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药房里守着一罐沸腾的汤药,时不常的打开尝尝,再添点药材进去。不大的屋子里满是难闻的腥苦。
端木偿扬踩着矮凳一个一个拉开药柜的抽屉,偶尔找到能吃的,便丢到嘴里尝尝。
两个人这般情形已经保持了一个时辰,道静不仅醒来,而且恢复了神智。这本该是一件高兴事,奈何两个人心里各有各的盘算,故而谁也不吭声也不动。的药罐子里已经去了一半的水,而端木偿扬也已经吃的舌头发麻。
吐出一个酸苦的参片,端木偿扬放弃了翻找,问虚无疾要了块糖含着。
“叫你不要吃,等下拉肚子了还要给你配药。”
端木偿扬嘬着糖块活像只松鼠,他拿根铁筷子戳戳药罐下的炭火,漫不经心道:“这对你来说还不是信手拈来,喂!我说这药也该差不多了吧?”
虚无疾面色不改:“差的远呢。”
“啊?”眼看着里面的药渣都露出来水面,再下去真的要糊了,端木偿扬嘟哝道:“熬汤也不用这么久的。”
“你会做饭?”
“嗯嗯。”端木偿扬嘎嘣嘎嘣咬碎糖块,含糊不清的表示这也是信手拈来。
“你这药到底还要熬多久?”
虚无疾高深莫测的捋捋胡须:“道静什么时候走,药就什么时候好。”
眼看着接近午饭时间,外面已经有侍女过来准备取药。看着罐子里墨汁一样的液体,端木偿扬不由得担心裕宫主是否能活着喝完。
谁知长胡子老头仙风道骨的回头,摆出一副医者仁心的样子,脸不红心不跳的告诉侍女今日早晚各一次就可,中午不必吃药了。
“还有。”他叫住准备离开的侍女,认真的说道:“把我俩的午饭端到这里来。”
端木偿扬:“……”要脸不?
其实他不愿意见道静的理由很简单。道静是正统仙家,修为肯定在自己之上,虽然面容长大了,可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他的师父又那么疼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与人家的差距太大了些。
心里越发堵得慌,这饭也吃着没滋味,端木偿扬碗筷一撂:“唉!”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他杵着下巴,望着半掩半开的门,一脸沮丧:“说了你也不知道。”但转念一想,问道:“你为什么还不去看看道静啊?”
听这话脸立刻垮了下来,也放下了筷子:“唉,一见到他就能想起师兄,既然已经恢复神智,更没必要见了。”
“是虚无常前辈治好的他?什么时候的事?”
“这我怎么知道?”虚无疾有些激动,胡子都吹了起来,努力平息了半天才道:“道静的身上有师兄全部的修为,你们看不出来我还能查不到吗?师兄平生最重内功休养,修为自有回天之力,他这么快恢复神智,足可以证明了。”
想起虚无常的死,端木偿扬心里难以释怀,思来想去他死的委实太过蹊跷。虚无疾说白了只是个大夫,他能得罪什么人啊?这伙人杀了他全家,可道静还毫发无伤好好的,而说好了傍晚来的玄逸上仙也没有再出现。
“这会不会是玄逸上仙……”
手里的筷子啪的折断,立时沉下脸来严厉喝道:“胡说八道!!!药你随便乱吃,话也能随便乱说?无凭无据任意栽赃,你家长辈就是这么教你的?”
端木偿扬吓得一抖,被训斥的哑口无言,只能惭愧的低头。
裕宫主的脸色看上去好了些,但精神依旧差的很。见到道静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无奈精力不济,只得嘱咐他周围尚不安全,暂时留在同尘宫,一切待他身体好转再说。
两人草草吃过午饭,回到了道静的院子,鹿箭坐在廊下为道静讲述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从南郡遇到道静开始,一直说到在虚无常处见到了玄逸上仙。鹿箭略过了玄逸受伤的事,这是裕宫主特意嘱咐过的。道静偶尔点头,却不插话。听到鹿箭描述师尊有了白发,他的目光一黯,疏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擦擦湿哒哒的眼睛,鹿箭歪着头看看道静,小心的问道:“你是哭了吗?”
“没有”道静别过头去望着屋檐, 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来,眼圈红红的。
没有想到这个小女孩竟然做到了天台山上上下下数千门众都做不到的事。
也许这就是机缘吧,道静这么想着。
鹿箭心思单纯,她不明白为什么玄逸上仙没有亲自去寻找,端木偿扬说过天下有很多厉害的神仙,有妖兽交给别人就好啦。
这个事情一时之间她恐怕还真的理解不了,道静也不多做解释,只道:“师尊定有他的难处,师尊待我如何,我是最清楚的,不会怪他的。”
虽然心里还是有些失落,道静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说起师尊,他的声音轻快了很多,脸上洋溢着愉悦的神彩。听到鹿箭提自己小时候受伤的事,他便和她闲聊开了,说了些儿时的趣事,顺便帮她讲解一些三界六道的常识,又说起他有一次非要帮师尊梳发髻,结果他的头发太过顺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梳成。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想起玄逸的白发,心里伤感。
“师尊是得道真仙,不会衰老的,他肯定是太为我操心了,我是不是很无能?”
“不会不会。”鹿箭头摇的像拨浪鼓:“你别这么说,倪大哥说你才十五岁,我见过那魔尊,他怎么也得好几百岁了吧,你被他捉住是很正常的。”
鹿箭觉得没有说服力,又举了个现成的例子:“你看山羊,哦不,端木偿扬十七岁了,除了和我吵架也没见他能干什么,会点法术还用不好,你肯定比他厉害多了。”
道静捉住了重点:“你见过魔尊?”
“这个……”鹿箭发觉自己似乎说漏了嘴,暗暗吐了吐舌头,脑子飞速的转着思索如何转移话题。一抬头正巧看到端木偿扬一副垂头丧气的从院门前走过。
她忙跑出去死活把他拉到道静跟前:“他,他就是端木偿扬。”
脸上大大的笑容,又比着道静:“这是道静,你们重新认识一下吧。”
见探寻的目光始终还在自己身上,鹿箭装作恍然的样子一拍脑门道:“哦,对了,我想起来爷爷找我有事,我先走了啊。”话还未说完人已经溜出院子。
端木偿扬刚挨了教训,也不想道静交谈,草草抱拳道声“有礼了,”便转身离开。
上清天迎来了晨曦,但玄逸依然还未醒来,玉晨玄皇站在庭前望着初升的朝阳目光迷离。和岳与和松一直守在门口寸步不离,任凭晨雾打湿了衣裳头发。
许久,玉晨玄皇轻轻唤了一声。
“和岳。”
“在!”
“玄逸在我这里已经过了半日一夜,为免有心之人妄加猜度,你即刻带领仪仗回天台山。”
和岳不由得抬起了头惊讶的看了他一眼,随即低头应承,想了想又问道:“那主人他……”
“我会送他回去,只怕比你们还要先到。你不要耽误时间也莫要疾行,记住,一切都要和他在的时候一样。”
“遵命!”
房内熏炉已经熄灭,玄逸静静躺在床上,面色如常,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曾醒转。
玉晨玄皇不由得重新思量一番他这个人。玄逸第一次来他这里,是领受天台山主神的仙职。当时也是清晨,一众仙人站在殿前听宣,他们中有的是游方散仙,有的是有道名士,纵然各有风骨,那时换上了正气浩然的神服,多少显得有些刻板拘谨。唯有玄逸神采飞扬,举手投足间优雅贵气,让人一见就觉得神清气爽。
百年时间不过弹指一挥,无论经历多少磨砺考验,玄逸始终气度不改。玉晨玄皇如今常常拿一些小事没有办法,其实不是想不到办法,而是他渐渐体会到正邪傍生,善与恶、好与坏其实往往互为影子。玄逸却相信所有事情都有一个了结,他亦孜孜不倦的去追寻每一件事每一个难题的解决之道。如今他身受重伤,又经历了一次失败的拂魔法阵,心脉里的戾气已经在与自身修为渐渐融合。也就是说未来不知多少岁月里,他都要与这股戾气共存。
从他对道静的态度以及在天台山对苍生的照拂都能看出,他并非是无情之人。仙不知有情,其实并非是无情,而是寂焉不动情,好似已经遗忘。
如何将个人感情化为对苍生的悲悯?这是对一个仙人最大的考量。三界六道,众生皆有生存法则。有些事纵然你不喜,不愿意接受,但你不能阻止它的发生,这就是天道运行的规律。仙人拥有凡人无法企及的能力,难免会想以一己之力推动事态发展达到一个自己想要的结果。如果这结果符合天道,这就是仙,反之则成魔。但无论仙魔都无法对抗天地自然的捉弄,都要承担最终的结果。
玄逸相信事在人为,恐怕醒来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除去体内的戾气。但这已经超出了医道的范围,世间没有长乐,修行本身就是为了接受这一事实。此一次胜的凶险,接下来的路若有一步行差踏错,也许有一天他将会很难分清苦痛的根源究竟是魔尊的戾气,还是他自己的执念。
为何求道,为何修仙,若是为了长乐便是要面对接续不断的痛苦。究竟为了什么?真正的答案,还要他自己去领悟。
玉晨玄皇伸出手握住了玄逸的手臂,瞬息之间景物变换,已然置身于天台山,凤轸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