里的事汤金山管不了,一向是张丽娟觉得怎么样好,就随她,按她自己的想法去做。医院那边留的床位不是什么问题,打个电话辞掉就是了,自有人等着要。

不料只过了半个月,张丽娟忽然打来电话,让汤金山赶紧问问病床,如果还在,她准备带上孩子和父亲张春明,马上过来。

汤金山吃了一惊:“你爸不好了?”

她闷声道:“他还那样。”

“村里的会开过了?”

“嗯。”

“你不说接下来很多事吗?”

“没有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不讲,只说反正要去了,到时候再说。

汤金山断定有问题,老婆情绪不对,张副书记一定碰上烦心事了。具体什么情况,见了面自然明了,汤金山却不放心,觉得还是应当先搞明白。他父亲汤旺兴人老实,村里的事情从来不问头尾,找了也没用,汤金山想到张贵生。张贵生肯定清楚。

此刻张贵生是村委会副主任。当年他被岳父从乡农机站叫回去“建设新农村”时,心情郁闷,到省城找汤金山发过牢骚,说他不想回去卖饲料。汤金山说老伙子未必是让女婿干那个。果然人家张氏饲料不缺人手,是村干部里缺个人。张贵生回村不久就逢村委会换届,他当了副主任。汤金山跟张贵生关系一直还行,不像跟张富全一样,从小斗嘴动手,文的武的都来。所以汤金山一发现老婆情绪不对头,立刻想到张贵生。

他给张贵生打了电话。这一问才明白,张丽娟果然出了事,在支部改选时大丢面子,给意外抹掉了。张丽娟本人并没提出继续要做,是乡里领导看中,决定让她留任,换届时依然作为副书记候选人。张丽娟当村干部几年,做了不少事,人缘并不差,支部选举时却因票数不够落选。现在她已经不再是张副书记,连支委都没有了。

汤金山大吃一惊:“怎么搞的?哪会呢!”

张贵生支支吾吾:“有一些,那个那个。”

他解释,说有一些老党员对张丽娟有看法,觉得张丽娟结婚之后,特别是张春明生病,以及生了儿子之后,比较顾自己家里的事,成天宰猪卖肉,端汤送药,对村里事情没像以前那样认真做了。

汤金山立刻开骂:“这他妈放屁。没良心。”

“也是,也是。”

汤金山再骂,说张丽娟最大的错是受不了张富全那个鸟人,离了婚,还嫁给了汤金山。要是她忍得住气,还做张茂发的侄媳妇,哪怕天天躺在家里睡大觉,村干部也轮不到别个。嫁给汤金山就不行了,哪怕做死了,总要给抹下来。

“肯定有人嘴上一套,手上一套,暗中做手脚。”汤金山说。

张贵生说:“你不好这样讲。”

“就这样讲。”汤金山骂道,“是你们家老伙子。还有你。”

“你可不敢乱说。”

汤金山问张贵生,他老婆给弄下来了,搞了个谁上去?张贵生说,这种事不是搞不搞的,都是要选的,民主嘛。

“民主个屁。”汤金山追问,“到底是谁?”

原来不是别个,就是张富全。张富全曾经接替汤金山当民兵连副连长,那个头衔嫌小了。现在他要大一点,暂时还不敢学习汤金山的妻子,也是他张富全的前妻张丽娟,一步到位当副书记,他先当了村支委。

汤金山说:“原来坂达村就是你们一家子。”

张贵生还说这是选的,支部大会上投票选下来,那就没办法了,下边村里要认,上头乡领导也得认。现在就这样。

“行,告诉你们老伙子,让他走着瞧,到时候看你们怎么认。”

张贵生问汤金山什么意思?汤金山说,他准备明天去找领导,把这边的工作辞了,打道回府。从此以后死心塌地做一个坂达村民,千方百计跟村领导们较劲。他会从乡里县里市里省里一路找上去,不怕找到北京去评理。他这个人本事不大胆子大,一向不怕死,文的武的都敢,哪怕鱼死网破,也要讨个公道,出出肚里这口恶气。如今什么时候了,还能这么霸道?这么一手遮天,这么不讲理吗?

他把电话扔了。

星期五晚间,汤金山去大院西头旧平房,收拾他那半间屋子,准备接待老婆孩子。弄得累了,当晚他就睡在那边。其实他没睡着,翻来覆去想老婆,主要想老婆来了后怎么办,话要怎么说,有哪几件事得商量。

他在电话里骂张贵生是出于气愤,觉得太不公道,替老婆发火。张丽娟心气高,被人家这么弄一下,会觉得脸面全失,特别难受,吃不下睡不着,恨不得立刻走掉,所以才会打电话,要带父亲和儿子过来投奔丈夫。汤金山为老婆抱不平,骂了张贵生,声称要辞职回家较劲讨公道,当然只是气话,发泄不满,唬唬对方而已。静下心回头一想,他觉得这件事其实也不错,张丽娟心凉了,也解脱了,这个时候正好脱身。所以张丽娟这次来倒是个机会,夫妻俩可以商量今后日子怎么安排,可能紧接着就要到外头租房子找事情做,从此一家人团聚在这里,立脚他乡,另谋生路。

这时忽然听到了动静。

起初他没太在意。心里有事,眼睛闭着,耳朵闲着,顾不了太多,他在床上翻,听到外头“卟”地有一个响动,没当回事。那晚上有点小风,估计可能是风把什么枯枝吹掉了。半夜三更,鬼都睡了,人家风很勤劳,它用不着睡。几分钟后“卟”又是一响,汤金山顿时警觉,眼睛一睁,侧耳细听。外边很安静,并无异常响动。

他想了想,断定可能是野猫。旧平房这边久不住人,旧墙旧柜旧桶玻璃烧杯间,可能藏有老鼠,所以除了风,还有勤劳的猫要来搜查一下。汤金山已经睡下,黑灯瞎火,野猫不知道有个人藏在里边,还以为此间自己最大,所以就“卟”了。

汤金山翻个身继续想他的事情,直到一个灯光引起他的注意。

是对面院部主楼上的灯光。水科院这座七层大楼占地很宽,楼层结构是中间一条走廊,两侧两排办公房间。主楼南侧房间朝向院大门,是正面,朝北的房间属背面,对着大院后院空间和水库。背面这一排房间的灯光,从大院后边可以看到,前头值班门卫是看不到的。汤金山所在的旧平房位居大院西侧,在大院后部,大楼的侧后方,这里看不到大楼正面窗户的灯光,背面的灯光却显得格外耀眼。

如果不是偏巧跑到平房这边睡觉,汤金山不会发现主楼背面窗户里的灯。看到灯光时汤金山愣了好一阵。他记得自己刚才在床上躺下来,曾经从平房窗户往外瞄过一眼,斜对面大楼当时黑洞洞的,整个七层楼背面从上到下没有一间办公室亮灯,只有楼下通道路灯有光。星期五晚间不办公,通常很少加班,大楼空无一人,没什么奇怪。半夜三更这种时候,倒是亮灯异常。

汤金山数了一下,亮灯的房间在五楼东头第三间,那是人事处。大楼的五层归院办公室、财务处和人事处,再上一层就是院领导的办公楼层。汤金山记得人事处没有谁住在大院附近,这个时候肯定不会有人跑到这里加班。

他有感觉了,情况不对,可能是贼。单位保安不是警察,无权捕盗,但是任务不只是站在大门口管门敬礼,还有保护单位安全,防范小偷侵入这一条。遇小偷作案,保安应迅速报警,也可以于现场抓住,扭送公安派出所,就像当年扔死鸭子时,张富全把他“扭送”乡派出所一般。汤金山到水科院当保安的头一年,曾有小偷于光天化日之下闯入行窃,偷走一辆小车。事后处理,值班保安被开除,保安队长被扣工资。所以汤金山很注意,发现异常灯光,知道有情况,立时翻身起床。

他往大院前边跑。由于情况还不明朗,不想影响手下保安睡觉,他去大门口向值班门卫问情况。当晚当班门卫是小徐,他穿一件大衣,坐在门卫房里看电视。小徐告诉汤金山没有任何异常,从晚间十点开始,电动大门一次都没打开,没有任何人进出。汤金山扭头再看,果然整座大楼,正面朝南窗户全是黑洞洞的,没有一个窗户有光。

如果真来了小偷,这小偷胆子显然不小,也很有经验。黑灯瞎火偷东西容易遗漏钱财,小偷进屋之后就打开电灯干活,有如本院干部晚上加班,这叫做明火执仗。小偷知道正面窗子亮灯会让门卫看见,门外街上行人车辆也可能会注意到,所以他们只偷楼背面朝北的办公室,因为大楼后边是空地、破房子和水面,没人,尽可放心,让电灯大放光明,自己从容行事,撬锁开柜。他们没想到当晚恰巧有一个汤金山躺在旧平房里想老婆,这小子还是受聘于本单位的保安队长。

汤金山叫上门卫小徐,让他跟自己一起上楼去检查。

“带上家伙。”他吩咐。

保安无权配枪,也不允许使用马刀匕首等管制刀具,他们能使的家伙是经批准购置的电棍。这玩艺儿会放电,一不留神触着了,力道十足,会让人一蹦三尺,全身发麻,对小偷有一定威慑力。汤金山和小徐带着一支电棍,从楼前院子跑过去,进了办公大楼,从一楼电梯间乘电梯直上五楼。

撞个正着。他们俩从电梯间走出来时,两个贼已从人事处办公室出来,正在撬财务室的铁门,门边地上丢着他们的赃物袋,是一个普通的蛇皮袋,鼓鼓的已经装了小半袋。两个贼胆子真大,他们居然把走廊灯也开了,整个楼道大放光明。

汤金山大喝:“什么人!住手!”

两个贼放手,停止撬门。他俩扭过头看汤金山,互相又看了一眼。

“别过来,兄弟。”其中一个贼说,“别惹老子。”

汤金山把小徐手中的电棍抢在手里,指着两个贼,用脚一踢,让小徐快走。

“去!按钮!”

小徐转身,撒腿就跑。

楼道另一头,安全出口门边墙上安有一个红按钮,那是报警装置,紧急情况下一按,警铃会在各楼层、门卫值班室和保安队宿舍一起响起。

两个贼又互相看了一眼,突然一起扑向前来。汤金山一看,不得了,明晃晃的,一个小偷一把刀。

“站住!”他大喝,“别过来。”

两个贼一起举刀刺他,他往边上一闪,躲过一个,手中电棍往另一个手上捅去。那个贼大叫,一蹦老高,手中的刀掉在地上。另一个翻手又捅,这一刀捅到了,从汤金山肚子上弄了进去。汤金山当时并不觉痛,回身往这贼身上用力踢一脚,贼闪身过去,居然还笑:“兄弟,会两下。”

汤金山说:“饶不了你。”

盗贼说:“你小子撞大运了。去死吧。”

这时警铃大作。汤金山忽然肚子剧痛,一时没了力气,盗贼扑过来,一刀扎进他的胳膊,他手一松,电棍掉了下去。他咬牙,身子一扑,从地上拾起另一个贼掉的刀子,哆嗦着,使尽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一刀扎向追过来这个贼的大腿。

小徐按完警铃,跑过来帮忙,一看到处是血,吓坏了。汤金山嚷了一句,让他快走。小徐掉头往楼梯那边跑。贼大吼,说杀了!杀了!一起追往电梯间那边。这时汤金山已经昏迷于地,一个贼没忘了举起刀子,朝他胸口用力补了一刀。

就像盗贼所笑话,今晚汤金山撞了大运。

2.

两个月后,水科院派了辆面包车,把汤金山和张丽娟夫妻从省城送回坂达村。同车还有院保安队几个同事,院行政科长,由院办公室陆副主任亲自带队。

汤金山从省立医院直接回村。两个月时间里他都住在医院,从危重病房、特护病房一直住到普通病房,这就是说,他到鬼门关口走了一趟,终于走了回来,捡回了一条命。算来他也命大,歹徒刺了他三刀,肩膀那刀刺得还浅,胸部和腹部两刀都扎得足够深,肚子上这刀只差一点就刺到肝脏,胸口这刀刺入肺部,离心脏也差一点,亏得两个差一点,他没有当场毙命。救护车到时他已经昏迷不醒,送到医院几乎已经断气,幸而省立医院医生有经验,医术高超,施救及时,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刀伤初步长好,还需要继续治疗。以他的情况,在医院病房接着住下去,医疗费不必自己操心,他却与张丽娟商量,决定出院,回家养伤。

这么安排有些不得已,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如果汤金山继续在省城治疗,家人就需陪护。张丽娟在省城陪护照顾了两个月,家里那头已经乱套了。本来他们想把张春明带到省中医院看病,此刻不仅没能带来,在家管顾都成问题。汤金山一出事,张丽娟匆匆把张春明送到堂弟那边,把儿子抱到汤金山家,分别托管,自己一个跑到省城来照料丈夫。毕竟儿子还小,父亲有病,临时寄一寄可以,两个月时间已经太长,再丢着实在放心不下。因此汤金山张丽娟两人商量,如果医生同意,汤金山就回家养伤,一家人归到一处会好一点。

单位知道汤金山决意要走,没意见,很赞同。伤员留在省城,单位领导少不了要经常关心过问,牵扯较多。回去养伤,有问题主要依靠自己解决,需要找单位的事自会减少。领导越发感觉汤金山这个人不错,这种情况下,没有依赖思想,能体谅单位的难处。因此领导要求办公室要有人送汤金山回去,要把汤金山回家养伤的事情安排好。陆副主任按领导要求,亲自送人。

他把汤金山送到坂达村,带着一帮人去村部会见当地领导,这就是村老大张茂发和张贵生等村中巨头。陆副主任于接洽时给各位当地领导送去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里边装着几张纸,供学习参考。

这里边最要紧的是一张报纸,为复印件,上边印有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汤金山裹着纱布,躺在病床,手捧一束鲜花,笑得像个傻瓜。当地领导张茂发张贵生等人对汤金山同志都很熟悉,对该小子光屁股以来的事迹都很了解,从报纸上认他不费一丝气力。陆副主任却不要他们认汤金山,他指着报纸上的另一个人要大家认。这人站在汤金山的病床边,与汤亲切交谈,脸上笑容很多,背后还站着几个人。他是谁呢?照片下面有说明文字,不得了,是本省公安厅长,他还是省委常委。

“汤金山勇斗歹徒,身负重伤,省领导非常关心,听到消息后特地到医院慰问。”陆副主任介绍,“这张照片就上了报纸。”

张茂发点头,表扬了汤金山。他说汤金山是本村人,到省里当保安,打了两个贼,自己挨了刀,得到大领导关心,乡亲们也很荣耀。

张贵生问,领导慰问伤员,给钱了吗?陆主任说领导慰问主要是精神鼓励,物质奖励当然也有。汤金山在水科院当保安队长,不是正式在编职工,没有享受公费医疗。但是因公负伤,所有医疗费用单位全给解决。领导还指示要给予奖励。

“这个要,汤金山家里钱不多。”张贵生还追问,“给了多少奖励?”

陆主任不提供具体数字。他给村里的档案袋另有几张公文,有省水科院《关于表彰汤金山同志的决定》,还有院办公室给坂达村出具的公函。公函称本单位保安队长汤金山为贵村人,为了保卫国有资产,勇斗持刀歹徒,光荣负伤。该同志现回乡养伤,请当地领导予以关心,协助解决困难为盼。等等。

“我们给乡政府、县政府都发了公函。”陆主任说,“我要一一上门接洽。”

张茂发问:“这不是移交吧?他的事以后你们不管吗?”

陆主任说,回家养伤是汤金山自己要求的,院里尊重个人意见。院里商量给他半年假养伤,工资照发,以后根据医生意见,需要继续养伤就养,可以工作,本人愿意,他们还让他回单位保安队。汤金山不是正式职工,这样安排是特殊照顾。

张贵生感叹,说汤金山还真是撞了大运。

陆主任说:“希望村领导也能关心他。”

客人一走,张贵生赶紧就去关心汤金山。这位村副主任好奇心切,总是耿耿于怀,打听老同学挨了三刀,拿了多少钱。汤金山没太吝啬,翻起衣服,让张贵生看他胸脯和肚皮上的伤口,另一刀扎在肩膀上,得脱衣服才看得到,这就免了。

“钱呢?”张贵生问,“给你一座金山?”

汤金山谦虚,说没那么多。有的东西比钱重要,领导说了,归队以后,可以想办法帮他一家三口解决省城户口。

张贵生啧啧,十分羡慕。

刺伤汤金山的两个贼早给捕获,正在省城受审。发案那晚,两个贼把汤金山刺倒之后,匆匆从他们进来的原路,大院西侧的围墙那边越墙跑掉。院里的保安不知道情况,听到警铃后只在前边围堵,没顾到后头,结果让贼溜了。十几分钟后,区公安分局的刑警就赶到出事现场,带队的刑警姓黄,却是汤金山的老相识。黄队长很厉害,擅长抓贼。他赶到医院看汤金山,汤金山把两个贼的模样告诉他,说有个贼被他刺了一刀,捅在腿上。黄队长说他们知道,西围墙下有血迹,现场脚印比较特别,像是一个搀着另一个跑,估计伤得不轻,一时跑不远。黄队长安排警察排查,从一家诊所得到消息,知道有人去看过腿上的刀伤。警察从那里摸下去,很快逮住两个贼,这才发现两个小子不一般,杀过人,是网上通缉的要犯。

汤金山对张贵生吹牛,说自己认识的黄队长了不得,他们相识时,汤金山刚到省城,黄队长还是地段警,经常穿便衣。有一天两人在巷子里碰面,警察突然把他按在地上,摸他的身子,问他刀子在哪里?这个叫做不打不相识。相识以后不一样了,他到水科院当保安,就是人家安排去的。后来黄警官调到另一个派出所当副所长,然后又去区公安分局当刑警队长。这回抓了两个大贼,黄队长和他的警察都立了功,人家讲不能亏了汤金山,特地向上边领导报告了情况,才有了后来那些事和报纸上的照片。

“来慰问的领导好多,比你老叔官大的也有几个。”汤金山告诉张贵生,“他们都给张丽娟留了电话,让我们有事可以去找。”

张贵生说:“这好。”

“你好个屁。”汤金山笑,“我请他们领导查你,看你怎么说。”

张贵生问汤金山让领导查他什么?难道拿刀伤人的贼姓张?或者姓王?汤金山说人家即不姓张也不姓王,但是长得一个样子,干的也差不多。贼不做明事,张贵生同志也一样,暗中下手。

张贵生听明白了,还是那件事,对张丽娟同志落选耿耿于怀。

“早跟你说过了,跟我没关系。”张贵生说,“投票,民主,那是没办法的事。”

“不信你家老伙子没做手脚。”

张贵生哎呀一声,说汤金山牵挂这个干什么?挨了小偷三刀,弄回一座金山,有领导照相送钱,还可以转户口当城里人,撞大运了。这种好事要给他张贵生,半夜三更脱了裤子也干,可以什么都不要,不当村干部了,小女婿也不要了,宁愿趴在地上,任贼行凶,千刀万剐都行。汤金山大便宜都占了,还舍不得那个?

“不是舍不得,是不服。”汤金山笑,“不服也不让说吗?”

张贵生说:“说说可以,别当回事。”

张贵生走后,张丽娟责怪汤金山,问他什么时候学得那么会吹?哪有那么多领导给他们留电话?汤金山说他是故意的,得吓吓他们。

“你跟张贵生提那个做啥,好像我很在乎当村干部。”她不高兴。

“咱们不在乎,也不能太便宜他们。”

汤金山告诉张丽娟,他们单位里的干部有时间会跟年轻保安聊聊天,说东道西。他跟干部们谈过村里的事情,他们听了都说,如今什么时代了,不可以这样一手遮天,为所欲为。权力该是大家的,不该是一家人的。

“咱们这里跟外边不一样。”张丽娟说,“你没见石旗杆还在那里?”

汤金山说两个老石头不见还好,一见心里就是不服,免不了还想试试。

汤金山回家,单位给他半年养伤假,他连半个月都没用完,就给自己找了件事。他买了一辆货车。跟他当年搞客运时不一样,这一回不买二手车,直接买新车,解放牌,新款式,刚出厂的。他没借钱,也不向信用社贷,付的是现金,一次交清。

“大运撞的,不用白不用。”他说。

他用那货车跑起载货运输。他不在省城医院躺着,自愿回乡养伤,打的是这个主意。乡下小子从小贼皮,特别经得起打,挨几刀不算啥。干活的命,不干活伤好得慢,一干活伤就没了。所以他要一边养伤,一边挣钱。水科院保安的工资不多,家庭又有困难,只靠老婆杀猪卖肉不行,还得想办法搞家庭经济。汤金山有驾证,以往跑车载客,也曾捎过贷,上下有不少老关系,货源没太大问题。

有人问他:“半年以后怎么办?保安不干了?”

当然还得先继续干。但是人不能永远当保安队长,挺身抓贼,挨了三刀,有这种事迹已经差不多了,等保安干够了,他打算转而载货。水科院跟下边水产养殖部门关系很多,拉饲料,载网具,搞水产养殖基地什么的,有很多货可运。

他没重操旧业去跑客运,因为情况变了。从坂达村到县城这条客运线是汤金山先跑开的,当年站住脚了,能赚钱了,张富全看了眼红,也去买了车批了线路,要争一手。后来汤家出了祸事,吴桂花死了,汤金山退了出去,张富全也给吓着了,所谓“行船走车三分命”,真是不假,他把车和线路倒腾给了别人。这条线眼下还在运营,人家做得不错,汤金山不想去跟人争。

张丽娟继续宰猪卖肉。她在省城照顾汤金山期间,留意了那边的农贸市场,回村后去县食品站批了手续,跟县农贸市场一个肉摊老板联手做“农民猪肉”。“农民猪”是土名,相对于“饲料猪”而言,主要用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养,吃剩饭泔水,菜叶粗糠,多为农家自养自用。城里人比乡下人有钱,他们知道乡下人的土鸡土鸭好,猪也一样,他们宁愿多出些钱,要这种肉。张丽娟在乡间用较高价格收农家自养的猪宰,把宰好的猪肉送到县城农贸市场去卖,“农民猪肉”就这样做,说起来不复杂。张丽娟有头脑,看得准,“农民猪肉”很受欢迎。

汤金山说:“这个好,以后到省城也可以做。”

时间飞快,转眼四五个月过去了。这期间坂达村放炮敲锣,热热闹闹,大张旗鼓重修了张家祖厝。

张家祖厝建在后山上,后山荒僻,没有住家,原建于祖厝边的坂达小学迁址山下后,这里少了人气,变得格外荒凉。缺乏人气的房子坏得快,张家祖厝“文革”后重修过一次,不到三十年,又显得十分破败。当年主持修祠立杆的村老大张茂发老当益壮,披挂上阵,组织村民再次重修祖厝,同时修建通往后山的道路。修祠开路属村中大事,张茂发号令全村,让其弟张茂林等张姓“大脚”认捐出钱,村民各家各户都出一点,村财也列出大笔开支,作为当年本村村政首要大事。

张家祖厝是张姓人的宗祠,怎么好动用村财?虽然是老伙子一句话的事,眼下毕竟与以往有些不同,对村民还得有个说法。这个说法老伙子早就提前准备好了。

他打了份报告,专程去市里找他二弟帮忙,张盛副市长亲自批示,把报告交给市文化局办理。市文化局安排专家到坂达村实地考察,而后张家祖厝和石旗杆被列入市政府公布的新一批新的文物保护单位名录。村里拿钱修祠因此名正言顺。

汤金山却有话。

“无论什么道理,不可以谁说是就是。”他说。

他认为张家祖祠是本村唯一一个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张家祖祠重修,村里给点补助不能说不行。但是不能一个人说给就给,递上一支笔,三个字签下就算数。为什么要给,准备给多少,怎么给,给了以后怎么不让钱乱用,都应当让村民知道,允许村民发表意见,听取村民意见以后再定。跟村民利益相关的事情都应当这样。

汤金山在省城当保安,眼下因伤在家休养,兼开车运货,他有什么资格干涉村财开支?管得着张茂发接过水笔,往条子上签字吗?他也知道自己根本管不着,说这种话就像放屁一样。这个人其实并不是想管那个事,他不过是嘴巴痒,不说不痛快。汤金山打小就这样,嘴上多事。

村子里姓汤姓陈的村民中,不少人对张茂发拿村财修张家祖祠有意见,特别是姓汤的老人,不免又翻老账,把几百年前张姓反客为主的传说拿出来讲。汤金山也不赞成翻老账,认为要害不是那个。

“要紧的是权力不该姓这个姓那个,该姓大家。”他说。

汤金山很能说东道西。他在年轻一辈里人缘不错,经的世面多,见识跟一般土农民不同,因此村中年轻人有事没事,喜欢上门找他,听听人家高见。回家养伤期间,汤金山的半边厝人来人往,比旁人家的整座楼还要热闹。

这就把一个人招来了,是张贵生。张贵生请汤金山吃饭,不在他家,也不去汤家,正经请客,去乡里小酒馆。

“就咱们俩,不叫其他人。”他跟汤金山相邀。

汤金山感到奇怪,问张贵生到底做啥?张贵生说就是要说说话,关心关心。几个月前汤金山单位的领导送他回来,给县乡村都送了公函,要求当地领导关心汤金山。村里以往关心不够,现在要加强一下。汤金山不禁笑,让张贵生不要假关心,有话就实说。张贵生不开玩笑了,说张丽娟落选,汤金山一直不服,他们家老伙子让他找汤金山讲清楚。村里人多嘴杂,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说。

“你们家张美仁给你签字报销,还是老伙子?”汤金山问。

“当然啦,算公事。”

汤金山说:“那行,咱们俩谁跟谁啊,你不关心白不关心,我不吃白不吃。”

隔天晚上两人去小酒馆,由张贵生代表张茂发表示关心。

他说明他们家老伙子对张丽娟一向很看重。老伙子跟张春明从小要好,张丽娟的妈林珍嫁张春明,当年也是老伙子拉扯的,没有他哪里有张丽娟。老伙子知道张丽娟从小心气高,想到城里去。当年因为张富全非娶她不可,老伙子才想办法要张丽娟回村。两个年轻人没缘,张丽娟嫁了汤金山,汤金山又跑到省城去了。如果张丽娟还当村干部,放不下村里这些事,她能走得了吗?所以没选上也好,可以放心跟汤金山去,早去早成就。张丽娟的妹妹张丽芳有出息,大学毕业后考到市里当公务员,不用张丽娟操心了,就剩张春明还是负担,这个不用操心。老伙子说了,汤金山夫妇要接张春明去城里就接走,接不走他会管。他们俩是老兄弟,情义不浅。张春明近来身体恢复得不错,说话走动都行,等张家祖厝修过,让张春明每天去那里坐一坐,当管理员,给补贴。收猪宰猪那些活,张丽娟的堂弟已经可以承担,交给他在村里干,张丽娟去城里设摊开店,经营“农民猪肉”,一定好。

汤金山感叹:“你们家老伙子真把我们算清楚了。”

“你这六个月假也快满了,该走了吧?”张贵生说,“老伙子说了,走之前讲一声,村里要给一笔奖金。”

“做啥?”

张贵生说,省里单位表彰了汤金山,给了奖金,村里也得表示一下。跟村里孩子考上大学给奖励一样,因为很荣耀,给大家挣面子了。

不觉汤金山笑,问老伙子打算给他奖励多少?张贵生说多少都是个意思。汤金山说他知道老伙子手里有钱,但是他一分钱都不敢要。如果真要奖励他,他想要两块石头,看能不能给他。

“啥石头?”

就是后山张家祖祠前的两根石旗杆。如果能行,汤金山打算去叫一辆吊车,把石旗杆吊到他的货车上,连夜拉到省城去。他也一起走人,从此离开坂达村。

“还讲笑!”张贵生着急,“我跟你说真的。”

汤金山却不笑:“别说真的,你给我说实的。今天忽然请我吃饭,到底为什么?”

张贵生突然请吃“关心”,其中必有缘故,汤金山已经猜出几分。他紧逼不放,张贵生终于说了实话,原来老伙子听说汤金山的半边厝天天晚上都有人去,说东道西,连修祠堂都议论,数汤金山话多,一套一套的,村民的脑子都给搞乱了。老伙子要张贵生来关心一下。汤金山是出去的人,乡里乡亲,村里不想跟他太计较。汤金山也不要做得太过分,人虽然在外头,老家还在坂达,这里还有他的亲人。对村里的工作应当支持,不要找麻烦,特别不要唤头声,挑头找事,那没好处。

“准备绑起来?”汤金山讥讽,“扭送派出所?”

张贵生让汤金山不要讲得那么难听。他们家老伙子汤金山清楚的。

“我当然清楚。从小见他绕着走,跑得越远越好。”汤金山说。

“那就走吧。”张贵生说,“大家都好。”

“这是赶我?不让说话?”汤金山说,“不讲理了吧?”

汤金山告诉张贵生这样不好。想赶他走,不怕他回来较劲?如今乡下也不错,农业税免了,乱收费没了,电视里天天说,要发展农业生产,增加农民收入,保障农民权益。回来搞一搞好像也可以嘛。

张贵生急,让汤金山不要闹意气。都是一个村子的,老同学,他不想伤和气。

汤金山告诉张贵生,村里修祠堂本来他并不注意,因为跟他关系不大。一些村民的议论他也不赞成,姓张姓汤要他看不那么重要。他姓汤,张丽娟姓张,汤家儿子,张家女婿,都一家子。但是他觉得这种事情应当听取村民意见,不管对不对,得让人说话。他跟村民议论这个,并不是打算唤头声挑头反对,只是嘴巴闲着,随便说,自己都没在意。今晚吃了这顿饭,让村财破费了,又听了张贵生的劝告,才知道村领导非常当真。他让张贵生回去告诉老伙子,他一定会好好考虑。

“看起来是得收拾鞋子,准备走路。”他说。

隔天他把货车停下,暂停跑车,开始准备。不是收拾鞋子,是招呼亲友,动手备料。他决定好好花几个钱,把自己半边厝的另半边房子盖完整。

汤金山的半边厝已经残缺多年,曾有几次打算补建,最后都没动手。汤金山对这房子拿不定主意。一家人打算离开,房子留着不太有用,卖了有些可惜,盖起来要花钱,不盖起来又挺难看。怎么办呢?

现在他拿定主意了,盖起来。

有村民问他:“这是为什么?不走了,要回村吗?”

他不做肯定,只开玩笑,说自己是以实际行动参加坂达村奔小康,建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