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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山踏雨 第6章 禅房空落雨声微

――怀念果一大和尚

第一次听说果一师傅,是在深圳静缘居士那里。

静缘原是《长江日报》的记者。后来不知为何就辞职经商了。对风水,相术均有研究,前几年皈依佛教,把头发剃了。却是在红尘中修行,当了居士。他和庐山东林寺的佛缘很深。果一师傅是庐山东林寺的方丈。他知道果一师傅的很多故事。

最让我感动的,是两件事:

文化革命期间,寺庙尽毁,作为中国净土宗祖庭的东林寺,尽管在海外特别是日本佛教界声名赫赫,却是依然难逃其厄。寺庙毁了不算,还要强迫和尚还俗。许多僧尼屈于压迫,只得脱掉僧服,结婚成家。东林寺中,果一是少数的几个例外。任造反派如何恐吓,漫骂以至殴打,他是决不还俗的。有一次,造反派强迫他吃肉,虽被打得遍体鳞伤,也决不开禁。当他捧着一碗菜粥吞咽时,造反派又围上来,每人朝他的碗里吐了一包痰。果一头都不抬,把那碗堆了几十包痰的菜粥吃了下去。这一吃,造反派从此再不找他麻烦了。

另一件事是:

东林寺毁了之后,只剩下一间破殿。大部分庙基都被当地农民分来做了菜地。果一虽身处逆境,仍想着如何振兴东林寺。他早就预测到,到七十年代末期,东林寺会在历尽劫难之后再次获得发展的良机。他不是坐等这一天的到来,而是坚韧不拔地用自己的方式,来迎接他期望的那一天。他每天起早贪黑,在山坡上开垦荒地种植杂粮和蔬菜。凭着一股子锲而不舍的精神,十几年来,他硬是把一片片山石嶙峋的野坡改造成肥沃的菜地。当宗教政策开始落实,上级主管部门要农民退出占领的庙基时,果一并没有颐指气使,借此机会向当年整治他的人施加报复,而是以佛家的慈悲心怀,用自己开垦出来的土地,从农民手中一块一块地换回东林寺的庙基。

《楞严经》中有这么一段话:“玻璃光法王子,观世间众生,皆是妄缘风力所转,观世动时,观身动止,观心动念,诸动无二,等无差别。此群动性。来无所从,去无所止,十方微尘,颠倒众生,尽同一虚妄也。”

文化革命中的十年浩劫,受妄缘风力所蛊惑的芸芸众生,忽然间都变得愚不可及。已经修得法性圆融的果一和尚,反倒在他们眼中变成了怪兽。难能可贵的是,果一和尚作为中国佛教净土宗的一代大师,真正破除了“我执”,用伟大的虚无化解了在常人看来应当是刻骨铭心的仇恨。

用日本当代禅学大师铃木大拙的话讲:“净土”是大地的延续。大地像是一个万能的宽大为怀的母亲,不管是华美或是丑陋,它都慈悲地接受。从某种意义上讲净土就是大地,大地就是净土。作所有的事情,爱所有的人,并接纳所有的事物。美、丑、恶、善都可以进入其中,这就是净土,这也就是佛家的“众生无边誓愿度”的伟大胸怀。

基于此,我决定去庐山东林寺,拜谒果一大和尚。

第一次到东林寺,是去年的金秋十月。

出九江市西行,车子一直沿着庐山林麓前行。庐山逶迤参差的峰影在明净的蓝空下显得那么雄奇。那些突兀的峰头虽然尽显个性,但连成完整的画面时却缺乏那种一气呵成的紧凑感。这是庐山的风格,亦是庐山人文历史的风格。无论是宗教的庐山,还是政治的庐山,亦或是儒家文化的庐山,都在各自的领域中获得过不可替代的席位,但坐在这些席位上的领袖人物,往往因为难以模仿而成为历史的绝响。

与果一大和尚还未见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属于这一类人物。

及至进得东林寺,先有两奇:

一奇庙堂之大,山门之内,有一巨大庭院,中有莲池,三道石桥跨过莲池而入三重大殿。庭院宽阔,大殿巍峨,两厢偏楼亦各有两重,那建筑的格局,让我感到竟似一个缩小的故宫。

另一奇,就是果一和尚本人了。

东林寺现有一百多僧尼,其规模在中国现存的名寺中,也可摆在前几位了。我到过一些名寺,那里的方丈都很难见。进得东林寺,我还是担心会被果一拒之门外。因为我的印象中,这样的得道高僧,个个都心性寂然,养神于深闭的禅房之中,轻易不肯接见红尘中人。

当知客把我领进方丈室,只见一位老和尚正在与两位乡村老太婆谈话。老和尚一身半旧的浅蓝僧衣,足下一双圆口布鞋。这方丈室也十分简陋,除必不可少的佛龛就是几条板凳,两只破旧的沙发,仅此而已。

那老和尚就是果一,普通得同乡村老汉毫无两样,这方丈室以及他的打扮,都与他的声名极不般配。而且,这方丈室也好像是什么样的人都可以进来的。

见有客人来,两位老太婆告辞。落座后,我对果一和尚说:“从静缘处听到您的大名,今特来拜访您。”

“从哪里来。”果一问。

“武汉。”

“哦,”果一点点头,对仍站在一旁的知客说,“给客人备饭。”

斯时已值下午五点。和我同去的还有另外两位朋友。我说:“不必了吧,晚上我们回九江去吃。”

“多坐会儿嘛,”果一微笑着,“东林寺小庙一个,欢迎你们来。”

“东林寺不小,都是在你手上重修的吧?”

“我是个搞基建的和尚,”果一看了看我,掉转头说,“你进庙来,有些什么感觉?”

“有正气。只是感到建筑有些凌乱。”

果一点点头,感慨地说:“建庙要钱哪,能筹到多少钱就办多大的事。”

东林寺在东南亚特别是在日本影响颇大,再加上果一利用自己的影响,十几年来共筹得数百万元资金,全部用于寺庙的建设。而全庙僧众,在果一的带领下,都过着非常艰苦的生活,这一点,从他们的衣着和僧房的设施都可看得出来。

夕阳西下,方丈室里弥漫着薄暮的紫色。也许是看到我这个人尚有一点慧根,果一和尚厚待于我,谈兴很浓。我向他请教了如下一些问题:佛教与现代生活的关系;现在入寺的出家人是怎样理解佛教的;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佛教会不会取得更大的发展。

果一和尚并没有像大学教授那样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讲述身边的琐事。但是,这些琐事都隐含着佛家的般若。清除“业”对我的支配力。“业”是佛家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通常指身心的一切活动。比如,谈到现在的出家人时,他说:“不少的出家人都是懒汉,怕在家里种田劳动。跑到庙里偷懒来了。”

“既是这样,你为什么还收留他们呢?”我问。

“让他们念经嘛。”

这种回答看似平常,其实非是得道高僧,是讲不出这种话来的。念经既可以收心亦可以从“无明”中解脱。去掉“无明”,即意味着知性自身的觉醒。“懒”是人世的价值判断。对于人之外的客观世界,人的价值判断是不起作用的。比如河水在流动而湖水却平静地蓄聚着,我们便不能说湖水“懒”。佛教认为在“分别”的对立状态的基底存在着“无分别”。因为“分别”,人们丧失了自由意志,在宇宙中处于纯然被动的位置。让懒汉念经,其实是佛教中的一种解脱法门。

已经暮色沉沉了,果一留我们在寺中住宿。虽然我很愿意在寺中住一晚,但因同行的人要急着赶回九江,我也只得随意他们,向果一和尚告辞。

送出寺门,果一和尚朝我摆摆手,说:“欢迎你再来。”

“我一定会再来的。”

离开东林寺后。我一直对果一和尚那种素朴、虚远的精神境界怀有深深的敬意,并打算在今年夏天再去东林寺多住几天,以便从果一和尚那里真切地感悟慈悲的实践形式。谁知今年四月的一天,江西朋友给我打来电话,报告果一和尚圆寂的消息。我吃了一惊,但除了一点遗憾,却并不感到悲痛。因为,生与死这种生于“空”又灭于“空”的对立,原是俗世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佛家是没有或者说超越了这种“分别”的。我如果悲痛,果一和尚便会叹息我的心还处于“无明”状态。

但毕竟,以人与人的相见方式,在我与果一和尚之间已不可能了。就因这点遗憾我写了两首绝句,以怀念果一和尚的圆寂:

茶烟沓沓鹧鸪频,

四月江南草色新,

漫道庐山花满眼,

东林此日白云深。

桃花开过杏芳菲,

百丈红尘入翠帏。

日暮梵钟消歇处,

禅房空落雨声微。

近闻,果一和尚火化时,烧出了舍利子。对这一点我并不奇怪。他本来就修成了正果。为了感受他的存在,我还是想抽时间到幽岫含云、山溪蓄翠的东林寺走走。

1994.7.14于武汉珞瑜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