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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鬼子 第五章 窖

过去,地瓜是沂蒙山人的主食。村内有多少户人家,村边就有多少口地瓜窖子。这是沂蒙山区的一大景观。

——题记

窖艳

他们在往地瓜窖子里走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有人跟踪。

其实他们如果稍稍留点心,就会听见后面那断断续续的脚步声,抑或听见那一声声粗重的男人的喘息。但他们没有。他们的心早被他们性急地扬手一抛,双双落到了村外的地瓜窖子里头。于是他们什么也不顾,只顾急急地往那儿走。

最后一栋房子的黑影闪到身后,他们的眼前便豁然开朗:黑缎子般的夜幕下,一大片挖有地瓜窖子的岭坡在亲切地迎接着他们。时值腊月,一个个窖口都盖着,用一捆山草或一捆松枝。山草或松枝上还有朵朵残雪,蓝莹莹地晃眼。他们停住脚步立了片刻。他们每到这儿都要停立片刻。他们觉得应用这种方式对这片岭坡顶礼膜拜。不应该吗?你看它多像一个人呵。它躺在那儿温温存存的。它有着那么多那么多的“窍”,暖暖地,深深地,等你去钻,去享受。呵呵,真是太好了。

他牵着她的手,又移动了脚步。借助微弱的星光,他们绕开一个又一个窖口,最后停在一个山草捆前。

男的小声说:“就进这一个吧?”

女的小声说:“就进这一个。”

“不知是谁家的。”

“管它是谁家的。”

男的不吭声了,便弯腰去搬那捆山草。是呵,管它是谁家的。在他们看来,这大片窖子全是为他们准备的,他们乐意钻哪一个就钻哪一个。

刷啦刷啦,那捆山草挪开了。一个方形的黑洞出现在眼前,一股带有酒酸味儿的热浪猛扑到二人脸上。他们贪婪地吸了几口这种气体,随即感到心跳加快,脑壳也有些晕晕的了。快下,男的说。他随即将双手往洞口两边一撑,那腿与身子就敏捷地沉入了黑洞。等脚寻着了窖壁的凹窝,稍作过渡,整个人便稳稳地竖在窖底了。

“来吧。”女的听见男的唤她。

女的就小心翼翼坐在窖口上,将腿垂了下去。这时,她感觉到有一双大手掌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双脚。托牢后那手就降,降,降到了一个宽宽的硬处。那是他的肩膀。接着,那肩膀又降,又降……

这种下降让她感到如腾云驾雾一般,滋味妙不可言。她说不清已经这样下降了多少次了,但每次每次依然让她陶醉。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头一次。那天他们在村头说话说了很久,他忽然提出去地瓜窖子里玩一玩。想想那些窖子的黑与深,她像风中树叶一样打起了哆嗦。但她还是去了。她当时很奇怪这是为什么。她心里明明白白在说不能去不能去,但她还是跟在男的屁股后面往那儿走。她想那窖子里一定有鬼,我这是叫鬼迷住了,我今天要死了。当男的下到窖里,像今天这样托住她的手下降时,她觉得自己是在往地狱里走,胆子都快吓破了。她两腿大抖,在那双手上根本立不住,只好将身体软软地靠在了窖壁上。就这样,她贴着窖壁擦下去,擦下去,一直擦到他的怀里……

第二次她才知道,那不是地狱,是天堂。她同时还明白了一个理儿:天堂不一定在天上,入天堂不一定要升空。

眼下,她又尝到了天堂的滋味……

这时的村内,有一个人踏进了一个门。这个门里有一盏孤灯,孤灯下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男人。老男人在闷闷地喝酒,端起小瓷盅吮那么一口,便咬一口尿黄色的咸萝卜疙瘩。等发现有人站到桌前咻咻喘气,他抬眼问:

“有事?”

“有事。”

“有事就说。”

“这个,这个,你家英英,跟人钻地瓜窖子了。”

“哦,我当是啥事呢。钻就钻呗。年轻人嘛。”

“你……”

“我怎么?我说你狗咬耗子,你给我滚。”

那人灰溜溜地走了。老汉又平平静静地端起了酒盅。

那人咽不下这口气,又去前街敲响了另一扇门。另一扇门里有男人女人。一听这般说,男人女人都义愤填膺。男人说养女不教如养猪,冯令轩实在可恶。女的说还不知谁教育他呢,当年在济南工作多好,还不是因为男女关系回了老家?

那人插言:听说他是让女的坑了。本来是两人自愿的,可是让人抓住之后,女的反说冯令轩骗了她。

男人女人说:“不说他那些臊事了,就说英英这事咋办吧。”

那人说:“不急,咱不管有管的。路不平旁人踩嘛。”

那人转身出去,又敲响了西街的一扇门。

几天之后,又一个晚上,英英跟人再次下了窖子。这一回他们下的窖子更好,在地瓜堆的前边,方方正正多着一块空地。去窖口扯几束山草,铺下,这就有了一张暄暄软软的床。

躺倒,正瞅见窖口那一片灰灰的夜空。在那小小的一方里,牛郎星正向他们窥望。

男的问:“好吧?”

英英说:“好。”

“怎么好?”

“怎么都好。”

“怎么怎么好?”

“怎么怎么都好。”

于是气开始大喘,心开始大跳。其声响亮无比,仿佛这窖里只存了两张肺和两颗心。

好半天,声音才小下来。英英再度睁开眼睛,忽然发现了一个怪现象:那方有着牛郎星的夜空消失了,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惊叫一声,忙向身上的人报告。身上的人爬起来,轻手轻脚走到窖口摸摸,回来小声说:“毁了,叫谁用石板盖上了。”

“啊?”英英觉得窖子四壁轰地塌倒,一时间,村民们全都看到了她的光身子,全都向她指指戳戳。她慌慌地穿衣慌慌地道:“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男的说:“甭怕,我去顶开它。”又去窖口。只听吭哧,吭哧,却始终不见光亮现出。“你也来。”英英听见叫她,便走过去,与男的胸贴胸站在一起,也将手伸向上方。石板好凉好凉。石板好沉好沉。男的说:“咱俩用齐力气,一二!”可是那石板纹丝不动。

“完啦。”男的说。

“只能等人家来打开了。”男的又说。

英英“哇”地一声哭将起来。她不敢相像在石板被人掀开之后,她将带什么样的脸色爬出这个窖子。她说:“俺不活了,俺不活了。”男的说:“甭怕,我还巴不得叫大伙知道咱俩的关系呢。”他用拳头狠狠敲着石板,大声吼道:“打开!狗日的你们打开!俺跟英英碍你们什么啦?”

喊完听听,外面一点声响也没有。

再喊,外面仍然没有反应。

男的说:“他们走了。”

英英说:“走啦?那他们什么时候打开?”

“谁知道。咱们等着呗。反正这里边有地瓜,渴不着饿不着。”

英英说:“俺怕。”说完坐到地上又哭。男的也无话说,只是紧紧将她抱住。英英感觉到,他仍然没穿衣服。

哭个半天,英英声音小了一些。这时,英英腿上又有一只手在摸索。她一下子把那手摘掉了。男的说:“豁上啦,豁上啦。”手又动。英英用力拧了他一把,那手便不敢动了。

不再哭,不再动。唯有浓浓重重的黑暗包围着他们。

渐渐地,他们觉得喘气有些艰难。虽说坐着不动,而喘声之急促与做爱时相差无几。

英英说:“这是咋啦?”

男的不语。

英英又说:“这是咋啦?”

男的还是不语。

英英晃晃他道:“你睡着了咋的?你说这气怎么不够喘的?”

男的忽然把她往死里一抱,哽咽道:“好英英,好英英,咱做夫妻作定了。”

“这话咋讲?”

“咱们,出不去了。”

英英像被马蜂蜇了一下,“嗷”地一声推开了男的:“你说出不去啦?你说咱会憋死?你个死驴,你还不赶紧想办法!你快把窖口弄开,快,俺来帮你。”

她站起身,推着男的又去了窖口。吭哧,吭哧,俩人竭尽全力顶那石板,但还是不见功效。

英英说:“扒个洞,另扒个洞。”

男的拍拍光滑结实的窖壁:“没有门儿。”

绝望与恐惧如蝙蝠般袭来。英英两手抱膀缩进墙角,像死了一般无声无息。但仅仅是片刻,她突然腾地跳起,去男的身上又抓又掐。她咬牙切齿道:“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你个杂种你个驴×操的你个大流氓!俺本来好好的你偏把俺往地瓜窖子里领!你把我领来你糟蹋俺欺负俺!你把俺领来把俺憋死闷死!你想死你就死你凭啥拉俺垫背!你死你死你死!你个杂种你个驴×操的你个大流氓!……”

男的一声不吭,任她抓,任她掐。

空气里多了一股腥味儿。多了腥味儿的空气越不够喘的了。英英发觉了这一点,便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随即将嘴一张,狠狠撕啃起身前那个肉体……

早晨,十几双脚踏破了村外的处女霜,使冬阳一露脸就觉出了今日的非同寻常。那是冯令轩在酒醒之后发现女儿一夜未归,领着几个人来寻了。

像女儿在悄悄招引,冯令轩一眼就看见了那块覆了厚霜的大石板。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晨,迎着太阳,那块石板突然变得金光闪闪璀璨无比。冯令轩看它时突然受了感动,忍不住将两行老泪垂了下来。

石板被挪开了。在悠悠上升如梦如幻的白气中,冯令轩拜神般跪下,屏息俯首向窖内张望。

突然,他腾地跳起身,冲窖内猛啐了一口唾沫:“呸,咋跟你娘一样呢!”说完,拂袖而去。

旁人便急急去瞅。这时一团白气散尽,窖内现出两具死尸。女的穿着衣裳怒容满面,男的一丝不挂血肉模糊。

窖恩

那身绿衣服每两天出现一次。草庄人认得那种绿色。那是麦苗子施足了底肥并追了许多尿素才会呈现的颜色。小赵是公家人,大馒头天天啃着,所以他会有那种颜色的衣服。小赵每天下午两点多钟来到,那是庄户人吃过午饭稍事休息正准备下地的时刻。在人们踱出家门时,就听一串嫩嫩的铃声响过,小赵那车那人就像一道绿光,从西岭日日地飞来,去村部门口哧地停住,扔给会计贵祥一抱纸片子,然后再将自己化作一道绿光,日日地飞出村去。

大多草庄人对那些纸片子并不关心。大纸片子是干部们喝茶的佐料,小纸片子是给几户有兵的人家的——小青年一旦当了兵,笔头子都像小孩鸡巴那样不分时候地漏水,拼命地往家写信,全因为他们寄信不用花钱。所以,大多数草庄人只把那道绿光当作一种可有可无的风景。

然而,在这个冬日的午后,人们发现小赵在扔下纸片子之后并没有立即走掉,却让贵祥领着去了后街。人们便瞪大眼睛了。因为他们以前见过小赵的如此举动,而这种举动的结果是草庄有那么一户人家拿到了一种很了不起的纸片子。那种纸片子可以去柳镇邮电支局里取出嘎巴嘎巴响的票子。今天,会是谁家呢?

一些人便跟了去瞅。瞅着瞅着,见贵祥把小赵领到樊老三家。人家就感到困惑:这个樊老三,一辈子是条蔫儿巴唧的土蚕,从没听说有在外边的亲戚,谁会给他寄钱来呢?

待那二人出来,小赵日日地飞走,人们便一齐围住贵祥问。贵祥突着眼蛋子说:“了不得,樊老三是天上掉下金元宝啦,两千呢!”人们皆吃一惊。问是哪里寄的,贵祥说是台湾。说完他独自沉吟:台湾,盖豪。盖豪是谁呢?别人说:樊老三能不知道?贵祥说:那个老杂种也不知道。人们就益发困惑。随即又将困惑传染开去,当晚就传染遍了全庄。

就在全村人一概陷入困惑之中时,樊老三却“抖”起来了。他从柳镇取来票子,买来两车瓷瓦,换掉了年深日久糟烂不堪的旧房顶。瓷瓦映日也明接月也亮,日夜向全村人展示着时来运转的熠熠风采。而且从那以后,本村徐屠户的肉案边,樊老三成了最常出现的主顾。看着樊老三脸上那渐渐淌油的皱纹,有人忍不住直接向他调查寄款人是谁。每遇到这种情况,樊老三总是摇头:不知道,真不知道,反正给咱钱咱就花呗。

这疑团在草庄滚来滚去滚了俩月,滚得人心像一片让驴打了滚的庄稼。人们期望着早早搬掉那个疑团,岂不知那疑团又突然增大了。因为临近过年时,小赵又日日地飞来,送给樊老三一张三千元的汇单!

这一下把草庄人折磨苦了。心中已不是驴打滚的滋味,简直是雹子砸菜畦的惨相了。

按说支部书记章互助是个官,心里能存事,可是他也没能沉住气。他当天晚上去樊老三家中要过汇单,反复地研究来研究去,但也搞不透这个住在台湾基隆市复兴街59号的盖豪是何许人也。他想了想说:“照这地址写封信问问吧。”樊老三急忙摆手:“回个啥,隔洋过海的,再说俺也不会画蚂蚁爪子。”章互助说:“我给你代笔。”樊老三说:“还是不写的好。”章互助盯着他道:“为什么不写?有怕人的事?”樊老三面红耳赤急忙点头:“写就是,写就是。”章互助便不辞劳苦,刷刷刷写了一封回信,信中以樊老三的口气向盖豪先生表示最真诚的感谢,并历数全国全省全县全村大好形势,欢迎他来地处沂蒙山区的草庄观光。

支书写信的事很快传开了。草庄人心上的疑团尽管还在滚动,但他们已预感到很快就会冰释雪消。于是,人们格外关注每两天出现一次的那道绿光。一旦小赵来过后,一些有责任感的人就问贵祥:“有景儿么?”贵祥每次都答:“有个屁景。”人们才带着遗憾走开,各干各的事情去。

过了年照样无景儿,过了正月十五还是无景儿。到二月二这天,贵祥却突然接到县委统战部的电话,说那个盖豪先生已从台湾过来,今天十二点前要到草庄。

贵祥没顾上向村民发布消息,先报告了支书章互助。章互助说:“快打扫村部预备酒菜!快去跟樊老三说一声!”吩咐完,章互助便回家翻箱倒柜,捡最高级的衣裳往身上套。穿上那件四十五块钱的西装再回到村部,时间已是十一点,而贵祥早已搞到两只老母鸡,正高挽袖子磨刀霍霍。

章互助这时觉得不能在村部等,有这样尊贵的客人必须到村头迎接,于是就抻抻西装走了出去。不料刚出村部,就见一辆小轿车悄然进村,开到了街口。停住,车门打开,一个白头发老头钻了出来。老头回头道声谢,小轿车便吱吱转个圈儿开走了。老头站定,这望那望。老头穿风衣提皮箱,十分洋气。

章互助恭恭敬敬走上前问:“你是盖豪先生吧?”

老头满脸皱纹堆成一朵衰菊:“是的是的。”

“我是草庄村党支书,我代表全体村民热烈欢迎你,请你先到村部坐。”

老头没动脚步,打量着他问:“你爹是谁?”

“章运年。”

“哦!”老头低喊一声,似暗暗打了个激灵,脸上的残菊不复存在。“不去了。樊老三住在哪里?我找他去。”

“后街。我领你去。”

“不必了,我自己走吧。”

见老头急急离去,章互助站成了一段木头。

怏怏地回到村部,见贵祥正弄得火欢油叫,便歪着头骂道:“甭鼓捣了,鼓捣好了喂狗?”

贵祥不解,擦擦汗来问详情,章互助说了说适才情景,让他去搞清楚这个老×头到底是谁。贵祥喏喏而退,急忙去厨房将灶火扑灭。

没滋没味地吃过午饭,章互助便坐在村部等贵祥。等到小赵送来报,他看完三张大的两张小的,脑子里却没留下半个铅字,光是老×头的形象。正烦躁间,贵祥哎呀呀叫着回来了。

贵祥报告:一些老人把那盖豪认出来了。你猜是谁?原来是刘大头的儿子刘为礼。

“地主羔子?是那个地主羔子?”章互助跳起身目瞪口呆。他记起了爹死前多次讲过的一件事:当年他爹章运年带头闹土改,先敲死刘大头,随后从县城刘记商号抓回他的儿子刘为礼,打算斩草除根,不料关在地窖里没关住,让他跑了。

章互助说怪不得老×头刚才对他那么冷淡。可是他不明白老头为何要寄钱给樊老三,而且进村后直接找樊老三。再想一想,脑子里刷地一亮,一个答案跳了出来。

章互助又问贵祥,那刘为礼这会儿在干什么。贵祥答,吃过樊老三的饭,随樊老三一道去村后了。章互助便抬脚迈出门去,攀着梯子,登上了村部的房顶。他的目光越过大片庄户的屋脊,落到了村后那些地瓜窖子上。

他看见,地主儿子刘为礼正与樊老三站在一个窖子旁边,矮矮小小像两根木橛儿。

此刻,这两根木橛儿并不知道草庄老贫协主任章运年的儿子正在远远地望着他们。他们面对那个长着厚厚青苔的老窖口,正让四十多年前的时光倒流了回来。

樊老三看着这个窖口,仿佛自己还是十九岁,手中还握了一把锋利的铡刀。这铡刀是章运年给他的。章运年让他好好守住窖里那个小白脸子。北风号叫,雪花飞扬,他捂紧耳朵活动着双脚在履行着一个民兵的职责。突然,窖子里传出话了:三哥,三哥你行行好,放我一条命。他装作听不见,依然挺立在窖口。窖子里又说:三哥,我才十八,我没干过坏事呀。听那可怜巴巴的声音,他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窖子里接着又是哭声了。哭声呜呜咽咽,哭声凄凄惨惨。樊老三觉得自己越来越受不了这种哭声。他冲漆黑漆黑的夜空看了一会儿,把嘴唇一咬,对窖里的人说:你跑吧。让人抓住,就说是趁我撒尿时跑的。话音刚落,窖里的人就爬出来,扑通一声,跪到了他的面前……

樊老三一定神,眼前跪着的人已是白发苍苍。他慌忙拉起他,结结巴巴地道:“别这样。”

白发人说:“救命之恩呀。”

樊老三道:“甭说这事了,当初放你是觉得你太年轻,可怜,也没想让你报答。”

白发人说:“应该的,应该的。我问你我跑了之后,章运年没追究你?”

“怎么没有?咳,不说这些了。几十年了,章运年早死了,咱们也都老了。走,回家吧。”

白发人便随樊老三往村里走,走几步还回望一下那座窖子,眼角始终有水。

回到樊老三那座覆有明晃晃瓷瓦的宅屋,便有些男女老少来看刘为礼。年纪大的执手相认,发出些老了老了的感慨。人们吃着刘为礼的烟和糖,问他在那边的情况,刘为礼说他在台湾先是当兵,后来与长官闹了别扭,一小差开到基隆,更名改姓做起了布匹生意。人们问他有无家眷,他说有,老婆是台湾人,两个闺女都已长大嫁人。人们听了,就默想那三个台湾女人会是什么样子。

正说着,忽听屋外空气中哧哧两声厉响,接着有个粗粗的男声吆喝:开村民会了!开村民会了!谁不到罚款两块!村民们听了这喇叭声,一齐起身走掉,只剩樊老三老两口还在那儿为刘为礼续茶。刘为礼说:“你们不去吗?”

樊老三说:“不去了,在家陪你说话。”

半个时辰后,屋外空气忽又有了振动。这次是贵祥,他指名道姓在喊樊老三两口子。樊老三与老婆只好起身走了。

于是,这座宅屋只剩下刘为礼一人,孤孤寂寂。在这种孤寂中,刘为礼忽然有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心惊肉跳。他一个人呆呆坐着,看地上那缕日光一点点往东歪,歪,直歪到东墙上呈砍刀模样。

等那把砍刀终于消失,他又见到了宅屋的主人。他小心翼翼问开村民会干啥,老两口吞吞吐吐不肯道明。

老女人去厨房里忙活,樊老三坐在墙根抽烟,话变得少了起来。客客气气吃完饭,宅屋中也没再有村人前来。刘为礼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忍不住把风衣披上,且裹了又裹。

正坐着,忽听村后有轰地一声闷响。与响声俱来的,是灯摇屋晃。刘为礼慌慌地问这是做什么,樊老三起身道:“俺去看看。”

过一会儿,樊老三黄着脸回来了,一回来就抱住脑袋久久不语。经老女人再三追问,他才叹口气说:“那座地瓜窖子,让人炸平了。”樊老三停了停又说:“今下午村民会上,支书讲1947年来着。”

刘为礼感到脚下突然发空,仿佛自己又掉进了一座窖子。这窖子深而又深,吓人得很。

这一回,樊老三却救不了他了。

他思忖半天,便去打开皮箱,摸了些什么揣着,让樊老三带他去见章互助。樊老三抖抖索索地说不敢去,刘为礼让他只负责带路,樊老三这才领刘为礼迈进了门外的黑暗之中。

穿两条巷子,拐七八个墙角,樊老三指定一扇院门。刘为礼便走上前去,怯怯地拍响了门板。

门吱扭打开,刘为礼看到了开门人脸上的惊讶。他叫一声章书记,章书记便让他到屋里坐下了。

屋里只有章互助一人,刘为礼将脸变作一朵衰菊,嗫嚅着道:“章书记,今天进村时鄙人有眼不识泰山,有所冒犯,还请您海涵。”说话间,一札百元大钞已经放在了桌上。

章互助眼睛一亮,随即说:“刘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咱们不来这个。你在台湾几十年,现在回来看看,草庄村党支部是欢迎你的。我的态度怎样,你今上午没看见?”

刘为礼额头上有汗流下,他边擦边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章互助一笑:“也甭讲对不对的。人跟人就这样,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说是不?”

刘为礼连连点头:“是,是!”

章互助又笑。笑完抓起那钱,舔着指头数了一遍。刘为礼发现,章书记数钱数得十分笨拙。

章互助数完,抽两口烟问:“这钱,你真的想给我?”

“真的真的。”

“好,我就收下了。”

见章互助将钱塞进抽屉,刘为礼如释重负。告辞支书出得门来,他又有了四十五年前爬出那个地瓜窖子时的感觉。

回去,见樊老三还在闷闷地抽烟。他安慰老汉几句,觉得一股疲乏暗暗袭来,便去樊老三为他安排的床铺上睡了。

一觉醒来天光已亮。正欲起身,忽听门外空气又有两声厉响,接着是章互助那粗重的声音传来:

“兄弟爷们,兄弟爷们,我跟大伙说件事。大伙知道,咱庄刘为礼从台湾回来了,人家这些年没忘咱草庄,没忘兄弟爷们。咋晚上跟我说,要拿些见面钱给大伙,一家伙给了五千。这份心意,咱就领了吧。今早晨就分,按人头。全村一千一百三十六口,一人四块四。现在就到村部,找贵祥领……”

刘为礼腾地坐起身来,慌忙穿衣,走到了门外。

门外,樊老三正一边听着喇叭,一边瞅着房顶上的瓷瓦发呆。

窖缘

那是一个春气勃发的日子。刚下了场小雨,刚晴了天。地皮酥湿酥湿,经锄头一划,那藏了好久的三春阳气就畅畅地往外冒。它冒出后并不走远,就在那庄稼苗上索索绕绕,在锄地人的心上索索绕绕。

受了它的撩拨,锄地汉子们憋不住了,总觉要唱上两口才解心头之痒。你就听吧:

月亮一出照个楼的梢,

打了个哈欠抻一抻腰,

干妹子哟,

你可想煞我了。

歌声无遮无挡,全数灌进了三个女劳力的耳朵。三个女劳力不好意思紧跟男人,就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秃羊的老婆居中,穗子、小梗在左右,三人共同把着十几垄花生。扑哧哧,扑哧哧,三张锄头此抬彼落,结果把更多的春气解放出来了。

男人们又唱:

伸手抄起你个两条腿,

老汉子推车过仙桥,

干妹子哟,

你说好是不好?

穗子说:“这些死男人。”

小梗说:“这些死男人。”

秃羊老婆嘻嘻一笑:“可不能骂男人,男人是好东西。”

“你胡说。”穗子道。

“你胡说。”小梗也道。

秃羊老婆停住手,拄了锄杆说:“你们大闺女懂个啥,男人真是女人的宝贝。跟男人睡一回觉,就像庄稼追一次肥。”

穗子小梗同时叫起来:“唉呀呀,唉呀呀,”小梗把锄头一扔:“俺不听你扒瞎,俺去解手。”穗子说:“俺也去。”一先一后,跑向了地头上的一个地瓜窖子。

春天里,头年秋天存的地瓜早已吃尽,地瓜窖子是空着的,每个窖口都没有遮盖。穗子小梗下去,刚刚放空积存,只见窖口一暗,有个人腾地跳进,粗声大嗓喊道:“爷们儿来了!”吓得两个大闺女慌忙提上裤子。待看清是秃羊老婆,她们将她又抓又挠:“你死呀你死呀。”

秃羊老婆说:“别那么假正经啦。跟男人睡都睡了,还充那没开裆的小母鸡。”

穗子小梗齐声叫骂:“放屁放屁。”

秃羊老婆说:“俺不信你们没事,穗子你跟黑牛没有?小梗你跟大杠没有?”

小梗跳起来了:“你胡诌。穗子,咱们绑她个‘狗顶裤’,叫她难受难受!”穗子响应道:“好呀!”二人扑上去,抽下秃羊老婆的腰带,将她双手缚在背后,接着把她摁倒,扯开大裆裤腰,将她的头强摁了进去。完成后,两个大闺女嘻嘻哈哈爬出了窖子。秃羊老婆艰难地笑骂:“小浪×,快放开俺。”穗子小梗趴在窖口道:“嫂子,享享福吧。”

穗子小梗回到地里接着干活,接着听男人们唱荤调子。这回听得认真,连一句话也不说了。

不知不觉,地头到了。男人们已经坐在那儿歇息抽烟。队长老萝卜问:“秃羊家的呢?”两个大闺女回头看看远处空竖着的锄杆,只是哧哧发笑。

“咋啦?”众男人都叫起来,“这么大会儿,怕把地瓜窖子拉满了吧?”

穗子说:“俺去看看。”与小梗咯咯笑着跑到了地的另一头。

“嫂子,舒坦吧?”穗子趴在窖口说。

“嫂子,歇够了吧?”小梗也趴在窖口说。

但窖子里没有声响。

“嫂子。”

“嫂子。”

窖子里只有嗡嗡的回声。

穗子就下去了。在脚蹬窖壁往下走时,她觉得窖里似乎有些异常,一股凉凉的、阴森森的气息迎面扑来,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嫂子,嫂子,嫂子你怎么不吭声呀。”她下到窖底,弯下腰去,突然在昏暗中看见了两样东西:一个白花花的大屁股,一条青溜溜的长蛇。穗子尖叫一声,转身就往窖口窜去。

秃羊老婆死了。待几个大胆男人到窖中将蛇砸死,将她抬到暖烘烘的阳光下时,她一丝气也不再呼出,只把肿成大块蒸糕的脸静静地俯在一丛荠菜花下。

秃羊知道老婆死时老婆已躺在家里,他从生产队的牲口棚里跳出,一路跑一路娘们儿似地大嚎。进门,看清老婆的模样,便将秃头一下下往墙上撞,撞得黄泥巴簌簌往下掉落。他说我没老婆了呀,他说我可怎么过呀,惹得围观者唏嘘不已。

穗子的爹娘来了,小梗的爹娘也来了。两对老男女一齐咒骂闺女,说闺女该千死该万死,千死万死也赎不了她们的罪过。他们还向秃羊报告,闺女已被他们打得昏死了几次,都已悔恨万分再不想活了只好由她们的弟弟妹妹严密看守。他们说完看看秃羊的反应,见那张脸上没出现原谅的意思,仍是没完没了地淌那些粘的不粘的液体,只好灰溜溜地告退。

队长老萝卜来了。他说人已经死了哭也没用,快快收拾收拾去县城火化,再不火化就发尸啦。说完就去喊队里的拖拉机。等到拖拉机开来,秃羊却扑在老婆身上坚决不让装车。

老萝卜说:“你这样不行。”

秃羊说:“我没有老婆了,我怎么过呀。”

老萝卜说:“这样吧,算你老婆是因公死的,今后一年补你一千工分。”

“不要。”

“两千。”

“不要。”

“还不行,就三千!”

“三千也不要。”

“你要啥?”

“我要老婆。”

老萝卜嘟囔道:“你看你看。”他抽了几口烟,把烟杆儿从嘴中一拔,说:“要老婆,这事也好办。”

众人皆拿眼瞧着他。

老萝卜说:“羊,你看穗子小梗谁合适,挑一个吧。”

人群中马上有人赞同:“对呀对呀,就该这样办。”

老萝卜对秃羊说:“装车吧?这回装车吧?”

秃羊顺从地放开老婆,让众人拽胳膊扯腿地抬向了门外。

埋葬了秃羊老婆的第二天晚上,小梗、穗子与她们的爹娘被老萝卜叫到了队部。煤油灯摇摇曳曳的光亮里,一个秃脑瓜正在墙角里皎皎地亮着。两家人往那儿瞅一眼,散散乱乱蹲在了墙根。

老萝卜问:“叫你们来干啥,明白不?”

明白。明白。老的小的一一点头。

老萝卜问:“有意见没?”

没有。没有。老的小的一一摇头。

“都通情达理。这就好。”老萝卜扭头向秃羊说:“挑吧。你说要谁?”

那颗皎皎的圆物抬起来了。圆物上的两个小圆物射出了两束幽幽的光。这光先射向穗子,又射向小梗。射了片刻小梗,又去射穗子。

灯光下,两个大闺女的脸蛋都很俊俏。只是穗子胖些,小梗瘦些。

秃羊搔搔头皮,说:“穗子吧。”

老萝卜吁出一口长气。“哦,穗子。穗子你听见了么?”

穗子说:“听见了。”

老萝卜又对穗子的爹娘说:“准备嫁闺女吧。”

老公母俩点点头:“行啊。”

小梗在一旁用复杂的目光瞅瞅穗子,与爹娘交头接耳一番。随即,小梗的爹张口宣布了他们的决定:“队长,孽是两个丫头做下的,这样吧:穗子家出人,俺家出嫁妆。俺给穗子置上八大件。”

穗子爹说:“不用你家出。俺嫁得起闺女就置得起嫁妆。”

小梗爹说:“甭争了,俺明天就去赶集。”

老萝卜受了感动,眼窝湿湿地说:“这样也行,穗子家出人,小梗家出嫁妆。”

秃羊也受了感动,咧着嘴,朝穗子笑笑,又朝小梗笑笑。

事情商议完毕,老萝卜说声“散伙”,一干人就起身回家。这时,三月十五的月亮正当空挂着,将村落照得一片澄明。

月光下,一个人仍蹲在队部的屋后。他长吁短叹。他暗暗咬着指头。在月亮行到中天的时候,他走向前街,轻轻敲响了一扇窗户。

窗里的人说:“你怎么还来呀,俺是有主的人啦。”

窗外的人说:“那个主是什么熊主,你不觉得冤?”

“冤不冤的,谁叫俺做了孽呢。”

“你别跟他,我领你跑。”

“俺可不办那没良心的事。你快走吧。”

“我不走,你把窗户打开。”

“这可不行,俺是有主的人啦。你以后甭来了,再来俺就喊俺娘。”

那个人就低头耷脑,蔫蔫地走了。

转眼到了初秋。一个晴朗的中午,在村西那片地瓜窖子中间,一个少妇正在一个窖口边忙活。那是刚过新婚之夜的穗子。秃羊前几天忙着给前妻上“百日坟”,上完后又忙着娶穗子,昨天夜里搂着穗子睡过一回,突然想起快收地瓜了,应该把地瓜窖子清理一遍,今天就携新妻来了。

清理地瓜窖子,主要是把窖壁上那层旧土铲下来,这样再放上地瓜会保鲜、会少生病。秃羊在窖下每铲下一堆土,就装到筐里,让站在窖口的穗子吊出去。

干着干着,他大声问窖外的新妻:“穗子,你跟黑牛钻没钻过地瓜窖子?”

穗子说:“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秃羊沉默片刻,喊道:“穗子你下来。”

穗子就下去了。

接着,窖里传出穗子的娇声笑骂:“死秃子死秃子,你干啥呀!”

窖骂

这是个罕见的好日子:孙凤来家的大豁和捡同时结婚。

大豁好高兴好惬意。他站在贴着大红喜联的新房门口,咧着三瓣嘴自言自语:“付又(初六)了,嘿嘿付又了。”因为兴奋,那三个唇瓣很红很开,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恰似一朵娇艳的新花。

村民们早已得知过关于正月初六的预告,因而爬出被窝后没顾上办饭,草草洗了一把脸就到孙凤来的门前看热闹。贴墙站着,耸肩袖手,不时从冻红的鼻管里拧出些亮亮的鼻涕来。他们对要看的内容已经知晓:一个丫头从这儿坐车去南庄,另一个丫头从南庄坐车到这儿。噢,还有另一项精彩内容:看新郎倌大豁的表现。

人们耐不住清冷与寂寞,就伸长脖子将大豁喊到了院外。一个年轻汉子问他:“大豁,心里啥味儿?”

大豁笑笑,两瓣上唇戏幕般分开,让紫红牙龈与土黄牙齿自由亮相。但他不说话。他知道他说话的效果。

年轻汉子又问:“晚上跟媳妇说的头一句话,你知道不知道?”

大豁先是惊愕,似惊愕自己还有不懂的课程。接着摇头,接着向汉子注目。明明白白地乞他赐教。

年轻汉子说:“拿烟来。拿烟再教给你。”

大豁乖乖地掏出烟卷,给众人每人一支。

汉子点上烟美美地吸一口,直视着大豁求知若渴的眼睛,说出了答案:“飞(吹)灯!”

众人立马前仰后合,一齐笑着叫:“飞灯!飞灯!”

大豁红着脸跺一脚,喉咙里咕哝了几声什么,转身跑到院里去了。

出现了这一幕,人们觉得今日情景果然像预期的那般精彩,于是便盼望着第二幕的开始。

第二幕的道具应是一辆二把子小推车。按惯常做法,还应有一些染成大红颜色的嫁妆,如橱啦柜啦椅子啦等等。但人们知道孙凤来早已和南庄的亲家达成协议,各自为儿子准备家具,就不再让各自的闺女带嫁妆平添累赘。

精简得不能再精简了的那辆小推车早已备好。它平日驮过石头驮过柴草驮过粪,而今日却切切实实打扮了起来。几根腊条在它身上弯弯直直,一幅大红床单严严地罩起,那车子就有了一个让人赏心悦目的彩篷。这彩篷是村人们最爱看的,老男老女看它会勾起些回忆,小男小女看它会增添些憧憬。

然而,今日的道具早已摆好,演员却迟迟没有出场。日头已经退脱了初见人时的羞红,人们的肠子因为空虚已在怪叫着互绞互盘。有的女人沉不住气,便钻到院中打听去了。

不大一会儿,一个胖女人出来说:“哎呀有热闹看啦。那个捡呀,就是不上车子!”

这结果,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人们知道南庄那个男人已经三十四五,而且傻得不知东西南北。捡才十九,长得俊眉俏眼。可是,捡怎敢不上车子呢,她就没想她是什么人呀?

这些见解被人们用不同的嘴与不同的词汇表达出来,孙凤来的门前一时嘈嘈杂杂。

此刻,孙凤来家的东厢房里,捡这个主角正在讨价还价。她没洗脸没梳头没换衣裳,只管低着头问:“你们说,俺爹娘到底是谁?”

她面前的老女人咧咧没牙的嘴说:“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娘就是俺,你爹就是你爹。”

蹲在墙角的孙凤来点点头,表示作证。

捡说:“俺不信,俺就是不信。”

一个面色红润的少妇开口了:“妹妹,爹娘还能是假的?甭胡思乱想了。咱俩人是一母同胞呀。”

捡抬眼看一看她的“姐”,眼里有恨火喷出。她问:“一母同胞,为什么从小咱俩不一样?为什么你吃好的俺吃孬的?为什么你穿新的俺穿旧的?为什么你能上学俺不能?为什么俺小名叫捡,人家说俺是地瓜窖里捡的?为什么不拿你给大豁换媳妇偏拿俺换?你说你说!”

姐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捡又恨恨地道:“你们今天不说清楚,我死也不上车子!”

老公母俩对视一眼,想从对方眼中讨得解救方法,但二人从对方眼中看到的均是无奈,老公母俩又叹口气低下头去。

这时,大豁闯进来兴奋地道:“挨(来)了!挨了!”一听这话,屋里人除捡之外全跑了出去。

随大豁的指尖瞅,果然瞅见南岭上有一辆彩篷小车。彩篷小车停在那儿,几个跟车人铁钉一样锲在旁边。

正看着,门外“哎呀呀”一串女声,有个穿绿缎子袄的年轻女人进了院子。那是媒人高秀贞。高秀贞挑着两道细眉问:“怎么还不发嫁?那边说了,就在南岭上等,等不到这边车子,那边就回去!”

大豁一听立马变了脸色,瞅着爹娘和姐姐咧嘴欲嚎。他娘哭丧着脸,慌忙拉过媒人小声叽咕了一番。高秀贞果断地一拍手:“告诉她,全告诉她,看这个丫头敢怎样。”她将身子急扭几下,去了捡的屋里。

捡还在床边低头坐着。高秀贞往她面前一站问道:“捡,你是想知道你爹娘是谁?”

捡点点头。

高秀贞说:“其实谁也不知道,光知道你是人家扔的。”

捡抬起头,直盯着她的眼睛。

“你爹那年早起拾粪,听一个地瓜窖子里有动静,过去一看,有个小孩,还有一摊血。他就捡来了。那就是你。”

捡说:“没见大人?”

“谁那么傻,生了私孩子还呆在那里丢人现眼。你娘,谁也猜不透是哪一庄的。这样的人都刁,从不在自己庄上生孩子,到时候去外地撅腚一屙,再跑回自己庄上装没事人。”

捡的脸变得很白,让人想到腊月十五的一轮冷月。她对孙凤来老两口说:“我明白了,你们捡我,就是为了给大豁换媳妇。怪不得这些年把俺当猪养着。”

老两口不敢看她,眼睛躲躲闪闪。

捡咬着嘴唇又问:“那个地瓜窖子在哪?”

孙凤来吞吞吐吐道:“就是……孙世安家那口。”

“哦。”捡应了一声。

她缓缓站起身说:“好了,俺都知道了。俺上车。”随即洗脸,梳头,更衣。见她如此,高秀贞与孙凤来一家挤眉弄眼交流着愉悦。

村人们久等的一幕终于来了。大豁将一挂鞭炮啪啪炸响,新嫁娘穿着红袄红裤,平平静静自院里走出,平平静静上了车子。推车汉子将车把一端,稳稳当当往村外走去。

村人们觉得这一幕过于平淡。他们曾有过数十种关于上车场面的估计,而任何一种估计都要比眼前发生的更加生动,所以他们目送彩篷小车出村时,心里都揣了遗憾。

他们没有料到,车子到了村外,捡却要求停下。

她下车后,让推车人说等一等,而后独自走向了路边的一个地瓜窖子。

媒人高秀贞急忙阻止,捡却对她一笑:“没事。我去看看,立马回来。”高秀贞便放开了她。

来到那个窖口,捡移开松枝捆儿,将身体一蹲就下去了。

高秀贞急忙过去,站在窖口侧耳倾听。

她听见,捡在地瓜窖子里叫道:

“娘。”

“娘。”

“娘你个浪货!”

“娘你个畜生!”

……

“娘,你如今在哪里?”

“娘,你告诉我!”

“娘?”

“娘!”

……

这声音从窖口咕咕冒出,一点点淹青了媒人高秀贞的脸。听到后来,她把脸一捂,软沓沓蹲在了地上。

窖中的叫声终于停止。窖口有两只手伸出,有一张挂满泪水的小脸冒出。

新嫁娘爬出来,擦擦脸上,拍拍身上,又上了那辆彩篷小车。

太阳已经升高,路上的旧雪新霜开始消融。彩篷小车带一道鲜亮的辙印,迅速去了南岭的最高处。它在另一辆彩篷小车旁边稍作停顿,而后继续前进。

等待了许久的那辆车子,与它背向而行。

二十分钟后,南庄北庄同时响起了喜庆的鞭炮。

窖殇

雪下疯了。已经两天两夜,还没有停的意思。没有风,雪片儿就盈盈地从天直降。在天上星星点点是灰的,落到一丈以内的高度,因了房屋树木的衬托,它才恢复本来的莹白。只是一瞬间,这些雪片儿便已落到地上,与无数先驱们汇合,塑出一个银样的世界,从而使这破破烂烂的山村现出些浪漫情调来。

草屋里也洇进了一些浪漫。那是门槛内翩翩飞进的雪和一屋子青莹莹的反光。不浪漫的是冷,是手上脚上猫咬般的感觉。

稀罕跺着脚对老婆说:“煮地瓜吃吧,吃上一肚子地瓜就不冷了。”

老婆正袖手欣赏墙角尿罐里的黄冰,听了稀罕的话,说:“家里地瓜吃光了。”

“去地瓜窖子里拿。”

老婆抬头瞧瞧门外:“你看这个天。”

“这个天咋啦?这个天也得吃。再不吃点热地瓜,人就冻干巴啦。”

老婆看来是被说服了。她懒洋洋站起身,从床上摸过一堆长长短短的布绺子,把棉袄捆出一道箍儿,再把两只裤脚儿扎上,然后抓过一顶六角苇笠戴在头上。稀罕学他老婆的样子,也很快结束停当。

稀罕自告奋勇,取过钩担挑起两个空筐,对老婆说:“走呀。”两口子就一前一后出了院门。

村街上的雪好厚好厚,蓝莹莹的白光刺得人眼珠子有些疼。不见个人影。连狗们猫们也不见。只有苇笠上飒飒的雪吟和脚下吱吱的雪叫陪伴着他们。

街上更冷。两口子只好把手袖着,稀罕肩上有钩担却无手扶持,那钩担与筐便以他的肩为支点翘翘坠坠,如一架灵敏的天平。稀罕为保持平衡,走时把腹或挺或收,挺滑稽的样子。老婆看见了禁不住哧哧发笑。稀罕听后边老婆发笑,心想自己提议在这大雪天里去拿地瓜,老婆不但不生气还笑,实在难得。于是心中便产生一种幸福的感觉。他有意让这幸福感保持下去,便将腰腹动作加倍夸张,果然又赚得了老婆更响亮的笑。

这么走着,村头到了。村头的雪更有气派,它填平了沟,填平了壑,让人连路都寻不见了。稀罕打量了一下,发现前边有一行深深的脚印摆在那儿。他兴奋地招呼老婆:“来来来,就踩着它走。”率先践那前人的步痕。这样走,脚下果然踏实许多。这脚印显然是男人的,因步幅较大,后面女人踩着它走,不得不将两腿角度加大,于是就走得不像女人了。

这么走了百十步,稀罕忽然发觉情况不对:那一大片被雪覆掩得坟包似的地瓜窖子分明在前面,而脚印却偏离这个方向,冲着东南去了。那儿有许多草垛,麦穰的,花生秧的,一个个顶了厚厚的雪帽傻立着。在一个花生秧垛边,有一位穿黑袄的汉子正在扯草。他认出,那是二驴。二驴是来挑草喂牛的,他家里有一头很棒的黑色犍牛。

二驴发现了他们,就停住手大声说:“操他娘这雪。”

稀罕也大声说:“这雪,操他娘。”

有这么两句,两人汉子算是打过招呼,可以各干各的了。于是,稀罕脱开原来的辙轨,另开拓了一条道路,带领老婆直奔他们的地瓜窖子。

他们是用一捆山草盖地瓜窖子的,此刻那捆山草不见了,见到的唯有一个蘑菇样的雪堆。稀罕把筐放下,拿钩担去雪堆上拨了几拨,方显出那捆山草的棕红。老婆也摸起一只筐,协助他推雪。很快,窖口外就干净了。稀罕把那捆山草移开,一个湿漉漉的窖子便出现了。此刻那白气往上涌,白雪往下落,交织成一方袖珍风景。往常两口子拿地瓜,稀罕都是承担下窖的任务,老婆则负责在窖口往上提筐。现在,稀罕把身子一蹲,把两臂一撑,扑通跳了进去。

跳进去,接着应喊老婆递筐。可是这回女人没听见男人喊。她主动道:“给你筐吧?”窖内却不听回音。女人说:“干啥的。”便探头一看。这一看,却看到了一个往后仰倒的稀罕。

女人急忙喊:“稀罕你怎么啦?”

稀罕还是不应。也不动。

女人便慌了。她直起腰冲草垛那儿喊:“二驴哥二驴哥,你快来!”

二驴听见了,扔下一抱花生秧就往这跑。跑到女人身边问什么事,女人跺着脚往窖里指,二驴弯腰看一看,一句话没说便跳下去了。

女人便大喘着弯腰去瞅。她见二驴跳进去,一下子把稀罕扛上肩头,举到了窖口。女人抓住男人的胳膊猛一拉,窖下的人再一拱,稀罕就躺在了窖口边上。

女人晃着他叫:“稀罕!稀罕!”

稀罕脸青唇紫,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

女人又叫:“稀罕!稀罕!”

稀罕还是不动弹,一任漫天雪花往他脸上与身上飞落。

女人就哭了:“稀罕,稀罕,稀罕你睁眼呀!”

在女人的哭声里,稀罕的腿动了一动,胳膊动了一动。而后,那眼就睁开了。

女人问:“稀罕,你刚才怎么啦?”

稀罕转转眼珠,想坐却坐不起来,是女人扶起了他。

稀罕大喘几口气说:“呃,憋死俺了,憋死俺了……咦,俺怎么出来了?”

女人这才想起窖中还有一个男人。她探头去看,却看到了趴着的二驴。她喊:“二驴哥!二驴哥!”稀罕也看,也喊,二驴却一声不应。

女人说:“俺下去看看。”

男人却一把拉住了她:“不行,你下去也毁了。”

女人说:“这可怎么办。快回村里喊人吧。”

男人急忙说:“慢着。”他思忖片刻,说道:“二驴怕是够呛了。他要真死了咋办?”

女人一惊:“哟,那就有咱的事了呀。”

男人说:“得想个办法。”

女人说:“是得想个办法。”

雪还在疯下着。疯下着的雪里,稀罕的女人迟迟疑疑往村里走去。她走了一段停住,回头去瞅窖子那儿的男人。见男人将手一挥,再一挥,意在鼓励她,她就疯了似地往村里跑去了。

女人首先敲开村头第一个门,急喘着喊:“了不得啦,快去看俺地瓜窖子里:俺跟稀罕去拿地瓜,你说奇怪不奇怪,二驴正躺在里头!”

那家男人急三火四跑了出去。女人又闯进了村中央的另一个门,带着一脸泪水喊:“嫂子嫂子,你快去看二驴哥。俺跟稀罕去拿地瓜,你说奇怪不奇怪?二驴哥正躺在里头!”

二驴的女人立马黄了脸,把孩子一扔就跑向村外。

疯下着的雪里,稀罕的瓜窖边围了一堆人。村头最早跑来的男人不知何时已提来一盏灯笼,正用绳子慢慢吊下去。见那灯落到窖底还欢欢地燃着,便说:“没事了,下吧。”

于是,两个男人先后下去,将一个软沓沓的二驴托了上来。上边的人急忙去拉,稀罕也想帮忙,那手却大抖不止。

轮到另一个女人喊睡着的人了。可是无论怎么喊,那睡着的人依然不醒。那女人突然也睡过去了。

第三天上,雪终于停了。午后,一群人抬着一口棺材去了北岭。一个新坟筑起来,有个女人抱着孩子在雪里滚,滚得像雪人一般。稀罕的老婆陪雪人哭道:“二驴哥呀,二驴哥呀。”

一个老汉喊道:“甭哭了!那个贼仔不值得哭!大雪天往人家窖子里钻,不是找死?”

雪人还滚,滚了一会儿便不再滚了。

雪停了便是一个化的过程。稀罕和老婆天天猫在家里不出去,看那屋上的雪一点点化成水,一点点在屋檐上凝成长长的冰钻。接着,再看某一根冰钻在某一时刻“啪”的掉在地上,摔成晶莹的一堆,再一点点化成水,在院子里悄悄汪着。

家里仍然没有地瓜,只好煮地瓜干吃。地瓜干比地瓜差远了,不甜,也不绵软。更重要的是它不如地瓜有火力,吃到肚里发冷。两口子灌一碗地瓜干汤儿,不一会儿就浑身打颤,上下牙斗得“得得”有声。

终于抑不住对地瓜的思念。稀罕说:“去拿点地瓜吧。”老婆说:“拿就拿。”两口子就一先一后出了院门。稀罕出门后想起一件事,又回去拿了件东西。那是一盏油灯。

地瓜窖上的积雪已化尽,湿淋淋的地上摇曳着一片水汽。稀罕将那捆山草移开,把油灯点燃,放在筐里垂了下去。油灯在窖口欢欢的,至窖底仍是欢欢的。

稀罕说:“这回没事。”

女人说:“这回没事。”

稀罕就下去了。谁知刚到窖底,他觉得口鼻像突然被谁捂住,捂得他眼前发黑。他奋力往窖口一蹿,手脚并用爬了上去,上去后张开大口喘个不止。

老婆问:“咋啦咋啦?”

稀罕青着脸说:“快走!”边说边逃离了窖子。撇下的钩担与筐,只好由老婆收拾。

从此,稀罕两口子再也不敢去拿地瓜。到了春天还不敢拿,到了夏天,那一窖地瓜全烂在了里头。

秋天,稀罕两口子决定不再用旧窖,到村西另刨了一个新的。待存进地瓜,头一回去拿时,稀罕又觉得有人捂住他的口鼻。还是拼尽全力才挣扎出来。

这一窖地瓜,又全废了。

第二年秋天,他们在村南重挖一个。然而在拿地瓜时,稀罕又有了那样的遭遇。

后来,稀罕两口子再也不刨窖子了。每年的漫漫冬春,他们都与地瓜无缘。因缺了地瓜的滋养,他们连儿女也生养不出,且一天比一天憔悴,渐渐消瘦得像鬼。

窖居

袅袅地,柔柔地,那股炊烟又起了。

它不在村中,在村前,在一个地瓜窖顶。它从一个石头垒成、三尺来高的烟囱中升起来,升到一定高度,便轻轻飘向了村子的上空。这像一种有意或无意的倡导。有意无意间,村中即有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响应。九十九家炊烟齐举,氤氤氲氲,在小村上空形成一片薄云。夕阳一照,美丽得很。

只有一户人家没参与这份晚景的制造。那是一幢坐落在村中央的二层小楼。它那楼顶上没有烟囱,只有马赛克贴成的楼面,大块的窗户玻璃,在静静地反映着夕阳的光辉。

村民们知道,这一家没有烟囱也能弄出吃的。因为大伙不止一次地看见楼的主人骑着摩托,从县城里弄回一个炸弹模样的大铁罐子。

起初村民们不晓得那是做啥的,后来才知道它肚里有气,能用它烧火。嘁,神啦。村民们感叹。感叹之余又悄悄讨论:不用咱那种锅灶,灶王爷蹲在哪里?就蹲在那个大铁罐子上?那能蹲得住吗?咳咳。

看来灶王爷还是有本事的,似乎仍在他家安居乐业。这家人一天三时照样吃饭,而且吃得很好。

在夕阳落山,村里村外有几分朦胧的时候,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提一个红漆食盒,从楼里走了出来。女人脸上有几条皱纹却白白胖胖,是那种先吃过苦后享过福的人特有的面相,女人走着,边走边跟遇见的人打着招呼。

二叔,收工啦?

他嫂子,喂猪呀?

被招呼的人“嗯”那么一声,笑那么一笑,也没有发展成交谈,依然走自己的路,干自己的活。只是在女人走远之后,才回过头含意复杂地瞅那么一眼。

女人走向村前,走向了最早升起炊烟的那个地瓜窖子。

来到窖口,女人将食盒放在地上,蹲下说:“他爷爷,给你饭。”

女人将食盒里的盘子端起,盘里是几块炸鱼、一块酱肉和两个馒头。女人期待着,期待着窖中人会出来接过去。然而,窖中却又传出那话:“不是说过了么,俺这里不缺吃的!”

女人柔声道:“他爷爷,你还是留下吧。”

“不用,提回去吧。”

女人叹口气,只好将盘子放回食盒。她不敢将它留在窖口,她第一回那么做了,结果招致公公的一顿臭骂。公公说他还没死,怎么就来上供了?

女人提起食盒,冲窖口注视一眼,就回了暮霭沉沉的村子。

这边的窖子里,传出了勺子碰碗的清脆声响。

在沉沉暮霭中,这窖口显出了一方橘黄。那是储了一窖的灯光。沿一架半朽的木梯下去,你会发现“别有洞天”一词可以做一番新的解释。这里面当然有地瓜,它就码在窖子的最里端。老大的一堆,嫩红嫩红的,带着收获时没弄净的泥土,还带着流出的地瓜油所凝成的黑痂。地瓜堆这边,靠墙支着一张“床”,是用木棒捆起、用石头支住四角做成的,上面铺一张油渍渍发着光亮的芦席。席上有一个铺盖卷,铺盖卷中显然有一张狗皮,因为有两条没了骨肉的狗腿从里边探出。床前窄窄的一块空地上,摆了些坛坛罐罐。靠窖口的两个角落,一边放了些柴草,一边是锅灶与饭桌。锅台挺矮,用几块土坯支成,一个小双耳锅蹲在上头,盛了小半锅夹着地瓜块的糊粥。灶前的饭桌边,则是这窖子的居民了。

他在吃饭。他用他枯瘦的大手托着碗,先用筷子往嘴里拨地瓜块,拨光了,再专喝那粥。他喝得很慢,喝一口停一停,喝一口停一停。这样,碗就时时将一个大圆黑影儿罩住他的脸,造成类似月食的景象。当然那脸太不像月亮,粗糙,多皱,胡须花白,已是风烛残年的样子了。

但他在吃饭时并没意识到他的老。在一口口咽那地瓜喝那粥的时候,他恍惚觉得,面前的灯影里,还有另一个人坐着。那张脸真像满月,灯光照上去,还能反回一些白皙皙的光亮来。那是妻子的脸。那张脸与他的脸相对,让他吃着吃着便忘了嚼动。死眼。死眼。听到这娇骂,他才清醒过来,笑一笑,再去啃那甜甜的地瓜。对了,桌子边还有一张脸,小小的,肉乎乎的。那是儿子。妻子噙一口嚼烂的地瓜,努起嘴,儿子便扬脸张口迎了上去。待儿子咽下,她将一口地瓜又嚼好了。喏,这么唤一声,儿子又把小脸迎向了她……唉唉,那日子,那日子!

那日子就在这窖子里,在四十年前。那时他刚刚成亲,房屋突然失火烧掉,他和妻子只好住进了这地瓜窖子。那时他们多年轻呀,总觉得日子再苦也没啥。房子烧掉就烧掉吧,只要夫妻俩齐心拼命干,不愁盖不了新的。白天,他们双双下地干活,晚上便在这窖子里度他们的良宵。咳,那些个夜晚多有滋味呀……就在这窖子里,他们制造出了儿子,并把儿子从六斤半喂到二十八斤。那是用了三年用了整整三大堆地瓜呀。第三年的春天,他们依依不舍地告别这窖子,搬进了他们盖起的新房。新房宽宽敞敞,明明亮亮,可是他与妻子仍是十分怀念这个窖子。每次来拿地瓜,两口子心中都有一股激动。有好几回,两口子还一同下到窖子里,对他们的遗迹指点一番,再搂抱到一块欢乐一番……

唉,这些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老人放下空碗,在灯光里垂下了他苍老的脑袋。他想他妻子早已不是自己的妻子了。她已过世二十多年,如果再投胎转世,这会儿又是一个作新媳妇的年纪。说不准,这会儿正躺在哪州哪县哪户人家的床上,在与另一个小伙子弄那好事。如此看来,人还是早死的好,如果三十来岁死,就会在一百年里比到老才死的人多享受一到两回青春。孩他娘真会算账,怪不得她那么狠心地早早扔下我走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呀……

另一件要命的事情,是儿子也不像自己的儿子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地瓜窖子里养出的儿子,竟然在三十多岁上改行换道,做起了生意。他买了村里众人的花生米拉出去卖,再从外边买了化肥农药卖给大伙。三年下去,儿子就发了,非要拆了旧宅盖楼不可。盖楼呀,是盖这村里开天辟地第一座楼呀。钱是哪里来的?还不都是兄弟爷们儿的?这么住楼,你也能住得安心?他生气了,让儿子赶紧打消这个念头,可是说破嘴皮子他也不听。他只好说,你盖了你住吧,俺是享不了那福的。他把铺盖一抱,又钻进了这个地瓜窖子。他到这儿的第二天,儿子一家借了别人两间屋暂住,拆掉了三十五年前他爹娘用血汗筑起的房子。两个月后,在一阵响亮的鞭炮声中,儿子的楼房建成了。楼房高高的,在一片草屋之上十分扎眼。儿子儿媳来向他报喜,让他搬进楼房住,他一直闭着眼睛不吭声。他觉得满面带羞,他连看一眼那座楼的勇气都没有,更甭说到里边住了。儿子儿媳求不动他,只好走掉,他却一头钻进地瓜窖子,老泪涟涟哭了半天。

“不走了,就死在这里头吧。”老汉自言自语道。他把碗放到锅里,再舀进一点水,连锅带碗都刷了刷。然后,他用瓢舀出水来,端着,走向窖子深处,做他每日饭后必做的一件事情:用刷锅水饮树根。说来也怪:他在进窖住的第一天,就发现窖子里面地瓜堆的上方,有一条筷子粗的树根自泥土里伸出。那树根黄黄的,长长的,带了一绺线似的细须。他想这一定是地面上的哪棵树将根伸到了这儿。可是他到窖子外边看看,方圆几百步远却不见有一棵树。然而再到窖里看看,这无本之根却分明在活着,只是有些蔫蔫巴巴的。他想,既是条根,就必定需要水需要养分,于是就将刷碗水端来,举起,将那条根浸泡了一会儿。浸泡了几次,那根变了样子,圆润鲜亮,好看得很。他心中生喜,给了它一日三餐的待遇——每顿饭的刷锅水都让它喝一气。几个月下来,那条根竟如拇指一般粗,垂下有三尺多长了。

饮完树根,瞧着它抽两袋烟,老汉决定上床。他每天晚上都睡得很早,因为他觉得,自从搬进地窖中总是睡不够,也不知为什么。把铺盖展开,把狗皮褥子铺好,他就脱掉袄裤进了被窝。吹灭灯,躺下,忽然记起当年妻子向他讲的一个故事。妻子说:有个庄上有个傻子,傻得什么事也不懂。这一年他小舅子办喜事,他媳妇要先回娘家帮忙,让傻子等办喜事那天去喝喜酒。临走,女人嘱咐男人:去的时候,要拣好衣裳穿,摸一摸,哪件光滑穿哪件。傻子点头答应着。到了这天,傻子果然挑选衣裳了。可是打开箱子,摸摸这件,摸摸那件,都不如自己的身子光滑,他就光着身子去了。到了丈人村头,老婆正站在那儿。她是担心丈夫会办傻事,所以一早在那儿等着。抬头一看,嗬,丈夫来了,晃着个大光腚。气得她又吵又骂,急忙把他领到一个地瓜窖子里藏下,让他老老实实呆着。傻子说:俺想吃饭。老婆说:你等着,过一阵子给你送。傻子就蹲在窖子里等。傻子有个小姨子,十八了,在家忙了一会儿要撒尿,可是院里人多不方便,就跑到村边地瓜窖子那儿撒。正巧,她蹲在了藏她姐夫的那一口上。傻子在里边见有水落下来,以为是来送吃的了,就喊:哎,多给干饭少给茶!多给干饭少给茶!……每讲到这儿,两口子便笑成一团,搂成一堆。妻子说:你看他多傻呀!他附和道:是傻!是傻!

可是,现在老人却喃喃地道:“孩子他娘,他并不傻呀。世上最好的,还是光身子呀。”

这么咕哝几句,老人就睡了。睡着睡着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成了一个光溜溜的地瓜,窖顶上的那条根,原来是条地瓜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