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场变革都少不了窃符这一道环节——
谢昭瑛的伤稍微好了点后,又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有几次早上起来看到桌子上的点心少了,才知道这家伙半夜又来过。
于是我提笔大书“硕鼠”二字放在桌子上,结果第二天看到下面多了四个小字“与君共勉”,气得我哭笑不得。
后来一天,云香告诉我:“夫人现在不让大小姐出阁楼了。宋先生好像也要去英王府做记事,要搬出府呢!”
我很惊讶:“怎么那么突然?”
云香道:“才不突然。瞧大小姐对宋先生示好的那架势,这事现在才让夫人知道,都已算瞒得够久的了。听说宝瓶还挨了一通骂,给贬到下房去了。”
我说:“大姐不是都不准备进宫了吗?人家宋先生人也不错啊。才子佳人,天作之合,我看很般配嘛。他们两个模样好,头脑好,生的孩子会聪明又漂亮,到时候别家的孩子全得走开一边去。”
“小姐。”云香鄙夷我,“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也是,说着简单。
我当天下午偷偷去找宋子敬,惊讶地发现书院里换了一个先生,是个花白胡子说话慢吞吞的老头。
宋子敬呢?
好在宋三还在,他告诉我:“先生已经在英王府做事了,这几天就要搬出去。”
我问:“你们先生有说什么吗?”
“先生说这样很好。其实谢大人倒是有意等我家先生有了些基业后,将大小姐许配给他。可是先生一口回绝了,说自己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不适合成家。还说大小姐适合更好的男子,自己委实配不上。当时大小姐就在帘子后,听到了,哭着就跑出去了。”
我摇头。谢昭珂怪可怜的。不过我的初恋亦不比她好到哪里去。宋子敬是个独身主义者,那起码也没有别的女人可以得到他,不是吗?
小王子也说过,时间会抚平一切忧伤,留下的只有快乐。
我希望她能明白。
那天半夜,我熄了灯等谢昭瑛。他如往常一样翻墙入室,夜风萧萧,月色惨淡,我们江湖相见。
谢昭瑛被我吓了一跳:“丫头?这半夜了你还没睡?”
我点起灯,冷笑:“夜半无人私语时,如此良辰美景,用来睡觉太可惜了。”
谢昭瑛一屁股坐下:“不睡正好,来,倒茶。”
我清了清喉咙:“我们俩该好好谈一下!”
谢昭瑛自己倒了杯茶:“也好,是该谈谈了。”
我开门见山:“你一直想见皇帝是吧?”
谢昭瑛端着茶杯,在烛火中冲我露出一个倾倒众生的微笑。
我又问:“你一直见不到他?”
谢昭瑛说:“他在深宫。皇后和赵家防范严密。”
我说:“一个国家,皇帝已经被软禁至此,那逆臣居然还能容你们这种人在眼皮底下出入?我得说,东齐真的很民主!”
谢昭瑛斜睨我:“赵家不敢走到最后一步,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兵权。”
“兵权在哪里?”
“燕王手里。”
“燕王到底是谁?”
“皇上的六弟。”
“那他哥哥被软禁,他一点表示都没有?”
“因为他只掌北军,而东军的虎符不在他手里。若举事,调动起来非常不便。甚至,局势若有变动,反而会成绊脚石。”
“那虎符在哪里?”
谢昭瑛抿了一口茶:“皇帝手里。”
我大惊:“那赵家不是掌管东军了?”
“不。”他说,“赵家一直小心谨慎按兵不动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也没有得到虎符。”
我思索整理一番,赞道:“皇帝真不简单。”
谢昭瑛点点头:“皇上英明,只是一直身体欠佳,有心无力。不过赵党如今势力亦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皇上想必也早有准备,这才能在关键时刻牵制住他们。”
我笑:“我要是赵老爷子,就想法子逼得燕王举事。管他自立还是清君侧,总之得调用东军,然后中途使离间计,让两军自己斗。”
谢昭瑛很是欣慰,捏了捏我的脸:“乖,真聪明。”
我轻踢了他一脚,说:“那你要见皇帝,定是为了那虎符了?”
谢昭瑛点头。
“努力了四个月还没见到?”
谢昭瑛很无奈:“我可真的尽力了。”
我忽然想到:“你想进宫见他见不到,那你可以让他出来相见啊!”
谢昭瑛的脸上写着“你是白痴吗”几个字。我想也是,他这几个月,恐怕就差没有打地道或者发明飞机了,那点主意怎么可能想不到。
“他出不来?”
“首要一点,他身体不好。翡华你还记得吧?她的可靠消息是,皇上行走都需要人扶着。这样的身体,再加上赵氏那婆娘阻拦,他能想去哪去哪吗?”
我点头:“所以长辈说,结婚要慎重……”
谢昭瑛烦躁地推开茶杯:“我时间紧迫……”
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赵党蠢蠢欲动已久,我担心皇上抗不住。一旦赵党掌握了东军,江山易主不说,可怕的是一场浩劫要开始了。”
我嘟囔:“哪次江山易主不是一场浩劫?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
谢昭瑛猛回头:“说得好!”
我忽然想到:“不如我去试试吧?”
谢昭瑛再次问:“什么?”
我跳起来:“总之我得进宫去谢恩,我可以和皇后好好谈一谈。”
“请她让我面圣?”
“请她出宫。”
谢昭瑛说:“你别想得太简单。在你之前,翡华尝试过几次劝赵氏出宫,但是根本不管用。赵氏多疑。”
“更年期。”我点头,“不过我觉得是你想得太复杂。你想想,他们现在最迫切的是什么?”
谢昭瑛一点即通:“捉住我。”
我点头:“她很有可能会为了抓住你,而冒险将计就计一次。这可是以前翡华姐劝她时,没有的前提条件。所以也许我花不了多少口舌,她就会同意。”
谢昭瑛眯着眼笑:“她即使会出宫,也必然会留大批人手看守住皇上,不让外人靠近。或者,她会布下一个局,打算声东击西,借机抓住我。”
我也笑:“她甚至还会带着皇上一起出宫。”
谢昭瑛思索:“我们得赌一下。”
我说:“这是后话,首先要劝皇后出宫。”
谢昭瑛负手而立,皱眉思索片刻,道:“的确,时不待人,只有放手一搏。”
我赞叹:“二哥,我忽然发现你形象好高大!”
谢昭瑛得意:“是吗?”
“是啊。”我补充,“如果嘴边没有那颗芝麻粒就更好了。”
次日,我又隆重打扮了一番,随着谢夫人进宫朝拜萨满婆婆赵皇后。
赵皇后在一间富丽堂皇名为钓鱼阁的水榭里亲切接见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大臣女眷。赵大妈今天穿一身红底金花蓝边紫带裙子,头上一只凤凰在开屏,一头珠翠像散落在天空中的星星。
她身边还坐着几个妃子,端庄文静的是李贤妃,女冠打扮的是刘太妃,保养得挺不错也穿得挺有品位的是王太妃,还有一位蓝衣少妇是怀柔郡主,然后就是贴身女官秦翡华小姐。
今天气氛比较随和,我才有机会和秦翡华说说话。
她笑容和煦,问:“你二哥最近怎么样?”
我听她这么问,就知道她还不知道谢老二受伤的事。现在事情已过,也不想让她担心,便没提那事,只说一切都好。
她又问:“他说了什么时候走吗?”
“他倒的确说过他时间紧迫。”
秦翡华笑容有点忧伤:“来了不过见几面,转眼又走了,重逢遥遥无期。”
我握住她的手,却也不知道安慰她点什么。
赵皇后忽然高声问:“这小姐妹俩在说什么了,笑得那么欢?”
我和秦翡华都一惊。她正在情绪中,不知怎么应答。我赶紧开口道:“回娘娘的话,我正在夸翡华姐姐的手保养得好呢!”
赵皇后笑,对谢夫人说:“你这小女儿,人机灵。”
谢夫人谦虚道:“让娘娘见笑了。她只会耍点嘴皮子。”
我假装不乐意:“娘,我可不是只会耍嘴皮子,我可有真本事的。”
赵皇后好奇:“什么真本事?”
我得意:“美容啊!”
“美容?”赵皇后惊讶。
我站起来走到她座下:“娘娘,小女平日在家无所事事,便潜心研究美容之法,结合医学,研制出了一套谢氏美容保养法。您要不要听一听?”
赵皇后的青春正像黄河两岸的水土那样流失,我这话题正中了她的心思。
我站到厅堂中间,开始演讲:“单说夏日保养吧。京都夏天炎热干燥,相信各位女士都感觉到脸上经常油腻腻的。这其实就是面部缺水的明显表现。女士们,我们的脸,就像花朵一样,需要水的滋润。没有水分的大地会龟裂,失去水分的水果会干皱。如果干燥缺水,我们的脸上不但会分泌大量油脂,我们的皮肤还会加速老化,产生大量的斑点和皱纹。年轻和年老的区别是什么?没错!就是皱纹!所以说,补水,是女性美容养生的关键!”
我信口开河天马行空,大妈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么,关键问题就出来了:如何补水?”我喝了一口茶润喉咙,“首先,就是要多喝水。科……我研究出来,女人一天至少要喝七杯水才能达到从内部补水的效果。女人是花,每天都需要浇灌和精心护理。那么从外呢?其实方法大家都知道了,就是敷面。不过我说的敷面,和各位平时做的,有点不同。”
赵皇后立刻问:“有什么不同?”
我笑,分析给她听:“据我所知,如今东齐的姑娘们日常用来敷面的,多是用珍珠、人参等。但并非只有贵重的才是好的。大家都忽略了皮肤的其他需求,也忽略了普通蔬菜的作用。首先,我们要从洗脸和去角质开始说起。最简单是蛋清加盐……”
一个时辰后,我以一句“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结束了演讲。我坐在椅子里,大口大口地灌着凉茶,一个小宫女给我扇风,一个递上湿帕子给我擦汗。
赵皇后和一干妇女们聚在一起热烈讨论着。旁边桌子上堆了一大堆食物:黄瓜、西红柿(在这里叫朱榴果)、绿豆、芦荟(在这里叫仙人须)、胡萝卜、牛奶、蜂蜜、鸡蛋……
我肚子饿了,偷偷摸了一根黄瓜在啃。
我还真要感谢原来寝室里的那些女生。如果不是她们三年如一日地在我耳边讨论各种绿色美容方法,我今天也没办法滔滔不绝讲上两个小时。其实我真的考虑过,如果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了,不如创立一个化妆品的品牌。以我的聪明才智和商业头脑(如果有的话),不出五年我就能成为东齐首屈一指的女富翁。
正异想天开,忽然听王太妃问:“这脸上是保养了,可身上怎么办?”
我拍手:“娘娘问得好!身体保养,也有许多方面。首先,要饮食规律,多吃蔬菜瓜果,肉类尽量选择鸡鱼类。其二,生命在于运动。各位娘娘成日坐在宫中,身体得不到足够锻炼,容易生病。一病,辛苦保养的容颜一下就凋零了。所以运动是很重要的。平时多散散步,打点球什么的……”
“还有呢?”赵皇后不耐烦我的啰唆。
我笑,忙道:“还有第三,就是保养皮肤。宫中现有方法,是敷牛乳。这的确很好。可是牛乳不顶百用。身体肌肤松弛的最佳解决办法,就是泡温泉!”
“温泉?”赵皇后的脸上忽然出现一抹非常微妙的表情。
我假装没有看到,继续说:“各位知道热胀冷缩这一现象吗?其实人的皮肤也一样。温水能让皮肤松弛,而冷水能让皮肤紧绷。所以从温水里出来再以凉水洗浴,让皮肤瞬间绷紧,时间久了,松弛的皮肤会慢慢一直保持绷紧的状态……”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王太妃说:“那一定要在温泉里沐浴吗?”
“当然!”我坚定道,“古有医书记载:温泉沐浴,经脉常温通,可舒筋活血除百病益寿延年。暖水让肌肤放松,毛孔张开,这时温泉里的有益物质能浸入人体。这可是普通温水达不到的效果。”
怀柔郡主忽然欢喜道:“皇姨娘,我记得那澧泉宫里,既有温泉,又有山泉,一冷一热两个池子,不正是得天独厚的好条件?”
赵皇后“呵呵”一笑:“我怎么没想到。”
怀柔郡主说:“澧泉宫离京都又不远,来回不过两三天。皇姨娘,我想去呢!”
她拉着姨妈的手摇啊摇。赵皇后慈爱地拍了拍,道:“我知道。可是皇上如今还病卧床踏,我们怎么能留他在宫里独自去享乐?”
就等这个机会。我说:“那就带圣上一同去好了。”
所有人都盯住了我,表情统一,就像事先彩排过。
我满不在乎道:“温泉可治百病,对圣上的身体也有好处。他的确可以去沐浴一下。”
赵皇后的笑容宛如监考老师瞄到作弊的学生,有种既幸灾乐祸又怨恨的诡异,又生怕惊动了我,还得做出一副顾全大局的样子,说:“的确说得有道理。不过出宫一事还得从长计议。”
其实我知道从长不了。再拖几天,鸟都飞走了,他们上哪里设网子捕捉去?
所以第三天,我就得到消息,帝后幸澧泉宫。
五月一日,国际劳动节,多云转晴,气温二十五到三十度,东风二级。宜出行,忌火。
在这个劳动人民都该休息的日子里,我这样的劳动人民,坐在马车里,一摇三晃地陪同我们的帝后伉俪一同前往澧泉宫度假。
说皇家的车一摇三晃,实在有点不厚道。该车宽敞舒适,装修高雅,设有锦绣软榻,酸枝木书柜和百宝柜,里面从晕车药到炒豆子应有尽有。轻纱流苏,芳香幽然,乃是专门供女子乘坐的油壁香车。
我和秦翡华坐在车里,车外一片秀丽的夏日风光,麦田被风吹起阵阵绿浪。可我们俩都无心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