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醒了!”清清柔柔的声音,几分熟悉,一位绿衣女子旋即踏进房中。女子面携白纱,美目生生,一扫桌上未动过半分的饭菜道:“这饭菜可是蓝衣做的不合口味,公子你竟半分未动?”
她一瞧对方红发散乱,卷缩一团,头深深埋进两腿膝盖间,看不清面容。对方不理会,她也不急,缓缓收拾碗碟起来:“看来今日公子,还是没有胃口。哎,想来我蓝衣好歹在妖族也是厨艺精湛,看来最近是退步了。这连日下来,天天换着方的,也讨不得公子半分垂涎!这可如何是好!到时大王怪罪下来,恐又要受罚了!”
蓝衣默默的端起饭菜,虽然自言自语,声音不大,却是真切的传入赫煜的耳中。
“等等。”赫煜表情木然,多日未曾进食,已是憔悴虚弱不堪。
蓝衣立时欢喜道:“公子,可是愿意进食呢?”端着饭菜说着,有意无意的在赫煜面前把饭菜凑了上去。
这姑娘的饭菜搭配不仅色泽鲜美且香气腾腾飘来,换做常人自是胃口大开。可是对于赫煜而言,虽然饥肠辘辘,一如他坚毅如常,是不会吃的。吃了这饭菜不就代表他承认了这身份。承认了身份,任谁也知道这身份的重量,让他以后如何自处....不过这姑娘倒是几分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太过猛然,一时间倒想不起了。
如今稍有平复,细细想来,总是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赫煜几次细想,都觉得头痛欲裂。
蓝衣见状,几分担忧道:“公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无妨。”赫煜无力摇摇头,几日未进水米,神情憔悴,又被妖王封住内力,动弹不得,说句好笑的就是想自尽咬舌的气力怕是也使不上的。他红润的嘴唇现今已是泛白起皮,若无声息道:“你去告诉他,此事与你无关,如若责罚找我便是,何须牵连无辜。”
“无辜?”蓝衣手隔面纱,掩唇好笑道:“呵呵!公子倒是好心肠。不过蓝衣自知人微言轻,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赫煜点头,虚弱的连说句话都觉得费劲。他听得蓝衣语含一丝讽刺,下一刻柔柔一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哎,算了吧...”蓝衣眉眼几许忧愁道:“听闻公子从前可是嫉恶如仇,最是痛恨我们妖类,现今宁死也不愿吃我族中半分水米,我说什么,问什么又有何重要,何意义呢。”
是啊!又有何意义。曾经的他对妖物深恶痛绝,以捍卫正义,除尽天下妖魔为己任。曾经的他以身为落雁峰的弟子洋洋得意。曾经的他以为他眼里容不得半分沙粒。曾经的他以为掌门是他最亲近疼爱他之人。曾经的他更以为他可以一直这样,哪怕会经历风浪,哪怕会遇见危险,哪怕会怎样,依然可以平平谈谈,安安静静的在落雁峰过完一生,这便是幸福,他所要的一切。
现在再回首看看自己,满头红发,一双血眼,非人非妖非魔,比妖物都不如。难怪掌门弃他,师叔不信任他,众同门敌对他...最后,连小莹也不辞而别。一切的一切难道真的是他咎由自取吗?可以说他什么都没有了,仿佛回到尚在襁褓被丢弃在雪地的时候,无依无靠...
那他又有何资格在这里故作姿态,又有何资格高高在上,瞧不起妖族。可笑呀可笑。赫煜想着想着,虚弱的笑出声来,好不苍凉道:“意义?当然没有意义,还有何意义呢?瞧我现今这身模样,不人不妖,连我自己瞧着都觉得恶心,恐怕更是引得你们不知嗤笑了多少回了吧!”
“公子莫要妄自菲薄。蓝衣知道让你从一介修道之人承认而今是为我妖族之后实在困难,更别提是二殿下的身份。”蓝衣美眸一沉,继续道:“但是不管公子相不相信,在蓝衣的心里觉得无论公子是当今的赫煜,还是曾经的二殿下曜曚,都没什么区别。”
蓝衣顿了顿,道:“蓝衣也许见识远不及公子,所说之言,公子难免觉得好笑。虽说你不喜欢我妖族,但在蓝衣的眼里万物有序,有好有坏,有善便有恶,无论是人,妖还是魔,只要一心向善,不忘初心,即便你化身为谁,你就还是你自己。”
不忘初心!我便还是我吗?赫煜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句话。他不由重新打量眼前这位女子,女子绿衣如水,盈盈而立,一双露在面纱之外的双目波光粼粼,明亮而澈静,宛如一朵盛开在幽谷的兰花,清灵忘俗。
像是在等待什么,又或许像是在观察什么,许久蓝衣开口道:“公子可曾想起什么了?”
赫煜闪电般道:“你,你是....”
“没错,公子总算想起了,当日出现在无魂渊的便是蓝衣。”
“什么?!”赫煜一激动欲站起身,脚下却不听使唤就像踩在棉花上一般,瞬间跌坐下来,喘息气愤道:“我就说嘛,总是觉得有几分熟悉,原来不过如此。原来一切不过都是他的安排。只是我不明白,他费尽心思,引我入得妖渊,明知道这寻泪草为何物,对落雁峰何其重要,仍然让你交与我。”
“是为封妖剑中的血元精魄。”
“血元精魄,又是它。”赫煜一阵发笑。难怪自小封妖剑未曾开封,便与他心意相通,几次救他于难。亏得他还自以为功法高强,已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现在想来居是可笑啊!
“公子,蓝衣不想欺你骗你。正如当年若非二殿下,蓝衣恐怕早已经不在。”蓝衣语气轻柔,娓娓说道:“反倒是二殿下一生为善,到处施医救人,不分异族平易近人最后却落得个身形俱灭。”她语锋一转,突然变得满腹愤恨道:“那时候恰逢人魔妖三界混战,妖皇陛下身受重伤,为救二殿下不惜自毁精元方保住殿下的一缕神魄,练就这血元精魄。”
“蓝衣,不要再说了。”赫煜身子颤抖不止,害怕犹如破堤般,越聚越多,向他奔腾涌来。他既使不出力气来反抗,亦深深恐惧。以至于他害怕的捂住双耳,想要逃避一切。
“不,蓝衣要说。”因为只有这样,是公子也好,还是二殿下也罢。你们都不曾亏欠妖族过什么,亏欠妖族的从来都是我,都是我蓝衣。所以蓝衣希望将来无论如何,何去何留,蓝衣希望你可以随心所愿。
蓝衣不顾道:“随着妖皇的离世,举族上下一片哀悼,士气低下。大殿下即位,不过多久与魔族不知道达成什么协议,最后平息了三界纷乱。后来,尊为妖族大祭师的姥姥日夜占星,终于算得六百年后,二殿下将重返妖族。届时,我妖族将会空前的强大与繁荣,盛行于世。”
“住口!”赫煜胸口堵闷的快要透不过气。受惊的程度丝毫也不亚于他得知他是妖族后世的那一刻。脑海全是“届时,我妖族将会空前的强大与繁荣,盛行于世。”这句话语。
这么说来,掌门不惜一切要除他,最终怕的就是这个?妖王不惜一切,甚至让他恨他,也要将他留在这里,最终为的也是这个吗?回想之前的种种,赫煜一边冷汗直下,一边怒火中烧。仿佛置身在两处极端,水与火之间,痛苦的挣扎。
“不,不是的,我不是你们的二殿下,你们弄错了,错了。什么繁荣,什么强大,通通与我无关,我只是赫煜,我只是赫煜,不,我不是赫煜,那我是谁,对,我是曜曚,我是曜曚,不,不,我是赫煜,我只是赫煜....不不,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蓝衣把赫煜的变化看在眼里,原先只想告诉赫煜所有,让他接受,自行选择以后的路,可没承想是这样的结果。她惊恐万分道:“二殿下,你怎么呢?怎么会这样,快来人,快来人通知大王。”
眼前,赫煜全身红光惊现,原本消失的黑气似乎又腾升而起,掺和着红光如烈火烧噬着赫煜。赫煜的面孔不知是被红光映衬还是本就如此,血红一片,与此消失的缕缕舍利金芒乍现,与那黑烟几似纠缠不放。他痛苦的卷缩在地,扭成一团,陷入迷幻,口中喃语:“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我什么都不是,啊...”哀痛仰面。
一抹红影疾冲到前,现身的妖王失色惊道:“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大王你快想想办法救救二殿下。”蓝衣望着赫煜,害怕紧张的说到。
“没道理,我那日设计引那老道士使用佛家舍利便是为了让其可以压制住曜朦这魔气冲体。眼见那魔气与那舍利相克相容不见,才安心将他带了回来,现下怎会又魔气再现?”妖王脸上一片凝肃,说到这里忽然扭头责难道:“该死,莫不是你刚刚对他说了些什么,才会如此升异变化!”
“啊?”蓝衣一掩唇,讶道:“怎么会这样?都怪我不好,我不该对二殿下提起那些往事的。”望着赫煜的目光盈满自责与担忧。
“哼!”妖王一声冷哼:“自作聪明。以为这样就可以帮他,让他试图回忆起一切吗?须知这血元精魄还须得一样东西方能完全与他身心相容,瞬间便能忆起所有。”妖王回过头来,面向眼前,眼前赫煜脸色已然全无半分血色,几经晕死过去,只觉眼前一片天昏地暗,耳边轰鸣不断,眼前的事物似乎都远去了,听不见任何。妖王急忙吼道:“你还在干嘛?快过来帮我扶起他。”
“是。”蓝衣因着害怕担心,对妖王的命令,倒是第一次温柔的听话。
妖王不由看了她一眼。两人对视,又如生人般嗖得分了开。妖王连点了赫煜几处穴位,右手红焰托起,冲进赫煜身前的红光黑芒,层层散开,剥离。许久,赫煜身上的光亮渐渐消退,昏睡了过去。
将赫煜放入床榻,妖王额间微有细汗,走向桌前。蓝衣替赫煜敛好被子,尾随到桌前,望了妖王一眼,好半响道:“大王你、你没事吧!”
“没事。”妖王说着,愣了下,看向蓝衣,失笑道:“我刚刚没听错吧!你这是在关心我吗?”分明是揶揄的味道。
蓝衣一听,火气立时窜了上来,不冷不热道:“蓝衣不敢。蓝衣只是作为属下,尽属下该尽的责任罢了。”
“是吗?倒是尽责呀,不愧是蛇族推选出来的圣女呐。果真处处设想周到。”妖王脸上的笑容不减,眼里的笑容分明冷了下来。
“蓝衣谢过大王夸奖。”蓝衣一福身,静默于旁。
妖王的脸一时不太好看,起身命令道:“好好照看他,莫要在出现刚刚的情况,否则惟你是问。”扬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