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电梯谋杀案 习作第三十五号

读以下的习作,不必太认真。或一行,或一段,跳过去不看也无妨。作者,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并无一定宗旨。读者,愿看则看,不愿看则罢,犯不着为之伤脑筋。尤其不要探赜索隐,因为这只是类似钢琴的手指练习曲一样,断断续续涂写的一些片断而已。

法国作家罗布莱斯的《威尼斯的冬天》,写到意大利作家莫拉维亚。说他最讨厌威尼斯:凡是跟水多少沾点边的东西,他都不喜欢。看见一艘贡多拉船,他就头晕。

法意合拍的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影片,在四月份第一周的星期日的黄金时间,电视台播出了。由于影片保留了谈论莫拉维亚这个细节,于是我回忆起这位老先生,有幸曾与他同桌共餐过,有三点印象非常深刻。一是他的全部作品,被梵蒂冈列为禁书;二是在座的他的同胞,对他近似膜拜的尊崇;三是这位老先生几乎忘记他曾经写过的有关中国背景的短篇小说。

如果这短暂的交往,还有什么感受可言,那恐怕就是这位几乎与世纪同龄的老人,看来精神还未衰竭,言论锋利,思路流畅,反应敏捷,而且很富于幽默感。表现出一种旺盛的创作活力,使人不感觉到他的老。

在那次国际俱乐部的与莫拉维亚的座谈会上,见到了王良德。

我最初认识他时,并没有这么富态。后来,他像吹气似的发福了。心广体胖,一副名作家的派头。在那天会上,他似乎比莫拉维亚更像位大作家。

他写过一些小说,说多么好,未必;说多么不好,也未必。反正,文坛这样大,少他不少,多他不多。阿猫阿狗,都成为作家,还上了这一种或那一种的名人传。那么良德兄虽不能说是著作等身,至少有六七部长的短的,由正经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集。作家之名,当之无愧。

但是,苏菲要同他离婚,说不愿意当这种作家的老婆,朋友都有些莫名其妙。

已经老天巴地的了,赶离婚新潮是不是晚了点?

苏菲说,滚他妈的,我已经够了,腻了,烦了。他不是讲过,有的是追作家的妞儿吗?让他去找那些原封货,黄花闺女好了!

我问他,良德兄,看来你要在电视台《今晚我们相会》这档节目中露番脸了?

他神色严峻,自从他混上了不大不小的文学官员以后,老是一副“天丧予,予与汝偕亡”的面孔,做出怪有趣的严肃状。其实,有人早悟了,作家官恐怕是官之末流,真正有纵横捭阖的政治本领者,还不屑于在这块庙小神灵多的地盘施展呢!白白枉费了才华。

可他老婆说,这爷们儿,小说写不上去,不干这个营生,干什么去?串街串巷爆米花、捏糖人,他行吗?

苏菲一张大破嘴,我服了。

看样子,这婚非离不可。

离婚是门学问。

我认识一位离婚专家,也是我的同行。他说,提出离婚,不难,最后签字画押,也不难。难就难在闹离婚的“闹”字上。不闹到精疲力竭,不闹到两败俱伤,不闹到后悔还不如不闹倒安生为止,是离不了婚的。两个人的战争,是痛苦的持久战,是难解难分的鏖争,所付的代价,与离婚后所能得到的解脱和幸福相比,从算术角度看,差不太多。

所以,他写的小说,从来花好月圆。

说是这么说,写是这么写,但z君还是离了三次婚,结了四次婚。现在,他的新婚妻子比他女儿大不了几岁,其乐融融。看来,他乐此不疲地离婚,追求的正是这个“闹”了以后的快活境界。

我认为,良德兄是受了z君的婚姻启示,才想像撇掉一块破抹布似的,将苏菲甩掉吧?

别胡扯,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一脸正经。

言下之意,z君是花花公子式的人物,虽然年纪一把,但绯闻不断,桃色官司一个接一个跟随着他。良德兄相信自己是严肃得要命的,绝非朝秦暮楚之人。是苏菲提出来要离婚的,不是我。而且莫名其妙的,竟没有什么理由。够了,腻了,烦了,这能端到法庭上去吗?假如我有第三者插足;假如我做了什么卑鄙的、出卖灵魂的勾当;假如我那玩意儿不灵光了,满足不了她的要求;假如我江郎才尽,连个狗屁都放不出来了……总得说出个子午卯酉来呀,要不我脑袋掉了,还不知死在什么罪名上呢?

这是苦肉计,鬼才信。

良德兄把他当官的那点小权术,用来对付他的妻子,自以为得计,真可笑。

我真想对他说,老兄,算了吧,真人面前何必说假话呢?你自己早就发表过宣言,在峨眉山,在金顶,该不会忘的。那时他智商还高一些,能说出一两句耐人寻味的话,比他那一览无余的不说强点。他说:“国文兄,人在感情历程上,第一步常常是走错的,信不信?”

那张多肉的脸,不像现在那样木然,好像当官以后,本来就不多的灵气倒荡涤得更加干净了。

我问:“苏菲怎么啦你了?”

这句话问得有点不合汉语语法程式,但他明白我的意思。

他回答:“我们都缺乏一种勇气,知道错了,就应该原路退回去,重新来过。可人是感情动物,是不是?觉得大半辈子都勉勉强强地过来了,回过头去看,路已经走了太远,也不能说一无是处,干吗还要另起炉灶?老实说,玩感情这种游戏,是挺累精神的。”

幸亏那一天,金顶上没有佛光。

否则这爷们会更神气活现。

谌容君写过一部中篇小说,叫《懒得离婚》。

她在表现一种生存状态上,有些比较传神的描写。那时我主编《小说选刊》,就把这篇小说选登了。

我已记不清楚在这以前,还是在这以后,我和良德兄一块上峨眉山。他可不是懒得离婚的人,而是兴致勃勃的,精心策划要同苏菲分手。

“苏菲,所以他写小说上不去,实在是凡心太重,忙于俗务!”

苏菲瞪起一双甲亢式的眼睛。她年轻时是否漂亮过,不得而知,反正现在这恶狠狠的样子,挺吓人的。她反驳我:“你把因果关系完全弄颠倒了,正因为他写不上去,这爷们才去抓挠别的。不是茅坑的问题,而是他根本拉不出屎。”

我说苏菲,我不支持你的判断。他是能拉出一点什么的,不过,不香不臭罢了。

后来才知道,这爷们在那时就匡订出雄心勃勃的三年或五年的进取计划。他在峨眉山的金顶上,虽然佛光不赏他脸,但刹那间烟波浩渺,云浪滚翻,可一转眼岚气消散,霁空万里,可能使良德兄感到人生短促,变幻不定。他感喟万分:“国文兄,人来世上一场,不容易!真得好好珍惜,莫辜负了,对不对?”

我那时就应该明白,这是他崇尚伊壁鸠鲁主义的宣言。

原来相爱的夫妇,一旦反目成仇,那种夹杂着爱变异后的恨,似乎更切齿,更绝情,这决不是良德兄所能料想到的。以为苏菲大大咧咧,不会在感情问题上太过于认真,不会大动干戈的。苏菲那双甲亢的眼睛弹起来,他只有退避三舍。王良德说,她身上女人的东西,越来越少。内分泌失调,也影响雌性激素的。

当时,他在山顶上,而山脚下那红株山宾馆里,住着杨诗韵小姐,在等待着他,难怪他有些飘飘然。良德兄在他作品里所表现的爱情,真叫人读后感到痛苦。不是痛苦人物,而是痛苦作者,怀疑我们这位良德兄究竟有没有被人爱过或爱过人的体验。他是写农村题材的作家,曾经挺不客气地自诩为反映当代中国农村生活的第一种子选手,或首席作家。刘绍棠算什么,他的女主人公最后都跳大运河,说到这里,还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其实他笔下对农村年轻人的爱情描写,比起刘先生的跳河来,更不敢恭维。无论在高粱地里被剥掉裤子,还是按倒在炕沿上被剥掉裤子,几乎千篇一律都是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突然袭击式的场面。他有理论,那些柴火妞绝不能像林黛玉吟出“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诗句来的。可他和这位写报告文学的女作者,倒是慢工细活,浅酌低唱,不到关键时刻不会采取速战速决的强硬手段。

可能考虑到苏菲一时半会儿得不了肝癌吧。

敢和莫拉维亚相比拟,当然有点狂妄。

不过,与他特别讨厌威尼斯城,凡与水沾边的东西都不喜欢一样,我对于山也有类似的反感。试想,一个人活到六十岁上,其中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崇山峻岭中转悠,而且并非“相看两不厌,独坐敬亭山”,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闲心情。那么,我不愿意去峨眉山是正常的,一开始我就拒绝了良德兄。

那时,我不晓得杨诗韵正在那里采访大三线的工厂。她是一个鼻子挺灵敏的人,总能抓住时机,抓住题材,而且有几分姿色的她,也总能抓住乐于帮忙的男士,属于交际花型的女作者。不知是哪位女同胞这样叹息过:“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说句不敬的话,这可算是吃得太饱太撑以后胃胀得难受,严格讲属于一种快乐的苦恼。但我比较同情杨诗韵,虽然她也有不能原谅的地方。无论如何,她这种往“名女人”的目标去奔、去奋斗、去挣扎的努力,是能让人理解的。原本这就是个充满欲望的世界嘛!她想成为一个“名女人”,也无可指责。所以,若说成:“做女人难,做单身女人更难,做即将出名,但尚未成名,努努力也许就出名,稍有懈怠则永远成不了名的女人,恐怕是最难最难的了。”这对那时的杨诗韵来说,倒是非常贴切的。若是良德兄索性说穿,去峨眉山赴约会,我也未尝不可以舍命陪君子。当然这对可怜的苏菲,不免有愧。但这爷们玩阴的,说了一大套冠冕堂皇的话,把动机掩藏起来。他小说要能写成这样,不那么直奔主题多好?或许会好看一点,可惜他把功夫用错了地方。

我尤其对峨眉山不感兴趣,不喜欢那些乞丐似的猴子。一阵子可怜巴巴尾随着乞讨食物,一阵子又凶神恶煞一样地撕扑呼啸而来,总使我联想起很类似的某些人。我推托说,要说山,黄山归来不看山,干吗非去峨眉山呢?庐山的宏伟,华山的险峻,井冈山的革命传统,弄不懂必去那儿的缘由。你听说过吗?有一首打油诗怎么写的吗?“峨嵋天下秀,我看秀个球,不是郭老吹,老子不来游!”

他那时就不太懂得笑了,他认为严肃也许是成熟的一种标志,其实是这位老兄智力衰竭的前兆。郭老这位同乡的四句诗,还是有点小小的幽默。他听了无反应,可他老婆,却在一旁哈哈大笑。不过,她要了解丈夫是去干什么的,也许就笑不出声了。在这里我不得不恭维苏菲几句,良德兄能走上文学之路,能成为名作家,她是功不可没的。说实在的,她现在的穿着打扮,说是街道工厂的临时工大妈大嫂一类,不算过分,也真使良德兄丧气。可她曾经写过《文心雕龙》的论文,你信吗?要不是她,从河南老家背个铺盖,带着馍馍出来上学的王良德,是不会与文学结缘的。

这似乎是一则负情人的老掉牙的故事,因为良德兄就老给读者炮制这样的小说,训练有素的读者马上会猜到苏菲最后的命运结局。因为良德兄笔下的女主人公,也就是在高粱地里或者在炕沿上,被突如其来的爱弄得晕头转向的妞们,倘不是花好月圆,便只有上吊了。

有人做过统计,这实在有点缺德,干吗要如此挑剔的雅癖呢?据查,良德兄在他小说里,已经吊死七八个女主角了。最近他奉献给读者的作品《遍地芳菲》里,那个怀孕的女会计最终仍旧是吊死在保管室的梁柁上,一下子两条人命。良德兄可真够狠心的,亏他下得去笔去写。

苏菲不会自杀,尤其不会上吊。

她简直恨透了她先生这样草菅人命。“你能不能智商略微高一点,换一种死法行不行?喝敌敌畏,拉电闸,跳河,卧轨,除去日本式的剖腹自杀,不太适合女性使用外,干吗老上吊?”

良德兄一句话把他妻子问闷了:“到底你懂农村,还是我懂农村?”

一副权威面孔,凛然不可侵犯。早些年,借给他胆子,也不敢跟苏菲呲毛。

不过,最后弄得要自杀的,倒是杨诗韵。

当然,不会死成的,请你放心。

我记得我曾经向莫拉维亚老先生,请教过一个小问题。在餐桌上也有没话找话,省得冷场的意思。

他早年写过诸如中国瓷瓶、中国盒子类的短篇小说,虽说其内容与中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我问他是否与他一九三六年访问过中国有些什么关联,他说他忘记了这些小说,继而想想,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他创作了近五百篇短篇小说,不是小数目,因此,遗忘或许是允许的。

但良德兄就没有什么道理了,统共那几本书,几篇小说,该记得你怎样一次又一次而且不厌其烦地吊死你的女主人公?有位哲人说过,当你不停地反复同一话题,而且每次张嘴,都以为是第一次讲述时,对不起,这表明你已经老了!

扯淡!良德兄才听不进去,他说他第二次青春还未开始,要不情致勃发地到峨眉山去干什么?

有位肉麻得有趣的评论家y君,见他如今手中握有一点权柄,在一篇文章里替他打圆场,用心良苦。说这爷们深受鲁迅先生《女吊》的影响,吸取了戏曲《活捉王魁》的表现手法。y君认为,中国妇女追求这种结束生命方式,更富于民族的传统的美云云。

苏菲把这篇报屁股文章剪下来,送到荣宝斋去裱了幅立轴,挂在良德兄的书案前。她还题了四个大字“难得知音”。终究是家学渊源,那魏碑八分体写得铮铮有力。据说,良德兄早期作品,这位参与意识颇浓的妇女,大概没少出谋划策。那时候,这爷们也不讳言,写小说的未必懂小说,不写小说的未必不懂小说,至少我们家里这样。后来,这话不再从他嘴里听见,于是女主人公都踊跃地把脖子挂在梁柁悬下的绳圈里。

我很难准确地剖析良德兄提出离婚的内心真实思想,他越来越显得城府很深的样子。官嘛,虽然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也以喜怒不形于色,使人探测不出究竟为宜。所以他的话多半口不对心,不能太信。但苏菲她说够了,腻了,烦了,那绝对包含着她对他创作上太多太多的失望,他还是她苦心孤诣塑造出来的他吗?

那个满头热汗,满脸惶恐,满心虔诚的,将处女作像小学生交作文卷一样递给她的年轻爱慕者,到哪里去了呢?

《威尼斯的冬天》开头是这样的:

马可·波罗机场。艾莲娜走下飞机,还没跨出检查口,就一眼认出大厅里正紧张地向这边张望的姨妈玛特。玛特在玻璃隔墙后面,身材还是那么苗条,神态还是那么优雅。谁能看出这位容光焕发、充满活力的女人,竟有五十五岁了呢?

我和良德兄从成都机场走出来的时候,她早就恭候在那儿了。因为我不认识她,甚至很孤陋寡闻,似乎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字。这不奇怪,我编《小说选刊》,当然只注意小说作者。所以这位报告文学作家在出口处拥挤的人群里,向我们招手,我竟未加注意。

“诗韵——”

我起初不甚相信这是良德兄官腔官气的嘴里出来的声音。据说在国外已发现了比糖甜五百倍的物质,我也记不得是木糖醇还是艾叶糖了,《参考消息》曾披露过的。良德兄这一声甜得要命的招呼,和迎过来的一张露出笑靥的脸,即使神经再麻木不仁的话,也能体味出一点令人不安的蹊跷了。一向努力正经的他,如此甜言蜜语太异常了。

她丰姿绰约,多么漂亮是说不上的。但她挺懂得修饰,而且很善于使用化妆品,这是可以肯定的。因为你无论如何也判断不出这位“容光焕发,充满活力”的女人,到底是三十几岁,还是四十几岁?会捯窃的女人,实际年龄显得小,不会捯窃的女人,实际年龄显得大,我估计她和苏菲不会差太多。起初我以为她大概是省作协的工作人员,负责接待我们的,但她和良德兄那种亲昵的神态,熟悉的情景,和说不好的殷切期待的眼光,又让我怀疑。

还未等良德兄介绍,她主动过来搭讪。

真是个能言善道的女人,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此次天府之国一游,是她策划的。出资招待我们的,就是她在写报告文学的一家军工企业。而这企业的一把手康总(都这么叫惯了的,我也只好入乡随俗),是我读高中时一个同班同学。隔行如隔山,已经失去联系多年。我不知是应该感谢她牵线搭桥的努力,还是表示拿我做幌子的不满呢?怪不得良德兄磨破嘴皮要我上峨眉山。

“康总在省里开军转民的会,接不了你,委托我代表他!”说罢,嫣然一笑,还好深说什么呢?不过,我对这爷们十分恼火,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知道他是不懂得什么叫卑鄙,还是思想开始老化,失去正常反应能力?在霏霏春雨中,面露幸福的典型痴呆状(就是张开的嘴总合不拢),走向停在广场上的来接我们的汽车。

她步履矫捷地走在前面,艳红的风衣飘散开,像一只红蜻蜓。走在后面的我,问身旁的这位似乎有点快乐得不知所以的傻瓜:“混蛋,你跟这位小姐或者太太,搞的什么名堂?你事先连口风都不露,是不是损了点?没想到你学得越来越下作了!”

我发现,只要王良德犯了傻,那种眼看庄稼被冰雹砸了的农民脸上的愚诚可怜、不知所措的样子,就会出现。而他越得意,也越忘形,因而越发失去自己。这时候,你觉得他还像个人,他讷讷地问我:“你不知道她?她有一篇报告文学,写得怪不错的,初选已经入围了!”

“莫名其妙,跟我唠叨这些废话什么意思?干我屁事?”

“你不知道要评奖吗?”

“不是停了吗?”

“又恢复了!”他口气里流露出来的,如果他不是分工负责此事,至少是个什么评奖委员之类的权威口吻。他说得卓有把握,杨诗韵,就是那红蜻蜓,她那一篇入围作品,大有问鼎的希望。“一举成名天下知,这对她太重要了!”

他还在用掺了高甜度糖蜜般的语言,讲述眼前这位扭动着纤细腰肢的女人。我懒得再搭理他,跟傻瓜对话,是一种痛苦的折磨。不过,从这一刻起,我怎么也排除不掉《水浒传》上一句话的印象,那是母夜叉孙二娘在快活林黑店里说过的吧?“饶你奸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

这娘儿们伙着爷们,骗我上了一次当。

我的朋友z君说得对,离婚是一种复杂的系统工程,第一要有长期抗战的耐心,第二要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他是站在男方立场上的,他认为最要紧的是第三点,在这互动的过程中,有进有退,有攻有守,是正常的。一味进逼,事倍功半,适当礼让,反而获益。但决不能有半点动摇、心软,打算收回成命的念头。如果做不到心如磐石,干脆别提离婚二字。否则,从此在你老婆眼里,永远是个二等公民。

王良德的不幸,就错在他想鱼和熊掌兼得。z君自然知道他的,以过来人的姿态发表有关离婚这门学问的高见。咱们这位作家官啊,又想和他那黄脸婆子和平分手,又想和那位懂得包装的女作家同床共枕,还想保持一个好名声,这就叫岂有此理。便宜全占,半点亏都不吃,世上哪有这等好事!其实,依鄙人之愚见,离婚率高,倒是家庭观念的革新,社会文化水准普遍提高的体现。但在目前认为离婚等于罪恶的社会状态里,你想保持光辉形象,就别提离婚二字。

估计良德兄巴结本系统一位权势人物,捞到这不大不小的官儿当当以后,肯定尝了不少甜头。他深信肯定有既能河边站,也可不湿鞋的两全其美的办法。他问我:“国文兄,你吃过鲜河豚吗?”

我真遗憾,从未享受过这种口福。

他不无骄傲之色地告诉我:“那玩意儿味道鲜美极了,可有剧毒。但弄好了,不但尝到人间美味,而且决不会送命。”说到这里,舔嘴咂舌,一脸下作的样子,似乎还在回味冒险吃河豚的颇具刺激意味的快乐。“其实,人生就是火中取栗过程,对不对呀!又能抓到香喷喷的栗子,又能不被火焰烫伤爪子。”

看来,良德兄做官比写小说有进步。所以,他认为z君的论点不值一哂。“我决不会像他那样闹得满城风雨。何况不是我要离的呀!是苏菲够了,腻了,烦了!我有什么办法阻挡婚姻破裂?说实话,一日夫妻百日恩,纵使苏菲有千般不是,我能担待,我能忍让。怎么说,她对我有过一些好处,我这个人从来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是不是啊?我并不愿意同她分道扬镳的!”他做出一副凄苦的样子,竟把峨眉山上盯住我们要食物的,显然没有经验的小猴子,给吓跑了。因为他说到最后,差点恸哭失声,这种过火的表情,鬼才相信,千里迢迢跑到山上洗象池,就为了叙述和苏菲难舍难分?那么,在宾馆里写报告文学的,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杨韵诗,该是扮演个什么角色呢?

她可不是一般的眉目传情的女人。那张姣好光洁,还可以说是光滑的脸(当然,据行家讲,改革开放之后,进口的化妆品,可救了那些老了不想老,老了还装嫩的女人)充满了强烈的欲望,足以驱使对她有好感的男士为她奔走,为她效劳。我很怀疑我的中学同学康总,成为慷慨的老板和殷勤的东道主,是否也是她那种欲望魅力征服的结果?更甭提良德兄了,这位农村言情小说的第一高手,带着某种开洋荤的按捺不住的兴奋,像乡下人进城似的那样新鲜好奇,见什么都惊喜万分的,但又掩饰不住怯生生的畏惧,去接近这位其实也想钓他上钩的杨诗韵。也许进展比较顺手,这位本质上的农民,颇增添了几分自负。类似土包子初见大世面,难免心里没底,可身上带着他老娘给他烙的“锅盔”,反正饿不着肚子,居然也敢慢慢地挺胸凸肚在南京路上大摇大摆起来,显得信心十足的样子。这,就是他此时此刻的心理状态了。

一天早晨,他突然问我:“国文兄,什么牙膏最能祛除口臭?”

我颇诧异他提出这类abc的问题。

他说:“楼上那一位,嫌我口中气味不雅!”

我差点笑休克过去。他恼火了,立刻把笨拙的情人面孔收藏起来,腔调也变了,一副标准官员的口气:“看来,今天这个天气嘛,似乎还说得过去的喽!”

我向他表示祝贺,估计他今后的爱情小说,不必急着一上来先剥掉裤子,而明白循序渐进,由浅入深的道理了。

“我想戒烟!”他郑重其事地宣布。

爱如果不使他疯狂,至少会使他得羊癫风。看那德行,大概会。

去年年底,我们几个人曾经应邀到大连开发区去访问过。

同行者有张洁君,她碰到一个很普通的读者,问在报上发表批判文章的某位小爬虫,是何许人也?她回答得干脆利落,只有三个字:“王八蛋!”

真是快人快语。

其实,这句粗话,经考证,倒是应该写成“忘八”的。清人赵翼《陔余丛考》中写道:“俗骂人曰杂种,曰畜生,曰王八……王八,明人小说又谓忘八,谓忘其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八字也。”我在另外一本俗语考证的书里,看到出处在于把耻放在最末。所谓“忘八”,专指不知耻而言。所以孔夫子说:“知耻近乎勇!”用不着知耻而不耻,不但不耻,还用亮闪闪的金箔把不耻装潢起来,当然要被人詈骂了。说句不中听的话,良德兄也多少有属于此类货色的嫌疑。

我琢磨,他若打算在情人节,送一枝郁金香给杨诗韵的话,那就堂而皇之,公而开之,似乎没有必要过一阵以后,假借“深入生活”这个名目,还要绕得这么远到峨眉山来补上这一课。

最可恶的,把家庭破裂的责任,一股脑儿全推给苏菲,好像他多么可怜似的。这王八蛋!

那天在山上过夜,宝光寺的住持请吃斋饭,当然与河豚没法相比了。不过,倒可以清心寡欲。然后,又与一位有学识的方丈探讨了一番禅宗,良德兄做出顿悟的样子。他认为方丈讲的“求之,不得;得之,不求”的道理太深透了,闻之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我忍不住多嘴,那你早该明白,老老实实守着糟糠之妻过日子,多花点功夫,好好琢磨你的小说,是如何之好呢?那位大和尚听到这里,失敬告退了。因此,我也不用字斟句酌。你他妈的现在不是还能写出些狗屁小说吗?真到了连狗屁都写不出,再去瞎折腾,也情有可原嘛!如今你不仅权欲熏心,还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跑到了峨眉山。

他从斋室冰冷的被窝里跳出来,矢口否认跟杨诗韵这种暧昧的情感。他说他可以对天盟誓,与这位漂亮女作者的关系,像刚出娘胎的婴儿那样天真无邪。

我才不信这弥天大谎,屁颠屁颠到峨眉山,就为受这冷宫之苦吗?看他那双o字型的罗圈腿,这位自吹为写农村的首席小提琴手,来吊膀子,吃豆腐。还想闹离婚,娶她到手。这种低层次的手段,倒近乎他小说所描写的急不可待的“媳妇迷”。冲这点看,他熟悉村野高粱地里那种接近女人,表达爱情的手法,大概不假。

“算了,良德兄,真人面前不说假话!”

“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天她嫌你口臭,你在楼上她房间里干什么来着?”

“在谈创作呀!”他脸一点不红。

“你骗得了鄙人,可骗不了科学技术!”

“你别吓唬我!”他装得镇静。

我告诉他,我的那位同学,也就是出钱招待我们的大头,是个什么样的科技权威,他所从事的高精尖的研究项目,是干什么的,说了你可别吓一跳,他能够在人造卫星上,看到地面上一个士兵,是留胡子的,还是刮了胡子的。

“那又怎么样?”他虽然心里没底,但还继续装蒜。

我对他说,我这位同学康总的雄心壮志大得很,国外在卫星遥视能力方面,已经达到能分辨那个地面上的士兵抽烟的牌子,是万宝路,还是肯特的水平。他当然不能满足于只看到留没留胡子。你想想看,老兄,你的那位意中人是来写他们的,这些技术专家自然要让作者实际领教一下科技威力。也怪我,事先没跟你打招呼。当然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绝不是有意的,自控装置摄下了你跟杨诗韵在谈创作之外,所做的那些事情。

他从床上跳到地下,脸白如纸,神不守舍。

山顶本来风硬,夜间气温更低,我发现他那罗圈腿,竟索索地抖,而且也好像软了。“扑通”一下,双膝跪在了我的床前。喊了好几句“国文兄”后,承认自己不该是死了的鸭子,嘴硬。接着,左右开弓地掌嘴,而且绝不手软。我好不容易拉住他,真是太不像话了,这种行为着实令人骇异,怎么能这样子呢?一下子矮了半截不说,还把嘴巴打得山响。至于吗?头掉了才碗大的疤嘛!

我佩服他什么都做得出,难怪他越来越有出息。

莫拉维亚老先生有篇挺短的小说《红雨衣》。

或许由于杨诗韵总像红蜻蜓那样,穿着那件显眼的风衣,使我想起这个盯梢的滑稽故事。一个失业的倒霉蛋,去替他的侦探朋友,跟踪一个穿红雨衣的女人。结果,该盯住的他放过了,而他死死跟定的,却是一个错误的目标。生活里不乏这类阴差阳错的事例,我向良德兄提出过类似的忠告,抛弃对你颇多助益的苏菲,盯住这个飞来飞去、把握不定的红蜻蜓,是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横竖已经穿帮了,他也不用遮遮捂捂的了。所以,他在金顶,在没有佛光的浩宇间,发表了他的伊壁鸠鲁主义宣言,他要享受人生的快乐。而快乐,无非这两样,一是女人,一是权力,是不是呀?那副得意的样子,令人有五官挪位之感。他说:幸福正在向我招手,我没有理由拒绝。

因此他不愿意在闹离婚的时候,节外生枝,要求我无论如何替他保密。我拒绝作出承诺,因为我有我的道德标准。而且亏他张得开嘴,荒唐地恳求我发誓保证。我的回答,是“滚你妈的”。在山顶吼出来,竟引起壮观的回响。他随后也不坚持了,自我解嘲地说:“好了好了,发哪门子誓呢!其实,我也没少干过,果然那么信守不渝吗?未必。有时候,真不如放屁。还是应该相信国文兄的不承诺的承诺,对不对呀?”

“少来这一套——”

不过,我还是规劝他,假如杨诗韵的目的,仅止于拿一个文学奖呢?这爷们听了以后,大不以为然,有什么法子?

说实在的,截至我在写这篇习作时,也未能准确地搞清楚这位女作者,到底是小姐,还是太太?正如我怎么也判断不出她三十几岁,还是四十几岁一样。整个是模糊哲学,扑朔迷离。那枚亮闪闪的卢宾石戒指,有时戴在无名指上,可有时戴在食指或中指上,故意制造混乱。看出这个女人的心机,她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是小姐,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则是太太。她希望人人都追求她,都是她的爱慕者。但对甲对乙对丙,则能在同一时间内分别对待,或敞开心扉,或半推半就,或婉言谢绝。所以她在报告文学领域里,至今未有突破水平线之作,也未能获得一个什么奖(这使她心急如焚)。我想可能与太集中于公关使精力过于分散,不无关系。

她果然有那么一点点爱吗?至少在那一时,那一刻。

z君大笑,这位资深的离婚专家半拉眼睛瞧不上良德兄。那个土包子啊!喝面叶长大的乡巴佬,除了吃馍在行以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取之处?我早说过,一个不懂女人的作家,绝写不出好小说。他那高粱地里的爱情三部曲,一亲二摸三脱裤,碰上杨诗韵,一个人精,耍他还不耍个结实?一个女人开始懂得利用色相来进行游戏,那是可怕的。

你错了!老兄!

也许他的作品就这么个水平,可他在这个圈子里所扮演的角色,你不能说是蹩脚演员。演人像人,演鬼像鬼,修炼得道行不浅的。不错,那位杨诗韵也是非凡之辈。可在峨眉山,良德兄是“将欲予之,必先取之”,于是,她也不得不“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了。

z君不以为然,真正的赢家还是女人,恺撒怎么样?拿破仑怎么样?杨诗韵只不过付出轻微的代价,但获益匪浅。而王良德呢?这位高粱地爱情小说圣手,自缢投环专家,只不过得到五分钟的快活,差一点身败名裂。要不是苏菲在最后一刻撤回诉讼,他脸皮再厚,也得丢人现眼去对簿公堂。

可我记得,这爷们挺会吊人胃口的。

他说,自然是对我说,但我听不听,他是无所谓的。禅宗的一宗,是净土宗,普天之下,究竟哪块地方是干净的呢?文坛焉能例外?《红楼梦》里焦大感慨过,宁国府除了一对石狮子外,统统乌七八糟。

“你呢?”我问。

“尽量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吧!”他话题一转:“譬如这次评奖,我就希望评出公平、公正、公道。不过,碰上两篇相差无几的情况,人熟多吃四两热豆腐,那是难免的。”

杨诗韵在一旁看报,好像我们讲的是外国话似的,她不感兴趣。红风衣里短呢裙下一双亭亭玉立的秀腿,挺能撩人情思地左腿压在右腿上,轻轻摆动,潇洒而又自在。

这爷们索性朝报纸挡住的脸讲:“虽然我忝列评委一员,多少还是总负其责。不过也只有一票的权利,是不是?”

我才懒得搭理你们苟苟且且的事,也抄起一张报纸来看。

他继续自说自话,痛斥一些人不像样子,“简直太露骨了,门槛都给踩平了。这我倒也不害怕,统统挡驾。”接着他诉开苦了:“难就难在一等奖只设一名,谁都想当金牌得主,颇费踌躇,至少得大多数评委都给你投票才行!”

杨诗韵的报纸纹丝不动,我佩服她沉得住气。“你知道某某吗?国文兄!”他非拉我来二重唱。

“他也是评委?真是人才辈出!”我知道这位评论家,他能把豆腐卖出肉价钱,y君是谁给钱就给谁吹的吹鼓手。

“他,我倒能影响一二。至于某老,我难以启齿,听说他挺正派,对不对?”

对于某老是否正派,我不敢妄加评论。

他接着说:“不过,他花养得极好,可以说爱之若命。这回听说我到四川来,他让我如果可能给他带回两盆什么兰。没记住,好像是黄果兰,要不就是黄桷兰!”他对高粱地比较熟悉,花草就外行了。

杨诗韵把报纸放下,侃侃地从领胸处亮出两枚含苞未放的花:“大概是这种白兰花吧?”

这爷们凑过去,其实他不近视,即使早年有点近视,到这把子年纪也正常了。俯在女作者脸前,居高临下,那装出近视的眼睛,早看到身体的深处去了。“哦!好香!好香!”也许兴奋了,把他的评委同事,挨个地给臭了一顿。这位是卖大力丸的,那位是最愿意戴高帽子的。至于谁谁,此人嘛,简直俗不可耐。还有那两位书呆子,再好摆弄不过。“真香真香,我再闻闻!”他又要向她靠拢,幸好电话铃响了,把杨诗韵救了。

她显然一直在等这个电话,忙走去接。

“都安排好了嘛!太谢谢,太麻烦你们了,我想两位作家一定也会领情的,总算来趟峨眉山,不虚此行……”

然后,她对良德兄讲:“这回如你所愿,你可以坐滑竿上峨眉山了!”

十一

这实在莫名其妙的。

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地主老财的可笑念头。

据c君讲,他最近从沿海的一个城市回来,那里有些发了大财的人,第一件事,不惜巨资要盖一座和过去财主住的一样的大宅院。第二件事,离死还远着咧,先把杉木十三元的寿材准备好,然后一定找风水先生看好地,花上万儿八千,甚至远远超过此数,按照过去地主坟墓的规格,给自己把阴宅营造起来。

“小农思想啊!”他这样看的。

我不知道良德兄念念不忘坐滑竿上峨眉山,是受了电影里双枪老太婆从华蓥山下来的启发,还是他过去曾经给人家老爷们抬过滑竿,如今也要坐滑竿当一回老爷的思想作祟。从北京出发时,他就被如此奇特的病态心理控制住,无论如何要实现这个梦寐以求的愿望。

“荒唐!”我一直在打消他的念头。

但杨诗韵倒挺能抓住这个讨好的机会。这是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凡你想得到的,我都可以满足你。那么,反过来,我想得到的呢?

没问题,他拍着胸脯打包票,金牌得主非你莫属,评委们那儿,民主是怎么回事,咱们心里还不清楚嘛!

于是,又从宾馆出发,这回要坐滑竿上山。

说实在的,不仅从四面八方来的旅游者,即使当地的老百姓,也与这种古老的交通工具“暌违久矣”,简直赶上拍电影那样热闹。第一,我佩服杨诗韵的本领,找到滑竿,找到抬滑竿的老乡;第二,我更佩服良德兄能坐上滑竿,被人抬上山去,而且洋洋得意,了却平生一大心愿的满足。一个人会如此找不到“感觉”,让我惊讶。

后来那封群众来信,说围观者人山人海,我看有些过甚其词,但内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看良德兄和扶他上滑竿的杨诗韵的新鲜,却是事实。

这封信,我可以肯定是康总他们系统的小报记者干的,因为信里附了一张照片为证。幸好,良德兄挺讨头儿欢心,倒没有把这本不当回事的事太看重,放他一马。

至于这种看起来有点肉麻的照片,怎么落到苏菲手里就透着蹊跷了。这倒应了萨特的名言:“他人是坟墓了。”

看来,世界并不复杂,而是人复杂,把这爷们坑了!

那位小报记者面露愤慨之色,向他们企业派来陪同我们的同志:“坐滑竿的这家伙是谁?”

“作家!”

“他干这种事情,合适吗?”

“体验生活嘛!”

“他写什么?代表作是什么?”口气很像查户口。

对方一下子回答不上来。“反正挺有名的。他给了我一本他写的小说。最后,那个女人上吊了!”

这个良德兄的读者,倒很会抓住他的作品特色。

小报记者说了句:“亏他有脸让人抬他,不像话!”便拿起相机来拍。

我能理解这个年轻人多少属于理想主义的纯净道德观。若干年前,北京城就曾经一夜之间把三轮车送进历史博物馆,欢呼人与人彻底平等世界的出现。或者,都变成蹬三轮者;或者,都变成坐三轮者,再不存在一个坐一个蹬这样赤裸裸的剥削现象了。峨眉山上的滑竿,大概是同一时期被铲除掉的。虽然在缆车还未修通以前,山顶上所需要的供应旅游者的粮食、蔬菜、油盐,乃至糖果、面包、汽水、可乐,还包括烧饭煮水的煤炭,都是人驮背扛送上去的。但那种不平等,由于眼不见为净,道德的完整便被保全了,心灵平静,思想也用不着愤激了。

其实这位记者所追究的都是些表面文章,如果能钻到良德兄的心里去,剖析他的灵魂,大概像李自成攻下北京城以后,天天吃饺子天天过年一样,那一天上峨眉山是达到他追求的最高境界。在沿海中小城市作过调查的c君说,农民发财以后,多数人是要实现过地主生活的梦。我想,良德兄概莫能外。不知应该祝贺他至今未能泯灭的本性呢,还是像他老婆说的,为他的这种情趣、这种境界、这种追求、这种满足一哭呢?

我说过的,我对山是厌倦的,何况我已陪你爬到金顶去过,所以,对不起,失陪了。

第二天,良德兄和杨诗韵回返。除去那张“天丧予”的面孔露出菜绿色以外,我还没见到这爷们如此“轻骨头”过,简直到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兴奋程度。我问他:“老兄,这一次你该在宝顶见到佛光了吧?”

他瞠目结舌,怔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其实他挺有当面撒谎的本领和矢口否认的勇气,可能坐滑竿上峨眉山过于劳心劳力,竟失去了正常反应的本能,怪不得那张脸,透出股惨兮兮的绿。

倒是杨诗韵落落大方,她说:“我们睡过头了!”

十二

在《威尼斯的冬天》里,有这样一段感慨,是那位波里太太对艾莲娜讲的:

不是吧?您想一想,变化多大!一转眼人老珠黄!您是对的。法国一位诗人写道:“请听这一句话,那就是:生活吧!”自然,您一定知道这名句。生活的玫瑰,很快就凋零了。是的,快得很……

想起这爷们在峨眉山顶的人生感慨,要珍惜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时光,多少和法国诗人“生活吧”那句名言不谋而合。

一个人如果抱有这样的信念,并且身体力行,且不说是否值得赞成或者否定,但目标明确加之不屈不挠,仅这点坚持不懈的精神,我认为还是应该敬服的。

突然,我觉得对良德兄应该刮目相看了。

至少把我带到北京机场坐上西南航空公司的飞机起,直到一个星期以后,又坐同一架波音737回北京为止。我认为这爷们遵循他的哲学思路,活一天,快活一天,放任一天。想得到什么,如果能得到的话决不犹豫。为此,他居然千里迢迢跑到峨眉山来与情人幽会。如果杨诗韵不承认这名分,或这爷们也不敢有“齐人之福”的非分之想。但他能抛开金钱、地位、名声、官职,哪怕是暂时的搁置一边,追求这片刻的感官享受,来一次小小的浪漫,而且也不考虑一曲终了以后的风和日丽,还是雨骤风狂。那我认为他这样表现自我,至少要比扮演一个不完全是他的他,强得多得多。与其那样被人骂,还不如这样被人骂值。

我尤其佩服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羞颜地坐着滑竿,频频回首,招手致意地上山而去,他难道不晓得自己在出洋相?他会不明白其实无一人赞成他如此荒唐的行为举止?无论说他是无聊的好奇也好,还是说他怀有农民的翻身愿望也好,更不用说他那渐渐发福的身体,忍心让两个老乡抬着;难怪有人打抱不平向上级机关反应他作威作福。但这爷们惦着这件事,排除一切干扰,硬是做成了这件事。目的在于满足,既然满足了就好,至于其他,不想,快活第一。

“有你的——”

我俩从北京机场出来,分手时,我给了这爷们一拳,算是被他愚弄着到峨眉山逛一趟的回答。

我还记得,当天晚上他打来电话,兴奋得不得了。显然抑制不住,才迫不及待地告诉我,成了。“国文兄,我成了!”

他把我看成同谋,因为在北京,能够作为听众,知道他的这点隐私,而且他可以毫无遮拦地宣泄他这份快乐的,只有我。他说,那个老花花公子说他离三次婚,等于打了三次世界大战,历经千辛万苦,精力消耗殆尽吗?刚才我跟苏菲商量得八九不离十了,不伤感情,和平分手。

“她同意跟你离婚?”我没料到如此痛快。

“这一直是她的强烈愿望,既然我这个人让她感到够了、烦了、腻了,我想我没有必要死乞白赖耽误了她。”

这个王八蛋!我在电话中奉劝他:“算了吧老兄,浅尝辄止,你也算开了洋荤,领教了一番婚外恋的滋味。该收心啦,别折腾啦!”

“哦!”他在电话那头叫了起来。“你知道吧?国文兄,我绝对悟了!不能再这样维持下去,假如已经发现这条路错了,或许当初就不该匆忙地结合,那么干吗一错再错呢?佛说,回头是岸,对不对?我们每人都保持一个美好的记忆,把那段怎么说也有些值得珍惜的,但无论如何不能接续的情缘了结,多好呢?”

我问苏菲呢?

他说她出去找她的女朋友,想借间房先搬出去住。他说她也不想惊师动众,还要闹到法院,主张好离好散。他笑着说,我差点被她感动得哭鼻子了。

我当时把电话挂了。

但是,他犯了几个不经意的小错误:第一,他戒了烟;第二,他一天刷好几遍牙;第三,他每天总要把那张肉脸刮得像刚剥了壳的煮鸡蛋那样;第四,他把头发染到黑得可怕的程度。他忘了,即使再粗心的女人,也有女人的警惕。

有一次,苏菲碰见了我,问:“这爷们怎么回事?”

我装糊涂:“又在写上吊的小说吗?”

她说:“上了趟峨眉山,好像撞了邪!”

我不能不感兴趣:“良德兄,他?”

“整个是风匣改棺,装人!”

十三

梁晓声君在一张报纸的副刊上,写过一篇短文,题目是《鹦鹉之死》。

大意是他曾经饲养过一只鹦鹉,久而久之,这只热带雨林里的其实生性好斗的鸟类,驯了,熟了,野性也磨灭了。结果,放它走,它也不走。打开窗户,给它自由,飞不多远,又折返回来。后来,它大概尝到了自由的滋味,真正地飞走了。但是,在一个暴风雨之夜以后的清晨,发现这只鹦鹉死在了窗台上。显然,它未必不希望自由,但已不能适应自由。暴风雨吓破了胆,宁可回到它习惯了的小天地来。但主人因为风狂雨疾,将窗户关了。肯定经过一番苦痛的撕掳挣扎撞击,终于在绝望中毙命,窗台上洒落的血迹和零乱破碎的羽毛,证明它曾经多么强烈地想逃避自由啊!

当我写这篇《习作第三十五号》时,不知为什么,晓声君这只鹦鹉的“形状”总能让我联想到某些人。当然,良德兄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现在,恐怕他自己也忘记背着薄薄的铺盖卷,和他娘给他烙的“锅盔”离开家乡的情景了。如果还能在记忆里搜索一点残余印象,只有那坚硬的、足以当凶器砸死人的干粮了。从家乡的蝉鸣声中,一直吃到上海南京路那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声中。然后,就是苏菲了,就是现在准备离婚的那个破马张飞的女人了。接着,弄不清楚是她发现了他的才能,使他成为作家,还是他的作品触发了她,使她成为《文心雕龙》的研究家?这种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缠夹不清的问题,姑且勿论。但一个时期以来,她是他的老婆,兼创作策划,兼词句润饰及错别字修改,兼授予主题思想,兼防止女主人公上吊的这样一个指导者的职务。那时,他是属于她的,很大程度上,对她是唯命是从的。好像“文革”以后,他俩就调来北京了,一个教书,一个写作,似乎很和谐。

我不太赞成苏菲。她的学问我敬重。诲人不倦自是应该肯定的好品格,但好为人师就容易使人反感。因为除了王良德必须对她唯唯诺诺外,别人没有义务恭听她的教诲。最终,连她的丈夫也梗起脖子来了。尤其他成名以后,尤其他当上了不大不小的作家官以后。她的谆谆教导,良德兄是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了。

苏菲,自是性情中人,学问大,脾气也大。喝低廉的二锅头,抽高价的雪茄烟,穿秀水市场的便宜货,趿拉着真正的名鞋,给中文系大学生开魏晋文学课。提到良德兄,她说:“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然后哈哈一笑了之。那句话背面,隐藏着她深深的失悔之心。她太相信自己,足可以按她意志“制造”出一个作家来;她也太相信良德兄,认为他具有成为作家的潜质。“谁晓得呢?”有一次她对我说,“他是个先天子宫发育不全的作家,一个只能下软壳蛋的鸡!”

幸而她不是评论家,否则还有别人的活路吗?

于是,平心而论,良德兄在创作上疏离他的指导者,也许有某种逆反心理。但实际上,苏菲忽略了,或者缺乏充分的反省,她不是上帝,只有上帝才能创造人。然而她忘了,环境可以改变人。他还是那种嚼着铁硬的“锅盔”,有几分善良的年轻人吗?他认为自己翅膀硬了,自然跃跃欲试要飞的。遗憾的是,多少有些类似梁晓声君笔下那只豢养得太久太久的鹦鹉,飞不多远,又折返回来。

不过,稍稍不同的,他对原来的居住处,已失去往日的依恋之情,而飞落在另外的高枝上。

这就是良德兄经常挂在嘴边的“头儿”了。

从峨眉山回来后不久,有一次开大会听传达报告,必须去的。在会场里,碰上了他,那面孔挺像恐怖电影中的杀手,脸部肌肉痛苦地抽搐着。“你怎么啦!一副急火攻心的样子?”

他把我拉到人少处,唉声叹气:“糟透了!糟透了!”接着他告诉我:“头儿说了,这回评奖,无论如何要考虑一下某某。你说怎么办?”

“这似乎不至于犯愁吧,说句不敬的话,本来就是滥竽充数的事,多一头烂蒜,少一头烂蒜,还不随便?”

“可一等奖只有一名呀!而且我已给评委做了工作,活动得差不多了,杨诗韵完全有希望拿到金牌。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说到这里,可怜的情人差点哭了。

“干吗这个某某如此牛皮,志在必得这块金牌?头儿也只说了考虑,并没有明确要他坐第一把交椅!”

“小点声,小点声!”他神色紧张地注视着周围。然后,附在我的耳边说:“你知道什么,哪怕头儿放屁,对我们这些追随者来说,都像圣旨一样。”

真可笑,这只鹦鹉!

十四

z君说对了,这位离婚专家绝不相信良德兄如此好运,不费吹灰之力把婚离成。

果然,形势变得渐渐复杂起来。

那天,良德兄在散会以后,非拉我与他同行,说有个饭局,要我陪他去。我说我患有胆石症兼胆囊炎,忌食油腻。他说:“杨诗韵想到了这一点,请吃生猛海鲜,在新开的一家大饭店,等你赏光呢!”

我很惊讶,“她来了?”

他酸溜溜地说:“来了好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坐下来谈五分钟的时间都没有。”显然,未能一亲芳泽,有些惆怅和失落之感。

“她那么忙?”

良德兄感慨系之,“那真是精力旺盛的女人,人类从母系社会过来,不是没有道理的。这顿饭,实际是宴请评委诸公。你知道某老爱端个架子的,不太容易搬得动。怎么样?那叫什么来着?黄果兰?还是黄桷兰?她给老爷子一送到府上,别说请他吃海鲜,吃砒霜他也要来。”古人云:“玩物丧志”,这话不假。

“这,我就更甭去赴宴了。你们有正事要办。”

“别,别。”他拉住我不松手,我害怕他那罗圈腿一软,又跪下来,只好依他。他说:“正是希望你去冲淡一下色彩,否则的话,那目的性也太过于明确了。万一传到头儿的耳朵里去,不剥掉我一层皮才怪。”

过去良德兄三句话离不开苏菲长、苏菲短,现在张嘴头儿、闭嘴头儿,真不嫌累。

“好吧,好吧!”因为他难得坦诚一次,只好舍命奉陪了。

我们稍稍去晚了一点,由于路上塞车,急得他抓耳挠腮。我劝他稍安勿躁:“啊呀!良德兄,你是半个东道主,你不到,人家不敢打开茅台的!”

“你哪里知道,我不晓得该怎样向杨诗韵挑明。因为拿到头奖,不仅是个名声问题、文学成就问题,还涉及评职称、分房子、出国访问等等一系列待遇问题。”

“我琢磨,老兄,除了实话实说,和盘托出,看不出有什么别的高招!”

“哦!”他做出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苦恼万分的样子,“我许过愿的呀!”

“又不是你爽约食言,是你的头儿——”

“可我——”他欲言又止,那底里我当然明白,因为能记起他的菜绿色的脸。冲他这点为难的模样,我相信这爷们的良心,还未完全被狗吃掉。

到了那家饭店,进了雅座单间,那里早是“长幼咸集,群贤毕至”的场面。整整两桌人马,有画家、演员、电视剧编导策划,以及一个掏钱请客的冤大头。一直到大家吃得酒足饭饱,最后也没搞清楚他是什么单位的什么人。看来杨诗韵的活动能量惊人,不论何时,不论何地,都能拉到慷慨解囊的赞助人,而且谁也挑剔不出,饭桌上没有任何进行交易的迹象。一盆清蒸元鱼上来,那些评委们心里明白,吃了这道菜,伸出来的脑袋,是缩不回去的了。乖乖地给这位漂亮的女士投票吧!为文学的昌盛发达而干杯吧!为我们大家的好胃口,满上,满上,门前清吧!

于是,握手,道谢,告别,一切心照不宣,尽在不言中了。

可能在结账的那一会儿,良德兄抓了个空,对杨诗韵透了透底。他肯定会说他爱莫能助,如何如何地奔走努力最后功亏一篑。我估计他不敢说头儿的坏话,但对于半路插一杠子的某某,必然是深恶痛绝的了。我等着良德兄一道坐车走,他大概也急于摆脱这种尴尬局面,一个劲地朝杨诗韵表白:“你别怪我,非战之罪也。不过事情还未绝望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你别着急,好不好?你一急,我方寸更乱了。怎么办?我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了……”

我看他已经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便催他快走。

这时,我听见杨诗韵的话音里,透出一丝不祥的口气:“好吧,那就等着瞧吧!”

在汽车里,在回去的路上,他抱着头,痛苦地呻吟。

我说:“看来茅台酒虽然不上脑袋,喝多了也不轻松!”

“得了吧,国文兄,看来,我得走我那篇《遍地芳菲》中女会计的路了!”

“上吊?”

“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恨不能把脖子挂在绳套里,了却一切烦恼。”

“那你岂不是在步普希金的后尘?”

因为这爷们守着一位学识渊博的老婆,所以,他也懒得去读那么多书了。“什么意思?”他问我。

“普希金曾经在《欧根·奥涅金》里,写过连斯基决斗惨死的故事,他自己最后也死于决斗。如今,你在你小说里吊死了七八位女主人公,那么,你选择这样结束自己的方式,好像也是理所当然。”

他生气了。“我这样烦恼,你还拿我开心。”

其实,这爷们的烦恼,才不过刚刚开始。

十五

夹在那封群众来信里的,以资证明的彩色照片,怎么落在了苏菲手里,是个永远的谜。

真是人心叵测啊!

照片上是人头攒动的围观者。在围观者中央,则是坐在滑竿上的那位面露嘴合不拢的傻相,显得无比幸福的呆鸟。旁边,当然站着正如狼似虎年纪的,应该说很具有性感魅力的杨诗韵。

当时,我在场目睹这个场面,可以保证,至少在那一会儿,他俩是规规矩矩的。苏菲无论如何不相信,而且妒火中烧,“他想离婚?这爷们,如意算盘倒打得不错,做他娘的大头梦吧,我才不怕鱼死网破!”其实那是相机取景的角度,正好把呆鸟的头和女士的胸照在一条直线上。于是,苏菲在照片上看到的,是所有做妻子的都惨不忍睹的镜头。丈夫的脸颊依偎着被火辣辣阳光照得特别显眼的、那女士隆起的乳房上。是可忍,孰不可忍?而且,“那王八蛋,一副性欲冲动的样子。还有,这娘儿们的浪劲,好像大母猫逮了个小耗子,耍弄那份高兴!”苏菲破口大骂,许多肮脏字眼,怕有辱读者尊目,不一一照录了。

我倒不是为良德兄辩诬,当时,他在过地主还乡团的瘾,没有任何“弗洛伊德”的因素。但苏菲绘声绘色地形容杨诗韵是只大母猫,倒有几分准确。不过,在别人眼里,苏菲的咆哮如雷就有点像一只下山的吊睛白额的大老虎了。

于是,天下大乱。一场“世界大战”,迫在眉睫。

由此,可以看到把照片寄给苏菲的人,用心险恶。但这个人究竟是谁呢?想来想去,众说纷纭,良德兄也麻了爪了,弄不清楚是谁跟他过不去,下绊子!不过,据他分析,嫌疑犯可以找到好几位。排到第一名的,自然是那位小报记者。底片在他手里,再洗印一张寄给这位坐滑竿的作家的老婆,寒碜寒碜并非不可能。其次,该是收到这封群众来信的头儿了。我认为这想法近乎荒唐,他是你的上级,要收拾你不必绕这大弯子。这爷们说,没准头儿想换马,让你自我败露自动下台,省他动手多好!我不相信头儿会如此之阴,他也连声祷告上帝保佑,但愿并非如此。看样子,也怪可怜的。

接下来的,便是最有可能收拾他俩的,那突然冒出来的金牌竞争者了。我问过c君,征求他对这个某某的看法。c君说他不愿意对同行多发表意见。不过,他提醒我注意,说杨诗韵的竞争者有一嘴总想咬断铁丝的牙齿,特别是那锐利的虎牙,会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说到这里,我发现良德兄不寒而栗,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啊!但是,我不相信此人如此神通广大,从哪儿搞到这张出洋相的照片呢?

那么,就想阿迦莎·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谋杀案》或《尼罗河上的惨案》那样,逐一排除涉嫌者以后,该轮到考虑有可能获得照片的杨诗韵了。她在康总那个系统采访,搜集材料,准备写报告文学,自然熟识宣传部门、报社的人,弄到这张照片,还不是手到擒来?谅是不太费事的。

但是,从逻辑上是讲不通的,杨诗韵除非神经不正常。或者,她以一种奇特的思维方式行事。否则,很难理解她往自己头上泼污水的做法。

可这位情人分析得头头是道,听来令人骇异。良德兄的小说,从来有“开门见山”的美誉,如果能像他剖析杨诗韵的行为这样多绕几个弯,说不定读者会更喜欢一点。在他推理之下,寄给苏菲照片的人非她莫属,百分之百地肯定。

别扯淡了,老兄!

他振振有辞,断定她至少动机有三条:一、“我脚正不怕鞋歪,光明磊落!”二、“你丈夫已经属于我了,你该识相些,让开,给我腾路!”三、“我可以当丑闻抖搂得尽人皆知,为了维护你们的名声,最好还是让你丈夫帮我把金牌搞到手!”他问我:“对不对吧?”

这些荒谬的论断,全是无稽之谈。难怪他老婆说,智商低的人,总是一根筋。认准了一个上吊,海枯石烂也不会改变。现在,我不得不向这位被照片事件搞得快要精神错乱的家伙讲:你这一根筋的思路,会使你作出错误的判断。谁都有寄这张照片的可能性,独她没有。

z君也首肯我的意见。

是良德兄把这位闹离婚的老前辈请来的。原来藐视他,此刻,则是求知若渴地希望聆听这位智多星的金玉良言。

z君教导说:“你要明白,女人的天敌,其实不是男人,而是她同类。因为杨诗韵是女人,她的天性使她懂得,决不能把脑袋伸到别的女人的断头台上去。”

“可苏菲撕破了脸,非告状不可!”

“你只要把嘴闭紧,不该说的绝不要说。凭这张照片,无论告到哪里,也不会受理的!”

良德兄似乎清醒了一些。

但也奇怪,这爷们越是明白些事理,越是接近他自己,也越是显出他的傻气。

十六

可苏菲也非等闲之辈。她有她的智囊团和参谋本部,终于把状纸递上去了。但她是告王良德还是杨诗韵呢?或者两人都告呢?还弄不太清楚。苏菲的态度很明确,兔子急了,也懂得咬人的。她要打一场持久战、消耗战。反正我心如古井,只要不耽误我做学问,咱们看谁熬得过谁?原本我要搬走的,那太便宜这爷们了。我要他天天守着丧门神过日子,看他还能提起多少兴致去风流?

女人要绝情起来,是不惜一切代价的。

据说:头儿很恼火。

这可把良德兄吓得掉了好几斤分量。他声称他几乎不在乎飞机失事、地震,独怵头儿对他瞪眼,那足以使他灵魂出壳的。

于是,这种恐惧心理,使他坐卧不安。最后,他到底把他的峨眉山的一夜风流,跪着向他老婆痛哭流涕地和盘托出,甚至连胸罩是什么质地、什么颜色、什么牌子这类细枝末节,也无一遗漏地交待了。

我以为苏菲是个书生气十足的副教授呢?天晓得,生活使人变得格外聪明而且狡猾,她居然将他这番眼泪加鼻涕的哭诉坦白和捶胸泣血的誓言,今后将以百倍的爱、千倍的疼,回报苏菲宽宏大量的许诺,统统录了音。

良德兄原来计划用哀兵之计,向苏菲服输认错装孙子的办法,取得她的宽恕谅解,以便事态平息下来,好向头儿交待。我已经记不得哪位哲人在分析低能儿的行为状态时说:这个充满较量和角力的世界上,低能儿深知作为单个的人,是脆弱的,几乎是不堪一击的,因此也是缺乏竞争力的。唯有一方面依附于强者的庇护,一方面组成低能儿的联合体,才能适应生存。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底层市井社会里,弱者特别容易结成死党,而且对首领敬若神明的恐畏之心了。要不是怕头儿怪罪下来,也不会出此下策,抛出情人(如果可算是“情人”的话),讨好老婆。但苏菲也太歹毒了些,将录音带复制了若干盘,连同翻版照片,分送有关部门,郑重其事。乍一收到,还以为是什么学习资料呢!

自然,满城大哗。c君在他的一篇报导开头这样形容。

c君的这种说法,不免有些夸张。若是照通常说法,文艺界或文艺圈子的话,那么,此事闹得满“界”皆知,满“圈”沸沸扬扬,倒也是事实。

他完全打错了算盘,这个王八蛋(几乎所有认识他的,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如此尊称他),他以为出卖这一个女人,尽量把她糟蹋得不像样子,就可以讨好另一个女人。可苏菲是个有头脑的人,怎能设想不到,他去向那个女人巴结献媚的时候,也会把她粪土得一子不值呢?苏菲说话半点也不锦心绣口,虽然她精通《文心雕龙》。她说:“我能相信那张×嘴!”

结果,本来告不太成的状,法院反倒准予立案了。

当良德兄接到那张限他某月某日到庭候审的传票时,对于丢人出丑他倒也无所谓了,最害怕还是头儿知道了以后,不晓得怎么才能蒙混过去。他惶悚到提心吊胆、坐立不安的程度,就像旧小说写的,赶上了“龙颜大怒,要把他推出午门斩首”那样,每天伸长脖子等待圣上这一刀似的,度日如年。

他终日一迭声地哀鸣不已:“完了!完了!”

老前辈z君曾经沧海,对男女负心,情场离异,夫妻反目,婚姻变故,看得太多太多。自然也会接触到不少卑鄙龌龊,但对于良德兄这种劣行,也感到触目惊心。他问:“王良德,你还算个人吗?”

这爷们诧异这问题提得突兀:“不是人,难道是狗?”

z君说,简直狗彘不如。你可以像一条迷途知返的羔羊,回到你老婆身边,当永远的二等公民。你可以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做一个忠实走狗式的丈夫。干吗把那个可怜虫——我认为她实在可怜——卷进是非中来?她也许太求名心切,她那样曲意逢迎你,只能表明她并不是真正的强者。如果她真是有板眼,完全不必付出这种代价,也足以支使得你团团转。你现在害得她失去了多少啊?不止一块金牌,怎么能这样做人呢?是不是太缺德了?

他面无表情,两眼呆木。

好一阵子沉默以后,他像所有干惯这类出卖行径的人一样,拼命为自己开脱:“我有什么办法,我只能这样做呀!无论如何我总得生存下去嘛!对不对呀?”

我们还能跟这爷们说些什么呢?只剩下最后这两个字了,那就是:“再见!”

十七

莫拉维亚的一部短篇小说《天堂》里,有一篇题名《比你更漂亮》的作品,我很喜欢。

同时,我也很喜欢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

大概不止讲过一次。正好,c君来到编辑部找我。我不知道他是有目的来采访,熟人嘛,便随便地无拘无束地“海”聊起来。正好编辑部开门便是波光潋滟的后海,清风徐来,蝉声悠扬。不知怎么谈到了莫拉维亚,于是我就向他推荐这篇《比你更漂亮》。

因为有一次张洁君在谈话中,她用了“暮气”这个词汇来概括一种创作现象。于是我就想起一位哲人的名言,重复同一话题而不意识到重复,总以为是第一次讲还不厌其烦,那就说明老之将至,这种暮气的出现,创作思维的老化,当然是同年龄的增长相联系,但也不尽如此,有的人年纪并不老,可是创作业已停滞了,了无进展。有的人,例如这位在《威尼斯的冬天》里提到的莫拉维亚,年事虽高,创作生机依然旺盛,不减当年。所以当我向c君讲述那位漂亮女人的故事时,努力在想是否曾经对他已经唠叨了呢?

c君表现出相当的耐心和修养,虽然他比较热衷于“轰动效应”的报告文学题材,但在与采访对象交谈时,倒是非常平静的,不动声色的。哪怕我真的对他介绍过莫拉维亚这个故事,他也会乐于听完,这大概也是容易养成老年人唠唠叨叨毛病的原因吧?可已经开口讲了,就只好讲下去了。

那是位很漂亮的意大利女人,莫拉维亚这样写的:

我从小就容貌俊美,后来,我渐渐长大了,竟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十五岁的时候,我比十岁的时候漂亮;到了十八岁,又比十五岁增添几分美妙的丰姿。我是这样娇媚动人,所以有一年夏天,我们在海滨的乡间小住的时候,我荣幸地被遴选为美女皇后,受到加冕。

莫拉维亚习惯于白描,娓娓道来,朴而不俗,直而不拙。也许上了年岁的缘故,我对c君说,对大段大段堆砌了许多形容词的风景描写、心理刻画,在阅读时就有点不耐烦了。

c君也有同感,尤其讨厌那些缺乏新鲜气息的陈词滥调。他提到那爷们、农村题材种子选手,故事落套,语言陈旧,透出一股卖旧衣的樟脑球味,实在不敢恭维。

我对那爷们的大作懒得评论,接着讲莫拉维亚的小说。

选美会的评判委员中间,有一名中年男子,据说是个工业家。依我看来,如果举行一次选丑会,准保他会获得冠军。

见了几次面以后,这么一个丑八怪似的人,竟然神气十足地向我这样漂亮的人求婚了。我知道他是个腰缠万贯的人……或者说得确切些,他是一个亿万富翁。

c君听到这里,感慨地说,漂亮女人总能够很快地把自己推销出去。

我认为未必,红颜薄命呢!

c君认为除非指望得太高,才埋怨命运不对她微笑。

我想起穿红风衣的女士,不就是那一点点虚荣心,而又太急于得到她需要的名声吗?即使在做法上欠妥,也不应过于苛责。总比吞吃蘸人血的馒头,踩着别人脑袋当台阶的人强吧!结果,由于苏菲不依不饶,非要法庭上见,听说差点要上吊,走那爷们小说里的老套路。为个什么奖,牺牲也太大了吧?

c君笑了,他问我世界上有这样的自杀者吗?让人替她去买根上吊的绳子。

真是闻所未闻!她想干什么?

十个女人至少有九个具有表演的天分,c君这样认定。

但又有什么意义呢?奖牌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不!他相信她越来越有希望得到她想得到的那个梦!至于那位曾获头儿金口允诺的,估计没少投资的,以为胜券在握的某某,已经急得呕血数升,住进医院了。他文章赞颂的主人公的对立面告了状,说他严重失实,形同诽谤。于是莳花种草的某老,叫卖式评论家y君已经声称此文的真实性值得怀疑。大可不必参评,以免评委会跟着犯错误。

我很纳闷,怎么不早不晚,偏在快评奖的时候告状?

c君说:不是她还未腾出手吗?

她?那只红蜻蜓?

漂亮女人总是懂得利用自己的魅力,去达到目的。

十八

谈到这里,才明白c君愿意听我讲莫拉维亚,只是为了他那篇“满城大哗”的报导性文章,准备一份畅销杂志刊出的。肯定会轰动的,读者愿意看到名人出丑。其实这爷们在峨眉山坐滑竿,就够出洋相的了。他再三向我证实,不是为了抢镜头,像在长城骑在骆驼上只是为了照相留念。而一直被脚夫抬上了金顶,那还有错,我的同学康总为此多掏不少钞票呢!

对了,c君相信,只有这种失去“感觉”的白痴,才能写出这样一封谢罪的信,被那位女士攥在手里,让苏菲对她无可奈何。

哦?又有新鲜事,这爷们!自从那回彻底“再见”以后,我对此公宁可敬而远之了。我从c君手里,看到了这爷们的亲笔信的复印件,肯定针对苏菲的录音带,杨诗韵也以口还口、以牙还牙地公之于众。老实说,这爷们写了一辈子农村小说,还未表现过这封信里的语言造句能力。他写道:“……我对你感到万分的愧疚和不可饶恕,我深悔自己不该在你完全失去自卫能力的情况下,乘人之危,对你实施了强迫的粗暴的爱。我为你失去的贞操一哭,也为我情不自禁的堕落和可怕的动物本能一哭……”

那还能告得下她来吗?

c君摇头。

看来,等着站到冠军台上,享受那一刹那间的辉煌了。

就看头儿的态度了。

我又想起《水浒传》里开黑店的孙二娘的名言。不过我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那么,这爷们还会投她一票吗?

c君告诉我,他像看每天的天气预报一样,时刻关注着他顶头上司的脸色。是晴?是阴?还是多云?然后才敢决定他这张票,究竟投给谁。

这样活着,真够累的,不是吗?

十九

还是讲咱们的这篇小说,好吗?

有一天,我的丈夫从罗马回到别墅,带来了他大学时代的一位朋友。

正如人们所说,我的丈夫是靠个人奋斗起家的,至少就豪富的家财而言,他的奋斗取得了成功……很可能,丈夫会这样想的:“他曾瞧见我在人生道路上的起步。我要向他显示一下我现在取得的成绩。”

……

于是,我们到各处转了一圈。我们(陪他)参观了卧室、客厅、厨房。我的丈夫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门,这位教员连声称赞:“漂亮,漂亮,漂亮!”……

最后,我们走出别墅,来到我丈夫存放汽车的大车库。前几天他刚买了一辆英国的超级豪华轿车,我们三个人在轿车的前排紧挨着坐下,在花园里兜了一圈,而后又驾车到省级公路跑了一段。中学教员的嘴里只管念念有词地说:“漂亮,漂亮,漂亮!”……

我们回到了别墅。……我的丈夫说,他要到工厂去,就跟我道别了。……教员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他说:“这座别墅漂亮极了。这么多漂亮的东西。不过,您可知道,最漂亮的,我最欣赏的东西是什么吗?”

“那是什么呢?”

“您。”

c君打断了我,“您别再讲了。”

“你知道下文吗?”

他笑了。“有一次听您讲课,您推荐这篇小说。”

啊!坏小子,在寻我开心!看来,老之将至是谁也不能回避,但愿一是能自己清醒,二是能别人提醒,或许可以少一些讨厌吧?

也许有的读者并非第二次听我讲这个故事呢!

这是一种司空见惯的恭维话,而且,或许还不是真心诚意的。但他犹如迅雷闪电袭击黑暗的田野,使我受到震动,豁然开朗。长久以来,我一直暗自纳闷,为什么有了这座别墅,我却丝毫不感到心满意足,教员拙劣地用来称呼我的“东西”这个字眼,使我突然睁开眼睛。这座别墅有着这么多华美的东西,然而,我又有什么可以自鸣得意的呢?因为我自己也不过是一件东西,至少在我的丈夫的心目中,我只是这许许多多东西中的一件东西而已。

c君同意我的观点,人限定在一种格局中失去了自己的时候,真的成了一件东西。

二十

我们俩几乎同时想到,那么,这爷们算什么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