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太福音》书的第二十二章里,有这样一句话:“神是活人的神,不是死人的神。”看起来,还是活蹦乱跳的人,生龙活虎的人,跌打滚爬,哪怕浑身伤痕累累,但仍有口气的人好。连神也愿意做这些活人的神。
不久以前,报载,在京密公路上发生一起车祸。
三个人坐在一辆皇冠车里,冲出栏杆,滚跌在路旁的深沟里,一死两伤。
死的那位,永远地沉默,是说不出所以然的了。活下来的两位,后来查明是一对夫妻,也无法马上向警方提供什么线索,因为他俩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很棘手,究竟是一起什么性质的交通事故,难以断定。
那天虽然有一点点雾,但能见度并不差,而且是清晨,路上过往的车辆甚少,更没有什么行人,路况极好。交通监理部门说,无论如何不该出这起事故的。
“真他妈的糟!公路上死人是有指标的,这不是捣乱嘛!”
黑三持有执照,她是正经考到手的本子,没玩儿半点猫腻,按说她可以不必如此费真力气。她口袋里有的是钱,而且,比钱更管用的是有一张漂亮脸子。可是,当她打定主意做老板的时候,要买一辆车,一辆像样的黑漆锃亮的进口车;要学会驾驶,而且绝对达到职业水平,就成为她整个运作过程中一个组成部分。因为她计划在东西南北城设立四个分店,她要像美国那些连锁店老板一样经常去巡视,没有代步的车子是不灵的。
当时,她老公狠命泼她的冷水。
“你真不怕招摇过市?”
“请你按咱们的君子协定办事,该干预的你可以干预,不该干预的,请闭上你的×嘴!”
她老公是某大厂的教育科长兼夜大校长,脸耷拉着,为自己教育不了这个一心堕落的老婆而恼火,但对她没办法。她能赚来大把的票子,他不能。他那点工资,还不够她的一瓶香水钱。想到这里,他就摇头:“唉,当今中国……”
黑三是个说到做到的女人,如同她开店办厂、贷款投资、推销产品、联系客户一样,想干成什么事,就一定能干成什么。果然,她买到了皇冠,她考下来执照。可惜不是黑色的,是乳黄的,正好,配上她那黝黑的肤色,倒像一份挺馋人的奶油巧克力甜点满城飞,到处留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和一张喜欣的脸。
这当然很辛苦,时装像风一样,抓住了就等于抓住了钞票;抓不住,西北风也喝不上。她终究是女人,何况她白手起家,没有后台,没有积蓄,没有帮手,没有文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黑里俏的脸子,和一颗不安分的心,以及一个总打破头楔的丈夫。所以,前后夹攻,在外面跌打滚爬完了以后,回家来还要厮杀,好累好累。
话说回来了,不辛苦,人民币会打天上掉下来?
别人不一定佩服她的所作所为,对她车屁股的牌照上末尾两个阿拉伯数字9,都有一番解释:一个9勾有钱的老外,一个9勾有权的官员。不过,看她开着皇冠那副神气劲,不得不赞叹:
“这娘儿们,有她的!”
“瞧人家黑三,活得多么有滋有味呵!”
但她认为她不是一个成功的女人。她有她的理论,女人就是女人,若是想干成一件事,得比男人多花力气,而且,你得到什么的同时,也就失去了一些什么。
“行啦,黑三,八九不离十就满足了吧!人要活得潇洒些,欲望是无尽无休的。”说这话的人,就是如今躺在太平间的那位。倘不是那装他的铁匣子短了点,便是他个子实在长了点,局促在里面怪憋屈的,风度全没,半点也不像他爱说的那样潇洒了。
从遗体的那身名牌西服里,找出的护照,也让处理这起事故的法警嘬牙花子,半天,也没弄明白那是西班牙文,还是葡萄牙文。“人倒是国货,这一点毫无疑问。”
这个大个子,虽然持有某国护照,还有一个皮卡多的洋名,倒不是假洋鬼子。知道他的人,都叫他林滔,他自然是中国人,百分之百。当外国人才一年多,所以他入籍的那个南美国家,具体地理位置,按黑三的话:整个他妈的一个稀里胡涂。
对于这个在某某集团里担任要职的林某人,究竟代表官方,还是代表资方,或者两方都代表,或者两方都不代表,谁也搞不明白。黑三不想跟一个底细模糊、背景复杂的男人上床。林滔嘲笑她:“你可真不潇洒,看样子你中饭桶的毒不浅!”
饭桶就是那位教育科长,她的丈夫,姓范,名同。
其实他并不饭桶,就冲他每天起床三件事,便知道他是如何地“言必行,行必果”了。早晨睁眼,第一件事,听天气预报,决定今天穿什么,戴什么;第二件事,录下中央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第三件事,把累得要死、怎么也睡不醒的黑三叫起来,将刚刚听到的有关惩治贪污受贿、清查偷税漏税、严肃法纪、加强法制、打击投机倒把、扫黄等等录下来的新闻,给她重放一遍。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老婆,进行教育。若是有重要社论,对不起,不厌其烦,一直反复广播到他离家去上班为止。
“你听?”林滔问。
“听得进的就听,听不进的就不听。”
“我真佩服你的耐心烦,居然没把饭桶踹到床底下去。”
“原先,他还要我写学习心得呢!无论如何,听广播比听他的唠唠叨叨、车轱辘话顺耳些。老天真慈悲,考虑到我起小没爹,现在配给我一个,让我重新补课!”
林滔笑得满地打滚。
这时候,她就觉得大个子实际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个来自快活林的“梁山好汉”,比起她那成天念丧经、好像马上要天塌地陷的灶王爷似的丈夫,令人更愿意亲近些。
“我就知道你!”
“知道什么?”
“从你认识他那天起,你就跟他走!”
“我跟他走,又怎么啦?”
“你跟谁走都行,就是不能跟着他走,你知道他要把你引到什么路上去吗?”
“我乐意,我乐意……”
皇冠七百二十度空翻,跌下坡底的刺儿梅灌木丛里。出事时间估计在清晨六点以后,因为头一班开往密云的长途客车,并未发现这次车祸。三个人肯定在翻的过程中被甩了出来,黑三和林滔紧紧挨着。发现时,他还搂着她呢。范同倒卧在两米以外,仍是那副社论面孔。这场面很有趣,亲疏分明,表情各异。幸好,车体离他们不远,没有发生爆炸。从拍下的现场照片看,那是相亲相爱的两口子,而饭桶绝对是一个多余的第三者。那跌坏的奶黄色皇冠车,在绿树中格外妩媚。和车主人一样,尽管神志不清,但体态颜貌,仍是那样容光娇艳。处理案子的警察也觉得怪得邪乎、刺儿梅不但没伤着她,连她那身皮尔卡丹的猎装,也完好无损,一个口子也没划。
脑震荡是毫无疑问的,没死就算万幸。
医生说,这两位还处在危险期中,反正,一时半刻不会清醒过来。于是,几位处理这起事故的有关人员,只能凭推测和猜想来分析怎么翻的车了。
是谁开的车呢?黑三的本子,林滔也有本子,那位饭桶科长,也有个学习执照。
“倒应了一句古话,三个和尚没水吃了!”一位办案的人说,“自然是这个刚学会开车的胖乎乎的家伙逞能,我想是他把车玩儿下去的。看这副德行,一脸囊肉,准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他这样判断。
其实,冤枉了科长,他倒是想开,可他老婆说,一边儿稍息去!
看来,即使再“周武郑王”,再一板一眼的正统派,老婆有辆车,他要不想摸两下,也是不可能的。“唉,当今中国……”他扼腕叹惜过,承认自己经不起诱惑,与资本主义合流了。可他更怪罪这个追求物质的世界,使他堕落。就这么一面痛心,一面忍不住地想搜弄搜弄这辆车。
虽然一开始,他反对过他的妻子招摇过市,尤其反对买皇冠车。他的上司,一厂之长,才坐伏尔加。“你算老几?你是什么级别?你别忘了,你是饭店端盘子端碗的服务员!”可他终于被物质征服了,这才体会到古人云“声色犬马”的“马”字,其实就相当于如今的小轿车,果然能令人迷得不能自拔的。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的道德观,他相信自己要掌握方向盘的话,他老婆不至于在资本主义道路上滑得太远。他就这样大义凛然地捧着本交通规则,学开车了。
黑三一点也不奇怪,这世界有跑腿的,就有说嘴的。啥人啥福,老天爷就给了他这份“墨索里尼,永远有理”的特权,怎么办?
“你不怕堕落?”
“我可不是你——”她的丈夫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
“去你妈的吧!”她在饭店当服务员的时候,多少还信他那么一点,现在成了女老板,就有些不那么买帐了。这也是范同总沉下脸、总哀叹不已“唉!当今中国!”的原因。
可他学开车也真够笨的,气得黑三骂街,他爹他妈也不知怎么把他制造出来的?科长能当,汽车一共几个排挡,哪挡干什么,他从来没弄明白过。
林滔都可怜这位满头白毛大汗的科长了。“你就别赶鸭子上架了,他是吃开口饭的人,只有嘴功来得,当官可以,干活不灵。学开什么车呢?他是坐车的料!”
她围住皇冠车吼手忙脚乱的丈夫:“哪怕是一条狗,拴根油条在方向盘上,也早学会了。”气得她把好心教饭桶开车的林滔拖下来,坐上他的福特,到郊区兜风去了。
“你不怕他把车鼓捣出毛病?”
“他要能把车搞坏,也算他有能耐!”
几位办案的人琢磨,从夹在外国护照里的几张信用卡来判断,拦路抢劫、图财害命的可能性不能排除。“钱财动人心啊!这张vsa卡世界通用啊!”
又是饭桶。这家伙真倒霉!
警方认定此事只有他干得出。因为车主已经从车务处查明是属于黑三的了,除非她与这个胖乎乎的家伙合谋。但这种设想,是站不住脚的,凭如此美妙身条儿的女人,有比打劫更不伤筋动骨的办法,从拉美中国人的口袋里挖出硬通货来,何必出此下策。于是,范同被怀疑成独行大盗,拦住了这辆车,趁着清早路旷人稀时下手,肯定这两口子未必服贴,便有一番搏斗之类。从车座上,法警也证实了曾经发生过彼此抓挠挣扎的暴力行为。
“看不出……”这几个人对范同不禁“肃然起敬”:“人不可貌相,看他这样子,一脸正经,像回事似的,其实,越装得像回事,越心黑手毒,什么恶都作得出来!”
这可把昏迷中的科长气疯了,因为他依稀能听见,声音很远,但知道在谈论他。
如果范同能说出话来,能活动开手脚,一定会去向有关部门反映,找那些办案人的领导抗议,对一个革命同志持有什么态度?他要声明,他是谁谁谁,他是哪个系统、哪个工厂的,他个什么级别的干部,他是要享受离休而不是退休待遇的老同志,何年入党,何年转正,何年提干,何年任夜大校长,何年曾在某报发表过通讯报告两篇等等,让对方知道他并非一般人物。
“像话吗?这不是扶邪压正么?先是主次不分,说我是一个第三者;后是敌我不分,把我当作坏人。还有点阶级感情没有?我是一心要把她往正路上引,可那个揣着外国护照的家伙,却要把她往邪路上拉。这些办事的人一屁股坐在他们一边,认为他们是天作地合的夫妻,而我,左看右看,怎么也不像她的合法丈夫,简直岂有此理!”
他愤怒,恨不能跳起来。
看来他的伤势比他老婆稍微要轻些,估计他在争吵开始时就做好了跳车的心理准备,所以,他先从车里甩了出来。
“既然还未离婚,我就是你合理合法的丈夫,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我就不打算回城,我就是愿意坐在密云水库那儿钓鱼。你们打高尔夫球过瘾了,我昨儿钓了一天还没开张呢!往回开,往回开!”他去抢她的方向盘。
坐在前排的这两个人,根本想不到他会从后座伸过手来。
“我们是生意人,跟你吃皇粮的不一样,她要不回去,那四个分店,百十口人,还有合同工厂,蛇无头不行的,老兄!”
“别跟我称兄道弟,船归船,路归路,咱们不一式。”他扭住他老婆的手不松,死命往回拧方向盘,要让车调过头开回密云去。
“别乱来,这是危险区段!”黑三把头后仰着,顶住他,不让他胡来。她太了解她的饭桶丈夫了,当她动了真格的,下决心和这位法官兼神父的灶王爷分手时,他那一套假正经,再也不是刀枪不入的了。
她笑了,当然是冷笑:“你别再跟我装大瓣蒜了,饭桶!你跟那些人都他妈一个货色!”这两年她接触到的像她丈夫似的冠冕堂皇的主,多了去了,可让她开了眼界。只要一抹脸,妈哎!下作到连她都不好意思。有一位不大不小的官,居然当着人,舔过她的脚后跟,那无赖劲差点吓死她。接着,听他在大会上当众训话,那一本正经,那无以复加的革命性,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刚才那个用她的高跟鞋喝酒的家伙吗?饭桶也不例外,当真提出离婚,他慌神了,一晚上絮絮叨叨,从国际形势,一直讲到婚姻危机产生的外因和内因,弄得她压根儿没法合眼。“你别苦口婆心、语重心长了,饭桶,你这假门假势的课我听够了,对不起,我该毕业了,再也不想听你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教训了,拜拜吧!”
“别,别!”
“拉倒了呗!”
“那我怎么办?”
“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他提出条件,“分手可以,不许你跟那个姓林的!”
“你不觉得无聊吗?谁给你永远管人的权利?我愿意跟谁,用你咸吃萝卜?”
“早看出你的心思,从你认识他那天起。”
“他娶不娶我还没定,我嫁不嫁他也两可。我想,没你科长什么事吧?”
“我不能便宜了那小子,你想拍拍屁股就走,没那么容易,住店还得付店钱呢?”
“你那么革命,要钱干吗?好吧,饭桶,你开个价——”
“那我也就不必谦虚了,二十万——”
他可半点也不饭桶,一张嘴,把黑三吓个跟头,她什么话也不想对他讲了,三个字:“操你妈!”喷到那张肉脸上,然后,冲出房间到她那部皇冠车里躺着去了。
林滔劝她:“给吧,黑三,二十万买个自由,值!”这是大清早从密云出发时说的话,他认为她多余计较。“实际上我们这位科长并不划算,他丢掉的钱,不知几个二十万呢?”
“不行!”范同又要加价,这就是酿成车祸的起因。
他讨厌这个入了外国籍的中国人,冲这一点,他恨他是百分之百地应该。何况他勾引黑三,把她硬拉进了他的怀抱里,何况他把二十万不当回事,像打发叫花子一样地趾高气扬。不能让他们痛快!“回去,回去,我要回去钓鱼!”
林滔对开车的黑三说:“我真佩服你的耐性,这么多年居然能忍下来?真莫如那时就一脚蹬了……”
唉,女人的心肠啊!
那时,黑三在一家豪华饭店里的咖啡厅当服务员,硬考进去的。好像能预感到迈出这一步的严重后果似的,范同死活不让,“哪儿不一样端盘子端碗?”
果然,还真被他的“英明”料中了,要是他坚持只许她在街道食堂里干的话,哪会碰上林滔呢?
范同恨不得捶自己脑袋,“唉!当今中国……”
她当然不会马上认识林滔,即使他每晚来喝一杯咖啡,她也不可能问顾客姓名的。也许他来过几次,有一点面熟。也巧,那天,已经很晚了,他来了,还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后来知道是他原来的妻子,显然气势汹汹来谈判的,似乎直到最后,也是不愉快地分手。等到付帐的时候,他才发现他一文不名,钱被他妻子全裹走了。
他叫住那个匆匆离去的女人:“你怎么像皇军一样,三光政策?”
“活该!”他妻子只当耳旁风,扭身外出。
“多少钱?”他转过头来问黑三。
“六十六块六毛!”
他想掏信用卡,一摸口袋,连这也搜刮了。“真厉害,简直鬼子进庄!”他摊摊手,那神气把她也逗乐了。“怎么办?”他问她。
黑三那天正好发工资,柜台等着结帐,打烊关板。“好吧,我先垫上!”她或许是个有作为的,能成为大腕的材料,她敢掏,她敢相信。当时对她来说,几十块钱,不是小数,她连眼皮也没眨。难道她不晓得斤斤计较的饭桶,饶不了她?外资老板愿意和她合作,很看重的也正是她这敢作敢为的性格。
林滔一直抱愧的是,他忘了还钱,使她好一顿让饭桶折磨。
黑三瞒了两天,再也难蒙混过关了,只好如实交待。而且范同早外调得一清二楚,当官的别的能耐不大,整人的学问可才高八斗。“好,三条措施!第一,零花钱百分之百地扣除,直到抵偿全部所欠款项为止。第二,为惩前毖后,半年内不得添置任何服装,括号,含鞋袜在内。第三,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必须——”
“什么?还有完没完?”林滔叫了起来,这自然是熟识了好久以后,她才肯讲的事了。
“最头疼的是这第三条,给他写了几份自我检查也通不过,一遍一遍打回来,不是事实交待不准确,便是思想认识不深刻。”
“结果呐?”
“这王八蛋,给了我一个不予处分的处分,纯粹是他妈的自得其乐!”
其实,林滔那个集团公司并没有给黑三帮多大的忙,信用担保也许起一定作用,主要还是外资老板(最初,林滔牵线搭桥过,不假)和她作了几次交易以后,对她的信任,和更多的投资,才渐渐开创了局面。
但一切是从六十六块六毛开始的。
范同一听到“六”字,就七窍冒烟,好像翻车那会也是六点多。他只记得皇冠车在滚下去的第一个跟头时,他就从车门里抛了出来,车怎么蹿出公路。由于黑三那头披散的秀发挡住他还缠住他,他全神贯注在方向盘上,根本不知道。但是林滔紧紧抱住了他妻子,喊着“别怕,别怕!”并以从未有过的愤怒,盯了他一眼,是他跌出车前,所看到的最后一个镜头。
“你终于未能得逞——”他很开心,但他做过官,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医生也急了,这个胖乎乎的肉头,脉搏正常,血压正常,心电图、脑电图正常,膝反射、跖反射也正常,怎么回事?还他妈的休克呢?他哪里知道,范同此刻倒不着急赶紧苏醒了。忙什么?横竖林滔已经死了,他早在半昏迷状态中听那些警察们说了。不光是消除了情敌的问题,而是黑三可以迷途知返,从苦海中回头是岸,不至于坠入无底深渊、万劫不复了。他索性放心大胆地继续昏迷下去,因为几个二十万,肯定那个拉美中国人是得不到手的了。
他真高兴,胜利是多方面的。
别人说什么他也不在乎了,不知谁在悄悄议论:“这老小子装孙子吧?”他也不睁眼。一直到比他伤势重多了的黑三醒过来以后,大哭了一顿林滔又晕死了,他也不动声色。
“死了吧?”
“有气!”
不知谁说了一句:“这位开着伏尔加来的厂长找谁啊?”
医生说:“没有事的人,不准进来!”
范同慌不迭地坐起,“是找我的,是找我的!”也顾不得还打着吊针,拖着盐水瓶就跳下来要迎接去了。
没有伏尔加,也没有厂长,只有浑身裹着绷带的黑三。她说:“要不是这样,你这活死人躺到什么时候去?”
“黑——”
她把头扭过去。
“真没想到,他死了!”
她不想在这个人面前流泪。
“过去就让它过去了吧,咱们——”
她说:“你记住,再也没有咱们了,我宁可爱那个死人,也不会再跟你过下去了!再见吧!”
这回黑三可是彻底地跟饭桶“拜拜”了。
俞万孚就好一口酒。
他为自己解释:“一个大男人,什么嗜好也没有,既不搞女人,也不打麻将,烟不抽,酒不喝,说实在的,样样不沾,可真够没味的了。”
人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也多少可以宽松一些,不必那么字斟句酌了。他说他不赞成那种清教徒的生活,“人嘛,七情六欲,弄得跟压缩饼干一样,也怪没劲的。”但是他,也就是众口一词叫好的俞万孚,并非浪漫之徒,是个很“标准”的同志。他说他其实更反对吃喝嫖赌,“那就太荒唐了,弄得倾家荡产,还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他经常告诫他的同事,他的部下,那些个大学生们:“什么事都得有个节制,不要过分,超过了限度就不好了;反过来,太拘束自己,谨小慎微,战战兢兢,老是像得了病毒性感冒,畏冷畏热,头痛欲裂,也是不对劲的。”
年轻人都觉得他不错;过去是他的下属,现在是他的上级的王一平,也认为他不错。“其实,他早十年应该上去当头的,现在不行了,年龄过杠了。”王总为他惋惜。
“人要不老多好?老俞!”他们是紧邻,经常到家坐坐。
“谁都会有这一天的,一平!”他很亲切,也很达观,很能想得开。这个人,一切都那么有分寸。既不越出线外,也不落在线后,适可而止。从你认识他那天起,他永远是恰到好处的。包括他不上不下,总在这个位置上,也是如此。虽说他极称职,极能干,极应该担负更高的职务,年龄并不过杠时,他也一笑了之,工作照样极棒。
应该承认,俞万孚除了好一口酒外,是个绝棒的人。
你听——
“我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圣人,对于杯中物,我不否认,我是情有所钟的。好像每天不抿上一口,那一天就过不去似的。这当然不怎么样,但也无伤大雅吧,就原谅自己了!”
从这句话看,他很了解自己。
一个清醒的头脑,是值得尊敬的。的确,由于这份难得的清醒,俞万孚工作没挑,脾气没挑,上下级关系没挑。他是机关的总财神爷,多少万多少万的钱经他的手,谁也挑不出他一分钱的错。他夫妻恩爱,家庭和睦,邻里团结,而且尽可能地与人为善(可他从来不做滥好人,他认为无节制的善良,是智商太低的表现。你可以说他独善其身,但他绝不是铁石心肠)。他总是那么微笑着,无论对谁,客客气气,但严肃的时候,也是一丝不苟的,可又不让人觉得森森然。找他批钱,决不会碰上一副灶王爷的面孔。所以,他在机关里外都很有人缘,虽然他和颜悦色,虚怀若谷,然而谁也休想因为他容易亲近,就能够慢待,漠视或者随便狎侮的。
组织部的毛干事,那个四川人说:“俞万孚,要得!”
反正这么说吧,他不是完人,也快接近完人了。
除了他喝酒这点白璧微疵外,真的,你简直找不出他有什么让你不以为然的地方。一个人能自我完善到这种程度,是很叫人敬服的。
连喝酒也不好指责他什么。第一,他酒量有限,离酒鬼的程度还远着哩。第二,他早晨起来,绝对不喝;中午基本不喝,偶尔喝,也是极特殊的;晚饭是要喝的,不超过三两。从来,从他喝酒那天开始,只要求达到微醺这个标准,然后进入什么都不在话下,什么都置之度外、醉眼朦胧、忘怀一切的最佳状态,他就足够足够了。第三,他酒德好,喝了一辈子,没醉倒过一次。这世界上好一口酒的主,有几个没要过酒疯,出过洋相,借酒盖住脸,发泄心头不快,骂爹骂娘的呢?俞万孚至多往床上一倒,进入黑甜乡而已。他说,那是他最高境界。
没有挑,简直没有挑。
于是大家一想,像这样一个可以算是楷模的人物,在眼皮子底下,怎么没有注意呢?这不成了灯下黑了么?
到底王一平年轻有为,不仅仅因为他曾是自己的上司,而是考虑到榜样的作用,请毛干事翻一下他的档案,哪年哪月哪日生辰,给他订做个大大的蛋糕,好好地为老先生庆祝一番。
毛干事是老干事了,几任领导他都侍候过。他觉得王总挺新派,他也要跟上潮流,“这是我们组织部门的事,你放心,我来操办。”
“不容易,他这一辈子!”
“硬是要得的。”
这事保密得好,对组织部门的工作效率,你就放心好了。一直到生日当天,老寿星还被蒙在鼓里。岂止他,除了王总、毛干事,连奉命订做蛋糕的,也稀里糊涂。
其实他还不到六十,按照做九不做十的习惯,一会儿将要出现的蛋糕,倒像是为他花甲之年准备的了。虽然这是个极容易敏感的年龄杠杠,但谁也没有嫌他的意思,对一位从来不让人感到麻烦的前辈尽这点心,谁会认为不应该呢?
直到那天晚上,快要开幕了,才告知了有关的人,大家立刻心神领会。王一平先来敲俞家的门。
敲开了门,他也没有马上挑明。接着该来的人,显然安排好的,陆陆续续到达。
老俞家倒不断有人来串门的,并未觉察今天来的人和昨天有什么不同。无论如何,他是个可爱的尤其是非常自爱的老头,谁愿意敲门进来坐一坐,也是常事。若是赶上饭桌还未收拾完碗筷,他那酒杯里余沥尚存的时候,你就觉得俞万孚更可爱和自爱了。这位老人家舌头开始发粘了,眼皮开始打架了,说话开始口齿不清了。于是,那种与人为善的,心平气和的,一无所求的,也许算得上世上少有的好人形象,更突出了。
他一定要你坐下。假如你比他年轻,他要你坐得挨他近些;假如是他的同辈人,或者虽不年纪相当,但职务差别,如王总,服务部门不同,如毛干事,他就会挪动自己的座位,靠近你。没有任何拍马屁的嫌疑。说实在的,他还图什么呢?这把子年纪,能扑腾出多大名堂?“无所图了!但求平安度此一生,足矣!”他喜欢这样喟叹。说归说,可也未见他多么消极,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克尽厥职,勤劳奉仕,令人膺服。他坐拢过来,只不过表明他即使喝了点酒,也不忘记自己几斤几两。“一个人不能失去分寸感,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了,对不?”
真是好极了,这个俞万孚。
今晚上怎么啦?这么热闹!他虽有些诧异,可他忘了这一天是他的什么日子。
“坐坐坐!”他招呼着。人多了,俞万孚没法按他的既定方针办,只好索性不挪窝了。
他让他的老伴给客人倒酒,真诚到让谁也无法拒绝,何况来的人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好,就喝一杯!”王一平本来滴酒不沾的,先站起来,带了个头。
酒不是太好的,但也不是太糟的。正如老先生的一切一切一样,都是那样让人挑不出什么。要是茅台、五粮液,要是两块三块钱一斤的散酒,也许多心的人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想法。这和他穿着既不新潮,也不保守;言论既不过激,也不老朽;走路不急不徐;办事不快不慢;甚至如有些小青年开玩笑“俞老怕是连放屁也不香不臭的”的一贯作风相一致的。看得出来,他不是有意的,丝毫不是做作,数十年来,他形成了这种习惯。
这不很好吗?认识他知道他的人,都相信他真的很好。
他老伴像是他的影子,他的儿女像是他的翻版。走进这个家庭,就像走进一个密封舱似的。那融洽温暖的气氛,以及这家人相互间的默契,你就不能不投入和被他们吸引,而暂时忘掉外面的一切。烫酒的锡壶,柔软的靠垫,厚实的窗帘,温和的灯光,以及那听起来并不很新锐,但也不很古老的挺温馨的音乐,在耳边回荡,那确实是舒适得足以忘怀任何不愉快的。就在他老伴把一杯满斟上的酒,端到你面前的时候,你放心,他那长得不算漂亮,可也不算不漂亮的女儿,准会把沏好的茶送来。她知道,王叔叔是上海人,要喝绿茶;那位毛干事,什么茶是无所谓的,但必须酽。然后报之以一笑,既不十分热烈,也不十分冷淡,悄悄地走开,让你和她父亲聊天。但今天,屋里挤得满满的,有的人还面生,弄不清楚该沏什么茶了。
“花生米就酒,行吗?”
他问大家,然后,拿起酒瓶,把端在手中的早空空荡荡的酒杯斟满。这就有点破例了,通常他不这样“解放”自己的,来的人多了,他也不免有点兴奋。于是,天南海北地扯起来。
在座的同志知道,俞万孚的知识面比较广泛,记忆力也非常之好。他是财务主管,尤其记数字是他的拿手好戏。所以他是历届领导的几乎离不开的参谋,出个主意什么的,言必中的。王一平就更倚重他了,新走上领导岗位,更懂得依靠老同志。这次庆寿活动,不是走过场,不是邀买人心,打心底里看重这位前辈,因为并不是所有老人都那么自爱的,检点的,不惹事生非的。平素里,不完全是同住一幢楼的缘故,隔三差五,也要到他家来串串门的。因为有些话不方便在机关会议室里咨询的,只能登门请教。他也总能帮助你,出主意,想办法,无不尽心尽力。从王一平还是嘴上没毛的小青年时来到机关,他就是这样,而且对所有的人,都非常非常之好。
真不简单,越琢磨这老头越好。
严格说,老俞的性格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也不像别的老人那样唠唠叨叨。指手划脚,招人厌烦。他更喜欢倾听,谁来找他,也无论对他谈什么,他都十分认真地听。似乎听比说对他来讲,能给他带来更多快活。
他有时也讲一些他自己。很惭愧,除了书本上、报纸上、文件上、帐簿上,属于他个人的,简直毫无精彩可言。
今天,拗不过了,还有几个青年人非缠他不放。“讲讲吧,俞老!他们都说你早年也是风流倜傥的,意气风发的。”
他笑了:“是吗?我原来是那样的吗?”
有人说,“俞老京剧唱得满棒的——”
毛干事证实:“还登过台的,硬是叫座咧!”
俞万孚难得这样高兴,又给自己倒上了酒,或许他这平淡的一生,唯一的,或许能作为谈资的,就是早年他唱过两天京剧的事了。“那时没有卡拉ok!年轻人嗓子爱痒痒。”
他说他会两句西皮二黄,“很一般的,荒腔走板,让人笑掉大牙!”他原籍东北,却是在北京前门外长大,吉祥啊,同乐啊,天桥撂地摊的啊,耳濡目染,哼上它一段半段,也算是无师自通,其实,连票友也算不得的。
“有一回,我居然还下过海——”
这则令人喷饭的故事,机关里从四十往下数的人,是再也未曾听过的了。后来,俞万孚也不大讲了,倒也不是讳莫如深,他好像更愿意当一个忠实的听众。难得老人家今天高兴,又把这压在箱底的故事翻腾出来。
“喝酒,喝酒——”他一边劝酒,一边往下讲。
其实,酒也有误事的时候,这位一生讲究适可而止的老人,今天高兴了,太高兴了,好像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竟把这一条他的铁的规则疏忽了。
他又给自己满上了。
那时候,这个单位是有个很像样子的业余京剧团的,有行头,有文武场面,有一帮真正的票友,过年过节,粉墨登场,也挺是那么一回事的。
俞万孚说:“我会唱两句,人家还相不中。说实在的,嗷嗷吼两下和到台上真刀真枪比划,是不同的,就怪我的自不量力了!”老先生的可贵之处,就是这份真诚。一般的人,有错还往外推的,当时硬推你上台,砸了锅干你屁事,可他至今仍责备自己。“五十年代的事了,五一节,我们业余京剧团在劳动人民文化宫,有一台节目,压轴的是赵芝生的《宇宙锋》。当时他和我都是会计员,但唱戏上,他是正宗梅派,因为他经常到隆福寺梅先生家请教的,相比起来我是外行。”
他夫人过来,指着那酒杯,温和地提醒他,别超量。
“我不会失态的,放心!”
机关里老一点的人,还记得那个平素就女人气的小赵,连打算盘也要翘起兰花指的一个假娘儿们,一有空就“咦咦”地吊嗓子,挺烦人的。俞万孚讲到这里,知情的听众就乐了。“文化宫里,那天好多台戏在园内各处上演,演完了的都卸了装到别处瞧热闹去了。等到赵芝生快上场的时候,戏里的一个配角,演丫环的那个家伙,突然抱着肚子上吐下泻,可能是吃海螃蟹食物中毒,赶紧送协和抢救去了。一时找不到顶缸的,怎么办?不知谁的主意,扩音器把我叫到后台,不问三七二十一,揿在那儿就给我化装。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发现我已经站在台口了。没想到一出场就是一个碰头彩,随便一甩水袖,又是一个满堂彩。我知道我扮相未必好,但赵芝生也实在是——”
毛干事马上接过来:“那龟儿子唱戏比母夜叉还要难看咧!”
俞万孚接着讲他这一生中唯一值得讲的故事:“等他掀开帘子,天哪,底下观众给他来了个倒好,还有开汽水的。他可挂不住劲了,掩着脸,扭屁股就往后台跑,把观众晾在那儿。我呢,也是好意,只好给大家抱歉吧!请多多原谅吧!实在对不住吧!我说一句,台下鼓一回掌。坐在下面的团长急了,冲上台来问我,‘到底你负责,还是我负责?’我想,当然是他了,‘那么你就说吧!’他说,‘该说的全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可不说怎么是一团之长呢?他吭哧了好半天,才说了两个字:‘闭幕!’可一关幕,把他关在了外面,想进进不来,想走走不开,台下那份起哄啊!”
“后来呢?”听的人笑完了问他。
“还有什么后来呢?”他有他的幽默,“后来,我看喝酒比唱戏好,就端上酒杯唱独角戏了!一直唱到今天!”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来了个底朝上。
“来!”王一平也举起杯子,“为咱们老俞干了这杯!”
当然,是早约好了的,埋伏在门外的人,听到这声“干”字,一色的年轻女孩子,捧着蛋糕叽叽喳喳地挤了进来。老头,他老伴,他女儿,全愣住了。这时屋里屋外,带有几分淘气,和小小的恶作剧的心理,齐声高唱起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笑着闹着叫着喊着,整幢楼都好像被震得稀里哗啦地快要散架了。
“哦……”俞万孚快活得眼泪也要流出来了。
这当然是很洋派的了。在歌声中,女孩子们伶手俐脚地点上了五十九根蜡烛,每一根闪烁的摇曳着的烛光,都在俞万孚的从未有过的红润脸膛上,反映出来。那份火炽,那份热烈,那份欢乐,恐怕还有那份难得的温馨。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今天晚上,从那闪着泪光的特别和善的眼神中,全都看到了。
“先别吹,俞老,有个愿望——”一个小青年说。
他笑了,笑得十分十分开心,他想说,我的最大愿望不就是这吗?他没有说出来,他只是笑,这时候,他就格外地面慈目善。
假若没有一个小青年好奇地问,该多圆满?
“后来那个假娘儿们呢?”
猛地,还不能马上悟到年轻人指的是谁:“你说什么?”
“就是那个姓赵的呀,自称是梅兰芳的弟子的,他现在在哪儿啊?”
毛干事打断了这个多嘴多舌的小伙子:“算喽,不要提那个神经病了!”
谁也不会在意的,俞万孚正切蛋糕的手,软了一下,只有那么千分之一秒的停顿,被毛干事觉察出来了,便用他那四川话大声嚷嚷,“我都等不及了,让我也沾沾寿星老儿的光!”他又吃蛋糕,又喝酒,谈笑风生,努力冲淡别人没往心里去,而老先生却一下子失掉兴致的气氛。
有人纳闷,这不是喧宾夺主吗?四川槌子犯哪门子病?到底是谁过生日呀?
也许是五十九支蜡烛吹灭了的缘故,坐在那儿微笑地瞅着大家的俞万孚。那双先前还很光彩的眼睛,渐渐地暗淡了下来。
……
后来,他就病了。
后来,他就住进了医院。
后来,查了出来,他还不是一般的病,很严重,也许没有什么指望了。
真是糟糕透了!王总好懊悔,这绝不是他的本意,他真诚地想让老头感到欣慰,让他知道大家爱他。一个如此洁身自好的人,谦虚谨慎地,不惹一点事地生活了一辈子,使他的生日成为他的、他家的、也是他的亲近朋友的一件赏心乐事,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谁能料到效果适得其反,真是有些悔不当初了。
过了生日,没有几天,老俞觉得不舒服,到医院去看看病,便留下住院了。
“真糟糕……”
躺在病床上的俞万孚,仍是那样温和谦逊,他觉得王总的自责和负疚之心,完全没有必要。“怎么能怪你呢?我从心里想谢你还来不及呐!”
无论如何,这是他一生中再一次的风光,他觉得他活得值了。
“要不然——”
王一平等着听他这个“要不然”以后,会说出些什么隐衷。
“我很好,真的,我很好……”他又恢复了他那毫无挑剔的老样子。但不等于王一平毫无感觉。***说过的,难就难在一辈子做好事,他,这位老者可实在不容易啊!
王总从医院回到机关,到组织部,坐在毛干事面前。“我去看了俞老,够呛!你能不能跟我讲讲他?”
“唉!”
“奇怪,叹什么气?”
毛干事从身后铁柜里搬出来俞万孚的人事档案,像两大块城墙方砖,上面积满了灰尘,变黄变脆的纸张,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霉味。
“这就是我们把腿都跑细了的成绩。”
“外调材料?”
“还能是什么?在我们这个部门。”毛干事从中找出了一封信,“你看吧,你就明白了!”
他接过来,不知信中写些什么,像捏着一颗定时炸弹,生怕它要爆炸似的。
对王一平这类新上来的领导干部,头一次接触人事机密,那种新鲜感、神秘感,甚至还有点惊惧的样子,毛干事面露老资格的哂笑和不以为然的神气。
没想到王一平激动地站起来,把信摔在桌子上,说了三个字:“亏你信?”
毛干事怔住了,无论如何要听听组织部门的意见以后,再作判断嘛?也许我要讲出的看法,未必跟你不同,但规矩是应该这样一个程序,唉!他感慨这些新走上领导岗位的人,太缺乏当头儿的素养。他给了他一句:“总是要照章办事的。”
“立案了?”
“当然。”
“调查了?”
“当然。”
“跟本人见面了?”
“当然。”
他趺坐在那里,好一会儿不吭声。
“怎么啦?王总?”
王一平不再冲动了。他说,当他看完这封还是直行书写的告密信时,先是想笑,后是想哭,跟着就是愤怒。无法想象这些荒唐的谎话,亏这个王八蛋编得出来?而且言之凿凿,说得有鼻子有眼。不过稍微有点头脑的人,掐指算一下,不可能相信那时尚未成年的俞万孚,受过满洲国宪兵训练,并且血债累累。“纯粹无中生有,放他妈的屁!”
毛干事其实也持同样观点,不过他听出王总言下之意,对他们工作有些看法,便说:“你再看看检举信,说他隐瞒身份这一点是没法排除的呀,作为组织部门,总得对同志负责,要搞清楚,是不是呀?”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告密者一口咬定俞万孚的名字是假冒的,真名叫朴万成,高丽人,原籍京畿道金浦。“幸亏那时是抗美援朝,要是二战的话,俞万孚没准成了德国纳粹分子。看样子你们当时没少辛辛苦苦外调过?”
“那还用说。”
“去了金浦?”
“那儿离汉城、仁川不远,可惜去不了。”毛干事挺遗憾,“不过东三省让我跑遍了。”
“结果呢?”
“当然不可能有结果。”
“那也就做不了结论?”
“只好搁置。”
“一直挂着?”
“这也是没有办法,对当事人来说,绝不会快活。”
“老俞知道?”
“不可能不找本人核实的,王总!”他也很遗憾。
“他说什么?”
“你说他能讲些什么,反正前门外那几条胡同里看他长大的老头、老太太还在。”
“去查了吗?蹬个自行车就办了,不困难。”
“还用你说,正好派的是我。”
“怎么样?”王一平急切地问。
“找到老头、老太太有什么用?第二封检举信又来了。”他翻出那封信。
王一平连看都不想看:“应该调查是谁干的?”
毛干事开始和王一平声气相同起来:“就是那个假娘儿们,他承认。”
“诬陷是犯法的。”
“赵芝生说是他自己老婆告诉他的这个秘密。”毛干事火了,当然火那个假娘儿们。“我×他八辈子先人板板,赵芝生揭露俞万孚和他妻子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基本上属于长期霸占性质,他忍气吞声,先后达四年之久。其间生过一个女孩,人工流产一次,都是俞万孚干的。高丽人的事,就是这样无意中漏了嘴。”
王一平听得头都晕了。
“还不止这些,赵芝生说,俞万孚后来另结新欢,为了抛弃她,将她毒害死了,用的是敌敌畏。”
要不是王总意识到自己的身分,早用拳头擂桌子了。“这回呢?还信?”
“当然不太信,但是赵的老婆,千真万确是非正常死亡。”
“肯定,又找俞老去调查——”
“例行公事。”
“可你该记得,赵芝生那时已经住过两次安定医院,后来就送到回龙观精神病院,一直没出来。”
“我也这样想的。老头每天晚上离不开三两酒,不会生别的闲心的。”
“那你还去折磨老头——”王一平不想再纠缠那些往事了,他说:“你也知道老俞的日子剩下不多了,你是不是去对他正式讲一下组织部门的意见,不能让他死后还作为一桩悬案挂着。”
毛干事虽是老资格的人事干部,但他相信自己不会落伍,能赶上新的形势,时代在进步,思想方法也应有些变化。他当即把那数公斤的档案,锁进铁皮柜里,和他的领导一块坐车到医院去了。
“怎么你又来啦?王总!”俞万孚有些惊奇,“还有毛干事!”
这位一辈子丝毫挑不出错的老者,脸色平静,但是,眼睛里连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彩也看不见了。毛干事在北京工作数十年,仍是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龟儿子”“格老子”地把该讲的话,一口气全讲了。
以为俞万孚会说两句感谢组织的话,谁知没有下文。
“千万千万,别再背着那些负担了,老同志,想得开,病好了,到我家喝酒,四川可是出好酒呵!”
好一会儿沉默。
“俞老——”王一平喊了他一声。
估计老先生一定会清楚到最后一刻。他知道这是很难堪的沉默,便说:“提起酒来,我倒觉得,对我来讲,除了这口酒外,活着也好,闭眼也好,其实都差不多的。”
王总走出医院的时候,对毛干事说,“好像该给老头把悼词先准备起来。”
不过,怎么落笔呢?
难道就写他这一生,就好一口酒?
其实,生生死死,也是极其正常的事。有生才有死,只有死才显出生存的价值和实实在在的意义,我们经常在书本上读到“虽死犹生”这样对故去的人的赞誉之词,死本是对生的否定,否定之否定,便是不朽的永生。由此可见,生,才具有人类活动的全部意义。如果,把这句词语中生和死关系颠倒过来,成了“虽生犹死”的话,一个人这样活着,那也未免太可悲了。
是这样吗?也许未必。否则,哪有这么多的热闹好瞧!
1991年3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