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情况,似乎远没有美姬料想得那样好。这样远的距离,仍能听到瓷器碎裂的声音。内里服侍的宫人被遣走大半,只余下美姬贴身的几个,留在里面。
殿外的宫女都在窃窃私语,惊慌的模样,仿佛正有大事发生。
云歌始终跪坐在宫外,直到端王和美姬离开,才被允许进入正殿。
蹲在地上打扫地上的狼藉,就听见殿内几个宫女正为今日之事相谈甚欢。
“姐姐们说的都是真的么?”
“千真万确!哎呦,第一次见大王生这么大的气,连娘娘精心准备的菜肴都掀翻了,吓得我呀。”
“想不到,大王平日里只知享乐,倒十分在意那钟家。”
“妹妹你有所不知,大王还是皇子之时,便深得钟家照拂。太后与将军夫人更是闺中之交,亲密得不得了。哎,真是想不到,昔日风光无限的钟家,竟然会落得今天这步田地。朝中原本与钟家交好的世家也纷纷受到牵连,发配的充军的,亦不占少数。有些机智的,忍受不住酷刑的,索性举出钟家谋逆的罪证,以此洗脱嫌疑。钟老将军和夫人不堪其辱,自尽城外,连唯一的儿子也发配边疆,这结果,当真是悲惨啊。”
云歌的手心微颤,瓷片一歪,直嵌入到手心。
鲜血滴落,掉在脚背上,原本伤痕累累的心都随之颤抖起来。
分明已经有所准备,可一听父母惨死,哥哥惨遭流放,云歌还是承受不住,险些失态。
数月过去,原本兴盛强大的钟家,竟然就这样被冠上了子虚乌有的罪名!
泪滴滑落,她努力平息自己,却还是止不住那奔涌而出的泪水。
“说到底,大王还是最舍不得那钟妃的。可怜一个小小女子,竟然要背负祸国殃民的妖孽罪名。听楚将军说,天朝皇帝连尸身都不让下葬,连带着她的细软一齐丢出了城外,与钟家众人悬挂在城墙以儆效尤。大王这才雷霆大怒。”
“要我说,那钟妃也并非善类。入宫即刻为妃不说,母家竟敢佣兵城外企图威胁皇上,天家威严,岂容他们这般放肆?如今她一死,大王便终日郁郁寡欢,食不知味。若非如此,咱家娘娘怎会入宫?”
“哎!”听了这话,另外几个宫女吓得花容失色:“你知道便罢,怎可将这些宣之于口?不想活了吗?”
那宫女自知说错,赶忙捂紧了嘴巴。
“你呀,嘴里总没个把门的,若是这话传到美姬娘娘那里,可怎么得了?算了算了,我们还是快些去天池伺候吧,大王和娘娘本就心情不好,千万别再惹怒他们了。”
几个宫女悻悻地离开,只余下云歌,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父亲戎马一生,追随凤昭帝数十年。而后辅佐陌希睿,对楚明可谓忠肝义胆,没有半分私心。
云歌遥记得,与湘国开战的那年,父亲旧疾复发。寒风呼啸,刺入骨髓,原本生活在南方的士兵,因受不住那北方极酷的寒冷纷纷倒下。父亲的手臂更是被寒气侵袭,疼的抬不起来。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拒绝下属上表回营的提议,坚持兵马万余戍守边关整个隆冬,不曾有一丝懈怠。
湘国几番来袭,都是在父亲的指挥下,大获全胜。
那高昂的号角,那挥舞的战刀,都在云歌的记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在云歌心里,父亲不仅是一名勇猛的将军,更对楚明有着无上的功劳。若是料得今日会这般惨死,他可会后悔曾经的忠诚?
手在地上紧紧攥起,瓷片嵌入皮肉也不曾发觉。
陌希睿,一切都因为陌希睿!
是他,忌惮朝臣,才几番陷害。也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偏信柳画眉,将哥哥下狱,逼死嫂嫂和侄儿。
她今日所受的苦楚,都是因为他!
还记得,初入宫门时的场景。
红绸高展,礼乐震天。轿辇的座椅,都是渡过金水的,远远望去奢华无比。
楚明国并无皇后,人人都道,钟妃此番进宫势必会独上凰銮。从将军府到皇宫的路上,尽是百姓热情的欢呼和祝福。
绮绣堂,意在绮绣河山。他曾经向她发誓,会给她和全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那鎏金烫边的匾额,让她的心多番悸动。
红烛高挂,她好奇地打量着她与他的绮绣堂。
红绸鸳鸯,喜烛椒墙,接喜嬷嬷眉开眼笑地站在她身侧,笑呵呵地称赞:这是史无前例的荣耀,皇上与娘娘必定会多子多孙!
多子多孙?她并不奢求,她只求他能如从前那般,待她如至宝。他分明答应过她,生死契阔,一生一世。可结果,却远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简单。
惊梦初醒凰落天,大概就是她这般。
她始终生活在他为她编织的梦境之中,就在她以为,期待已久的温暖即将到来之时,却又被他无情地唤醒。
烛台掀翻,砸在地上断落两截。
他紧紧捏着她的下巴,冷凝的眸光,宛若一把锋利的剑刃,几乎要将她看穿。
那一刻她便知,一切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然而,木已成舟,全天下都知道她是一朝皇妃,想要后悔,为时已晚。
进宫之前,父亲已有嘱托,她此番入宫,并非只是一己之身,而是代表着满门荣耀。所以,即便陌希睿待她前后不一,她也需要待他如初。不仅是为了钟家,更因为他是她唯一深爱的男子。
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的云歌越发苍凉的哭泣。
她不敢过分张扬,只能咬住袖口,尽量不要被他人察觉。
额角的青筋隆起。
她真的很恨!
她辜负了父亲的期望。非但没有给钟家带来荣耀,还牵连父母惨死。还有她最喜爱的哥哥,岭南苦寒,嫂嫂与孩子双亡的痛苦,他一人又该如何坚持?
想到京城外那惨烈的画面,想到不明所以的百姓对钟家尸身的指指点点,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她发誓,此番钟家失去的,一定要让陌希睿尽数偿还!
……
自那日起,大王便在也没有来过枫天阁。美姬的脾气因此越发暴躁,这可忙坏了枫天阁的厨房,一日三餐,换着样讨她欢心,却依旧不能博得主子欢颜。
云歌沉浸在父母双亡的痛苦中,时常做错事,惹来义姰嬷嬷不少打骂。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无法专心于这些粗活,义姰嬷嬷深知,她并非那种不知好歹的奴隶,许是遇到了什么事,一时间扭转不来,也只好由着她去了。
云歌被安排在了奴隶房中居住,一张草席上要挤上三个人。偌大的屋子,只有一盆火源,即便这里的环境已经比饭房里好上太多,却还是冷得让人难以入眠。
这夜,大家还未就寝,就见一娇小的人影闪进。碧潭圆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四周,很快便捕捉到了角落里的云歌。
“云歌姐姐!”银铃一般的声音,带着欢快的音调。
“碧潭?”云歌赶忙爬起来,“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赶不上宵禁可怎么得了?”
碧潭得以见到云歌,欢喜极了,“不打紧的,近来美姬娘娘心情不佳,王后特地命我们事花局将新培育的菊花送来枫天阁,一天三遍,一次不落。我听说云歌姐姐来了枫天阁,特地求了嬷嬷让我来的。姐姐,我好想你呀!”
说着,一个大大的拥抱将云歌禁锢在怀中。
冬日里见菊花,的确是很难得的。
看碧潭同刚入宫时没有什么分别,云歌多日来的苦闷心情也退去了不少。
“傻瓜,这不是见到了嘛。”
云歌扶起她,将她细细打量了一遍。
到底还是个孩子,就算每日劳作,稚嫩的小脸上依旧褪不去对周围事物的好奇。
碧潭打量了一番,丝毫不掩饰嫌弃之色:“云歌姐姐,你平日就住在这里吗?怎么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呀,想不到茶奴竟是这般待遇。不如姐姐随我去事花局吧,那里的嬷嬷很好,花草也特别艳丽夺目,还有宫人教我们如何培育。现在,我已经可以一个人种植菊花了。”
“真的?碧潭真厉害!不过,碧潭不必担心姐姐,姐姐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义姰嬷嬷也对我很好……”
碧潭的话,让其他原本就厌恶云歌的女奴受不住了,有些口快的,直接冷哼道:“呦,想不到,这里竟被小小的事花局女奴嫌弃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般没规矩。”
“就是,你也看到了,这里太过狭小,实在是不能多容下一个人,我们能接受云歌在这里已经很勉强。既然你那么厉害,大可以现在就把她带走!免得留下来惹人生厌!”
碧潭不忿:“你们胡说什么!云歌姐姐才不讨厌!讨厌的是你们!”
“既是在求我,便是你们没有能耐!不然,为什么不自己去和嬷嬷说,反倒关起门来说话!”
有了义姰嬷嬷的教导,这些人才勉强接受云歌,暂且和平共处。被碧潭这么一说,她们立刻两眼冒火,亟待发作。
“臭丫头,你找死!”
云歌见状,赶忙将碧潭拉到房外。
碧潭被云歌拽着,依旧不服气地回敬:“那又如何?你们能把我怎样?我告诉你们,若是你们再欺负云歌姐姐,我定会找司正夫人仔细论断!看她不扒了你们几个爱生是非的皮!”
司正崔正德是宫中有名的狠辣角色,在她手里走过的人,无一不谈虎色变。然而,她却十分喜好花朵,尤其是新品花种,更是到了痴迷的程度,想来,和事花局的女奴们也交情不错。
被碧潭劈头盖脸地数落一番,几个女奴生着闷气,却终究无力反驳。
云歌将碧潭拖出老远才松开她,“我的姑奶奶,你这调皮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懂得收敛?哪有你这样的刁奴,送个花儿也能和别人吵起来。”
碧潭满足地拍拍手,“云歌姐姐,我这是在替你鸣不平啊。她们若是对你不好,你尽管告诉我!我见她们一次骂一次,看她们老不老实!”
云歌拽住袖口,悉心地帮碧潭擦汗。待所有的汗珠全被拭去,她才柔声问道:“没有主子们的嘱托,你如何能进得了这里?现在没人了,说吧,什么事?”
碧潭眨眨大眼睛,眸光里满是崇拜,“姐姐好聪明,竟然猜得出这些。”从怀里掏出一朵菊花,她困惑地说:“王后娘娘奇怪,今日叫我去了栖凰殿也不说什么,直到我跪得腿都软了,她才命我剪一朵美姬娘娘的菊花带给姐姐。还要我问候姐姐在这里是否过得平安。”
云歌拿过菊花,在手掌间紧紧地捏住。
碧潭不明其中缘由,笑得灿烂,“姐姐,王后娘娘是真的喜欢你,还特地嘱咐,要你注意身体呢。”
云歌喉咙一紧,脸色也渐渐转白。看着碧潭懵懂的模样,她的心益发冰凉透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