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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鬼子 第九章 生命线

肖二满早晨九点在县城下了火车,十点半又在栗子坡下了汽车。

下了汽车就快到家了。家离公路只有四里。肖二满下车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长长地撒了一泡尿,然后将破挎包背上,把被子卷儿扛上,兴冲冲地走上了一道山梁。

在这里就望见了他的肖家沟。肖家沟与他正月里离家的时候似乎一模一样,秃光光的树木间散乱着一座座房屋,没有一点青气儿。肖二满知道,青气儿不是没有过,在他离家的十一个月里,那些树也曾发芽,长叶,每个枝条都窜高一截,然后那些叶子又都落了。这些,他都没看见。但他知道,在叶生叶落间,村子也是生长着的。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在村子的边缘处多了几处新房。另外,村子在这一年中肯定又添了人口。添了几个肖二满不清楚,但他家里的那一个是确凿无疑的。

老婆陈菊花早就去信说了,孩子生下来那天是六月初三,是个男孩。他接信后高兴得不得了,当天向每一个工友都做了报告,晚上还买来整整一捆白酒让大伙喝了个痛快。那天晚上他喝醉了,在工地上嘻嘻笑着四处乱跑,把两个膝盖都磕破了他也不在乎。他为什么要在乎?他已经是儿女双全的人了呀。八年前闺女平平生下时,他还有些不高兴,可老婆却说,先生个闺女好,这样还可以生二胎,过几年我再给你生个儿子!陈菊花也真是能干,说生儿子果然就生了儿子,她那肚子真不一般。

想起儿子,想起陈菊花的肚子,肖二满回家的脚步更快了。走下山梁,在一条山沟里拐过几拐,村子便到了。

已经进入腊月,街上有不少闲站着的村人。他们见了肖二满都说:“哟嗬,回来啦?”

肖二满笑容满面地道:“回来啦。”

“挣没挣着钱?”

“挣个啥呀,不够受罪的。”

有了这两句还不够,人们还围过来仔细询问一番。问过了,相信了,便一边叹息一边给他让出回家的路。

走到自己的家门,肖二满心跳气喘,就像那种醉酒的感觉。把门“哗”地推开,他却两腿发软走不进去,只好倚在门边等待家里的反应。

堂屋门开着。陈菊花的那张脸闪现出来,定格片刻,接着整个人从屋里冲出,一边向他跑一边嚷:“算着快来家了,还真是来了!”女人跑到他跟前,抢下他手中的挎包和被子卷儿,并向他痴痴地笑。

肖二满伸手揪了一下她那胖乎乎的腮帮子,说:“咱儿呢?快叫我看看!”

陈菊花抬手一指:“在屋里,看去吧。”

肖二满精神抖擞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蹿到了屋里。

床上,果然有一个孩子躺在被窝里。肖二满挓挲起两手,像逮小鸟一样蹑手蹑脚走过去,一下子捉牢了说:“儿呵,儿呵,哈哈哈哈!”然后,他将儿子高举起来,直举过头顶。

陈菊花说:“你干啥呀,看把他冻着。”

肖二满说:“我看看他那杆枪!”

那杆枪就在他的面前,离他的眼睛很近很近。

肖二满一边看一边赞美:“好!好!”

儿子让他看羞了,哇地一声大哭,那杆枪里随即射出一股热尿,溅了他满脸满身。

陈菊花“咯咯”笑着接去了孩子。肖二满抹着脸,吧嗒吧嗒嘴说:“哎,稀甜!”

陈菊花把孩子放回被窝,便要去给肖二满做饭。肖二满扯住她说:“忙啥呀,你就不问问我带回多少钱。”

陈菊花说:“俺不敢问。”

肖二满说:“不敢问,你敢摸吧?”说着,就将陈菊花的手塞进了他的裤腰。

陈菊花在那里摸索几下,觉出了男人裤头的厚度,就问:“多少?”

肖二满说:“三千六。”

陈菊花说:“唉,一年到头撇家舍业,才这么点儿。”

肖二满说:“这三千六还差一点没到手呢。工头就说没钱,俺们跟他缠磨了整整一个月才要到这些。这是工钱的一半,另一半说是明年再去的时候再给。奶奶的,谁知道他明年给不给?”

陈菊花说:“那些人真是坏透了。不过,你能拿到这些钱,人也平平安安地回来,就不错了。”说罢,她就将手插到了裤头深处。

肖二满闭目大喘,自己的手也伸到陈菊花的肚子上揉捏起来。他一边一揉捏一边说:“哎哟,想死你了!”

陈菊花说:“谁都想呵。”

肖二满说:“还不去把院门闩上。”

陈菊花却将手抽回去说:“不行,大白天闩门叫人家笑话,等晚上吧。”

肖二满只好摇摇头,从陈菊花肚子那里缩回手,将裤头的暗兜撕开,把那些票子拿了出来。经过火车和汽车上的紧张守护,票子已经让汗溚得软乎乎的,且带了浓浓的裤裆味道。他递到陈菊花手里,陈菊花举到面前,抽嗒着鼻子闻了闻,转身打开桌子抽屉,将钱锁了进去。

正在这时,院门口有人叫道:“二满!二满!”

两口子伸头看看,原来是村支书肖明存和妇女主任岳凤霞来了。肖二满急忙从包里掏出一盒东北烟,满脸堆笑说:“是书记主任呀,快来家坐吧!”

二位村干部走进屋里,接过烟点着,却也不坐,只是瞅着肖二满打量。

肖二满让他看得心里发毛,便问:“书记,主任,你们找我有事?”

肖明存说:“二满,你跟岳明霞去医院吧。”

肖二满说:“去医院干啥,我又没有症。”

岳凤霞说:“谁说你有症啦,是你身上那个地方该割一刀啦。”

肖二满立即明白了,这是叫他去结扎。一孩上环,两孩结扎,这个政策他早就知道,也早做好了思想准备,但没想到村干部会行动得这么快,知道他回到村里,马上就跟来了。

陈菊花早在一边哭了起来。她说:“二满刚回来,你们叫他在家歇两天再去不好么?”

岳凤霞说:“不行,在家歇上两天,种子又撒下了。走,这就走!”

肖二满与陈菊花对视一眼,脸上都是悲苦无助的神情。

这时,门外一阵轰响,一辆大头车停在了街上。书记扯扯肖二满的袖子说:“车来了,走吧。”

肖二满说:“我还没吃饭呢,等吃了饭再去吧。”

肖明存说:“到乡里再吃吧,大包子管你个够!”

肖二满只好跟着他们走了。

院门外,有许多人站在那里看热闹。一见他走出来,有人说:“二满,一来家就去割蛋系子呀?”

还有人说:“蛋系子一断,生命线就完了呀!”

肖二满打了个寒噤,觉得有一股冷风在他裤裆里嗖嗖地刮。他转身看看,见陈菊花正眼泪婆娑地瞅他,他的眼睛也不由地湿了。

岳凤霞捅了他一下:“看你个孬样,这些年咱村割了有多少了,就你害怕!”说罢,连推加搡,将肖二满弄到车上,她自己也坐上去,便下令开车。

肖二满晃晃荡荡的,晕晕乎乎的,就随车走了。

开车的是远房堂弟落实,大头车是他的,今天显然是受雇于村里。出了村子,他一边开车一边对岳凤霞说:“主任,眼看快过年了,你得给我结算一下车钱。又是结扎又是放环,你今年用我十几趟了。”

岳凤霞说:“没问题,过几天就给你。”

接着,他们又说起了别的事情。肖二满无心去听,他只想他自己的事儿。虽然他没回家时就知道免不了挨一刀,也知道这一刀要不了他的命,但事到临头还是害怕。要知道,他活到四十岁,还从来没人给他在身上动刀子呢。一想到刀子,他裤裆里的冷风刮得更猛。

到了乡驻地,岳凤霞说天晌了,先吃饭吧,落实便把车开到了一家饭店门口。三个人下车到里面坐下,岳凤霞果然要了三盘大包子。就着蒜瓣儿,她和落实吃得满口流油。

但是肖二满吃不下去。他仿佛看见医院里的大夫此时正瞄准了他的生命线,磨刀霍霍。于是,感觉到自己的两条生命线正一抽一抽地痉挛不止。这时,他脑子里突然闪出了逃跑的念头。他想借口去解手,一跑了之,让那大夫爱割谁割谁去。然而,他一想到岳凤霞的厉害,又打消了主意。这个岳凤霞,别看长得又小又瘦,可她劲头很大,跑得也快,这些年来搞计划生育从没有人跑出她的手心。去年她送肖明福来结扎,肖明福说要解手,撒完尿蹿出茅房就跑。哪知岳明霞一直在外面等着,几步就追上去把他摔倒在地,让他乖乖地上了手术台。岳凤霞这种能耐早已让上级知道,县里年年奖励她,说她是计划生育先进个人。

看他不吃,岳凤霞在一边说话了:“你不用这么怕。打上麻药,几下就弄完了,一点儿不疼。过七天伤口长好,你跟陈菊花爱咋弄咋弄,比原先还有劲儿。”

落实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比原先还有劲?俺大哥也没挨过刀。”

岳凤霞伸手拧他一下说:“就是有劲儿,就是有劲儿,这是真理!”

听她这样说,肖二满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既然是真理,那就没有怀疑的必要,于是就把一个包子吃掉了。

第二个却怎么也吃不下了。此时岳凤霞和落实已经吃饱,看看他这样子,就付了包子钱,带他走了。

到了乡医院,大夫们都回家吃午饭去了,他们等了老大一会儿,才等到了上班的点儿。岳凤霞领肖二满找到一个男大夫说:“姜大夫,又给你送来一个。”姜大夫打量一下肖二满,说:“好哇,填单子吧。”岳凤霞于是就填单子,姜大夫则向着里屋叫道:“小吴,备皮!”

一个小伙子走出来,打手势让肖二满进去。肖二满浑身颤抖,下意识地捂着裆间止步不前。岳凤霞推他一把道:“看你吓得,真是个孬熊!”

肖二满只好走了进去。小吴让他到手术台上躺下,撕下他的裤子,接着拿过一把剃须刀,一手扯着他的那东西,一手给他刮起毛来。刮完了,又拿一种凉冰冰的液体给他擦。擦罢,就拿来一个针管子给他攮上了。在攮的过程中,肖二满疼得“哎哟哎哟”地直叫。小吴说:“你不用叫,马上就觉不出疼了。”

片刻后,肖二满果然觉得那儿发木,不再有疼感。这时姜大夫过来了。肖二满知道他是要动刀子了,索性将眼闭上,由着他收拾。他听见那些铁家伙与盘子一阵阵碰响,也感觉到姜大夫紧挨着他动来动去。

过了不长时间,姜大夫走到墙角洗起手来,小吴则扳着他的腿给他穿裤子。他欠起上身看看,自己的腿间多了一包白白的纱布。他明白,自己的生命线已经被截断了,永远地截断了。他抽嗒一下鼻子,两颗泪蛋子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小吴把他的裤子穿好,扶他下了手术台,去了外屋。岳凤霞还在那里,她等姜大夫在一张单子上签了字,拿过来装进兜里,转身对肖二满说:“走吧。”

见她并不来扶,肖二满只好自己向外头走去。他大叉着腿,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了外面的大头车那儿。

车开回村里,开到肖二满的家门,岳凤霞对跑来迎接的陈菊花说:“宣布一条纪律呵——你们七天内不能同房!”说罢将肖二满扶下车来,交给了陈菊花。

陈菊花把肖二满扶到屋里躺下,扯着他的裤腰说:“我看看。我看看。”肖二满说:“看什么看,再看也是断了。”陈菊花便不看了,说:“我给你煮鸡汤去,我把鸡已经杀好了。”转身就去了锅屋。

肖二满知道,从今天开始,他要像女人那样坐月子了。不光老婆要好好伺候,连亲戚朋友都要带了东西前来看望。这是农村里早就兴起的规矩。想想也是应该:好好的生命线截断了,这身子还能不亏?既然是吃了亏,那么享受一下家人的伺候和亲朋的探望,也是顺理成章的,完全应该的。

所以,在陈菊花端来鸡汤,用汤匙一口一口喂给他的时候,他喝得心安理得。

喝下一碗鸡汤,吃下一个鸡脯之后,肖二满的娘端着半瓢鸡蛋来了。老太太站在床前问:“扎啦?”

肖二满说:“扎啦。”

“疼不?”

“疼呵。”

老太太的眼里便有泪花闪动。她上前给儿子掖掖被子,说:“可别跑了风受了凉。要是落下症候,你下半辈子就遭罪了。”

肖二满的鼻子便有些酸楚。他想,到底是自己的亲娘,说起话来句句砸到心尖子上。唉,我一年没在家,回来还没顾上看她呢,她倒先来看我了。她还端了半瓢鸡蛋,这一定是她平时不舍得吃攒下的。

想到这里,他让陈菊花到挎包里找出一包糖蛋,让娘拿着。老太太推辞不要,说:“留给孩子吧,我吃一块尝尝就行啦。”说着就摸出一块剥了,放进已经没牙的嘴里“咝咝”地吮。吮过几口,又从嘴里拿出来,捏在手上去逗弄孙子:“来,吃糖蛋,吃糖蛋。”陈菊花皱着眉头说:“他这么小怎么吃?快拿走吧!”老太太便将那块糖又填到自己嘴里,继续“咝咝”地吮。

老太太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要走。肖二满急忙示意陈菊花,让她把那包糖拿给娘,老太太还是坚决不要,与儿媳推来让去。肖二满在床上急了,大声道:“不就是一包糖嘛,这是谁跟谁呀!”听儿子这么说,老太太才把糖接过去,拿着走了。

过了一会儿,肖二满的哥嫂来了。嫂子怀里抱了一只黑毛肉食兔,一进门就嚷:“他叔,你坐月子,俺没有别的给,给你个兔子杀肉吃!”

陈菊花把兔子接过去,放到一只篮子里,说:“哎呀,不就是结个扎嘛,还叫您送东西来。”

嫂子说:“这可不是小事,得好好养着。你哥那年扎了,没上心养好,现在一到阴天下雨就疼。”

陈菊花对肖二满说:“听见了么?听见了么?咱可得好好养着!”

等哥嫂坐下,肖二满便问他们今年养兔养得怎样。哥哥说,不好,今年价钱跌了,到年底算算账,差点儿赔本。哥哥接着问弟弟在外头挣钱是多是少,肖二满如实以告。兄弟俩于是齐声慨叹,唉,在哪里挣钱都不容易。

哥嫂坐一会儿走了,陈菊花送走他们,回来对肖二满说:“他们结扎的时候,咱送了一个老母鸡,还有三斤油条。轮到咱们了,他们光送一个兔子。他们两口子吃秤磅拉铁丝,玩细活儿。”

肖二满说:“就是,兔子肉也不好吃,连个营养也没有。”

陈菊花说:“没营养咱就不吃,反正他不送鸡别人还有送鸡的。明天我把兔子抱给孩子他姥娘,叫她杀了吃,顺便叫她知道你这事儿。”

肖二满说:“送个讯儿也好。他姥娘知道了,肯定会告诉他大姨他三姨。”

这时,闺女平平放学回来了。他一放下书包就朝床边扑:“爹,爹,你可回来啦!”

看见闺女一年中又长高了一截,肖二满心里高兴,拿手摸着她的小脸说:“回来啦,回来啦。”

平平问:“爹你为啥躺着?你怎么啦?”

陈菊花说:“你爹结扎了。”

平平问:“什么是结扎?”

肖二满急忙抢过话茬说:“就是肚子上长了个疖子,叫医生动手术割去了。”

平平点点头:“噢,是这样呀?”

晚上,陈菊花把中午吃剩的鸡热过,端了上来。平平吧嗒着小嘴垂涎三尺,陈菊花却只给闺女盛了两只鸡翅子。她说:“女孩子家吃鸡翅子好,吃了鸡翅子会梳头!”平平便端过碗去,安心地啃起了那两个鸡翅子。肖二满接过满满一碗鸡肉,欣慰地道:“平平懂事了,不孬。”

九点来钟,平平做完作业睡了,陈菊花给儿子喂过奶,便拱到了肖二满的身边。她伸手在肖二满的胸脯上摸来摸去,喘气也越来越急。肖二满突然叫唤了一声,接着用手捂住了腿间。他说:“不行不行,你快到平平的床上睡去。”

陈菊花便抱着儿子去了平平的床上。她一边脱衣一边骂:“村干部一个个都不长人肠子!男人一来家就给逮去动刀子,他们伤八辈子天理!”

早晨起来,伺候一家人吃过,陈菊花便把儿子抱给婆婆,挎着那只黑毛肉食兔去了五里外的娘家。到那里说了肖二满结扎的事儿,老太太说:“这可不是小事,我赶紧捎讯儿给你姐你妹妹,明天一块儿都去你家看看!”

听娘这么说,陈菊花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便回来了。他对肖二满说:“行啦,讯儿捎到了。”肖二满说:“那咱得预备预备,你去割几斤肉等着。”

第二天上午,丈母娘早早来了。她挎了一箢子挂面,还提了一只母鸡。她说已经托人告诉老大老三了,让她们今天都来,各自从家里往这走,中午前聚齐。肖二满躺在床上说客气话:“哎呀哎呀,还用你们都来。”丈母娘说:“不来怎的,这又不是小事。”说罢,她便走到另一张床边逗外甥去了。

过了一会儿,小姨子陈荷花从十里外的戚家官庄来了。她把自行车在院里插下,把后座上的箢子解下,一进屋就冲着肖二满笑:“这回老实了呵。”

姐夫小姨,见面扯皮。肖二满就爱跟小姨子开玩笑,现在听陈荷花这么说,立马接过话茬道:“老实不老实,你试试嘛。”

陈荷花将带来的一袋奶粉向他脸上一掷:“放你的驴屁!”

肖二满接过奶粉,哈哈大笑,心中充满了愉快。

这时,陈菊花早已和好面,拌好了馅子,母女三个就围在一起包起了饺子。待把饺子包完,陈荷花看看墙上的表说:“已经十二点了,俺大姐怎么还不来?”

老太太说:“再等一会儿吧。”

然而一直等到午后一点钟,还是没见大姐露面。早已放学回家的平平说,再不吃饭上学就晚了,陈菊花才决定不等了,端起饺子去锅屋里煮。煮好了,肖二满接过陈菊花递来的一碗,倚在床头一边吃一边说:“他大姨是怎么回事?”

丈母娘说:“也许讯儿没捎到,我回去再找人捎。”

吃罢饺子,丈母娘和小姨子便走了。肖二满对陈菊花说:“你看看,他姥娘把讯儿没捎到,咱还得待两回客。”

陈菊花说:“不就是一碗饺子吗,明天再包就是。”

次日也就是肖二满做手术的第四天上午,陈菊花又早早地剁起了馅子。可是,一会儿等来的却不是他姐陈杏花,而是肖二满的姐和姑。这两个女人一个是马家坡,一个是黑松沟,都是接到肖二满的娘捎的讯儿才赶来的。几个女人一起把饺子包好后,肖二满对陈菊花说:“你叫咱娘过来一块儿吃。”陈菊花就去后街把婆婆喊了过来。

这时已经十二点了,陈菊花看看表,再看看门外,却迟迟不下饺子。后来闺女催得急了,她才去锅屋生火烧水。

吃过饺子,肖二满等到三位亲人都走了,生气地对陈菊花说:“到底是怎么弄的,你姐今天又没来!”

陈菊花说:“也许咱娘没找到捎讯儿的,明天等等看吧。”

第五天上午,陈菊花剁好馅子,又有两个亲戚进了门。她们一个是肖二满的姨,一个是他的姨家表妹。老姨来看望这是在意料之中的,但肖二满没想到已经出嫁的表妹还会来看他。所以他很感动,半躺在床上老是咧着嘴笑。

奇怪的是,这一天还是没见大姨子过来。

送走客人,肖二满说:“该来的亲戚都来了,连可来可不来的姨家表妹都来了,就你姐还不来!”

陈菊花说:“也真是蹊跷,难道讯儿还没捎到?”

肖二满说:“明天你去问问他姥娘,讯儿到底怎么捎的。”

陈菊花说:“急啥,再等等吧。”

然而,第六天没有等到,第七天还是没有等到。

第七天晚上,肖二满摸摸伤处,已经完好如初。于是,他就撕掉纱布,与陈菊花快活起来。由于体内积攒的是一年的能量,所以做得特别猛烈,特别用力。做完,肖二满觉得伤处隐隐作痛,说:“不行,生命线到底是断啦,比不上从前啦。”陈菊花说:“那咱们今后可得小心。”

歇过片刻,肖二满说:“都七天了,他大姨还不来,这算啥事儿!”

陈菊花说:“就是,明天我去问问他姥娘。”

第八天上,陈菊花吃过早饭就去了娘家。她问娘讯儿到底捎没捎到,娘说:“哎呀,我不光捎了讯儿,前天还去了一趟。”陈菊花问:“那俺姐是咋说的?他怎么不去俺家?”老太太道:“你姐说,你姐夫在南方打工还没回来,家里离不开。”陈菊花说:“不就八里路吗,又不是隔县隔省。”老太太说:“我也这么劝她,可她又说,不就是结个扎吗,还用得着去看?”陈菊花登时火了:“这是说的什么话!结扎是小事吗?人家那些亲戚都去了,就她不去,算什么亲姐姐?”老太太没话可说,只是一声声叹气。

回到家里,陈菊花便跟肖二满说了她姐的态度。肖二满跺着脚骂道:“陈杏花,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你猪狗不如!我这生命线都断了,你还不当一回事,你算什么亲戚?你不来不来罢,从今往后咱跟你一刀两断!”

陈菊花却说:“不能断,断了就叫她占了便宜了。”

接着她就数算起来:这些年两家历次来往,她送给姐什么东西,姐又送给她什么东西。算来算去,是她送给姐的东西偏多。如果两家断了,吃亏的肯定是她。

肖二满说:“那咱们怎么办?”

陈菊花说:“咱想办法弄她个难看。”

肖二满说:“对,对,弄她个难看!”

两口子就商量起来。肖二满说:“她不是不来看咱么,那咱们就去看她。明天把亲戚送的老母鸡提两只去,看她脸往哪里搁!”

陈菊花说:“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

过了两天,肖二满觉得走路已无大碍,便决定实施他的计划。这天陈菊花把孩子送给婆婆,肖二满把老母鸡捉了两只拴在车把上,两口子便上路了。出了村子,肖二满要陈菊花坐到后座上去,陈菊花却说你身子虚,还是我带你吧,说着就抢去了车把。肖二满坐到后座上,看看陈菊花在前边深弓着脊背蹬车的样子,不禁感慨地说:“真是一娘生下几等女。你陈菊花心眼儿这么好,可陈杏花却是个冷血动物!”

八里路走完,橡树庄便到了。两口子觉得自己是正义之师,真理在握,进陈杏花的家门时都把胸脯挺得老高,雄赳赳气昂昂。

陈杏花见了他们,脸上很不自然,说:“你俩怎么来啦?”

肖二满说:“前几天结了个扎,没顾上来看你,现在好了就来啦。”

陈菊花把车插下,把鸡解下,扔到堂屋门口说:“亲戚家给的鸡吃不了,这两只给你。”

两口子偷眼瞅瞅陈杏花,发现她的脸色十分难看。在随陈杏花往屋里走时,两口子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陈杏花给他们沏上茶,坐在那里不说话,只是一声一声叹息。肖二满和陈菊花故意不说话,也不喝茶,把屋里的空气搞得十分凝重。

陈杏花可能觉得这空气受不了,红着脸说道:“你们先坐着,我去前街割肉。”说罢就起身离去。

等她出门以后,肖二满转了转眼珠,对陈菊花说:“走,咱们回家!”

陈菊花说:“这就走呀?”

肖二满说:“这时候走最好了,咱饭不吃她一口,茶不喝她一口,看她回来难受不难受!”

陈菊花点点头:“这主意好,二满你真有心眼儿!”

说罢,两口子就到院里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一路上,两口子十分兴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在猜想着对陈菊花的打击效果。

“你说她回来不见了咱们,会不会哭?”

“她肯定要哭,她不哭才怪哩。”

“她后悔不后悔没去看咱?”

“她肯定后悔,不后悔才怪哩。”

“叫她哭吧。”

“叫她后悔吧。”

“真解气!”

“真舒坦!”

……

两口子回到家,这兴奋劲儿还一直保持着。家里虽然没有鸡可杀了,中午他们吃的是家常便饭,但他们吃得比任何时候都香。

在以后的日子里,肖二满没有事干,也像别人那样到街上闲站。有人问他,生命线断了的滋味怎样,他说:“不行啦,比以前差远啦。”众人便哈哈地笑。有人劝慰他:“断了断了罢,反正你已经儿女双全了。”肖二满点头道:“就是,就是。”

但肖二满明白,儿女双全也意味着他的责任倍增。他今后必须想办法挣钱,好好地撑起这个家来。于是在街上闲站的时候,每当有打工者回村,他都要问人家挣没挣着钱,收集对他有用的信息。

然而,他收集的信息大都是负面的。那些打工者在外面拼干一年,回来时腰包都不丰实,最倒霉的还叫工头骗了,连一分钱也没能拿回家。这些信息让他焦虑,愤怒,他有好几次在街上破口大骂:“日他奶奶,怎么就不给庄户人活路呢!”

这天他又在街上站着,见一个中年汉子推着自行车进了村,走近了才发现是他的连襟、陈杏花的男人山世常。他想,看来山世常从南方回来了,今天肯定是来替他老婆赔礼道歉的,于是高高兴兴地迎上前去招呼,高高兴兴地领他回家。

看见姐夫来了,陈菊花喜笑颜开,急忙去帮他插车解箢子。看看箢子里,又是酒又是点心,她说:“姐夫,你来空着手就行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啥?”

山世常说:“干啥,还债呀,谁叫俺欠了你家的呢!”

两口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这说到哪里去了,这说到哪里去了。”

到屋里坐下,山世常点上烟,喝两口茶,这才笑一笑说:“我昨天回到家里,听杏花说了你们生气的事儿。其实,你们是不知道我的事儿,知道了也就不会生气了。”

陈菊花问:“你的事儿?你有啥事儿?”

山世常摇头叹息:“唉,实在不好意思说呀。”

经肖二满和陈菊花再三追问,山世常才讲了他在南方干的事情。原来他春天到了那里以后,找了多日也没找到自己能干的活儿。这天他在劳务市场上转悠,忽然有个人跟他商量,愿不愿替人去结扎,愿意的话可挣两千块钱。他一听这不是小数,心想反正家里已经有了个儿子,上级也不让再生了,就答应了,跟那人到了乡下一所医院,挨了一刀。等到养好了伤想想,这钱挣得容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专干这活儿算了。到农村打听一下,果然有一些阔佬摊上了结扎任务却怕挨刀子,就花钱找人替。他这一年下来,已经给人替过五回了。

两口子听得目瞪口呆。陈菊花说:“怪不得俺姐不来看呢,怪不得她说不就是结个扎嘛,原来在你那里成了家常便饭了呀!”

山世常说:“你姐心里难受,又不好意思跟人说,就叫你们生气了。”

两口子齐声说道:“不生了,这回不生了。”

肖二满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腿裆,问道:“他姨夫,你一回回替人家,医生就看不出你已经割过了?”

山世常说:“咳,我给人家先把这情况说明白,人家就去把主刀医生收买好了。等我上了手术台,医生瞎鼓捣一阵子,最后在单子上签个字就完了。”

肖二满又问:“你去医院,没有妇女主任跟着?”

山世常说:“不跟,只要拿回单子交到村里就行。”

陈菊花在一边问:“姐夫,你一回回地挨刀子,就不怕疼?”

山世常说:“怎么不怕?可是一想到钱,想到这钱能养家,以后还能给儿子盖屋娶媳妇,就不怕了。”

肖二满听了这话,频频点头。

山世常吐出一口烟,瞅着肖二满问:“你愿不愿意也干这行?愿意的话,过了年咱们一块儿走。”

陈菊花立即瞪眼道:“俺可不叫他去!太吓人了!”

肖二满看看老婆的脸色,笑道:“好好好,咱们不去。菊花,你快到街上割肉去,我今天得跟他姨夫好好喝一气儿!”

陈菊花走后,连襟两个又深入探讨了一些事情,等到陈菊花割回肉,做好菜,二人喝了个酩酊大醉。醉后,两个男人互指着对方的腿裆想说什么又说不清楚,只是一个劲地傻笑。

过了年,正月初六,连襟俩一块儿登上了去南方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