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霉季几乎没有断过雨。
只要有一丝风,便是一阵淅淅沥沥的或洋洋洒洒的雨。
偶尔,能见到云缝里,露出太阳的一个边角,玻璃窗忽而白白亮亮,好不习惯,甚至于觉得刺眼。
她翻身坐在床上发怔。天放晴了吗?她知道不会,气象台预报过阴雨天将要持续下去。
睡得太多了,越睡越想睡,醒了还能接做她的梦。有时,分明清楚自己在梦境里,也不想睁开眼。紧一阵,慢一阵的雨声,敲在老房子的铁皮屋顶上,正催人入睡。
她从来也不曾这样悠闲自在过,在最忙最累的日子里,一个洋行秘书,总是要进入最佳状态去应对从老板到顾主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从电传机上纽约、伦敦、苏黎世的市场行情到货柜船抵港的班期的各式各样的数字,一分钟也不能懈怠。她曾向往过这无所事事的,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的可以饱睡的下雨天。
然而下得太久的雨,好像下了一个世纪,也像睡了一个世纪,对年纪轻轻的女人来说,便是负担了。
彭天说只是去参加一个不长的例会,会散了就来陪她,但她宁肯这样百无聊赖,也不愿和他对坐着,没话找话。于是只有躺在床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做梦了。虽然她在这里长大,可城太小了,有那么几个熟人和朋友,不知为什么,她懒得去找。也许因为缠绵的雨,也许……
不该回到小城来的,她想。其实,本来也不必回来。
“妈!”
没有回答。
也许趁这一小会黄梅天的阳光,在院里晾衣服。
她又朝那白白亮亮的窗户叫了一声。她相信,天不会转晴的。
仍是没有回答。
显然,母亲到满地泥泞的菜市场去买粽叶了,她猜。做妈的现在似乎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想方设法让她尽量多吃,身子总是要补起来的。端阳快要到了,自然做她最爱吃的粽子了。
其实,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每个女人都会有这么一次两次的。
可她妈,总是一种做母亲的,不,应该说是做女人的痛惜,但她并不需要。
她知道她那当了一辈子教员的妈妈,肯定看不惯她的所作所为,尤其不会赞同她目前的这种在正经人看来绝对是不尴不尬的状态。因为把好好的一份月收入一千,红包不算在内的工作,莫名其妙地辞掉,就回来无限期地住下去,人们是无法理解这种轻率的。接着,自然要问,“以后呢?”她不当一回事地回答,“以后再说!”这对一板一眼过惯了按部就班生活的她妈妈讲,也是不可思议的。
“妮妮……”
她不让她妈絮叨下去。“你不吭声行不行?做做好事,求你!”
“我只是为你着想,妮妮……”
只有一句话能堵住她妈的嘴:“你不让我安生,妈,那我就走——”
“好,好。”她妈把所有想表达的意思,都放在那双温和的眼睛里。
“妈,你记住,幸与不幸同在!得到的和失去的基本上是平衡的。”这是琳达的话,她竟会和那个她视作偶像般的女人,走上同一样的路。
檐头又开始滴滴嗒嗒地掉点了,唯一的一扇玻璃窗变得混浊,好像要黑天了,其实才是早晨。
她身子一歪,躺下去接着做她的梦。
梦吗?当然不是梦!
那是一座很大的城市,那是一座也许是这个城市的最高建筑物,全部用玻璃镶装起来,拔地而起,傲然挺立。初时,她觉得这大厦离得很远很远,等到身在其中的时候,倒觉得城市离得很远很远。只要不站到窗边去,不往下看,便只有窗外空寂的苍穹。她一直想象她是在浮在蓝天碧海里的一艘巨轮里。有时候,她能感到,当她看窗外那飞絮般飘过去的,丝丝缕缕的云,能在心里体味到这飘浮着的船往什么地方缓慢驶去,还轻轻地摇晃着。
“别神经过敏!”老板不喜欢这种浪漫。
他总是这样严厉,谁都知道,裘志强的那张方方正正的脸,极少流露过什么感情。她很奇怪,一个大活人,怎么能既没有烦恼,也没有快乐呢?
“机器人——”
琳达说:“倒也不见得。”
她记起第一次去见他,琳达(是她介绍她去求职的)说过:“他是个挺让人下不了台的家伙!凶得很!”
“我想他不致于咬人。”无论如何,她再不是小城刚来的怯生生的女孩子了。
“那倒不,要不是他是一家待遇优厚的公司老板,也许没人乐意跟他合作。”琳达曾在那间公司和他共过一阵事,最后还是客客气气地分手了。“趁还没有完全恼,好离好散,大家仍旧是朋友,这样,也许是最佳之计。老实说,与铁腕人物在一起,只有两种人能呆得下去,一种是为了将来把他干掉的;一种是死心塌地被驱使的。”这位她当过家教的那个小女孩的母亲认为自己既非前者,也非后者,就到另外一间日本人的商社干了。
“那你显然让我给他当奴隶去了!琳达!”
“你说你要找一份能多赚些钱的工作的,妮妮!”
琳达是一个绝对潇洒,而且也绝对自我的女人,绝不会为别人高兴,也不会为别人苦恼的。你给我做家教,我给你钱。你给我照管家务,我另外给你钱。“我不赞成无收益的乱浪费感情!”只不过因为她女儿的英语从六十分上下徘徊,开始向七八十上升,作为一种酬谢,才肯把妮妮介绍到这家公司去求职的。
妮妮也是好久以后,才适应了琳达那种生活方式,包括她隐隐约约感到的她和一些男人的来往,这其中,似乎有那个铁腕人物。这些,她都没有跟妈妈说,那是个大惊小怪的古板得很的中学教员。她若是跟她妈讲,每个人愿意怎么过,是他自己的事,谁也没有权利干预,如果他并未妨害别人什么的话。那她妈一定会摇头的,在教员眼里,生活的教科书,总是有一份标准答案的。
她妈问过:“这个小女孩的妈妈是外国人?”
“当然不是。”
“中国人有叫这样的洋名字的吗?”她妈提这个问题,并非是外省人的少见多怪,未经世面,而是觉得女儿怎么对这个在照片上看来绝不像四十多岁的女人,竟会一无所知。姓什么?叫什么?总不会姓琳名达吧?包括为什么离婚?丈夫干什么的?娘家还有什么人?怎么能把孩子和房子都扔给你,一走好几个月,你还得去孩子学校开家长会!……这些应该说是最最起码的,必须弄清楚的事情,怎么能一问三不知呢?
不可理解,这位退休教师觉得女儿挺莫名其妙的,自从那年端阳离开了家,一走三年,回来后,好像再不是以前那个妮妮了。
本来这种事情,悄悄地了结多好,干吗回来闹得满城风雨呢?彭天怎么办?怎么一点不替好面子的妈妈想呢?整天躺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算什么事呢?
难道这雨下个没完,觉也睡个没完吗?总想问问:“妮妮,不该这样颓废,要振作起来!”
她觉得好笑:“那是你,妈,可不是我!”
“那你也该对一直等着你的人有个态度!”
要不沉默,要不装听不见,要不让你别操心。“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她已经不习惯她妈摇头的样子,原来她是很看重这种不赞成什么,不欣赏什么,通常并不用明确地说出来的态度,哪怕一个不表示意见的意见,一个眼神,也足以让她懂得界限何在?因为她妈似乎体现着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外省小城里,应该怎样和不应该怎样的做人基准。
不光她过去把她妈当作典范,尤其她爸爸一去不回以后,小城里的人都这样认为的。“吴老师,不简单,好人哪,那可真了不起的特级教师,为人师表,还用说!”
所以,妮妮知道她这次回来,她妈那份忐忑不安,那份忧心忡忡,未必对她辞掉工作多么耿耿于怀,而是她突然回来的原因,只是为了做一次人工流产。
怀孕了,真可怕,没有比这更让她妈受刺激的了。
这位正直的清白的备受尊敬的女教师,也不是非常守旧的,虽然她自己说起来不免有点儿封建,丈夫一去十几年,分明是把她抛弃了,还若无其事地应名说是在等着,但她并不要求她女儿也必须如此。“妈能理解,年轻人,难免——”可妮妮的荒唐却使她很难在人前张嘴,恐怕倒是更苦恼的。小城市也非净土,女孩子非婚怀孕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问题是不该出在这么一个有教养的家庭里,出在一个受到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子身上。或许这倒也罢了,感情这东西并不能准确地称量,该多少就是多少,越轨了,那有什么办法呢?可谁对谁也不承担义务,更无所谓责任,过去了就过去了,好像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还理直气壮,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他,这个人是谁?”
分明知道是她的老板,还问。“妈,你烦不烦?”
“你晓得他是有家室的人,怎么可以这样随便呢?”
“我干吗要想那么多呢?妈!”
“他强迫了你?”
“妈,你做做好事,不要说得那么穷凶极恶好不好?”
“唉!”
妮妮从走进那座玻璃大厦开始,就有一种预感,也许琳达的话在起作用,裘志强当真会把她吃了。不过,她后来相信,谁把谁吃了,还是个未知数哪!
因为琳达说过这么一句,“要不算了,妮妮,过些日子,找一家收入不如这家好,但工作相对轻松,老板也比较好对付一点的公司吧!”
到底不是那个胆怯的小城姑娘了,她对自己完全有信心,敢去面试,老板总不会是老虎吧?她涂了一种怪怪颜色的眼影,扬手拦住了一辆的士,朝那原来离得她很远很远的大厦驶去。现在,这建筑物对她来讲,太近太近了。
三年前她来到这个城市,初立脚未稳的时候,妮妮还给彭天(她妈妈最得意的学生)写信,也许他支持她走出小城来闯一闯,透一透新鲜空气,不一定是个好主意。
那个在某种程度上,被默认为是她未婚夫的彭天,是根据自己的经验,考上了大学,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四年以后,开了眼界,毕业后回到小城,很快就显露才华,一帆风顺了。所以他才建议她也该冲出这狭隘的环境,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他对她讲的关于那城市里的一切,曾经使她连做梦也向往着的。她已经太习惯小城里狭窄的石板巷弄,和一年四季永远不变的青苔。如果说那房子有一百年历史,这青苔自然也绿了一百年,真可怕!等到她亲身领教大城市对于外乡人的欺侮,不全是这么回事的时候,她真想打退堂鼓,回到她妈身边过一份安宁的日子,嫁一个男人(好像非彭天不可,而且除了他似乎也再找不到更好一点的人了),成一个家算了,她那么多的女同学,比她大的,比她小的,谁不是这样过的呢?
能说那些人不快活么?
彭天给她鼓劲,一封接一封的信,告诉她,他一开始,也是懦弱过,气馁过,还偷偷地哭过呢!
不过,她倒一滴泪水也没掉过。
而且,她渐渐地习惯了,渐渐地适应了,渐渐觉得生活可以按另外一种方式来过,她也渐渐相信,这是一个允许改变的世界,并非有一定之规的。无庸讳言,也渐渐地明白,一个人自由和快活的程度,和钱的多寡成正比的。她说:“我想多一点钱的话,我能够把自己好好包装一下。”
“你好像还不至于推销不出去!”
“我还没有那个打算,只是想跟你一样,好好地享受生活!”
琳达说:“我知道像你这样大的女孩子,已经懂得找能为你掏钱的男朋友了,完全不必自己费力的。”
“不,那我不是也要先付出什么,才能得到什么吗?”
“是这么一个理——”然后,这个涉世颇深的女人叹息:“妮妮,你原来倒不怎么悟,也可以称之为纯洁无邪。不过我不晓得如今你太清醒了,对你来讲,是好呢?还是不好?”
“琳达,我不打算懵懵懂懂一辈子!”
裘志强是个看不出什么明显特点的男人,有一张很难记住的面孔,主要因为他几乎没有表情。她以为他一定是凶神恶煞般的,等坐在他对面,发现他倒也不像要吃人的样子,放了点心。可无一丝笑容的神气,也是令她凛然和忌畏的。
他给她两分钟时间,简明扼要地把自己说清楚。“好——”他看着腕上的手表,“开始!”
她如果刚从小城来,不知该怎样张皇失措!
现在,她是胸有成竹多了,无论如何那个小女孩的妈妈,一个能支配男人的女人,使她渐渐掌握在这个大城市,在这样一些人当中,不仅要适应而且还要从容有余的生活下去的能力。
但一张嘴,他把她拦住了。“我习惯听英语,你已经知道,这是间外资公司。请——”他重新看表计数。
“德行——”这是她教的那个小女孩的口头禅,她用来在心里损他。“有什么了不起,我给你说。”她一面讲述她的履历,一面琢磨这个装腔作势的家伙,心想,和这种老板共事,也许不会有好日子过,一定是百般挑剔,算了,她的本职热情顿时大减。反过来,她解除了负担,倒敢把这样的意思表达了,先生,你需要的这个秘书,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我。我得不到这份工作,我并不遗憾,同样好的差使还会等着我的。但是,你错过这么一个全能全材的部属,也许要后悔不迭的。
她确实能干,这方面的天赋,她相信是继承了她的父亲。
裘志强是个永远不动声色的人,那双挑错的眼睛,盯着看她操作电脑。他让她编一个文档程序,以为这能难住她。但是他忘记琳达家里有一台ibm,当然他更不可能知道她甚至未向那个精明强干的女人请教,靠说明书就掌握了它。
“我可以走了吧?”她看他大概再出不了什么花样了。
“对了,你只谈到了你的母亲。”
“那也是面试的内容吗?”
“在我的公司里,我想知道什么,我的职员就应该告诉我什么,除了属于隐私的那一部分。”
“对不起,请允许我拒绝回答!”
他没有再问什么,告诉她等待通知,便把她仍在屋里走了。
妮妮恶作剧地在他的个人电脑里,键入了她记不起是谁的一句名言:“罗马人以为他们即是全世界,而在全世界人眼里,它不过是拉齐奥大区罗马省会罢了。所以,凯撒只是凯撒,他不是世界之王。”然后嘟哝了一声“德行”,离开了那里。
雨索性哗哗地下得起劲了,屋顶被大雨点砸得劈里啪啦地响。
于是这小城的一切一切的响动,都淹没在暴雨中,就剩下她和她的遐想,她的白日梦了。
妮妮笑了,好久好久,那个铁腕人物很诧异电脑里突然出现的警句:“罗马人以为他们即是全世界……”
每个人都有他的软弱,谁也不能例外。他后来承认,他被这句话吓得魂不附体过。“谁吃掉谁?还真是个未知数,你信不信?你不是凯撒!”她的心里笑这位板起面孔的老板。
在雨声中,她好像悟到她爸爸为什么教她英语时,要选用这句格言作辅助教材了,也理解爸爸到底为什么离开小城,一去不归返了。
院子里有推门声,有脚步声,她以为她妈买到了可心的粽叶,从菜市场回来了呢。小城的生活,有时真像那墙上长了一百年的青苔一样,永远也不会变的。她在琳达家里三年,没有端午节的概念,那个城市里一年到头有粽子好买。可在小城,过节太当回事了,一定要买那种宽宽的新鲜棕叶,煮出来的粽子,透出碧莹莹的光泽。红豆啦,咸肉火腿啦,都要尽可能地弄得妥贴,她妈已经很忙碌地张罗了好几天了。为要买到称心的粽叶,起几个大早到菜市场等着了。无论如何,这是妮妮爱吃的东西,三年前她离家时,书包里装下多少她妈妈包的粽子啊!
或许,这就是小城的情趣,小城的快乐,小城里一年到头最津津有味的事情之一,那滑碌碌的石板路上,便有了一些匆忙,一些兴奋,一些打破了平静以后的紊乱。
她早先,也许也不在意的,可这次回来,见她妈妈为买不到好粽叶、好糯米而伤透了脑筋的样子,不仅奇怪起来,为什么要这样慎重其事?一家两口人,干吗要包这么多?有必要互相送来送去么?
记得从中学开始,一到端阳,彭天她妈妈会让他送粽子来,她也会捧着粽子送到彭天家去。那时,两家仿佛有了一种默契,何况彭天是她妈的教过的最好的品学兼优的学生,成绩好到直接保送上大学。彭天的妈妈一定会塞给她雄黄啊,艾叶菖蒲啊,香袋啊,然后跳跳蹦蹦地回家,一路哼唱着,充满了节日的愉快。她妈是老师,少有工夫为她张罗这些过节的点缀,尤其她爸爸还在的那些年里,他是不大喜欢这一套风俗习惯的。
她知道,小城的人不怎么喜欢她爸爸,有学问是另外一回事。他远不如他妻子有人缘,人们对他,都敬而远之,也许这不是他离去的原因,但不能说毫无关系。
推门进来的,却是浑身上下湿透了的彭天。
小城没有关门的习惯,自然也无所谓敲门了。
他把滴着水的伞信手放在已经够潮湿的屋里,从水汽浸润的塑料袋里掏出几只热烘烘的粽子来。肯定,刚从锅里捞出来的。其实今天才是农历的五月初二,包粽子早了一点。“我叫他们包——”彭天现在的口气,更多像个干部,人也有些发福了,他在乡镇企业办公室里负责审批手续什么的,大概还比较得意。在这个小城里,她明白,被人羡慕,是快活中的最快活的。可妮妮却认为,你是为自己活,又不是为别人活,别人怎么样看你是无关紧要的,拿琳达的话说,我才不管那些,关键在你自己觉得活得怎样!
“吃,吃,妮妮!”一边说,一边就要给她剥。“这是我关照我们单位食堂先为你包的,咸肉的,你最爱吃!”
她没有胃口,根本不想吃。
“不是说会议还有一两天才结束吗?”
彭天说他逃会了。他告诉她,他在会上,“见到了好几位老同学,你也认识的,还问起你,让我代问好。”
“使你难堪了吧?”
“妮妮,你别瞎说瞎想了!”停了一会,他莫名其妙地笑了,“真亏他们想得出来,还要我请客,向我表示祝贺咧!”
她心情不安地望着他,其实,她并不在乎这小城里的人怎么在背后议论她,更不在乎同学师长,甚至有点子文化的人,表面上的亲热而在内心里的卑视。只有两个人,她感到有些歉意,一位是她妈,一位便是这会儿给她剥粽子的彭天了。她并不认为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妥,贞操这种东西,看得重就重,看得淡就淡。做了也就做了,事情发生了也就发生了,有什么办法?对也罢,错也罢,何况很难用一个对或一个错来作判断的,所以不值得为之号天嚎地,悲痛欲绝。这是琳达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别人不信,她信。感情本来就像海潮一样,说来就涌上来了,谁也阻挡不了。若是一平如镜的沙滩,海水无声地浸润过来,如此缠绵地交融着,是感情的一种表现状态;假如海岸线岩礁林立,山石壁陡,潮水遏制不住地冲过来,必然是汹涌澎湃,浪花飞溅,那种强烈的,突然爆发的,乃至于惊心动魄的感情,不也是很壮观的吗。
哪怕是一霎那呢?如果是真正的快乐,那就值。
有的女人,活了一辈子,也许得不到这样的幸福。
她妈听她表达了这种琳达式的想法以后,好一会,不吭声,然后,还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彭天说过,对于她所发生的这件事,不是十分计较的。他引用了“白壁微瑕”这句成语,表示他不在乎,还像三年前那样地爱着她。这固然使她感动,她妈尤其感动,以至于老泪纵横,似乎他把迷途的羔羊挽救于沉沦之中。她不再感动了,而且讨厌他的宽容和大度,因为她并没有请求他原谅,她并不急着嫁人,琳达活得比谁更不好吗?所以,她不一定需要他来收留她这样一个失贞的女孩子。她可以考虑,或许作为一种归宿,选择彭天当然也是可以的。他并不坏,他肯定会对她很好,但也没有明确答应啊,怎么能锣鼓喧天地到处去讲呢?
难道,由于我现在这种境遇,你就有资格替我作主了么?
“彭天,你怎么能瞎说哪!”
“我没有,是他们起哄,要我在大三元请一顿!”
“简直是胡闹,你太过份了!八字还没有一撇——”
“是啊,我也这样说,等上级宣布了我的任命,再吃也不迟嘛!”
妮妮一颗心落地,她误会了,两个人想的满拧。他有比他和她之间感情维系更重要的事情,在牵挂着他的心。那张春风得意的脸,使她认出了另一个她不熟悉的彭天。
“他是男人,他有事业,妮妮,你应该理解。他愿意娶你,不嫌你,这是你的运气,像他这样的,城里多少人家想把女儿给他呢!我想——”她妈在替她安排:“你们会有一个小家庭,一个非常幸福的,人人羡慕的美满家庭。不是马上要提拔他当工业局的副局长了么?不到三十岁,就是科级干部,在我教过的全部学生中,他是最出类拔萃的了。然后你们会有一个小宝贝,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彭天还会上升,也许调到地区去,也许调进省里去,都不是没有可能的。”
“我呢?我呢?”她问。
她妈觉得奇怪,这其中不就包括了你吗?
“我是说我,妈。”
“你是他的妻子啊!”
“就是每天晚上,脱光了衣服,睡在他身边的女人?那我可不干!”
她妈眉头又皱了起来:“这又是你那个琳达教你的?想想真后悔,那年端阳,就不该让你走出去,我怎么不接受你爸爸的教训呢?唉!一离开小城,就再也不想回到这里来了。也怪,彭天怎么就恋着本乡本土,四年大学,半点不变样地回来了。我始终相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不是也过得如鱼得水的,很开心的吗?”
她想起电脑里让裘志强惊吓的格言:“罗马人以为他们即是全世界!”她说:“妈,恐怕我是我爸女儿的缘故,过去,我跟他合得来,如今……”
“别胡说,妮妮,你慢慢地就会适应的。一个女人,除一个好丈夫外,还求什么?你到哪儿找?那个糟蹋了你的人,会——”
“妈,我再说一遍,不是那么一回事。他需要我,我需要他,就这样。”
她妈一听到这些,恨不能堵上耳朵,蒙上眼睛。
剥好的粽子放在她面前,已经凉了。彭天继续讲他开会的事,一个组织部的干事和他聊了些什么,一个油脂燃料公司的经理,怎样希望他帮忙,一个老校友从省城给他打电话,给会议造成的冲击波,真以为他在省里有后台呢!雨势又弱了下来,他仍旧用刚才大雨哗哗时的嗓门,讲一些他认为可笑可乐,而她觉得并不可笑可乐的事情。她原来反感老板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后来,她倒发现看一张表情太多太滥太虚伪的脸,更不好受。彭天的面部表情,使她想起一个农民站在丰收在望的田头时,那份满足和欣慰,是一种提前预支的快乐。要不是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过来,他还未必住口呢!
那只苍蝇犹豫了一下,落在了已经不热的粽子上。她挥了下手,赶走了它。
这时,他才注意到她只是看了这只剥开的粽子,并没有吃。“你怎么连尝也不尝一下?”
她说谢谢,一点胃口也没有。
“因为不是我妈裹的?”他问。
妮妮还从未想得这么多,哦,真无聊!这就是小城。小城人的全部乐趣,就在于小城再找不出乐趣的情况下,还能找到的这点乐趣了。她可以想象那些叽叽喳喳,人们如何绘声绘色,面露亢奋的过瘾的神态在议论她。那个躲在家中的妮妮吗?她也许早不是处女了,她跟她老板睡觉了,她没脸在大城市里呆下去了,她回来做了人工流产,又打算把自己推销给彭天了,不就是有张漂亮脸子么?无论如何也是人家吃过的残茶剩饭了,她老子也不是本份人家的人,心更野,野到美国去了。等等等等。她记得自己三年前在小城里,也曾这样快乐地窃窃私议过别人的。
她真后悔冒冒失失闯回来,难怪她爸爸一去不归,她不该在小城做人工流产,以为有妈妈照顾,谁知适得其反。她记得她爸爸走前赌过咒,饿死也不吃回头草。
裘志强后来又一次问过她爸的情况,一般情况,老板不怎么关心人。或许,是对她工作出色的奖励,但脸仍旧铁青着。她没有再拒绝回答,她说她恨过她爸,慢慢地,她终于能够稍稍理解一点,人,应该尽可能地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不过,撇下她们母女俩,怎么说,太自私了些,是不?她想听听老板的意见。
他说:“要是让你们母女俩幸福,你爸就只有留下来,可留下来,他又不幸福。”
“你说他走是对的?”
“反正,要想得到什么,就得失去什么——”这是琳达和他们这一些人经常说的。“但我,尽量少失去些,尽量多得到些,是我的经营原则。所以,总部对我放手,授权我方便行事,别的子公司做不到这点。”
她知道他在总部的威望,但也知道总部对他的戒备。同时,老板也明白总部对这位能干秘书的良好印象,这次从她爸爸引起的话题,是要她懂得她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她未曾料到被录用,甚至连琳达也想不到她从一般公关性质的秘书,升到决策层面的与总部直接联系的秘书,平均每个季度要到香港去一次,大概也和彭天去开的会一样,是远东总部的例会吧?
老板还是那个“德行”,她讨厌。不过,她佩服他的干劲。
总部的那位香港巨富之一,知道该雇什么人给他在大陆打天下。正如他知道应该给她高工资一样,因为她确实是拳打脚踢的一把好手。还有一个理由,她在总部心目里,有那么一点份量。
琳达一般不管别人的事,不过这个聪明女人分析形势,提醒她对付这个不好合作的家伙,如果她不想给他当俯首帖耳的奴隶,该撤了。她当然不甘心,混到这个层面,干不掉他,要是她打算咬他一口的话,够他流一阵血的。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让他受伤?说不好是种什么感情?
也许她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的女人,她真想坦诚地告诉彭天,你比裘志强怎样?我不可能做一个你只需要肉体的妻子,烧饭的妻子,和享受你成功喜悦的妻子,以及有一张招牌面孔却无须乎头脑的妻子。
“不行!彭天,我办不到。”
姑且不考虑这个长有一百年古老青苔的小城,即使嫁给了你,我也保证不了以后要是碰上像裘志强那样让你真恨真爱的男人,会不会跟他私奔?甚至不在乎以后把我甩掉!
彭天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是的,我承认,我不可救药。我就是那一次在总部,当着董事长狠狠地告了他一状,让他在那么多的分公司的老板中间,下不了台,足足地羞辱了他一顿以后,我把自己给了他的。是的,是我主动的。我们在浅水湾那间酒店里,他也说不好是恨?是爱?是报复?是疯狂?那是我见到他第一次露出牙齿的笑,真可怕。那样子像是要吃掉我,若是我真被他吃了,我也决不悔的。这其中没有任何强迫,没有交易,也许他不该,可我更不该。你可以看不起我,卑视我,咒骂我,你完全用不着可怜我,我自作自受。但我能够给自己作主,能够想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满足了。我不愿意在这个长满青苔的小城里,享受你为我创造的平静安生的日子,哪怕碰得头破血流呢,我活该!
“你能明白我吗?”她问。
“妮妮,”这个最早支持她走出小城的人叹息:“想不到你会变成这样!”
“不好?”
他那本来为他自己前景而辉煌起来的眼睛,开始黯淡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又到端阳了!”
“也许你不赞成,我并不觉得我原来那样就多么的好。彭天,人活在世上,不能没有热烈,哪怕是一霎那的热烈,你才会感到你活得值——”
雨,好像止住了。
她推开窗户,檐头还在滴水,连木头窗框也长满了碧绿的青苔。也许是端阳节快要来临的缘故,小城里洋溢着一股艾蒿的芬芳和煮粽子的香味,这在大城市里是不大容易闻到的。
“你要走了么?”她见彭天站起来,便问。
他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去拿他的伞,然后,她送他出院子。
天空里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很低,扯棉拉絮的云被并不大的风,吹得乱糟糟地,有的往山那边飘,有的朝小城这边涌,两个人驻足抬头看了一回,便在一直未关着的院门口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