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元寺寺门大开,一位无尘大师领着一众寺僧出来迎接,气势恰当,神情怡淡,好像那些将歧元寺围得水泄不通的士兵就是那山中一草一木,一蝼一蚁,平淡无奇。
寒暄半盏,寺里清风盘旋不定,一群昏鸦站在枝头沉沉欲睡,公子须臾突然瞧见寺院拐角处,一位黄袍老者正倚墙席地而坐,一手酒壶,一手兔肉,大快朵颐好生痛快,须臾正欲问,就见宁越走过去拱手礼拜,“无渊大师。”
须臾一惊,这无渊大师可是传说中英雄侠士般的人物,有关他的传说,至今都在七国中传说,无渊是白陔国人,当年君王残暴不堪,弄得国内民不安生,无渊集结了几位壮士,打算消除一个国家永久黑暗与惊恐的源头——刺杀君王。
当年正是三月初春,小雨,落叶,流水,古道,驿车,无渊义无反顾的登上了通往死亡的道路,而道路尽头,是暴君令人生畏的身影,那一年,所有的壮士像流沙一样崩解死亡,噩耗就像病毒一样流传飞快,然后又在时间的河流中吞没沉甸。
原以为英雄都已白骨埋沙,料不想还能在这里遇见幸存的无渊,在这里当了不守斋戒的和尚,只求内心平静。 在须臾看来,他身上有一种被时光磨平了的英雄悲剧色彩,像是那些殉难者环绕在他周围怨孽的灵魂。
折返后的宁越对须臾道,“看来无心大师对我这些年的造孽颇有怨言,怕是这一世,他都不肯出来见我了。”
宁越想到这些,不免要感概前尘往事如烟,仿若云散水涸,曾经在寺院中清纯孤傲的那个少年再也不复存在了。既然无法重来,所幸就绝情到底,宁越让池晏宠即将寺中僧人悉数擒拿,看押于偏殿之中,依然未见无心大师,无尘大师亦无反抗,底下僧人从容打座。若大寺院,依旧安安静静,偶尔有风卷起树叶的沙沙声。
已经许久没有下雨了,人肠道上秋天的草色在苍穹下显得有些肮脏颓败,又有一种被沙土覆盖过后无可奈何的挣扎,路上车辙经过一次一次碾压,已经龟裂,凹陷,或者鼓凸,没有规则。
宁越、池晏,还有十二云骑兵,一路向前探查地形。
两侧澜沧二山虽然山势平缓,但也气焰凌人,更奇怪的是,比起沧山的枯犒之气,澜山山腰之上则常年烟雾缭绕,颇像是一幅水墨画,这澜山与边上的为君山又互为夫妻山,个子相等,境况一致,都烟雾相绕,大有云深不知处的雄伟奇壮。
宁越指着澜山和为君山问池晏,“池将军可知这两座山,又叫什么山?”池晏摇头不知,宁越又道,“此山又叫鬼魂山,有传说说此山生人勿近,古来多少人活着进去,却没有人出来,猜测变成了山中冤鬼,阴气颇森,以致于烟雾越来越浓,并逐年上升。”
“行军打仗之人,岂能容鬼怪蒙蔽双眼,大哥,该不会也信这一说?”池晏打趣,宁越解释道,“这只是民间传说,以我之察,怕是这烟雾乃是一种瘴气,可以使人中毒身亡。”
两人边走边说,这时在前探路的十二云骑士中的桑菩折返回来,报告说前面沧山山脚下有一堤坝,堤坝上有人看守。
但为时已晚,他们进入了南陵军探子的眼界弩弓的射程之内,一时数以千计的箭矢从堤坝处射了出来,箭矢飞向高空越过落凤在空中身影优美却又萧杀。
“快往回走,是南陵军队。”池晏一边用长枪格开了几支箭矢,一边急转马头,大概扫视了从堤坝口冒出的敌军人数,约摸千把,立时头脑中已经形成了不可硬战的方案,身后十二云骑兵快速作出回应,一溜烟白羽箭已向着敌军扫射过去,又躲过了南陵军礼尚往来射过来的箭羽,马蹄还转,护着宁越池晏向着来路狂奔。
宁越却突然勒了马头转身回奔,甩下一句“你们先走,我去去就来。” 那身下的马似是感到了主人这些日子来难得有的好兴致,撒起欢的一路碎步跑了开去。
苏长宁站在堤坝口上就看到那马纵飚而来,马上之人她自小认识只是再见那个人依然洒然脱略,而她,却气意寥落。
旁人俱都侧目,苏长宁一向对于战事慎重这会儿却开腔吐了声:“停”!箭雨顿时熄弱。
宁越一抬头却见那面杏黄色的战旗远远的隔了个五十步距离在堤坝上招扬着,而战旗边上的苏长宁原本眼里还有一丝春光,但这会儿看到他来瞬息就冰封住了,那时那些林林总总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一时千转百回,在他心头兜兜转转的荡开来。
苏长宁更烦了她伸出脚尖踢那永远也踢不完的黄沙土,全不管自己的鞋头本来已快破了,深一脚浅一脚的站着连肩膀都有些歪,而她的两侧,那些箭矢依然冷酷的对着他,而她紧紧抿着的嘴唇里只需轻飘飘的一个字,那他二十五年来的命运便到这里完结了。长宁抬眼看那落凤谷尘路蜿蜒天高地广,他单身只骑前来依旧温和含笑,但这路途之上的尘灰掩面到底是使他暗淡了几分。
苏长宁伸手取过一支箭架于弓上瞄准了他,他明知她们彼此之间是宿敌如今又箭矢当前,却威然不动毫不侧目凭什么还能这么镇定?念的是她不忍?苏长宁呵呵一声,那箭带着薄薄的欲望恨念纵驰长奔出去。
她是听不到他的一声轻轻叹息了,叹息声落良久也未躲闪,听闻嗖风掠过,一支白羽箭正嚣张的杵在他的礼冠之上,只可惜了其上一方价值不菲的碧玉。宁越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轻轻擦了擦汗,又猛地一扬手,那幅丝帕已在他手中随风飘落于地,他笑了笑似是洞悉了什么一抖缰已驱马折返疾驰而去。
“你说,刚才射箭之人,是对方将领苏长宁?” 那一箭池晏现在想起来还冷汗淋漓,苏长宁这一箭到底是徒有虚名还是手下留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若非如此他们的大将军就此一命乌呼那仗也不用打了。
“不错。”宁越眯了眯眼,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如果我猜得不错,那应该是一座水库,高而狭长,像拉伸了的椭圆形状,方圆几百米,横嵌在两山之间,而他们的任务应该是保护水库,在不确定我军是否有伏击的情况下,不会冒然追过来。”
“这么大个水库,地图上居然没有标注,真是不可思议。”池晏道。
“以我小时记忆,这里最多就是个小水塘,没有如此大的规模,怕是苏长宁近年所挖,二弟,明天安营扎寨,万不可在谷底及澜山,只能砍伐沧山荆棘,尽量建在高处,我看这落凤谷地势低下,的确适合水攻,而她苏长宁将原本自然形成的小水塘扩大修葺,一除了天干气燥时可解城中无水之急,二来,怕是在我大军来临之时,有要痛打落水狗的打算。”
未了,宁越又望了望沧山,补充道,“古来军事中要避‘天罗’确是有其道理啊,以这沧山中遍处驼骆刺,沙枣棘、仙人掌、情花,什么带刺长什么,结果只会是我们十万大军进去,出来就是十万只刺猬了。”
“有这澜山和沧山的天险,所以说我们只能攻其城门,这难度,有点大啊。”池晏见南陵军确实没有追过来,才骂骂咧咧了几句,在四周转了转,望着连绵山峦道,“这沧山的荆棘,澜山的障气,倒真帮他澜沧城的忙,省了多少伏兵。”
“她苏长宁屡出奇兵,很少按理出牌,我们万不可大意轻敌。”宁越催马前行,池晏却显得意气风发,“她真的这么厉害?那我倒要见识见识,不过在我看来,当初无稽之战,被她掠去的常棣,也只不过是捡了我们北燕军的大便宜。”
已近黄昏的太阳在天上只有一个薄薄的轮廓,像是小孩子嘴巴里咂巴来咂巴去接近融化的糖块,风吹起地上的尘土、碎石子、枯叶,擦着马背上的人脸飞过去,生生疼痛。
无渊虽然没有教过当年体弱的宁越,但也一直行师侄之礼倾心相待,此刻闲敲落子,倒也有些许久别重逢之意,不过两人都是智者,自是知道满面春风的背后,将会是好大一场狂风暴雨肆虐的摧残。
对于宁越,无渊大师也早有耳闻,他在跟随宣王之后,因为年轻一度受到朝中他人排挤诬陷,无稽之乱后入位丞相,初出寡不服众又遭党人陷害,声名一直不佳,表面上他不去辩解又温和如玉,实际上羽翼饱满却又藏而不漏,几个异已接连因故被罢官或消失之后,朝中便风向逆转,他成了最为灸手可热的人物。无渊也自是知道跟这种人打交道,三分笑里七分刀,稍不留神,命便朽矣。
棋局上风云变幻无常,一如战事,宁越是那种不争一时一地之得失,只求结局之胜算,偶尔出险招,漏招,也能从容应对,化险为夷,观他之处世,机警聪慧,圆润深厚,不露机锋,遇事冷静,常常能使起伏跌宕的战事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无渊看出了宁越棋中杀机,话中暗有所指:“风动与不动在天,棋动与不动在人,人动与不动在心,这心动人动,怕是这棋,也就没有下下去的必要了,恕老僧失陪。”
喝了二口酒,无渊拱手告辞,巍巍而去,余音被风徐徐吹来,“其实七国归一,也未必是坏事,还望丞相不要滥杀无辜,少些罪孽。”
这时的宁越与无渊大师叙旧一番之后,又在寺庙中连转了几道弯后来到了方丈室,此时月已升起,光芒温润,方丈室前栽种着竹子倒也清雅安静,宁越在门口行过礼后,道:“大师,今日学生宁越特来拜见问安……”
里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却是一片沉寂再也无声了。不久有一个小和尚过来向着宁越一躬身道:“这位施主,大师身体有恙早已休息,不便见客,还望见谅。”
宁越的身上罩了一些孤意,然而那孤意中却不知隐藏了多少深意。宁越有些感慨的怔怔道:“大师到底是不愿见学生了。”
宁越在门口立了许久最后才是离开,离开后未曾多久那门却悄无声息的开了,长宁从门口只看到那一道离去的白色背影,四周的竹叶子一片片簌簌落了下来落得一地枯黄,他就踏着那些落叶身影里包裹着些许孤独。或许这一世,他都是孤独的。
“大师,你就真的不想见他么?”苏长宁折回过身,偷偷试探无心大师。
“本来连你我也不该见的,这算是最后一次了,你也好自珍重。”
长宁低了低头,这火到底是烧到了自己身上,但她又不甘心,她此次前来本想要带走寺中的僧人免以战火之苦,可是费了几多口舌也动不了无心大师半分佛心,在她走出门时,又回头问了句,“大师,你跟我一道走吧,否则我心有不安。”
“出家人不惹尘事,自这尘事也与我无关,你且去吧。”无心大师打座静心,似也没有要再理长宁的意思,长宁猫了猫腰,悄悄的关上门,打算顺着后院直到后山悄悄的遁了出去。
然而她的步子却在那株雪梅树下停住了,这雪梅还未到开花的节气,枝头都冷冷清清的似是被遗忘在了角落。长宁就这样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笑,可不知怎么心底里就有一丝苦涩忽不可自控地长流而出。这种苦涩来得太过突兀都来不及控制,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她都是在控制自己的,以让自己全身心投入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事,不去想旁些是是非非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做得很好,甚至于都觉得自己该是忘记了那些傍徨苦痛了的,可这会儿一见雪梅居然又勾起了某些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