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翡华左右看了看,手指沾了茶水,在矮几上写:“皇后一有要事就将我遣开。你确定皇上真与我们同行?”
我点头,也写道:“二哥很确定。他说,皇后这样的人,一定会把皇上掌握在最近的地方。”
秦翡华一脸愁容:“我虽然为皇后女官,可其实是皇后为了牵制你哥,将我用做人质。今日随车服侍我们俩的太监和宫女,都是陌生面孔。”
我安慰她:“你要相信二哥。”
“你说,他们分了三路?”
“有两路人会假扮侍卫分别潜入宫里和温泉,混淆赵氏视线。然后二哥带人假扮侍卫混进我们车队,又分三路,两路掩护,二哥去找皇上。”
秦翡华写:“这次出宫非常隆重,陪同车辆十二驾,每辆都一模一样。他怎么找?”
我笑笑,写:“我也不清楚,不过他很有自信的样子。”
秦翡华叹息一声,抹去水渍,轻愁上眉头。
车队依旧缓缓行驶在官道之上,良田渐尽,开始进入山林。这一段路,林茂路窄,车行渐渐慢了下来。林里的鸟儿在枝头欢叫着,此起彼伏,宛转悦耳。
又行了两个钟头左右,我终于闻到了一股奇妙的臭鸡蛋味。掀起车帘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山坳间一片华丽楼宇,有山涧如银带流淌而下。那想必就是澧泉宫了。
秦翡华皱着秀气的眉毛捂着鼻子:“若这样的温泉能美容,我倒宁愿老丑一些。”
她倒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反正她基础好,这辈子可以芬芳到老。
说话间,车队停了下来。太监来说,前面有座三皇祠,按照规矩,得去祭拜一下。
我们俩去见赵皇后,问她圣体可金安,旅途可愉快。
赵皇后坐了大半天车,一脸疲惫,向我们含蓄地抱怨:“皇上吹不得风,由我代他去祭拜。这个三皇祠是新修的,刚好可以祭拜一下,求皇上身体早日康复。”
我忙拍马屁:“娘娘乃是一代贤后,同皇上真是伉俪情深,教人羡慕啊。”
赵皇后厚着脸皮很得意地笑。
因为是路过,祭祀很简单,赵皇后只是去上香磕头。秦翡华在旁伺候,我则和一干女眷跪在远处观礼。
新建的大殿里到处还弥漫着木屑和桐油漆的气息,混合着温泉里飘来的硫磺味,刺激着女人们的嗅觉。太太小姐们个个拿着香帕捂鼻子。
赵皇后焚香叩拜,然后按礼去案前点长明灯。按照东齐习俗,这长明灯的多少代表祭祀人的身份高低,所以赵皇后得点上九盏。
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盏,两盏,三盏……
我悄悄将裙角捏在手里。
五盏,六盏……
一切正常。
一滴冷汗从我额角流下,怎么会没反应?
七盏,八盏……
殿外恰好吹进来一阵山风。
九盏。
赵皇后满意地直起身来。
就在这时,香案后的幕帘呼地腾起火苗,借着风势,一阵猛涨,转眼就窜上了房梁。
我的心“咚”的一声落回原处。
这火起得诡异,燃得凶猛,就那么半分钟就已经烧着了柱子。殿里女眷们又没受过逃生训练,这时都给吓得不知所措,惊叫连连,乱头苍蝇一样四下逃窜。
我扯开嗓子高喊:“护驾!护驾!”一边拉起已经呆若木鸡的秦翡华往侧门跑。
外面的侍卫往里冲,里面的贵妇千金往外逃,一下把门堵得水泄不通,呼天抢地声不绝于耳,像是上演灾难片。
秦翡华逃出来,看到这场景,吓得俏脸又青又白,倒在我怀里不省人事。
正好,我本来还想叫她装晕呢。
我赶紧把她往侍女手里一推,趁混乱钻到人群里。
赵皇后还没出来,外面的宫人全都惊恐地乱窜,胆小的宫女已经开始抱头大哭。不知道是哭主子,还是怕自己要陪葬。
我力排众人努力往马车方向走去,眼睛在人海里不停寻找。正仰头张望,忽然感觉到有人拉住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我回过头去,只看到一个侍卫的背影,又立刻被人群挤到一旁。
殿外的侍卫也不笨,三下五除二就拆了殿门,贵人们纷纷逃了出来,然后赵皇后也被人抬了出来。
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趁着太医给她掐人中的工夫,我已经将手里的长条事物藏进了头发里,然后挤回了秦翡华身边。
秦翡华已经醒了,花容失色。我对她低语:“赶快继续晕!”
“什么?”
“不想皇后醒来后责问你不救驾,就赶紧继续晕。”
秦翡华不也笨,立刻两眼一翻倒回去,生动形象极富表现力和说服力,是个金鸡奖的好苗子。
我倒没装晕,我帮着太医们给太太小姐们掐人中。那些贵族女人,平时钩心斗角起来个个剽悍凶猛如金刚,可偏偏一有风吹草动大脑就供血不足,也算得人类学上一个特例。我乐得狠狠地掐,掐得她们惨叫着醒过来,还得对我说谢谢。
如此鸡飞狗跳乱了一个小时。大火扑灭了,晕过去的掐醒了,受伤的抬去上药了。赵皇后给吓得又多了几条皱纹,颤抖着说:“回宫!回宫!”
不知死活的太监问:“回哪个宫?”
赵皇后劈头就是一顿臭骂,骂得天地变色百兽奔逃晴空响雷,真是彻底颠覆了她平日里端庄圣贤的***形象。最后还是李贤妃看不下去,冒死上前劝住了她。
大家重新归队,狼狈又疲惫地打道回京,结束了这将名载史册的一次出行。
回程的车速很快,我和秦翡华都被颠得七荤八素。让我自己都觉得是奇迹的,我居然没有晕车。
快到京城时,二皇子萧栎带着大臣前来接驾。众人跪在龙辇前磕头称罪。
三皇祠居然在皇后上祭祀时自燃,如果这不是物理上的巧合,那就一定是一个惊天的阴谋。不过广大淳朴迷信的劳动人民并不会这么想,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赵氏是否做了什么不守妇道的事情,惹得已经升天已久的先皇列祖大动肝火,降下天火要惩罚一下这个妖妇。
允许我同情一下赵皇后,她虽然很可恶,但也没坏到要被烧死的地步。其实大多时候她也只是家族机器下的一枚零件。
我原以为以赵后的多疑,即使不提我过堂审问,也要留我下来押在宫里做担保。可是大概因为她真的被吓过了头,只字都没有提我的名字。可是即使她想不起来,她老大哥国舅爷未必也想不起来。于是我趁着众人亲人相见的混乱场面,找到了正在善后的萧栎,甜言蜜语几声姐夫,哄得他立刻派了车和亲兵送我回谢府。
回到家,正是夜幕四合、炊烟袅绕时,大门紧闭,灯笼高悬,正常得实在不正常。
门卫看到我,大吃一惊:“二小姐,你怎么回来了?大少爷去接你了呢。”
我跳下车,问:“其他人呢?”
“老爷和夫人去迎接皇上,大小姐在家里,二少爷嘛,小的不知道。”
我可以想象我那亲爱的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皇上说:“臣罪该万死!就是臣的小女信口开河妖言惑众,掇使圣上有此温泉一行。圣上和娘娘受惊,臣万死难辞其咎……”
府里静悄悄的,点灯的下人还没走到养心阁所在的角落,我一边笑着一边摸黑往自己院子走。
转过一丛秀竹,我一眼就看到养心阁的院门口,一盏小灯在风中轻摇。
提灯的男子容貌清癯俊秀,注视着我,一如注视着晚来归家的亲人,有一种心中踏实下来的喜悦。几日不见,他略瘦了一些,神情却是越发温柔了。
我唤道:“宋先生。”
宋子敬露出释然的表情来,“我等你许久了。白天的事我都听说了,一直很担心。现在见二小姐你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我听了,心里一阵暖,“有劳先生牵挂了。”
“何须这么客气。”宋子敬笑道,“你一个女孩子,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我怎么会放心。”
“先生可得对我有点信心。”
宋子敬摇头笑,“你还真不知道害怕二字怎么写。”
我延请宋子敬进屋坐。云香也焦急得等了我半天,见我安然无恙,十分欢喜。
我严肃道:“不用上茶了,赶紧去收拾东西。”
云香说:“早已经收拾好了,连枕头底下的银票都带上了。”
我放心:“我们俩这就走。”
宋子敬一直在旁看着,这时开口问:“去哪里?”
我说:“我带云香去咱家的田庄里躲躲。”
宋子敬笑道:“躲自己家有什么用?”
“不是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你该躲皇宫里去。”
“若能轻易出来,我还真乐意躲进去。”
宋子敬温和笑道:“你哥要我告诉你,只需安心待在家里,不用害怕。即使被召进宫,他也有办法把你安全弄出来。”
我忽然问:“他有办法,怎么不早点把翡华姐弄出来?”
宋子敬说:“秦小姐与你不同。秦大人志在与皇室联姻。”
我思索:“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
宋子敬啼笑皆非:“父母为儿女操办婚姻大事,是理所当然的。”
我又问:“宋三说你就要搬出府了。”
他点了点头。
我有点遗憾,“这样一来,以后再见就难了。”
宋子敬看着我没说话。我关切地,“你在英王府还习惯吗?”
宋子敬淡淡道:“在哪里都一样。”
我想他原本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被赵家弄成现在这样,肯定满腹怨怼又不好发作,便换了话题,说:“你同我姐姐那事,我觉得挺遗憾的。说真的,你若能做我姐夫,我就又能天天看到你了。”
宋子敬听了,笑起来,说:“要想天天见到我,并不是只有让我做你姐夫一个办法。”
我天真地问:“那还有什么办法?”
宋子敬自昏黄烛光中注视着我,嘴角还带着浅笑,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那眼神忽然让我觉得一热,有点痴了。
忽听一声:“小华。”我们两人都惊醒过来,只见谢昭瑛大步迈进屋来,衣角带风,神情肃穆。
宋子敬站了起来。谢昭瑛见他也在,略微愣了一下,说:“难怪他们找不到你。”
宋子敬说:“我听说事情闹得很大,有点担心二小姐的安全。”
“有我在,她自然无事了。”谢昭瑛语气高傲。
宋子敬淡定从容道:“场面那么乱,万一错伤怎么办?”
谢昭瑛笑着看看我,“她跑得比耗子还快,谁能伤得了她?”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谢昭瑛高傲而张扬,宋子敬谦和而矜持,场面气氛诡异地一紧。男人们在那万分之一秒的对视中已经接受了对方的意识又表达了自己的意志,气氛又缓和了下来。
我左右看看,选择过去拉谢昭瑛的袖子,亲切慰问道:“你回来了?还顺利吗?”
谢昭瑛笑了笑,拉住我的手:“没有被发现。”
我又问:“人怎么样?”
谢昭瑛点头:“见到了,亲手交了东西给我。”他神情有点伤感。
宋子敬道:“既然二小姐已经平安无事,那我也告辞了。”
“我送送你。”我立刻起身相送。
我将宋子敬送到院门口。他拱手道别,我看着他削瘦的背影一点点被夜色吞没。
回了屋里,谢昭瑛正捧着热腾腾的奶茶喝得不亦乐乎。
“喂。”我推了推他,“你们不是一伙的吗?怎么看起来似乎关系不佳呀。”
“怎么会?”谢昭瑛一部蔚然,“我和他一向如此。男人间的友情,你一个女孩子是不懂的。”
好吧,我不懂。男人间的友情原来充满了别扭。还说女孩子们的友情虚伪,我倒觉得女孩子们反而直爽得多呢。
我摘下钗子,打散头发,取出那枚虎符。虎符由一块上好的墨玉雕刻而成,形如奔虎,虎眼中空,花纹精致,背后那面起伏凹凸不平,像是刻意做的。
我将这个小东西交给谢昭瑛:“就这么一样东西,好模仿得很,管用吗?”
谢昭瑛鄙视我:“你没见识。这其中名堂多得很,等见到另一半你就知道了。”
我嗤之以鼻。人都可以克隆了,炸弹都可以摧毁世界了,我还有什么没见识过?
谢昭瑛将虎符珍重地收了起来。
我想起白天的事,“扑哧”笑出来:“你不知道,赵皇后被人从祠堂里抬出来那样子,活像一出舞台剧。”
谢昭瑛说:“好在燃起来了。”
我得意。这么干燥炎热的天,桐油加木屑,再加上赵大妈的人品,这火不燃起来的可能性,比穿越还小。既然我都已经穿越了,那火肯定能像奥运火炬一样熊熊燃烧。
我彻底完成了任务,一松懈下来,就觉得很累。
谢昭瑛同情又感激地注视着我,说:“我该怎么谢谢你?”
我靠着垫子闭着眼睛,呢喃:“等你君临天下来,封我一个公主,再赐我几十个面首……”
迷糊中似乎听到谢昭瑛的笑声。
我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
先是梦到在课堂,张子越是我们高数老师,当堂把我提起来,当着教室百多名学生,数落我:“你真笨!我就没教过你这么笨的学生,初中生都解得出来的题目你都会错!”
我羞得满脸通红,他又忽然喝一声:“你怎么还不回来?那边那么好玩?”
我大惊,猛抬头,却发现场景已换,我正在泡在温泉。要命的是,谢昭瑛也在温泉池子里,而且只穿着短裤。
天降馅饼砸死人。我只觉得他身材修长健硕,美色逼人,却没那个胆去消受。
谢昭瑛却情意绵绵地搂着我说:“小华,随我一起去西遥城吧。天高地广多自在,你还不用学高数。”
我心里猛地一阵欢喜,张口就要答应。西装革履的张子越突然出现在温泉边,冷言冷语道:“难怪不回来。珉珉,你见异思迁。”
我心想你一结婚人士管我男女关系是否混乱,可是喉咙好像给什么堵住了,怎么都发不出声。
张子越转身就走,我起身去追,谢昭瑛忽然拉住我的手道:“别走,我让你母仪天下,享尽一切荣华富贵!”
我两头犹豫,急得满头是汗。谢昭瑛忽然痛心道:“你要自由,我便给你自由。”
说罢,将我一推,我往下跌去,重重摔在地板上。
忽听云香大喊:“小姐,宫里来人了!”
我张开眼,发觉自己正趴在地板上,外面太阳满窗。
云香推门进来:“小姐,宫……宫里来人啦!”
我艰难地爬了起来,抓了抓鸡窝一样的头发,“是吗?一大早就来抓我进宫了?”
“不……不是……”云香结巴,“是二……二……二皇子……来,来向你求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