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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鬼子 第一章 嫁给鬼子

一切的改变都从那个越洋电话开始。

那天晚上,正在堂屋看电视的高秀燕看看表快到九点了,就回到自己住的东屋准备给吴洪委打电话。从日本回来之后,她和吴洪委约定每天晚上九点通话,雷打不动。一般是高秀燕打给吴洪委,因为高秀燕在家能拨17909,省钱,而吴洪委那边只是北京的一个街头公用电话,要用卡的。高秀燕九点拨过去,如果占线,就说明有人用那个电话。但电话亭子旁边,肯定是站着她的未婚夫吴洪委。吴洪委在一个科研所当花工,这电话就在单位的大门旁边。他等电话的时候肯定会一边搔着后脑勺,一边抽搭鼻子。这驴熊从小就有这坏习惯,虽然他的后脑勺没长牛皮癣,鼻子也没有炎症。等到第二次拨号,第三次第四次或第五次第六次拨号,那边终于不占线了,吴洪委的声音会像一根尖尖细细的虫子钻进她的耳朵眼里:哎是我!哎是我!高秀燕这时往往会说:谁还不知道是你?我教你一万遍“毛西毛西”了,你就记不住!吴洪委便笑:那是鬼子接电话用的,咱中国人干嘛说它?高秀燕说:你这个人呀,活一万辈子也洋不起来!吴洪委说:咱生来就是个土命,要那份洋干啥呀。像你,在日本两年,不是还得回来么?像我,在北京也两年了,不还是个民工么?再过一个多月,咱俩不还得跟老辈人一样,在菟丝岭办喜事,生儿育女么?这话说得高秀燕没了脾气,便转移话题跟吴洪委商量结婚的诸多事宜:何时去乡里登记啦,何时去照婚纱照啦,请谁当伴娘啦,新房怎么布置啦,等等等等。但往往是说着说着,吴洪委那边不吭声了,光喘粗气光抽嗒鼻子。高秀燕便笑骂起来:你个驴熊,又想好事了是不是?吴洪委便叹口气道:唉呀,什么时候盼到那一天!高秀燕说:到那一天也不给你。吴洪委哼一声道:等到上了床,还由得了你?……到这个时候,高秀燕也有感觉了,便说:甭说了甭说了,挂了!挂上电话,她再回到堂屋看电视,节目再好也看不下去,因为耳边老是有吴洪委的声音,身上老是燥热难捺。

这天晚上高秀燕等到九点,刚要去摸电话,电话却突然响了。她抓起来一听,里面一个女人说:谁呀?高秀燕说:你是谁呀?那女人说:我是马玉花。原来是娘在堂屋里也接了电话。从日本回来,为了给吴洪委打电话方便,高秀燕便扯了一根线,在自己屋里安了分机。她和爹娘约好,如果是外边打进来,谁都可以接的。这时她说:娘你放下我接!娘在那边就放下了。她对着电话说:哪一位?电话里便有一个男人说:空帮哇!原来是个日本人说“晚上好”。高秀燕急忙也说:空帮哇!对方说:高-秀-燕?高秀燕听到这,眼前马上闪现出一张黄瘦黄瘦的脸,紧急调动脑子里贮存的并不太多的日语词汇,结结巴巴地说:我是高秀燕,你是,你是池田先生吧?池田说:是的是的,对不起,打扰你了。高秀燕问: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池田说:咱们分别好多天了,我想念中国朋友呵!高秀燕心里便笑:鬼子也真会说话。他还会想念中国朋友?是想咱再去他手下打工,受他的呵斥叫骂吧?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阿里嘎刀(谢谢)。阿里嘎刀。池田这时又说:高秀燕,这里的樱花开了。高秀燕立即想起曾在那个日本小镇上见过的一片花海,觉得心里最柔弱的地方突然被一根指头挠了一下。但她马上想,再好也是人家的。她想说:俺这里的桃花杏花开得更早。但她不会用日语说这话,只好应付道:摇希(好),摇希。接着,池田便和她说起小镇上的其它东西,高秀燕听不太懂,但他知道池田在一样样地夸耀。她记得那个小镇的春天,更记得前年春天刚去日本时和几个工友去看花,因为迷路误了上班时间,让池田拉长着黄脸臭骂了一通的经历。想到这里她有些心烦,再想到吴洪委在北京正等她的电话,便耐着性子又听了几句,然后说:对不起池田先生,我这边有事情,以后再联系好吧?池田便说:丝米马丝恩(对不起),撒摇拿拉(再见)。接着挂了电话。

高秀燕连话筒都不放,接着给吴洪委拨电话。接通后听见吴洪委急猴猴地说:哎是我!怎么才打过来?都九点十八了!高秀燕笑道:九一八事变,鬼子来了。吴洪委说:哪里来的鬼子?高秀燕便把池田打电话的事情讲了。吴洪委说:他给你打电话?黄老鼠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高秀燕说:他就是没安好心,也隔了个大海,还能把咱怎么样。吴洪委说:也是。接着就和高秀燕说起了别的事情。当然,说到后来他照常喘粗气抽嗒鼻子。

跟吴洪委通完话,高秀燕没再去堂屋看电视,也没再回味吴洪委那撩人的声音,而是躺在床上回想起她在日本的一幕一幕。工友们说得对,在日本的两年真是终生难忘。现在高秀燕只要一闭上眼睛,便能看得见工作台上的鱼血鱼肉,闻得见那直钻脑门的腥气。她们从事的是鲜鱼解体作业,两只手从早到晚泡在水里,下了班到浴室里怎么冲洗也去除不了那浑身的腥味儿。这在日本被称作“3k”工作,就是脏、险、累三类,日语发音都带“k”音,日本年轻人不愿干的。人家不愿干中国人却愿干,于是就有了“赴日研修”这种变相劳务输出。虽然工资比日本工人不知低多少倍,却争得打破脑袋,县里每年派出的几十个名额,让无数年轻人眼红心动。高秀燕她姨千方百计托关系,整整等了两年,才让高秀燕跨出国门成了一名“赴日研修生”。现在,她“研修”完了,带回的165万日元存在县城的银行里,她在菟丝岭全村也成了响当当的人物。许多的农家宅院经常传出一句话:有本事,也学高秀燕挣日元去!高秀燕想:难怪众人眼馋,掐着指头算一算,菟丝岭能有几个人挣回这么多日元?除了高秀燕没有第二个呀!所以说,在日本受的那些苦,吃的那些气,都算不了什么了。

然而她没想到池田会打来电话。这个老鬼子,两年中没给中国打工妹留下多少好印象。他管理一个车间,只要一上班,那双黄脸就到处游动,谁的手下出了质量问题也逃不出他的两只黄眼蛋子。有一回加工玉筋鱼,高秀燕切的鱼片稍稍大了一点,池田便冲她大发雷霆,让她重新切过并通过翻译宣布扣她两天的工资。为这,她下班后哭了一场,连饭都没吃。但这老鬼子在技术上真有两下子,经常给工人做示范,往工作台前一站,手飞刀舞,那活儿真叫一个漂亮。听说就因为他技术硬,监工严,加工厂老板对他特别赏识,工资是日本职员中最高的,一年能领600万日元呢。不过他老婆常年有病,在高秀燕她们临回国的时候去世了。最后中国打工妹离厂集体合影时,池田刚料理完老婆的丧事回去,那张脸更黄更瘦,送别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笑容。高秀燕想:也真是奇怪,他两年中对打工妹从没说过工作之外的话,今天怎么打来了这种电话,又是想念朋友又是花花草草的。也许是他死了老婆觉得寂寞,就找出打工妹留下的通讯录打电话排遣一下。不过,你寂寞了可以找日本女人啦呱儿,打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干啥?这老鬼子!

墙上就挂着那幅大大的合影照片。高秀燕抻长脖子凑上去看看,便找到了站在人群边上的池田。与几十位年轻的中国姑娘们相比,他显得老里老气,猥猥琐琐。

高秀燕不屑看他,便跳下床来,趿拉着从日本带回来的木屐又去了堂屋。她爹高世连白天下地干活累了,已经在床上打起了呼噜,她娘马玉花还在看电视。马玉花看看闺女脚上,又抬头看看闺女的脸,小心翼翼地说:燕燕你天天穿这呱哒板子,脚不冻得慌?大高秀燕噘着嘴说:跟你说一万遍了,这叫木屐,日本木屐!什么呱哒板子,土死了!马玉花知道自己犯了错误,连忙检讨:噢,木屐木屐,看我这记性!自从闺女挣了大钱回来,马玉花和闺女说话都是小心翼翼——闺女成了财神,今后家里的大笔开销还指望她呢。

马玉花看几眼电视,又小心翼翼地问闺女:燕燕,刚才是谁的电话?高秀燕说:日本鬼子的。马玉花立即瞪大了眼睛:日本人打来的?他能把电话打到咱家?说着,那一双粗糙的老手便伸向旁边桌子上的电话机,想摸一摸又不敢,仿佛那是个日本人的脑壳。她缩回手问:你已经回来了,日本人还打电话给你干啥?高秀燕说:啦闲呱儿。马玉花感叹:打国际长途啦闲呱,人家到底是有钱!

接下来,母女俩一边看电视,一边说起“五一”的婚事。因为吴洪委那时放长假才能有空回来,所以他们就把喜日子定在了那天。高秀燕和娘商量,到时候在村里把仪式搞了,把酒席摆了,第二天她就和吴洪委去北京旅游,游它几天,然后在北京住满喜月回来。不过,吴洪委家里的新房不能马虎,要好好地布置一下。这几天吴洪委他爹正请人装天花板,安吊灯,她得过去上上眼,别出了质量问题。

第二天吃过早饭,她就趿拉着日本木屐往村东头吴洪委家走去。走一步“呱哒”一声,走一步“呱哒”一声,惹得村里人纷纷看她脚下。一个老太太看了发表议论:这呱哒板子俺爹那辈人穿过,只不过这些年有了汽皮垫子、塑料凉鞋,就不穿了,没想到年轻人又穿起来了。高秀燕停下脚对她说:二奶奶你睁大了眼看看,这造型,这图案,跟你爹当年穿的一样嘛?这是日本的!老太太仔细看了看,瘪着嘴说:是不大一样,可反正是两块木头板子。高秀燕不屑和她争辩,就昂着头,一步一呱哒地走了。

吴洪委家的新房其实并不新,是四年前建成的,一共五间带厦檐的瓦房。本来,这房子落成后吴洪委和高秀燕就打算结婚,但高秀燕的姨来说了出国打工的事,而且强调出去的人必须未婚。高秀燕便说:那就不结了,等到从日本回来再说。吴洪委只好依着她,同意等下去。不过,在等待出国的两年里,他们其实已经把婚结了。那些数不清的夜晚,有月亮的,没月亮的,下着雨的,刮着风的,他俩都是在这座房子里度过的。他们也不怕村里人知道。知道了又怎么样?反正他们早晚要做夫妻的,是不是?在那两年里,高秀燕还怀过一次孕,后来去县城医院流掉了。骨肉分离,那是让她啥时想起啥时掉泪的一桩大事。所以,现在高秀燕一走进这个院子,心里就像揣了一碗煮沸了的醋,又热又酸。

几个从外村来的民工正踩着梯子吊天花板,吴洪委的爹吴二结巴正仰着老脸在一边监督。看见儿媳妇过来,吴二结巴带着一脸的讨好表情问她:你你、你快看看,怎、怎、怎么样?高秀燕憋住笑,背着手转了两圈,然后指出有一处接缝太宽。吴二结巴立马说:是、是太、太宽,返返返、返工!

高秀燕没再看出别的毛病,就站到了她和吴洪委无数次睡过的那张木床前边,仿佛又听见这木床发出的急促声响。她想,等吴洪委回来,一定去县城商店买一张高级的席梦思。对了,还要买大彩电,大冰箱,大立柜,大沙发,等等的一切。反正,新房的布置一定要在全村拔尖。吴洪委拿不出钱来,我拿!我就是拿出三万也只是全部存款的四分之一。我高秀燕结婚,太寒碜了行吗?

视察完了新房,高秀燕又一步一呱哒地走回家去。眼下正值春耕大忙,爹娘都下地干活去了,但再忙她也是不会去的。虽然在日本干的工作比庄稼活儿还累,但她觉得菟丝岭的土地已经离她很遥远了,现在让她下地干活心理上真是适应不了。

她打开电视机,抓起一把瓜子,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

晚上九点,她照常给吴洪委打电话,说了白天去看新房的事情。吴洪委这驴熊想像力太丰富,又勾画起日后将在新房里发生的场景,弄得高秀燕热血沸腾,让她放下电话后好大一会儿还是不能平静。

这时,电话突然响了。她拿起一听,又是池田在说:空帮哇。她刚要回话,娘在那边说:说啥?你说啥?高秀燕没好气地说:这是池田!娘你把电话放下!

池田这次的电话用语还是很客气,又是打扰了,又是对不起。高秀燕不冷不热地说:池田先生,你接连打电话给我,有事吗?池田说:是的是的,有事。高秀燕说:那你说吧。池田说:你在日本的时候,我没能陪你出去玩玩,实在抱歉。但愿今后还能有机会,陪你在日本各处走一走。接着,他说了许多地方,高秀燕模模糊糊听出有一处著名的温泉,一处著名的海滨浴场,另外还有富士山,还有东京。

高秀燕听着听着伤心起来。在日本打工时,除了那个小镇,姐妹们谁也没去别处游玩过。也不是没有时间,周末一般都休息,但大家觉得日本消费水平太高,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不能乱花。直到两年过去,要回国了,有人提出在东京上飞机之前无论如何也到市里看一看。因为她们来时就没看过,下了飞机是直接让厂里的车拉过来的。然而真的等到回国的日子到来,她们归心似箭,最终还是直接去了机场。

高秀燕听不下去,便打断池田的话说:你讲这些,是在涮我吧?这个“涮”字她用的是汉话,池田听不懂,问是什么意思。高秀燕说:就是故意让我难受!池田连忙说:不不不,我是真心的,真诚的。高小姐,有一件事情我想和你讲。但是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讲了之后你不要向别人讲,尤其是不要向你那些工友们讲。好吧?高秀燕说:你讲吧,我答应你。

听得见,池田在那边接连咽了几口唾沫。之后他吞吞吐吐地说:高小姐,我要向你讲的是……我喜欢你。

高秀燕先是一惊,接着笑了:你喜欢我?喜欢我啥?

池田说:喜欢你的年轻,漂亮,还有聪明。我告诉你吧,在咱们共事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只是不能向你表白。后来,你知道的,我独身了。所以,现在我想问问你……你,能不能做我的第二任妻子?

高秀燕一下子愣了,她把脖子挺得笔直,半天没有说话。她想:老鬼子真会开国际玩笑,我高秀燕马上要跟吴洪委结婚了,怎么会去给你当妻子呢?你一个四十多岁的半大老头,听说还有个十岁的“考岛毛”(小孩),让我去做第二任妻子,用中国话说就是填房做后娘,咳,你也真是瞎了狗眼!她本想在电话里骂鬼子一通的,考虑到出国培训时老师讲的“国际影响”,就忍住气说:池田先生,这是不可能的,对不起,再见。说罢就扔下了电话。

去了堂屋,高秀燕的嘴角上还是挂了冷笑。马玉花看见了道:你笑什么?那日本人说啥啦?高秀燕说:这老鬼子说,他要娶我。马玉花腾地站起来:是吗?咱可不能答应呵!你答应了咱怎么跟吴家说话?你走了我见不着闺女咋办?说着说着话音里就带了哭腔。高秀燕皱着眉头道:你看你,这么大年纪了还一点儿也不沉着!他说娶我就娶了?他以为他是当年打到中国的日本鬼子,想要花姑娘了就要?嘁,痴心妄想嘛!

马玉花放下心来,重新坐下。她打量了几眼闺女,小心翼翼地说:燕燕,你在那边,是不是跟人家有什么事儿?高秀燕立马火了,圆睁杏眼道:娘你说这话可要负责呵!他一个半大老头,我跟他有事儿?哼!哼!马玉花赔笑道:燕燕你甭生气,就当我没问好不好?不过你跟我说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高秀燕把嘴噘了两噘,把池田的大体情况说了说。马玉花听罢,把嘴咧了几咧,用一句话做了总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回到自己屋里,高秀燕上床睡下,在自己年轻的身体上摸了几把,也同意娘的这个结论。她想,池田就凭他那张黄脸,那把老骨头,还对我有想法,也真叫人恶心!呸!呸!滚你妈的蛋!

她猛地翻一下身,想着吴洪委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她照常赖一会儿床。这时娘拍拍她的房门说,燕燕,今天星期,我想去看看你姨你兄弟,咱娘俩一块儿去吧?高秀燕正觉得在家里憋闷,马上答应道:中!接着起床,吃饭,化妆。这空当,娘准备好了进城带的东西:给儿子叠了一包煎饼,给妹妹掰了半篮子香椿芽。高秀燕换好衣服出来看看,说给她姨的东西少了,等进城再买一点。马玉花说:你真该好好孝敬你姨,不是人家操心,你还能去了日本?这话高秀燕不知听娘说过多少遍了,但她从没听烦,因为娘说得很对。

在村头等到一辆中巴班车,母女俩上去,半个小时便进了县城。县一中的高三学生星期天也上课,到那里等了一会儿,等到下课铃声响起,高秀燕才从蜂拥而出的学生堆里喊出了他的弟弟高瞻。高瞻比母亲和姐姐高出一大截,跑过来弓着腰跟她们说话。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向高瞻问这问那,嘱咐东嘱咐西。看看又要上课了,马玉花把煎饼交给儿子,又从兜里掏出50块钱给他。高秀燕看看钱,再看看弟弟,一脸豪气地说:高瞻,你好好学好好考,等上了大学,学费算你姐的!高瞻急忙点头哈腰:老姐真好!老姐真好!我一定听你的!马玉花站在一边,听姐弟俩这么说话,一只手早擦到眼睛上去了。

从一中出来,高秀燕到路边商店买了一箱牛奶提着,和娘去了位于县城中心的工会俱乐部。高秀燕的姨马玉枝在那里当会计,姨夫闵大河当体育教练。在高秀燕眼里,闵大河高大魁梧,四肢匀称,绝对称得上标准的男子汉,然而她姨总是瞧不起他。高秀燕有一回问:姨,你瞧不起他,当初为什么跟他搞对象?马玉枝悔恨地说:你姨那时候是瞎了眼,光看见他那一身肌肉。可是在这个社会里,肌肉能值几个钱?值钱的是权力,地位!别的不说,闵大河如果能干上个局长,我能住这两间破破烂烂的小平房?

这两间小平房确实不咋样。高秀燕和娘走进去,觉得掉屁股都困难,只好坐到占据了外间一半面积的那张沙发上不再动弹。茶几上早放了一盘苹果,马玉枝将一把刀子塞到高秀燕手里,让她自己削了吃。高秀燕一边削苹果,一边亲亲热热和姨说起话来。她先问上初中的表弟干什么去了,马玉枝点着一支烟说:打球去了,真是他爹的种,见什么球都亲。高秀燕又问姨夫,马玉枝恨恨地说:你姨夫八小时之外倒是不打球,可他迷上了打牌,平时都通宵打,周末更是猖狂。唉,人要是不想上进了,连一摊狗屎都不如!马玉花忍不住说:玉枝,你也别不知足,你说燕燕她姨夫这不好那不好,总比你姐夫那个土庄户强吧?你除了房子孬一点儿,俺看别的都怪好!马玉枝说:姐,你就没听说过这句话?到哪山砍哪柴。我要是生活在农村就罢了,这是在哪里?在城市呀。你知道不知道,人家有钱的都到了什么程度?换大房子,买小汽车,送子女出国留学。他闵大河整天假装看不见,除了打牌就是打牌,你说我能不生气吗?唉哟,唉哟,真是要命!马玉枝说到这里,两手捂胸,双眉紧蹙。

高秀燕见姨难受,便有意转移话题,说她染了黄头发真好看。马玉枝抬手抚弄着发梢说:唉,快四十的人了,还能好看到哪里去。都是闵大河把我的青春给霸占了,不然的话,我的生活质量绝对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说到这里,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一声。她拿起来看看,一声不吭地按来按去。马玉花诧异地问:你怎么不接电话?高秀燕说:人家这叫短信,打字就行了,不用说话的。可惜咱乡下信号不好,好的话我也去买部手机!

马玉枝发完短信,抬头问高秀燕的婚事筹备得怎么样了,高秀燕说:差不多了。马玉花道:燕燕快结婚了,想不到有个日本人要插杠子。高玉枝问:日本人插杠子?插什么杠子?马玉花就把从闺女嘴里得知的情况跟妹妹说了。马玉枝听罢,用夹着烟卷的一只手指着高秀燕问:这事是真的?高秀燕点头道:真的。马玉枝说:外甥女,你福大命大,你千载难逢的大转折来了。高秀燕问:姨你什么意思?马玉枝拿手指敲着高秀燕的额头道:丫头你也是二十六七的人了,这意思还用我讲么?跨国婚姻,这是他妈的多少人做梦都盼不来的,你倒是遇上了。你别的甭说,赶快抓住这个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马玉花却沉下了脸。她对妹妹说:她姨,你是说燕燕应该嫁给那个鬼子?他那么大年纪了,又是二婚,燕燕过去就给人家当后娘……马玉枝打断他的话说:人家如果年轻轻的能要咱?咱看他年纪干啥?看他二婚不二婚干啥?咱看的是这跨国婚姻的含金量!含金量你懂不懂?嗯?燕燕嫁过去,别墅有了吧?小汽车有了吧?大把大把的票子也有了吧?燕燕别看你出去挣了十来万块钱,可那些钱能派多少用场?连一辆像样的小车都买不起!那鬼子有个小孩?有小孩怕啥?已经十岁了,再过八年就自立了,跟家庭没有关系了。所以我郑重地劝你,当机立断,赶紧跟姓吴的吹了!你想想,跟了他能有什么前途?一个打工仔,一月才挣五百块钱,以后能养家糊口吗?

这番话说得高秀燕目瞪口呆。她想她姨不亏是个当会计的,把账目算得如此清楚。高秀燕想,这种计算是有道理的,这道理是金钱的逻辑。可是这世界上还有情和义的逻辑。我和吴洪委已经好了七八年了,什么事情都做了,眼看就要正式结婚了,怎么能跟他提出散伙?

马玉枝看出了外甥女的犹豫,接着说:燕燕,有位名人说得好,人一生中都有最关键的几步路,走对了就是幸福,走错了就是痛苦。对此我的体会太深了,今天给你现身说法吧。实话告诉你,当初我谈恋爱的时候,除了闵大河,还有一个人追我。那个人干瘪溜瘦,我一看觉得恶心,就叫你姨夫的那身肌肉吸引去了。可是你猜怎么着?十年之后,那人成了一个局的副局长,而且分管人事,送礼的挤破门,老婆孩子出门都坐小汽车。可我呢?我只能骑自行车。闵大河的肌肉给我带来了什么?带来的是低贱,是屈辱!他的肌肉连旧棉花絮都不如!孩子呀,以你老姨为鉴吧!

高秀燕突然笑了:姨,你这一课上晚了。我已经拒绝了人家。

马玉枝指着她说:傻丫头傻丫头!哎,你什么时候拒绝人家的?

高秀燕说:昨天晚上。

马玉枝说:那还有挽回的可能。你想他昨天晚上被拒绝,今天就能马上找了别人?你有他的电话吧?有?那就好。你现在就给他打电话,说你同意嫁给他。快,现在就用我的电话打,打,你打!说着,就拿起桌子上无绳电话的话筒往高秀燕手里递。高秀燕觉得这么转折也太快了,两手推挡着电话说:姨,我回去考虑一下,晚上再打也行。高玉枝瞪着眼睛说:你可一定要打呵!说到这里,她的手机又响了,她又拿起来忙着发短信。

这时候,坐在一边的马玉花却抽抽嗒嗒哭起来了。高玉枝发罢短信问:姐你哭啥?马玉花说:我是害怕,燕燕真要跟了日本人,俺就见不着她了。说着,竟扑到闺女身上大哭起来。

马玉枝将膀子一抱,撇着嘴说:姐我不是说你,看你这样儿,就是到不了大处!闺女走了就见不着了?那日本还有多远?不就隔个海吗?***早就说过,那叫“一衣带水”,像裤腰带那么宽,说过去就过去。到那时候,你坐着飞机飞来飞去,看你感谢不感谢我!

听了这话,马玉花果然不哭了。她放开闺女,不好意思地破涕为笑。

马玉枝看看表,摇头道:光顾说话,忘了做饭了。说罢,就去了小院东边的厨房。马玉花也跟过去,摸过一把芹菜择了起来。

堂屋里只剩下高秀燕一个。她脑子里装了马玉枝灌输的那些东西,一时消化不了,又是涨又是疼。怎么办?怎么办?她一遍遍地问自己。问题虽然没有答案,但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一个岔路口上了。

茶几上的手机响了。高秀燕好奇地拿起来看看,上面提醒有一个短信。她摁开看看,有这么一行汉字现了出来:你的嘴上功夫让我销魂蚀骨。高秀燕想:老姨能说会道,嘴上功夫确实不错。你看,这人还专门发来短信表扬她。

高秀燕回到家,一头栽到床上,将自己的大脑开辟成战场,让吴洪委和那个池田大战起来。开始的时候,吴洪委是占上风的。吴洪委凭着他的年轻威风凛凛,凭着他与她六七年的感情当仁不让。可是高秀燕想想老姨讲的肌肉并不值钱,五百块钱怎么养家糊口,她又让没有多少肌肉的池田登场了。也真是的,原来不仔细想的时候并没有感觉,仔细想了之后,池田的收入,池田的房子,池田的小车,还有那个日本小镇的美丽风光,都让她砰然心动。在这个时候,池田就占上风了,就把吴洪委打败了。

可是,被打败了的吴洪委好可怜呀。人家本来要跟咱结婚了,因为咱出国又硬是等了两年。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和吴洪委做了多少回夫妻了?不只是做夫妻,连孩子都差一点有了。还有,吴洪委在床上的那个劲头,也真是让人怀恋,池田他、他干瘪溜瘦地能行吗?

唉,真是左右为难。我呀,要是能分成两半跟着两个人就好了。

天色黑了下来。门外传来娘的喊声:燕燕,吃饭了。高秀燕说:我不吃了。娘推门进来说:怎么不吃饭呢,不吃饭怎么行呵?高秀燕抬手捶着脑壳说:人家正做思想斗争!马玉花说:我知道你做思想斗争,吃完了饭再做不行吗?高秀燕说:不吃不吃,就是不吃!说着扯过被子把头蒙上了。马玉花只好一边嘟哝一边走了。

高秀燕继续做思想斗争。然而她很快听到了爹娘的争吵。爹大着嗓门吼道:不行,坚决不行!这算啥事儿!娘小声跟他说了几句什么,爹又吼道:咱还讲不讲良心?嗯?不讲良心还是人吗?高秀燕知道,爹是个老实庄户人,是轻易不发火的,今天肯定是听说了她要嫁给鬼子的事。她怕爹嚷嚷得四邻不安,便起身去了堂屋。

高世连见闺女进来,用手中的筷子指着她说:燕燕,你要是真跟老吴家退婚,先把你爹杀了!

高秀燕说:谁退啦?我说退了吗?

高世连说:就是不能退!在咱菟丝岭,高吴两大家祖祖辈辈作亲,从来就没听说谁不仁不义!咱要是办了昧良心的事,怎么再见老吴家?脸上蒙着狗皮?

马玉花鼓突着嘴说话了:俺就不信,退了婚就不能见老吴家了。现在讲婚姻自由,结了婚还可以离呢。

高世连咬牙切齿冲老婆说:你给我退了试试?我先把燕燕杀了,把死尸送到吴家坟地里去!

高秀燕突然打了个寒噤。她没想到爹会说出这么狠的话。她愤愤地瞪了爹一眼,转身回到自己屋里。

娘跟了过来。马玉花压低嗓门说:看看你爹,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封建!

高秀燕说:他还要杀我!他是我亲爹吗?他是我亲爹还能起这样的心?说着说着她泪流满面。

马玉花说:咱娘俩是劝不了他了,只能到城里搬兵,叫你姨劝他。

说着,她把屋门关严实,去拨妹妹的电话。然而接电话的是闵大河,说马玉枝不在家。马玉花又拨妹妹的手机,接通后便小声向她汇报高世连的恶劣表现。马玉枝在那边说:先不要惹他,过几天我抽出空来,好好给他上上课,洗洗脑筋。先这么着吧,我这边有事。

马玉花放下电话对闺女说:有你姨给做工作,谅你爹也不会闹出多大的事儿,你快打电话给池田吧。

高秀燕说:你再让我想一想。

马玉花便起身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身说:别忘了你姨说的那些,别错过机会呵。

高秀燕烦躁地说:是呵是呵,你快走吧!

接下来,高秀燕的大脑又成为战场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电话突然响了。高秀燕接过一听,原来是吴洪委的。吴洪委说:哎是我!今天晚上你怎么没打过来?高秀燕看看表已是九点半,这才意识到,她把这事给忘了。自打从日本回来,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她心里有一些愧疚,但马上撒谎说:不好意思,我睡着了。吴洪委说:那你给我拨回来吧。说罢就挂了电话。

高秀燕有些不高兴了,心想还要我拨回去,不就是省那块儿八毛的钱么?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你吴洪委有本事的话当上个大款,别这么抠抠索索的!

虽然不高兴,但还是把电话拨了回去。吴洪委不了解高秀燕的思想波动,在那边的电话亭里依然兴致勃勃。他说,他侍弄的花草今天得到了研究所领导的表扬。特别是有几棵樱花开得旺盛,谁看了都喜欢。

高秀燕心想,开得再旺盛,也比不了日本的那一片花海。

吴洪委接着问:燕燕你怎么不说话?想我了吧?哎呀我也想你!说着说着喘气声就粗了起来。

然而高秀燕对这声音没有了往常的反应。她想,这驴熊说不上三句话就想那事,可见层次不高。高秀燕进而深刻地想到,这其实是一种本能,哪一个男人都有的。这种本能如果把握不好,是会害了女人的。

她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春天。那时她在县里结束为期三个月的培训,再过半月就要出国,可是一回家吴洪委就要跟她上床,上了床才发现安全套没有了。高秀燕说:这可不行,老师再三讲,千千万万不能怀孕,到日本一旦发现谁怀孕,立刻遣送回来。你让我怀了怎么办?吴洪委却说:怀不上的,怀不上的。强行上了她的身。事后,高秀燕吓得要死,天天盼着月经到来。然而越是盼,它越是不来。出国前一天打工妹集合的时候,组织者把她们拉到县医院,查每个人的尿样。在把那个装满尿液的小瓶交上去的时候,高秀燕觉得把自己的命也交上去了,一阵阵地要昏过去。等到结果出来,她的正常,有两个人被取消出国资格。看着那两个姐妹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高秀燕感到了入骨彻髓的后怕。好容易上了飞机,又听别人说到日本一个月后再查一次,她觉得自己从半空中直往下掉,便双手捂脸蜷缩在座位上。就在飞机落地的时候,随着那一下子剧烈震动,她小肚子一缩,腿间突然有了湿热的感觉。她猛地跳起来喊道:来了来了!在下飞机时,别人告诉她裤腚上有红的,她却益发高兴,就带着那个表示子宫中没有异物的血印踏上了日本的土地……

现在高秀燕想,当时真是太危险了。吴洪委为了得到一时的满足,竟然丝毫不考虑我的前途和命运。要知道,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到了出国,如果让他的种子发了芽,让人开除了,那真是比死还难受哇。

吴洪委还在一边说一边喘息。高秀燕不再听他说什么,心里只想:兽欲,这完完全全是兽欲。她说:吴洪委,你天天说这事想这事,觉得有意思吗?吴洪委说:当然有意思!意思大着哩!高秀燕说:你觉得有意思,不代表别人觉得有意思。吴洪委惊讶地问:燕燕你什么意思?高秀燕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人呵,应该高尚一点儿,文雅一点儿。对吧?说罢,她就挂了电话。

接着,高秀燕就做出了决定:给池田打电话。她想,我不一定马上表态要嫁给他,可以重新建立联系,一步步跟他谈。她找出通讯录,拨出了池田住宅的电话电码。

然而,那边占线。

她怀疑自己拨错了,便重拨了一遍。不过还是占线。

她等了几分钟再拨,还是打不进去。

这老鬼子,在跟谁通话呢?看看表,想到东京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高秀燕着急起来。她一次次地摁重拨键,直到摁了十几次后,才终于打通了。

毛西毛西。是池田的声音。

空帮哇!高秀燕的声音带了几分羞涩几分激动。这次她改了称呼:池田君,我是高秀燕。

刚说出这一句,池田立即说:啊,高小姐你放下电话,我给你打过去。

高秀燕立即感动地想:看看,外国人和中国人就是不一样。人家想得多么周到。

电话放下不到一分钟,池田便打过来了。他说:高小姐,谢谢你给我打电话。高秀燕说:池田君,我昨天晚上接电话的时候很不礼貌,请您多多包涵。池田嘎嘎地笑了,他说:高小姐,我相信昨天晚上你的回答不是你的本意,你的本意还是同意嫁给我的嘛,对吧?高秀燕便说:是的。她已经忘记了刚才所做的筹划,让自己的态度一步到位了。

池田又嘎嘎地大笑。笑过之后他说:好,好,我喜欢高小姐今天晚上的直爽。不过我要问你,你既然同意嫁给我,你爱我吗?

高秀燕没想到池田会这么问。这么问也太为难人了。她跟吴洪委好了六七年,二人也从没问过对方爱还是不爱。不过,现在高秀燕是知道应该怎样回答的,迟疑了片刻后说道:哈咿(是的)。

池田说:阿里嘎刀(谢谢)!接着又问:你知道的,我还有一个女儿,你爱她吗?

高秀燕想,这鬼子也真会刁难姑奶奶。说爱他还不够,还要我爱他的“考岛毛”。那个小丫头片子我没见过,叫我怎么爱她?但是,高秀燕也知道眼前怎么回答,又说了一个“哈咿”。

池田又说一声阿里嘎刀。接着,他向高秀燕讲起了她的女儿。高秀燕对他的话不能完全听懂,但总算能明白个三四分。池田好像说他的女儿叫池田明子,长得像他妈妈一样,非常漂亮,也非常聪明。池田还讲,他女儿很支持他再找一个妻子,但条件是要像她妈一样美丽。他想来想去,只有中国研修生高秀燕符合这个条件。所以,他才决定打电话前来求婚。

这话让高秀燕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噢,原来我是被当作了一个日本女人的替身呀?我真是长得像她吗?我真能替代那个女人成为一个日本家庭主妇、一个日本女孩的母亲吗?那样的话,来自中国的高秀燕到哪里去了?

这边的高秀燕胡思乱想,那边的池田还在讲他的“考岛毛”。他说他那小孩是多么聪明可爱,每天每天在她身上都会有一些趣事发生,在家里,在学校,在另外的某些地方。高秀燕对那“考岛毛”不感兴趣,听得不认真,只是嗯嗯啊啊地应付着。池田说呵说呵,一直说到北京时间零点四十二分才打住。他与高秀燕约好,明天晚上北京时间九点再次交谈。高秀燕说:这个时间不行,再晚一点好吧?池田说:那么九点半可以吗?高秀燕说:可以。二人互道晚安,结束了通话。

这一夜,高秀燕通宵未眠。与下午不同的是,他的大脑已经不作战场了,而是成为舞台了。谁的舞台?池田的。池田在车间里来回巡视的身影。池田训斥工人时的样子。池田做技术示范时的动作。这一幕一幕叠加起来,一个敬业、严谨、像电影演员高仓健一般冷峻的男子汉形象就树立起来了。高秀燕想,男人嘛,就是不能婆婆妈妈的,就是要放个屁砸个坑,有一定的力度。池田就是有力度的人,他的力度是吴洪委根本无法比的。

高秀燕大脑中的那个舞台,还虚拟了尚未发生的一幕一幕。池田带她出席洋味儿十足的婚礼。池田牵着她的手站在别墅的窗前眺望大海。池田用高级轿车拉着她到日本各地游玩。这些场次一一上演之后,高秀燕更是感受到了池田的力度。

天明时分,池田终于表演累了,到高秀燕的大脑深处休息去了,马玉花却又叫醒了闺女。高秀燕闭着眼睛不耐烦地说:干啥呀,人家一夜没睡,也不体谅体谅。马玉花问:燕燕,你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池田啦?高秀燕说:打了。马玉花问:他态度好不好?高秀燕说:没有好态度,能打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吗?马玉花将两手一拍:哎呀,这可好了!我瞅空打电话告诉你姨!她给闺女盖盖被子,又嘱咐道:先甭跟你爹那个老封建说呵,他听了会炸毛的。

高秀燕睡了整整一个上午。起来吃了午饭,便找出一本日语培训教材看。他想以后要和池田整天通话,不久的将来还要和他一起生活,日语水平不提高怎么能行。于是就一句句读,一句句背。有几个疑问句最后都用升调读:碟丝嘎?碟丝嘎?马玉花听了笑道:燕燕,你学母鸡下蛋呢?高秀燕说:我要去日本当母鸡了,不这样叫不行呵!

学了半个下午,觉得头疼,想上街走走,便趿拉着木屐出了家门。街上其实并没有多少人,中青年多数都出门打工,家里留守的也多数去了地里,在街上只是偶尔碰见几个老人和看孩子的妇女。对她的木屐大家已经见识过了,现在并不觉得稀奇了,所以在她走过的时候反应平平。高秀燕第一次觉出,这个叫作菟丝岭的中国村庄是多么死气沉沉,多么愚昧落后。她想,我要是在这样的村庄里度过一生,真是太可怕了!

转了一圈,不知不觉走到了吴洪委的新房门口。里面的民工还在忙活,吴洪委的老爹还在结结巴巴地指手画脚。高秀燕打量一下这个极其普通的庄户宅院,突然觉得前几年与吴洪委在里面迸发出的万丈激情是那般可笑。高秀燕害羞了,脸红了,想赶快离开这里。而吴二结巴却在院子里看见了她,满脸堆笑大声道:燕燕来、来了?你、你快看看,合适、适不?高秀燕却在门口摆着手道:合适合适!我有事,你忙吧!说罢匆匆走掉,只让一长串“呱哒、呱哒”的木屐声留在胡同里。

到了晚上九点,高秀燕没给吴洪委打电话。她想,跟池田的事情已经决定了,就必须疏远吴洪委。一步步疏远了,再选一个适当的时机和他摊牌。她在床上躺到九点一刻,吴洪委打来电话道:哎是我!你怎么又没打来?高秀燕说:也没啥事。吴洪委说:没事也通个话,这不是咱早就说好的吗?哎,你快给我拨回来!说罢就挂了电话。高秀燕想:我就不给你拨。便躺下不动。几分钟后,吴洪委又打了过来,问她怎么不拨回去。高秀燕说:你有钱就打,没钱就算了,拨来拨去的干啥呀?吴洪委在电话里一愣:高秀燕,你说话怎么变了口气?高秀燕说:变了吗?吴洪委说:变了。高秀燕说:你说变了那就变了。这个世界天天都在变,不变能行吗?吴洪委说:你打算怎么变?高秀燕嘿嘿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别浪费你的电话费了,再见!

九点半,池田果然打来了电话。高秀燕接过来,回一声“空帮哇”,便让对方明显地感到了热情与娇柔。池田问她回国后干什么,高秀燕说没干什么。池田说:年轻人不能闲着,要学习,要工作。高秀燕说:是的是的。我正准备找份工作去干呢。池田问:你想干什么?高秀燕脑子急转了几下,说道:我想去学做家政服务,将来好伺候你,怎么样?这话让池田大为高兴,连声说好。

接下来,池田又讲他的生活习惯,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爱看什么电视节目,爱吃什么东西,等等等等。高秀燕知道这些事情她必须记住,于是就专心听着,有不明白的地方便问。这么说来问去的,二十来分钟过去,池田说:不多打扰你了,咱们明天晚上再联系。高秀燕说:好的,我明天晚上九点半等你。

到了第二天晚上,高秀燕还是不给吴洪委主动打电话。高秀燕想,这驴熊肯定还在那边等,肯定是一边搔后脑勺,一边抽答鼻子。你愿等就等吧,反正我不给你打。有句老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有一句老话说,长痛不如短痛。反正要吹灯拔蜡了,不痛苦一段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吴洪委并没有打过来。高秀燕想,这有些不正常了,他不会出什么事情吧?于是就将电话拨了过去。想不到吴洪委立即在那边接了:哎是我!

听到这一成不变的声音,高秀燕后悔自己又打了这个电话,什么也没说便把电话挂了。

吴洪委也没再打过来。高秀燕躺了一会儿,池田的电话就来了。这天晚上,池田还是只说二十来分钟就打住。

这么通了五天电话,二人之间的感情急剧升温。说话中间,池田常常来上一句“阿姨西带路”,就是“我爱你”的意思。高秀燕当然也要说“阿姨西带路”。她起初说起来有些别扭,但很快就说得溜熟,张口就来。

第六个晚上,池田突然说,他决定近期来一趟中国,与高秀燕见面。高秀燕问:池田君,是真的吗?池田说:当然是真的。高秀燕说:哎呀,那太好了,我会在中国好好陪陪你!池田说:谢谢,让我们共同盼望着见面的时刻吧!

这次通话结束后,高秀燕又是通宵未眠。池田要来中国了,要来见她了,这就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到了实质性的一步。来住几天,走时把她带上也是可能的。听说本县松岗乡几年前有个女孩在日本北海道打工,回国不长时间就让一个日本人来带走了。池田也会这样,也会把她高秀燕带走。

要走了,马上要走了。我该怎么办呢?高秀燕想,当务之急,是要把和吴洪委的事情处理好。要给他做好思想工作,让他面对现实,忘掉从前,顺顺当当与她分手。

然而跟他怎么说呢?哎呀呀,这个口还真是难张,因为毕竟是咱提出来分手的。不过口再难张也得张,这一关是躲不过去的,而且早过去早好,等到池田来了还弄不利索就不好了。

高秀燕便想马上给吴洪委打电话。这几天晚上,她都没给他主动打过,只是吴洪委给他打过两次。吴洪委在电话里问她有什么想法,高秀燕说没什么想法。吴洪委说:没什么想法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了?高秀燕说:天天打,怪累的。吴洪委说:不对,你肯定有想法,你有想法你就说。高秀燕心想:我当然有想法,只是这想法现在还不便跟你说。她对吴洪委说:你甭疑神疑鬼的,回去睡吧。这两次电话,内容大同小异。

但现在高秀燕急于把自己的想法通知吴洪委。她看看表已经十点,心想这会儿打过去也找不着吴洪委了,他肯定已经回去了。他住在科研所的一间小平房里,手机和固定电话统统没有。想想这一点也真叫人生气,都什么时代了连个手机都用不起,还能叫个男人么。

但她还是拨了那个公用电话。她觉得即使吴洪委接不到,今天晚上也能把自己的决定通过电话线传递到北京。她要借那个公用电话亭传出的铃声,向世界透露一下自己命运将发生重大转折的信息。

万万没有想到,那边电话响了两三声之后,被人接了过去。哎是我!哎是我!是燕燕吧?

高秀燕怔了片刻,然后说:没想到你还在这里。

吴洪委说:燕燕你不知道,这几天晚上,我一直都在这个电话亭旁边站着。

深夜的北京街头,行人寂寥,一个打工青年孤独而郁闷地守候在电话亭旁。高秀燕对这场面稍加想像,眼睛便有点儿湿了。但她马上提醒自己:一个名人说得对,人一生中都有关键的几步。我在这关键的时刻,绝不能拖泥带水!

她擦擦眼角,长吁一口气,开口说道:吴洪委,你也感觉出来了,我这些天对你的态度有了变化。今天想正式跟你谈谈。

吴洪委沉默了片刻说:果然不出我的预料。你说吧。

高秀燕说:吴洪委,我知道你是个,是个好人,咱们这六七年,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可是,可是……

吴洪委说:可是你又有了更中意的,是吧?

高秀燕说:也难说中意不中意,只是觉得,跟他生活可能更,更……

吴洪委打断她的话说:不用更更更的,你说那人是谁吧!

高秀燕说:说了你也不认识。他离咱们这儿很远。

吴洪委说:肯定是个鬼子。

高秀燕没吭声,默认了。

吴洪委在那边也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只听他破口大骂起来:我日鬼子他亲娘!我日他祖奶奶!说罢将话筒咣啷一摔,脚步声咚咚远去。

喂!喂!吴洪委!高秀燕喊过几声,那边却没人答应。她想:他可别想不开,出什么事吧?于是头上冷汗直冒,便一声声喊吴洪委,可是那边一直没人接。

高秀燕心里害怕,想跟娘说说这事。她走到堂屋,见爹已睡下,便让娘到她屋里。马玉花立马起身跟去,问闺女有什么事,高秀燕便把池田要来的消息讲了。马玉花听后,立即像一只找不着窝的母鸡似的团团打转:他要来?他真的要来?哎呀呀,咱这个庄户家庭,不像个样子,怎么能撑得住外国人看?高秀燕说:中国农村什么样子,池田是听说过的,再说人家以后也不在这里生活,管咱家像样不像样干啥。所以咱不用操心,到时把卫生好好搞一下就行了。现在难办的不是这事,是吴洪委。马玉花说:对,这个驴熊,万一知道了还不知怎么闹呢!高秀燕说:我刚才已经跟他说了。马玉花问:他怎么样?发疯了吧?高秀燕说:能不发疯吗?把电话一撂,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马玉花咂一下牙花子说:他怕是不会轻易放手。这事得跟你姨商量商量,看她有什么主意。高秀燕说:对,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马玉枝听了高秀燕的报告,说丫头,事情进展得好快呀,老姨祝贺你啦!高秀燕说:我别的不愁,就愁吴洪委,他要是太固执怎么办?马玉枝沉吟片刻说:这事不难。现在什么事情都按市场规律办,你跟吴洪委也动用经济手段吧。他不是等了你两年吗,你赔他点钱不就行啦?高秀燕说:对,这是个好主意,姨你真有点子。可是赔多少合适?马玉枝说:赔多赔少你们俩人商量,你不就十来万块钱吗?你就是全部给他,这账也算得来。你嫁到日本,还不是天天在钱堆里睡觉?听了这话,高秀燕心中豁然开朗,不由得向她姨连声道谢。

放下电话,高秀燕跟娘说了她姨的主意,娘也点头称是。

办法有了,负担没了。高秀燕一夜睡得很香,第二天又一如既往地学起了日语。

到了晚上九点,她主动打电话到北京,可是那边占线。她等了几分钟再打,那边不占线了,却是一个女孩子边哭边说:你不必再和我联系,就当我死了好吧?高秀燕听她说得不对头,便明白是个与她无关的人。看来这女孩和她一样,也是在与男朋友分手。不过人家这话说得好,能让男朋友死心,等我和吴洪委通话,也这么说。

正这么想着,忽听吴洪委叫道:高秀燕!高秀燕!

高秀燕说:你来啦?你怎么样?

电话里的女孩却说:谁来啦?你是谁呀?

高秀燕正迷糊着,房门“砰”地被人踢开,接着是吴洪委怒气冲冲出现在门口。

高秀燕傻了。她撂下电话说:你,你回来啦?

吴洪委带着一股凉风,直扑床边,用两手紧紧攥住她的两只膀子,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高秀燕!你真要嫁给鬼子?

高秀燕万分惊悸看着他,浑身打起了哆嗦。

吴洪委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女汉奸,我今天要判处你的死刑!说着就将手卡向了她的脖子。

高秀燕吓坏了,直着嗓子喊起来:娘!娘!快来呀!

其实她的爹娘就在门口,二人是听了吴洪委的喊叫跑过来的。马玉花过来拽着吴洪委气咻咻喊:吴洪委,你别胡来!有话慢慢说!

高世连站在马玉花的身后问:吴洪委,燕燕真要蹬你?

吴洪委将手一撒,往地上一蹲便哭开了:那还假啦?昨晚上她在电话里亲口说的。

高世连将脚一跺,将眼一瞪:这个小死丫头,怎么长了副狼心狗肺!吴洪委,她这死刑不用你判,看我的!说着,他抄起门后的一把镢头,“嗖”地就抡了起来。马玉花急忙去抢,高世连一闪身躲开她,接着将镢头往高秀燕的头上砸去。想不到,这时蹲在床前的吴洪委腾起窜起身,用两只手将镢头架在了半空。

高世连放弃镢头,在地上一蹦老高:你个死丫头,你敢给我退婚?你活是吴家的人,死是吴家的鬼!

吴洪委却说:高叔,这是俺俩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你到堂屋歇着吧。

马玉花看出吴洪委不会对高秀燕下毒手,扯着高世连说:对对对,这事叫孩子自己谈去吧,咱走咱走!高世连便趔趔趄趄地边骂边退。

屋里只剩下两个年轻人,高秀燕坐在床上捂脸俯身,吴洪委站在床下直喘粗气。吴洪委喘过一阵粗气,压低嗓音问:高秀燕你说,你在日本是不是就跟他搞上了?

高秀燕摇摇头:不是。如果那样的话,我回来就不给你天天打电话了。是前几天他来电话,说了那个意思的。

吴洪委说:他长得什么样子?

高秀燕指了指墙上:你看合影吧,边上那个瘦子就是。

吴洪委看了两眼,冷笑道:高秀燕,那么一个老鬼子就叫你动心啦?

高秀燕趴在床上一声不吭。

吴洪委坐到床边,离高秀燕很近很近,近到让她感受到了那具年轻躯体所辐射的热度。吴洪委说:你就不想一想,咱们是多少年的关系了?

高秀燕说:咱们好了多年,这是事实。我这么突然跟你分手,也真是对不住你。不过,我会在经济上补偿你的。

吴洪委说:补偿?你打算给我多少钱?

高秀燕说:你说个价吧。

吴洪委说:那我就说了。我要一个亿!

高秀燕猛地抬起头看着他:一个亿?你漫天要价呀?就是日元,也相当于七百多万人民币呢!我能值那么多吗?

吴洪委说:你真是值不了那么多。这样吧,你现在身上有多少钱?有多少就算多少。

高秀燕疑疑惑惑地说:我身上?我身上哪有多少?说着就将裤兜里的百十块钱掏出来,递给吴洪委。吴洪委接过来说:还有吧?再掏!高秀燕说:没有了。吴洪委说:我就不信你没有了。说着就将一只手伸进了高秀燕的裤兜。那手在里面装模作样地掏了几下,接着掏向了另一个地方。高秀燕急忙摁住说:你要干啥?你不能这样!吴洪委喘着粗气说:不能哪样?不能哪样?一下子将她摁倒,扑了上去。高秀燕这时也来了感觉,就由他做去。

吴洪委彻底地疯了,让高秀燕觉得是天崩地裂,不由得抱住他叫唤起来。吴洪委忽然停下来问:燕燕,感觉舒服吧?高秀燕闭着眼道:嗯。吴洪委说:你别走好不好?咱们结婚好不好?高秀燕不吭声,还是闭着眼睛。吴洪委咬紧牙根道:我操死个你!说着腰间力量突然迸发,持续而猛烈地撞击,让她的头在墙上砰砰作响。高秀燕晕了过去。醒来后,发现吴洪委趴在他身上已经不动。她狠掐一下他的屁股:谁让你排在里边的。吴洪委冷笑一声:叫你带着我的孩子去日本。

高秀燕沉默片刻,说:听你这话音,是同意我走了?

吴洪委长叹着摇摇头:唉,我不同意又能怎样?我知道,人心一旦变了,是很难再变回来的……可我难受哇!你知道不,昨天晚上我在北京大街上一直走,一直走,几次要撞车自杀。后来我想,等我回来把你杀了,然后再自杀,这样咱们俩就分不开了。可是等到见了你才知道,我是没法下手的,真的没法下手……说到这里,他伏在高秀燕胸脯上哭了起来,眼泪湿了她的大片皮肤。

高秀燕也哭了,她摩挲着吴洪委的后脑勺说:吴洪委,你是个好人,是个好人。我坏,我对不住你……

二人搂抱着哭上一会儿,又开始交合。

电话突然响了。高秀燕说:可能是鬼子的。吴洪委便翻身下去,躺到一边说:你接吧。

高秀燕抓起电话一听,果然是池田。池田说他已经拿到了去青岛的机票,明天晚上就到。高秀燕说:呵,你明天就来呀?我去接你吧?池田说:谢谢,不用了,我到那里住下之后再和你联系。

高秀燕打完电话,转过身去,看见吴洪委坐在旁边,咬牙仰脸,眼蛋子都快鼓出来了。她伏到他怀里说:吴洪委,我是个贱货,是个女汉奸,你骂我吧,你打我吧。吴洪委将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浊气喷向屋顶,然后说:骂你有用吗?打你有用吗?鬼子马上就来了,我还是躲开点吧。说罢就要下床。高秀燕却紧紧抱住他,流着眼泪道:你别走了,我,我陪你最后一夜。说罢,就努起嘴来,疯狂地去亲吴洪委。吴洪委躲了几躲没躲开,索性一张口咬住她的舌头,将她压在了身下。

这一次,是没完没了了。

马玉花在堂屋里坐了一会儿,担心闺女吃亏,便来到院里偷听。可她听不见二人说话,只听见床响。她想:燕燕这是怎么回事,又不打算去日本啦?小死丫头,抱上个男人就忘了大目标了!她去敲了几下门说:燕燕,燕燕,你姨不是叫你给她打个电话吗?你怎么忘啦?

高秀燕在屋里说:今天不打了,你回去睡吧!

马玉花回到堂屋,睡也睡不下,坐也坐不住,一个劲地嘟囔:啥事儿,这算啥事儿!高世连哼着鼻子道:啥事儿,她跟了吴洪委就对!

吴洪委在高秀燕屋里睡到天亮,才起身回家。马玉花走到闺女屋里,冲着床上的闺女发火:池田就要来了,你跟姓吴的还扯拉不清,到底打了什么谱?啊?你忘了你姨怎么教育你的?高秀燕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道:娘你操啥闲心?吴洪委可怜巴巴的,我能不安慰安慰他?马玉花说:你跟他这么黏糊,他要是不放你走怎么办?高秀燕说:人家没说不同意。马玉花问:你给他多少钱?高秀燕说:他一分钱不要。他说他一个大男子汉,这点骨气还是有的。马玉花听了喜出望外:真的?真的?哎呀,刚才也没留他在咱家吃饭!

马玉花去做好早饭,才把闺女喊起来。一家三口正吃着,突然听见街上有人喊失火了。他们扔下饭碗跑到院里,果然看见村子东部冒出一个又黑又粗的烟柱。高世连说:这是谁家呀?快帮忙救去!他抄起家里的一只桶,在水缸里灌了一桶水提着,飞快地跑出门去。随后,马玉花也灌了一桶,与高秀燕抬着,一路小跑循烟而去。

拐过两个街角便发现,失火的竟然是吴洪委的新房。高秀燕惊叫一声,也不和娘抬水了,撒腿飞跑过去。这时,街上院里都挤满了人,大家拿着各种各样的救火工具忙活,但都无济于事,因为那火太旺了。火苗子烧得门窗玻璃啪啪炸裂,接着从里面窜出老高。再看屋顶上,每一片瓦的缝隙中都在冒烟。几个壮汉往屋里拨出几桶水之后摇头道:没办法,救不了了!接着,屋顶便大块大块陷落到火里。高秀燕心想,不管怎样,这房子毕竟藏了我的一段生命历程,便捂着嘴哭了起来。

吴二结巴的老婆突然大哭着跑来,寻到了抱头蹲在墙根的男人,一边撕扯一边骂:你这个老结巴,你真来烧屋呀?你真把屋烧了?你该千死呀!

吴二结巴扬起脸吼道:儿媳妇跑了,还要这屋干啥?我就烧!我就烧!

女人道:高秀燕要给鬼子当老婆,你有本事把鬼子杀了,把儿媳妇夺回来,烧房子算啥本事?唉呀唉呀,疼死俺了!……

听她这么一说,在场的人一片惊诧议论纷纷。

高秀燕听明白这火是吴二结巴放的,眼前一阵发黑,差点倒了下去。他知道这个老结巴脾气特别倔强,平时在家里讴气,经常是摔碗砸锅,而且几天不吃不喝。今天他肯定是听儿子说婚事要吹,才一气之下来放火的。他费尽心血建起这房子,最近又辛辛苦苦装修一新,今天却一把火烧掉,可见他的怒气之盛。

高秀燕正在发呆,腮上突然挨了重重的两记耳光。是爹打了她。爹打过耳光,一边骂一边把她往火宅里拖:小死丫头,我叫你变心!我叫你害人!你快给我死了吧!你不死还有脸见人呵?眼看那火离自己越来越近,高秀燕吓得号淘大哭。

是她娘第一个窜上来将她往后扯,接着是众人上来劝阻高世连。高世连将手一撒喊道:你们不叫她死,那我去死!说着就低头弯腰往火里拱,几个汉子赶快上前抱住了他。马玉花拉扯着闺女,在众人的鄙视下匆匆逃离了现场。

一回到家,马玉花便给妹妹打起了电话:玉枝你快来一趟,出大事了!马玉枝问出了什么事,马玉花说:吴二结巴放火,高世连杀人!接着将事情大体上说了一下。马玉枝说:这是怎么搞的!好吧,我马上就去!

娘把电话放下,高秀燕又把电话抄了起来。他把电话打到吴洪委的老宅,一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便尖叫起来:吴洪委,你个驴熊!你跟你爹是怎么说的?怎么叫他放起火来了?吴洪委苦笑一声道:爹要放火,你要嫁人,都是挡不住的,爱咋着咋着吧!说罢就挂了电话。高秀燕气得把脚一跺,去自己屋里躺下了。

躺了一会儿,也不知烦躁地翻了几十遍几百遍身,就听见院门一响,爹的骂声由远而近:小死丫头,我非把她揍扁了不可!他敢不进老吴家的门,我叫她死上一百个死!高秀燕见势头不好,急忙滚下床来把门插上,并用镢柄结结实实顶住。

高世连去堂屋里没找见闺女,果然奔东屋来了。他推不开门,便一边骂一边拿脚踹。这时,跟来看热闹的人在院门外探头探脑,马玉花挺着圆滚滚的身子跑过去,把门“咣啷”一声关死。外面的人“嗷嗷”怪叫,马玉花也不搭理,转身去闺女门前一站,向高世连更向门外的人喊道:怎么啦?俺闺女怎么啦?不就是个退婚吗?还犯了死罪啦?现在讲婚姻自由,俺爱退就退,谁管着啦?吴二结巴烧屋是他自己愿烧,俺可没去给他点火!

高世连两脚齐蹦,吼道:这火就是咱点的,就是咱点的!咱不退婚,人家老吴还能放火?我告诉你马玉花,你不把闺女送给老吴家,我跟你没完!

说罢,他伸手将闺女房门的锁扣上,猛地捏死,然后往门边一蹲像老牛似地喷气,两股鼻息将地上的浮土都吹了起来。

马玉花看这样子,明白自己是没办法劝他了,只好转身去了堂屋,心急火燎地等候妹妹。

等了半个钟头,墙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马玉花急忙跑出去打开院门,果然是妹妹沉着脸下了县工会俱乐部的大头车。她等妹妹进来,将院门再次闩牢,将看热闹的人挡在了外头。

马玉枝在院里站了片刻,便冲蹲在东屋门口的高世连走去。她说:姐夫,你知不知道自己犯法了?高世连抬头看一眼小姨子:犯法?我犯啥法?马玉枝说:你把燕燕锁到屋里,这叫非法拘禁罪!我现在就可以把你送公安局!高世连说:送吧送吧,你毙了我都行,反正我也没脸活了!马玉枝说:怎么没脸活了?我知道你们这些老庄户,把一张脸就看得比金牌还重要,吴二结巴为了脸面放火,你为了脸面要杀闺女!可笑不可笑?我发现,你们这辈人不死光,农村人的思想就解放不了!你们也不睁眼看看,现在都什么时代了?高世连说:什么时代也得讲良心!马玉枝说:谁说不讲良心了?可是像你们这样,杀人放火就是讲良心?

高世连没话讲了,将脑袋住腿裆里一垂,两串老泪就洒在了地上。他说:我跟吴二结巴是一块儿光着腚长大的,儿女作亲已经多年,现在一下子把人家闪了,你说这是啥事儿!

马玉枝说:光着腚长大的怎么啦?儿女作亲多年又怎么啦?这世界上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变是正常的,不变倒是不正常的,所以现在党中央天天讲与时俱进。男女婚恋也是这样,每个人、每时每刻都有选择的权利!结了婚有这权利,燕燕没结婚更有这权利!

高世连说:你光说权利,怎么不说说良心?

马玉枝说:良心?良心也好办。在新时代一样讲良心,只不过良心可以用市场经济手段体现出来。你不是觉得燕燕退婚叫人家吃亏了吗,咱们可以赔偿他们嘛!

马玉花在一边说:人家吴洪委不要赔偿。

高世连说:人家不要就算啦?别的不说,还有今天烧的屋呢?

马玉花说:那屋是吴二结巴自己烧的,跟咱有什么关系!

门里边忽然传出高秀燕的声音:不行,这屋咱得赔他!不然,吴洪委再找人结婚连房子都没有!看来,她在屋里已经听了多时,现在及时地参与了意见。

马玉枝说:既然燕燕这么说,咱们就赔他!赔得他打心眼里舒服!你们村村长是谁?叫他出面给调解一下。

高世连说:村长是高全平。

马玉枝说:我跟燕燕他妈现在就去找他。你怎么着?还不把燕燕的门打开?

高世连便抹一把鼻涕站起来,掏出钥匙,把锁投开了。

高秀燕从里面跑出来,一下子抱住马玉枝,流着泪道:姨,我一辈子忘不了你!

马玉枝拍拍外甥女的背说:孩子,这话可是你说的。等你嫁到日本,不理你老姨了,看我不咒死你!

随后,老姐妹俩一起去了前街村委办公室。

没想到,吴二结巴正在那里和高全平说话。高全平一见马玉枝立即笑着招呼:马科长来啦?欢迎欢迎!高全平见了来自上级的普通干部,是一律称呼科长的。吴二结巴这时用满带仇恨的眼光扫了一下两个女人,起身就往外走。马玉花拦住他说:二哥,你正好在这里,咱把事情商量商量。高全平也说:你们来了正好。刚才我把老吴叔叫来了解了一下情况,咱们坐下来议议吧,看这事怎么处理。吴二结巴便没走,袖着手蹲在了墙根。

马玉枝先说话了。他首先向吴二结巴道歉,说高秀燕退婚给吴家带来了精神痛苦和经济损失,很对不起,接着郑重地起身,代表姐姐一家向他深鞠一躬。吴二结巴本来就对这位城里女人有些敬畏,现在见她施以大礼,立即红着眼圈摆手:他、他、他姨,你别、别这样!

马玉枝接着说,二哥,你今天放火烧屋,虽然行动过激,但我们理解你。本来亲戚已经做了六七年了,眼看要办喜事了,事情又有变化,这叫谁也受不了的。可是,年轻人没定性,现在燕燕有了新的想法。我们考虑,也可以采取高压政策,不管三七二十一,逼着她进你吴家的门。可是,人进了门,心在外头,这恐怕也不是件好事吧?

高全平点头道:马科长说得有道理,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成夫妻嘛!

马玉枝又说:老吴哥,其实你不必这么苦恼。你大概也听你儿子说了,他也想开了,同意燕燕跟他分手。你儿子长得那么帅,再找什么样的找不到?是吧?

吴二结巴不吭声,但脸上的皱纹已经舒展多了。

马玉枝笑一笑:对了,你大概还会愁房子烧了怎么办,这不要紧。虽然房子是你自己烧的,但我们可以帮你重新再盖。老吴哥,你说说,那房子再盖起来要多少钱?

吴二结巴看她一眼,小声道:俺、俺不要你、你家的钱。

马玉花说:老吴哥,俺是真心的。俺燕燕这么做,真是对不住您。就是房子没烧,赔你家一些钱也是应该的。

高全平说:赔点也好。老吴叔,我看你就不要坚持了。你说,再盖屋要多少钱?三万够不够?

吴二结巴说:够够、够了。

马玉枝立即说:三万?这样吧,我们翻一番,赔你六万!

马玉花有些着急,便用脚踢了妹妹一下。马玉枝却不管她,依然道:六万,既包括了房屋修缮费,也包括了精神损失费,怎么样?

吴二结巴说:俺不、不要那、那么多。

高全平满面笑容满腹感慨:哎呀,你们两家都是高姿态,事情就好办了。我看这样好不好?老吴叔说不要那么多,那就减去一万,五万,可不可以?

马玉枝说:五万就五万。

吴二结巴不吭声,看来是默认了。

高全平将手一拍:好,就这么定了!马科长,你看这钱什么时候能给老吴叔?

马玉枝说:咱们讲信用讲效率,今天就让这笔钱到位!

说罢,马家姐妹便双双挺着胸脯离开了村委办公室。

回到家,马玉枝见高世连还蹲那里闷闷不乐,便掏出烟来甩给他一支,说:不用犯愁了,全给你解决了!那吴二结巴揣上五万块线,还不一天到晚放喜屁?说罢,她就叫妹妹和外甥女搭她的车到县城取钱。马玉花便叫来闺女,拿上存单,去门外上了车。

路上,马玉枝问:那个池田先生什么时候到?高秀燕说:今天晚上到青岛。马玉枝说:那明天就到你家了。你看你家连个像样的座位也没有,不买套沙发拉回去?马玉花说:燕燕,还是你姨想得周到,你就多提点钱买一套吧。高秀燕点头应道:中!

到了县城的中国银行,高秀燕递进去存单,营业员给算了算,说按照目前的比价,这笔日元存款合人民币十一万八千八百七十四元八角二分,问她提多少。高秀燕说都提出来。于是,十几块纸砖头就摞在了柜台上,让马家姐妹看得眼都直了。高秀燕数出五万,说这是给吴家的。再数出五万,对马玉花说:娘,我要走了,这钱留着给高瞻上大学,就用你的名义存到咱村的信用社代办员那里,随用随取。又拿了一万递给马玉枝:姨,是你改变了我的命运,这点钱是孝敬你的。老姐妹俩感动得眼泪婆娑,各自把钱收起。

剩下的八千多块零头就去买沙发。三个女人到商场转了一圈,买了一套咖啡色真皮的,用掉五千五。马玉花说:剩下的三千多,正好招待俺那洋女婿!

还是用来时坐的那辆车,马玉花母女拉着沙发回了菟丝岭。把沙发搬到家中堂屋摆好,马玉花找来大被单子蒙得严严实实,说:池田不来,这沙发谁不能坐!她还指着高世连道:特别是你,可别忘了!这沙发要是叫你那张臭腚试了新,人家池田先生还屑坐吗?高秀燕听了这话,笑得把气都岔了。

接着,马玉花带着钱去了村委。高全平说:婶子你办事真利索!马玉花一脸的得意:说啥时到位,咱就啥时到位呗!高全平去把吴二结巴叫来,当面写了收条,摁了手印,马玉花便把那五块纸砖头一块一块掷给了吴二结巴。

折腾了一天,事情全部摆平,高秀燕一家便静等池田的消息。等到九点,电话响了,高秀燕立即抄起来兴奋地说:你到了?然而电话里没有回应,只有一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高秀燕骂起来:吴洪委你个驴熊,你怎么还给我打电话?吴洪委说:为啥不能给你打电话?高秀燕说:咱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吴洪委说:你昨晚上把我的胸脯子咬伤了,至今还疼,怎说没有关系?高秀燕听了这话又羞又恼:别胡说八道呵。反正从今天开始,咱们就没有关系了。吴洪委说:连朋友关系也没有啦?高秀燕想了想说:朋友关系嘛,倒还可以保持。吴洪委说:那就好。反正你在菟丝岭也呆不了几天了,咱们就是天天通话还能通几次?高秀燕说:你不回北京吗?吴洪委说:等我把你送走吧。高秀燕说:也好。但是现在我不跟你说了,我正等池田的电话!接着,她便把电话挂了。

然而,那电话一直没再响起。高秀燕等不来电话,也睡不着觉。天色未明,父母都还没起,她便跑到堂屋打开了电视。马玉花在里屋说:这么早,看什么节目呀?高秀燕说:看新闻,看有没有飞机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说,马玉花也慌慌张张披着衣服跑出来。可是母女俩把早间新闻看完,也没听说有空难消息。高秀燕瞧见太阳已经从院墙上冒出头来,恨恨地道:这鬼子,死到哪里去了?

吃了早饭再等。等到11点钟,池田终于打来电话,说他已经住进了县城一家宾馆。高秀燕马上说,你到我家来,还是我去见你?池田却说,你别着急,我这里有个商务谈判,等到谈完了咱们再联系。高秀燕只好答应着,然后嘱咐他不要累着,洗个澡休息一下再谈,另外要好好吃饭,要注意安全,等等等等。那鬼子也乖,高秀燕嘱咐一句,他便说一声“哈咿”。

池田来了却不能马上见面,高秀燕只好耐着性子等。等到晚上十点多,池田来了个电话,约高秀燕后天到县城见面。高秀燕用歌唱一般的腔调说:他伊墨恩乌列西——碟丝(我很乐意)!

第二天早晨她把这事跟娘说了,马玉花道:我也去。高秀燕说:你去干啥?马玉花说:我去给你长长眼,相女婿呀!高秀燕说:不是咱相人家,是人家相咱,不用你去。马玉花说:那你去把他领到咱家,反正我得看看。高秀燕说:这是自然的。

到了晚上,池田又来电话,说第二天见面的地点定在电影院旁边的春山茶馆,时间是上午十点。高秀燕答应了之后想,不到他住的宾馆,跑到茶馆干啥?她本来寻思,这老鬼子独身已久,急痨痨的,肯定会把她约到宾馆里去,一见面就动手动脚。对此她已有打算:如果动,那就由他动去,反正到了日本也是动,在中国提前动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她没想到鬼子定下的约会地点竟是茶馆。茶馆是个规矩地方,这就是说,鬼子明天不打算动她。

一夜没有睡好,眼眶子都发青了,早晨起来只好仔细化妆做了些遮盖。到县城找到春山茶馆,时间还不到九点,茶馆里的小姑娘刚打着哈欠把门打开。高秀燕不好进去,便站在门边等。他一边等一边想,鬼子也不告诉我住哪个宾馆,如果知道的话,我先去他那里多好。

呆呆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痴痴地站到腰酸腿麻,目光把手表上的针都快烤化了,池田的身影才终于出现在街上。高秀燕发现,池田的身板还是那么瘦,脸还是那么黄。她突然有些紧张,仿佛自己又没把鱼片切好,正等着挨他的臭骂。但她马上想到,今天自己的身份已经改变,已经快成他的“喀乃”(妻子)了,这才将脸上挂出笑容,迎接着一步步走近的池田。

池田看见了高秀燕也笑,笑出满脸皱纹。他到高秀燕跟前先把腰一弓:空尼叽哇(您好)!然后就带她进了茶馆。到一间茶室坐下,寒暄几句,池田又从包里掏出一个礼品盒,双手捧着递给高秀燕。高秀燕想,这一定是订婚首饰之类。然而打开看看,竟是两个木雕的日本偶人。这是日本最普通的礼品,她回国时曾买了一套,现在还放在家里。她心里便生出一丝失望。

随后,鬼子和她一边喝茶一边闲谈,说着说着又说到了他的“考岛毛”。他说女儿因为母亲去世,这一段情绪很不好,学习成绩大大下降。还说女儿吃饭喜欢挑食,让他十分头疼。高秀燕想,你也不提结婚的事,光说你那考岛毛,实在没有意思。就心不在焉地听,嗯嗯啊啊地应付。

坐了半个多钟头,池田还不提婚事,高秀燕便有些着急。她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到我家看看?池田说:再过两天吧。高秀燕问:你在中国呆多少时间?池田说:看情况吧。高秀燕最后鼓足勇气又说:咱们在这边登记还是到日本再登?池田诧异地问:登记什么?高秀燕说:结婚登记呀!池田愣了一下,笑了起来:这件事情嘛,我会处理好的,请你放心。

池田把一盅残茶喝掉,喊服务员过来买了单。走到门外,池田对高秀燕说:对不起,中午我还有应酬,失陪了。你走好,撒摇拿拉!

高秀燕傻眼了。她想,我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才把他盼来,见了面连顿饭都不吃就撒摇拿拉?这不对头,很不对头。她急忙扯住池田的袖子说:池田君,咱们什么时候再见面?池田说:你等我的电话吧。撒摇拿拉!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高秀燕的泪水汩汩涌出。她顾不得多想,一路小跑去了工会俱乐部,到她姨的办公桌前一坐下就哭。马玉枝急忙问:燕燕你怎么啦?高秀燕抽咽着道:鬼子……鬼子他好像……好像不喜欢我。马玉枝说:这就怪了,这么一个中国妙龄花姑娘,他还不喜欢?你快说,你跟他怎么见面的!

高秀燕便讲自己和池田见面的过程。讲完,马玉枝皱着画得很重的双眉思忖一会儿,用指头点着外甥女的额头道:这事还是怨你自己,也怪我粗心大意,没预先向你嘱咐好。问题出在哪儿?就出在日本小丫头那里。池田跟你讲孩子,就是在试探你的态度,可你不感兴趣,不做出关爱她的姿态,他对你还有好感?你不明白,那些再婚男女,最重要的择偶标准就是看对方怎样对待孩子。

听罢老姨的分析,高秀燕头上沁出汗来。她捶着自己的脑壳说:唉呀,我怎么这么笨!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马玉枝猛抽几口烟,然后说:这事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不是还没走吗?你马上上街,给他孩子买一件礼物送去!高秀燕说:买好买,可是不知往哪里送呀!马玉枝瞪大眼睛:他连住哪里都没告诉你?这就更有问题了。不行,你一定要再见到他!我给你查一查。说罢,她就找出电话簿,给县城几家好一点的宾馆逐一打电话问询。打到第三家,那边说是有一位姓池田的日本客人住在这里。马玉枝对高秀燕说:在东亚饭店405房间,你快去!

高秀燕便擦擦眼泪,起身上街。她到百货大楼转了一圈,花六百元买了一块女孩戴的玉佩,然后急急忙忙找到了东亚饭店。她走近大门时,却看见门边站着她的工友王青青。王青青是马棚乡的,回国后曾给她打过一次电话。

王青青也看见了她,满面春风地迎上来拉着她的手说:哎呀,高秀燕你怎么来啦?真想不到今天在这里见到你!我正要打电话告诉你一件大事呢!

高秀燕问:什么大事?

王青青一脸诡秘地凑近她说:我要嫁到日本去啦!

高秀燕的心一沉,问道:是吗?你要嫁给谁?

王青青说:说出来你别笑话,就是咱们的工头池田。我回国没有几天,他就打电话向我求婚,我犹豫一番,最后还是答应了。我想,他虽然年龄大一点,虽然还有个孩子,可毕竟是老外呀,嫁给他,起码在物质上吃不了亏。你想,人这一辈子图个啥?不就是图个物质充足么?是不是?……

高秀燕眼前一片黑暗。她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让自己摔倒在地。

这时,王青青又抬起腕子看着表说:快到时间了,他让我十一点半到饭店大厅,我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

高秀燕虚弱地说:撒摇拿拉。然后转身离去。

王青青追着她的背影说:撒摇拿拉!走的时候我请你喝喜酒呵!

二十分钟后,高秀燕再次带着满脸泪水坐到了老姨的面前。听外甥女讲罢见闻,马玉枝拍案而起:我操他妈的臭*!这鬼子也太精了!他一边勾搭你,还一边勾搭别人,好从中挑选。你如果稍有缺点,那还不败下阵来?完了完了,咱们白忙活一场!

高秀燕哭着道:婚也退了,脸也丢了,这叫我怎么活?我死了算了!说罢浑身抽搐着大哭。

马玉枝说:孩子你可别犯傻,再怎么样也不能不活了!不然,你爹你娘怎么办?你弟弟怎么办?车到山前必有路,人到哪山砍哪柴,咱过不上日本生活,就死心塌地过中国日子呗!

劝过一阵,高秀燕慢慢地止住了哭。马玉枝要领她回家吃饭,她说吃不下去,要回家。马玉枝说我送你回去。高秀燕说:不用,姨。我听你的,我不会去死的。

回到家里,高秀燕虽然没死,但也和死了差不多,躺到自己屋里不吃不喝只是流泪。马玉花大体上问明了情况,也气得一次次发晕,说没脸见人了,只好拿脸当腚使了。高世连看着老婆闺女的模样却一个劲地冷笑:真好!真好!自作自受!自作自受!马玉花让他说得火起,一把扯下他嘴上叼的旱烟袋,“嗖”地扔到了猪圈里。

高秀燕躺到晚上九点,电话响了。她想,不会是池田打来的吧?难道和他还有戏?便接过来说了一声“毛西毛西”。然而电话里却传来吴洪委的声音:哎是我!高秀燕满面蒙羞,觉得没法跟他说话,就把电话扣了。

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又是吴洪委打来的。高秀燕还是不说话就挂。随后,一直到天亮,这电话再没有动静。

一夜没睡的高秀燕头疼欲裂。马玉花端过一碗荷包蛋让她吃,她勉强吃了一口就恶心欲吐。马玉花流着泪道:这个死鬼子,真该把他零刀割了!你看他把俺闺女糟蹋成什么样子!高秀燕两手掐着太阳穴说:娘你别骂了,你快去买几片安眠药,我得睡一觉!

马玉花便到乡村医生那里开了几片药回来。高秀燕吃下,过了一会儿果然睡过去了。这一睡便是整整一天。

醒来吃了一碗面条,又躺到自己床上发呆。他想来想去,觉得这事得叫人知道,尤其是得叫吴洪委知道。于是,到了接近九点的时候,她就主动打了个电话给吴洪委。吴洪委十分惊讶,说你怎么还给我打电话?高秀燕说:兴你打,就不兴我打?吴洪委说:也是。反正你也打不了几回了。高秀燕说:我是打不了几回了。吴洪委问:什么时候走?高秀燕说:你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吴洪委笑了:嘿,人家鬼子还听咱指挥?高秀燕说:你再不要提鬼子。吴洪委说:为啥?高秀燕说:他,他跟我没有关系了!说罢,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吴洪委急忙问她怎么回事,高秀燕却哭得说不成话。吴洪委只好把电话一放,跑了过来。

推开门,吴洪委吃了一惊:那高秀燕正跪在床前的地上。他问:你这是干啥?高秀燕泪流满面地说:我就这样等你。吴洪委,你狠狠地踹我两脚吧,我前几天叫鬼子迷了心窍,把你伤了,把你全家人都伤了,我不是东西!我该死!

听她这样说,吴洪委蹲下身去,将她一搂也哭了起来。二人涕泗交流,大放悲声,让跟到门外偷看的马玉花高世连也唏嘘不已。

后来俩人去了床上。马玉花将闺女的房门轻轻关严,和丈夫蹑手蹑脚回了堂屋。

这时,电话响了。马玉花伸手抄起,跺着脚骂:你个狗日的!鳖养的!我操你姥姥!没想到,电话里却出现了一个女声:请问,高秀燕在家吗?马玉花这才明白打电话的不是鬼子,便问:你是谁?那女的说:我是高秀燕的工友郑蕙,你叫她接电话好吗?马玉花急忙放下电话,跑到东屋门口让闺女接。

高秀燕这时正俯在吴洪委怀里哭。她擦擦眼泪拿起电话,听明了是谁,鼻子囔囔地说:郑蕙你好,你有事吗?郑蕙兴奋地说:高秀燕,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嫁到日本去了!高秀燕一听,立即咬紧了嘴唇。郑蕙在那边嚷嚷着:高秀燕你怎么不说话?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就是咱们的工头池田君。他现在就在我家里,下午来的,住下了,这会儿正在茅房里拉屎,嘿嘿嘿嘿!我们明天就一块儿离开中国,在青岛坐飞机,下午一点半的航班……

高秀燕没等她说完,就把电话放下了。那边又往这打,但她不接。

吴洪委猛地坐起,咬牙切齿地说:我全听到了,这鬼子该杀!

高秀燕也说:是该杀!

说罢,她伸出胳膊搂住吴洪委的腰,将脸久久地贴在他的后背上。她听见了吴洪委那颗心脏的强健跳动,自己的心也跟着急跳起来。她将手伸到吴洪委的衣服底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胸肌,他的腹肌。她想,其实呀,男人的肌肉才是好东西。

这一夜,高秀燕重新认识和体会了吴洪委的那身肌肉。

天明起身,吴洪委站在床前晃一晃两只拳头:燕燕,今天我非给你出这口气不可!

高秀燕问:你说啥?

吴洪委说:他不是当了新郎倌回日本吗?我让他脸上开花,披红挂彩!

高秀燕说:你别胡说了,你到哪里去找人家?

吴洪委说:青岛机场,下午一点。

高秀燕睁圆杏眼满脸兴奋:吴洪委你真干呀?好,你是个男人!你快去,你去当着那么多中国人外国人的面,狠狠地揍他一顿!只要不把他打残就没事!

吴洪委说:我回家吃了饭就上车,估计十二点前肯定能到青岛。

说罢,他大踏步走了。

高秀燕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积聚心头的阴云一扫而空。等到娘把早饭做好,她一连吃了两个馒头。

然而,随着太阳的一点点升高,她却莫名其妙地焦躁起来,在家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这时,她的大脑又变成机场了:吴洪委、池田在那里怒目相对,大打出手。

高秀燕心惊肉跳。她在自己屋里来回走了几十趟,然后抄起电话,拨了三个数码。

午后,吴洪委骂骂咧咧进了院子。高秀燕如释重负,从屋里走出来说:回来啦?吴洪委晃晃脑袋道:操他妈的,车走到半路就叫警察查住了,谁都放行,就是不给我吴洪委放行,还把我弄到派出所训了一顿。高秀燕,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高秀燕笑一笑正要回答,天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响声。她抬头一看,原来是一架银白铮亮的飞机正飞过菟丝岭的上空。

她鼻子一酸,将脸猛地捂住,急急跑到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