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在恶运到来的时候总是浑浑噩噩,昏然若睡,甚至简单地陶醉于眼面前的幸福,被女人宠爱着,被美食滋养着,被暖融融的家居气息包裹着,舒服得直想叹气。他们万万也不会想到,一个黑色的游动的怪物已经悄然潜伏在他的脚下,随时随地会沿着他的后背攀援上升,冷不丁地一口,吞啮掉他的全部世界。
简晖就是这样的情况。他对自己的恶运完全处在浑浑噩噩的茫然之中。
今天是他们电视台里竞争上岗的日子。台长曾经私下里对简晖透露,有意跟简晖竞争总编室主任这个职位的,总共有五员大将,三个是具有博士硕士学位的小伙子,两个是三十岁不到、主持人出身的年轻女孩。“有什么办法啊,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呀。”台长不无同情地拍着简晖的肩膀,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白,如果四十大几的简晖不能把总编室主任的职位竞争到手,不是他台长的错。
因此昨天一整夜简晖辗转反侧不能安眠。也因此他今天起床之后对桌上冰冷的早餐无知无觉。他肃然地坐在桌边吃着,眼睛对面前的煎鸡蛋和麦片粥似看非看,纯粹机械地往嘴巴里填塞,全没有感觉到食物的温度和平常有什么异样。
做早餐是琼琳的活儿。一天当中她只负责这简单的一顿,其余的就等着简晖张罗。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比如身体不舒服,或者前一晚跟简晖闹了别扭,一般说来琼琳算是个称职的早餐主妇,起码在食物的温度上不出大错。所以一直坐在简晖对面默默无语的琼琳终于不能容忍桌上的冰冷,伸手去端他喝了一半的牛奶杯:“我再给你热一热吧。”
琼琳穿的是一件纯白色半旧软缎的晨衣,胳膊一动,滑溜溜的宽大衣袖就褪了上去,露出她细瘦的、皮肤纤薄到透明的小臂,和手腕处那颗围棋子一般圆润的骨节。曾经有很多时候,简晖对这双盈盈不足一握的小臂怜爱到心疼,他总是把它们托起来架在肩膀上,用下巴的胡茬轮流轻蹭着它们,一边喃喃呓语:“怎么这么瘦啊,瘦得能让人一掰就断啦,简直像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子啊。”琼琳就反过来用这双细细的手臂环紧他的脖子,半是得意半是撒娇地说:“你是我的丈夫啊,你没有把我养胖,朋友面前很丢面子的哦。”
但是今天简晖没有这份缠绵的心思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表示一份恰到好处的感动,而是轻描淡写地推开琼琳的手:“来不及了,我该走了。”
他端起奶杯,一饮而尽,把煎鸡蛋塞进嘴里,半碗麦片粥倒进喉咙,抽一张餐巾纸抹抹嘴巴,起身,到镜子面前打领带,穿外衣。
琼琳伸出去的那只小臂一直搁在桌面上,不动,衬着咖啡色的细格桌布,像一段象牙雕成的摆设。她的面孔笼罩着一层少有的沉郁,肤色白得有一点发青,嘴唇只见一层淡淡的粉,因而眉毛和眼睛便显得越发漆黑,有一种森森然的意味。简晖从镜子里面看到了,惊讶地回过头,问她:“怎么还不收拾了上班?”
琼琳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抬起眼睛,带了一点幽怨地看他。
简晖立刻醒悟过来:琼琳从今天开始不去上班了,要在家里闹一点情绪了。昨天她跟他说过这事,他居然就没有放在心上。
琼琳学建筑出身,大学毕业后在市政设计院做了十五年的设计活儿,算是老资格的工程师了。她聪明,脑子灵,做设计很有想法,但是手懒,出活儿慢,工程交到她手里,总是一拖再拖,效率不高。前不久设计院体制改革,技术人员自由组合,室主任招聘上岗,琼琳居然被她的年轻同事们排斥在外,归入了面临下岗的中老年群体。那些风华正茂的小青年,眼明手快,电脑操作熟练到闭着眼睛不出差错,哪里容得了琼琳这样雍懒闲散、做活儿像品下午茶的情调女人呢?所以他们明里亲亲热热一口一声“大姐”,暗里手脚麻利地把组合名单往院里一递,琼琳整个儿傻掉了,心里也凉透了。她决定暂不上班,以示抗议。她好歹做了十五年的设计,不能败在毕业不足五年的那些毛孩子手里。
昨晚上床之后,她把头靠在简晖肩上,幽幽咽咽地说:“我很累,想休息。”
简晖正想着自己的那篇竞选演说词,手心下意识地抚着琼琳的肩膀,敷衍她:“那就休息,请几天病假。”
琼琳说:“我今天想了很久,觉得做全职太太是最幸福的。有人天生不适合当职业女性,比如我。”
简晖笑笑:“说是这么说啊,真当了全职太太,你又会抱怨闲得无聊了。”
琼琳坚持:“我不会。我能找到工作之外的乐趣。”
简晖爱怜地拍拍她:“睡吧,睡完一觉再想这个问题。女人们早晨和晚上的想法常常是天差地别。”
琼琳就不再说什么,翻一个身,睡过去,留下简晖一个人瞪着大眼想心思。
现在,简晖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一幕,忽然有点内疚,不该为了自己的烦恼而忽略了琼琳的困境。他用一只手捏住系好的领带,勉力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笑问她:“怎么样?想法改变了吗?”
琼琳回答:“我在想另外的事。”
简晖说:“那就等你空下来再想,晚上告诉我答案。”
琼琳安静地坐着,一时间没有什么表示。等到简晖把一只黑色公文包放在脚边地上,弯下腰穿那双“凯撒”牌的系带皮鞋的时候,她突然站起来,紧张地喊住了他:“简晖你别走!”
简晖啧了一下嘴:“我不能再晚了,今天的事情很重要。”
“可是……”琼琳漆黑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他,眼神散乱,游移不定:“我有一个问题。”
“回来再说,好不好?”简晖尽量把语气放得温和。
“我不能再等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琼琳用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词。
简晖无奈地看看手表:“两分钟。”
琼琳说:“好,我长话短说。我有个朋友,她和她丈夫结婚好多年,说好了不要孩子的,可是莫名其妙却怀了孕,她问我应该怎么办?”
“她自己想留着吗?”简晖的口气像律师问案。
“不清楚……我是说,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不能决定。”
“她丈夫想要吗?”
“不,我认为他不想。”
“你认为?”
“是,我了解他。他们夫妻之间为不要孩子的事有过协约,口头的。”
“你确信?”
琼琳点头,脸上似乎有一种惋惜,又有一种无奈。
简晖摆了下手:“那就做掉。很简单的事,”
“就这么简单?”琼琳呆望着简晖,自言自语。
简晖笑起来:“你以为有多复杂?”
琼琳闭了一下眼睛,鼻子皱起来,鼻梁两边有一些细小的皱纹:“我很替她难过。我是说我的朋友。”
简晖开玩笑:“给你出个主意:去买只老母鸡,放上红枣一两,当归十克,黄芪二十克,甘草少许,煨一锅浓汤,送到她家里,表示安慰。你反正不上班。”他说完这句话,觉得责任尽到,气氛也调节得恰到好处,可以抽身解脱,便拾起地上的公文包,顺便用鞋擦刷一刷鞋面,走到门口,伸手开门。
琼琳又一次幽幽地喊住他:“简晖!”
简晖回身。这一次她有了明显的不耐烦,着急。但是他克制着不让琼琳发现。他问:“还有什么事?”
琼琳顿了顿,朝着简晖展颜一笑,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羞涩:“你不想抱一抱我吗?”
简晖很配合地拍一下额头,也笑起来,说:“我怎么忙糊涂了,忘了这件大事!”
他张开双臂,把迎上前的琼琳箍在怀中,揽紧她纤细的腰肢,彼此靠得很紧。他手里的公文包绕过琼琳薄薄的胯骨,挂在她的臀部,如果从对面看过来,会像琼琳的屁股上挂了一块出售身体的招牌,非常滑稽。但是简晖顾不得把公文包放下来了,他腾不出时间了。女人对拥抱和抚摸的要求总是没完没了,就像馋嘴巴的孩子那样贪得无厌。男人没有这么多事,一刹那的快乐得到满足,余下来的缠绵便不那么重要,有也好,没有也罢,日子照样过得滋润。比如这一刻,简晖对琼琳的拥抱完全处于被动,他的恣态是接纳的、有要求的,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是无奈的,敷衍了事的,只盼着快点了结、夺门而逃的。
琼琳今天却显出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过份的对简晖的依恋。她像藤一样地缠住他的身体,把面孔深深埋在他的肩窝里,双臂把他的后背勒得死紧,连呼吸都开始急促和兴奋起来。简晖生怕她兴致突来,接下去有进一步的动作,或者比较明显的暗示。那样的话,简晖会比较难以抗拒,只能活生生束手就擒。所以他赶快调整气息,做好了严密的防范工作,不让她有任何可能的突破口。可是简晖的做法显然多余,琼琳并没有得寸进尺,或者因势利导,她只是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问:“你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了吗?”
简晖一愣,侧过脑袋,先听琼琳的身体,再听她四周的空气,完了摇头:“没有啊,没有什么声音啊。”
琼琳情词恳切地:“简晖你再听,你用心去听。”
简晖依然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顶:“是水开了吗?你在炉子上烧了水?”
琼琳勒紧他的双臂就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身体也一点一点地挺直,僵硬,跟简晖之间拉开了一些距离,变得有些客气和陌生。她茫然地张着嘴:“你居然没有听到。”
简晖歉意地笑着:“我的耳朵一向不太灵光。”
琼琳叹口气:“是你们之间没有缘份。”
简晖不安地看着琼琳:“你没有事吧?”他提心她在单位里受了压抑,精神上会出现问题。他知道,幻听就是精神病的典型症状,他实在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症状在琼琳身上出现。“如果感觉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任何时间,打我的手机。”简晖握住琼琳细细的手腕,脸色万分严肃。
琼琳这时候才甩开简晖的手,大笑起来:“我有什么事?我会有什么事吗?”她干脆放开情绪,哈哈地笑得前仰后合:“你以为我会为单位的事情悲伤?是我自己不想上班啊,我喜欢在家里猫着,喜欢你挣钱养我,喜欢舒舒服服当全职太太。”
简晖放下心来,趁机赶紧撤退:“好好,无事就好。我得走了,再迟就挣不回那份养你的钱了。”
“我爱你。”琼琳笑眯眯地说了一句,神情不怎么认真,又不完全是玩笑。
简晖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也爱你。”
二
临近午饭时,台里的专题部主任老海窜到简晖的办公室。
“竞选演说效果怎么样?勇者无敌?”老海乐呵呵地搓着手。
简晖不抱乐观:“一般。我自己都感觉缺少激情。四十五岁,真是老了啊。”他抬起头,从房间对面书柜的玻璃上审视自己的面容,感慨万端。
老海不由分说上去拉他:“走走,中午有个饭局,赏个面子,也帮你去去秽气。总编室主任的交椅肯定还是你坐,我打赌。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嘛。台长当真放心把这一摊子事情交给毛头小伙子们打理?”
简晖神情警觉,赖着不动:“谁请客?先说明白了。”
“一家很熟的影视公司老总。”
“要卖片子?”
“片子我看过了,质量说得过去的。我不会坑你,更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让你为难。”
简晖依旧苦着脸:“尘埃没有落定,我哪里有心思吃饭?吃金子都尝不出味道。”
老海哈哈一笑:“金子当然没有味,海鲜就不同啦,我不相信澳龙吃在嘴里比木渣还不如。”
简晖拗不过老海的盛情,起身跟了他出门,脸上的神气还是勉勉强强。倒也不是对这把主任的交椅情有独钟,非到手不可,主要是在台里干得久了,又没有犯什么大的错误,真要被几个姑娘小伙子竞争出局,面子太不好看,琼琳那里也交待不过去。
迈下电视台高高的台阶,转弯处就滑过来一辆崭新的银灰色奥迪。老海熟门熟路地打开车后门,先把简晖让进去,自己坐到了他的旁边,对司机说一声:“走。”车子鱼一样地游进街道,几乎穿过半个城市,停在一家新开张的“航母”级的海鲜餐馆前。早已经有影视公司的老总和他漂亮可人的副手迎着,把简晖和老海让进包间。一桌子的人,简晖起码大半都熟识,有一半以上称得上同事或者同行,所以彼此开了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气氛很快热烈起来。
因为是中午,他们要的是啤酒。穿鲜黄色广告服的啤酒小姐过来促销,向他们推荐一种新出产的合资品牌。小姐的身体紧裹在闪光面料的超短连衣裙中,小巧玲珑,凹凸有致,再加走起路来略带夸张的扭胯动作,满脸媚死人的微笑,和滑软得赛过巧克力的声音,难免让男人们心猿意马,情乱神迷。他们就要了她推荐的啤酒。
小姐做作地欢呼一声,蝴蝶一样绕着包间飘飞起来,手里拿着一个特制的裸体女人形状的金属扳子,挨个儿给人们开启啤酒瓶,而后将光裸的手臂轻靠在男人们肩上,为他们面前的啤酒杯里注入金黄色起泡的酒液。
意外的小小不幸就在那一刻发生:啤酒小姐转到简晖的身边时,手里那一瓶啤酒的铁皮盖子似乎出了问题,小姐抿嘴蹙眉怎么也没办法打开,急得额头和鼻尖上出了密密的一层细汗。简晖看在眼里,心有不忍,说一声:“我来吧。”从小姐的手里接过酒瓶和那柄怪异的开瓶工具。在他卡住瓶盖,使全力用劲一撬时,酒瓶里发出“嘭”地一声巨响,沉甸甸的瓶子在简晖手里突然分崩瓦解,破碎的玻璃片子弹一样射了出去,划伤了简晖的脸、脖颈、手心,有几片甚至飞到了桌子对面,击在老海的胸前,被羊绒毛衣消解了力量和速度,清脆地弹落在杯盘里。白色的泡沫喷泉一般从简晖手里直冲上天,而后噗哧哧地落下,像半空里突然盛开了一朵硕大的莲花。酒液回落到桌面上之后,顷刻之间在整张桌布上流淌和漫延,像是一支快速行动中的部队,扩张速度极为惊人。
啤酒小姐张大了嘴巴站在一旁,呆若木鸡。她的娇媚,她的灵动,她的巧言,一时间在颇为惨烈的突发事件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她苦苦的面容有了几分丑陋,挺直的身体也萎懈疲塌,变成了一个毫无妙处的俗气女孩。她眼睁睁地看着鲜红的液体从简晖的脸颊、脖颈和手上缓缓渗出,凝聚成珠,惊心动魄地滴落下来,哭一样地念叨着一句话:“怎么会的呢?怎么会的呢?我们公司的啤酒瓶从来没有出过问题的……”
影视公司的老总冲过来用餐巾拭擦简晖脸上手上的血迹,一边不耐烦地喝令啤酒小姐:“去打电话,喊你们公司的负责人来。”
简晖看见那女孩向他投来哀哀的一瞥,心软了,说:“算了算了,不怪她,怪我。我今天恐怕沾了霉运,拖累自己还殃及其余。”
老总连声地向简晖道歉,准备亲自开车护送简晖去医院做伤口清洗和治疗。简晖怕大家扫兴,坚辞不肯,只同意老海陪了去,还答应做完治疗立刻返回,接着吃饭。“没有问题。”他忍着微疼强作笑容,“一切都没有问题。如果落下伤疤,那是我的光荣标志。”
在医院里,呲牙咧嘴接受小护士酒精消毒的过程中,简晖沮丧起来,指着脸上的伤口对老海说:“看看,这就是预兆,我的命运肯定要走下坡路了。”
老海劝慰他:“只是偶然嘛。十年不遇的事情嘛。”
简晖说:“十年不遇,偏偏在今天被我遇上,这还不说明问题?”
“可是可是,假如啊,比方说啊,这预兆针对的不是你……”
简晖拦住他的话头:“是谁?除了我自己,还能有谁?”
“你身边的某个人?”老海此刻只想着安慰简晖,竟忘了还有其它的忌讳。
简晖却是个认真的人,他的脸色马上发了白:“你是说,琼琳?”
老海慌忙摆手:“不不不,我随便说说,怕你疼,开个玩笑。”
简晖连涂药包扎也顾不上了,跳起来摸出手机,走到窗口,拨了家里的号码。他听到电话里铃声的空响,一声接着一声,寂寥而又悠长,显出一种没着没落的意味。
老海跟过来,关心道:“没事吧?”
简晖收了电话,说:“好像人出去了。”
“看看,我说没事就没事。肯定出门逛街啦。女人闲下来,不就是这点儿爱好吗?走走,赶快上点药,我们回去喝酒,替你压惊。”
简晖却是死活都不肯再去。他想像自己重新出现在酒桌上时大家会有的欢呼,心里怎么都不舒服,觉得自己届时肯定会像一只出了洋相让众人开心的猴子。他把老海赶走,让他去代为道歉,而后打了辆出租回电视台。
走廊上碰到他的一个竞争对手:毕业于大学新闻系的硕士小伙子。小伙子个头不高,却是眉眼端正,穿戴得体,用台里的行话说:有款有型。他迎面碰上简晖后,知道把身子往旁边让一让,请前辈先走。这使得简晖心里既熨贴又惊惧。熨贴自然是因为自己得到了尊重。惊惧却是出于另一种不好的预感:为人处世如此滴水不漏的一个人,年龄上占着优势,又有显赫的学历,简晖不当他的手下败将,还能够是什么?
“简主任!”小伙子在他身后喊了一声。“我能够跟你说句话吗?”
简晖惊讶地站住,转身看他。
“其实……”他说,“我无意跟前辈竞争同一个岗位,这是冒犯,我知道。我只是想试试自己的能力。从心里来说,我还是希望你继续当这个主任。”
简晖笑笑,摆了摆手:“世界是你们的。”他借用了前领袖的这句名言,表示自己的洒脱。
回到办公室,时间已晚,盒饭是吃不成了。脸上手上的伤口不疼,但是有一点牵牵扯扯的紧绷感,让他心里燥燥的。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杯日式方便面,冲进开水,泡了三分钟,用附赠的塑料小餐叉搅一搅,一边吹着气,一边食而不知其味地往嘴巴里送着。
电话铃响了。简晖放下面杯,欠身去接,同时把嘴巴里的一口面条迅速咽下去。
“总编办。请问哪位?”
对方的声音很大,震得话筒里嗡嗡地响:“你是简晖?电视台的?”
简晖皱了皱眉头,为对方这种令人不愉快的口吻。“我是。”他有点冷淡地回答。
“请你立刻回家一趟。”对方命令。
简晖张了张嘴巴:“……为什么?”
“当然是有事……”对方的话筒被另外一个人接过去了,那个人的口气显而易见要温和许多:“是这样的,简晖同志――我这样称呼你可以吧?你家里现在出了点事,我们希望你能够回来一趟。”
“出……出……出了什么事?”简晖一下子想到餐桌上破碎的那只啤酒瓶,心里开始紧张,下沉,拿话筒的那只手抑制不住地哆嗦。
“是你的妻子。”
“琼琳?她怎么啦?”简晖大声叫着。
“从阳台摔下来……我们怀疑是一件入室抢劫案,谋杀。”那人心平气和地说着。
“谋杀?你是说,她死了?”简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放下话筒的。他胸闷,眩晕,周身上下虚汗直流。
三
一辆警车在小区的入口处接住了简晖。两个刑警一左一右地护住他,穿过杂乱围观的人群,往简晖家的楼下走。消息灵通的记者已经赶了过来,忙前忙后像一群逐肉的苍蝇。甚至简晖自己台里的记者也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扛着有电视台标志的摄像机,女的手里举了话筒。看见简晖,他们显然不好意思,神情上一副对不起简晖的羞涩,慌忙躲到了另一边去。所有小区里在家的居民倾巢而出,远远地对着简晖指指划划,有些是同情,也有些明显是兴奋,毕意生活中难得一见这样的大事。有几个刚入行的文字记者已经不顾一切冲了上来,要想录下从简晖口中说出的第一句话。刑警们恶狠狠地把他们的采访机推了开去。其中一个女孩的笔筒状的小玩意儿掉在了地上,马上被后面跟上来的一双双大脚踩得粉碎。女孩心疼得大声叫着,差点儿要当众哭出来。
经过楼下的时候,简晖看见有方圆一丈的水泥地面被黄色的标志杆和绳子围得壁垒森严,圆圈中间用白粉划出了一个蜷曲的人形,人形头部的位置有一摊触目惊心的血,已经凝固得粘稠发黑,上空盘旋着几只无耻的苍蝇,跃跃欲试地想落上去,又有点怯懦和畏惧,怕中了人类的圈套。四边还有年轻的刑警们在忙碌着,拍照,记录,找目击者询问,蹲伏在地面用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寻找可疑证据。
简晖灰着脸,别过头,不敢再看。一切都显得这么熟悉,似曾相识。简晖想起来,无数的电视电影里都出现过这样的场景,每个人都已经从家里的荧屏上对这套程序司空见惯,人们期待的是程序在现实中被一一印证的过程,而不是对事件本身的惊诧和评论。
一个警官模样的中年人把简晖迎进了家门。简晖从他的说话声中听出来,这是给他打电话的两个刑警当中口气温和的那一个。简晖感到极不适应的是:明明是他自己的家,现在刑警却成了这里的主人,他需要得到他们的邀请和许可才能踏进门槛。这样一来,简晖不知不觉就有了一种罪恶感,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定位成了罪犯的角色,好像走进家门是为了接受审判。
“简晖同志,很抱歉告诉你这个不幸的消息。”警官殷勤地给他端过来一把椅子,塞到他的屁股下面。警官大概很有经验,知道遭受这种突然打击的善良公民都会变得无比虚弱,会手足无措如同一个弱智的孩童,因此警官有责任在谈话之前为他们做好安全保障。
简晖不坐,他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寻找。打开衣橱,掀开床单,探进卫生间,角角落落地寻找,像一条嗅觉失灵的栖惶的狗。
“简晖同志,简晖同志,请你冷静一些……”警官扎撒着两只手,鸭子一样跟在他身后。
“琼琳呢?你们把她藏哪儿了?让我看看琼琳,让我看看她。”简晖自言自语。
“简晖同志你冷静些,琼琳女士的遗体暂存在医院。”
“那我就去医院。”他扭身往门外走。
警官一个箭步拦在他的面前:“遗体早晚都会看到,现在就去没有太大的意义。你的重要责任是协助我们破案。只有案子破了,才算是对她的交待。”
“不,我先要去看看琼琳!”简晖大声吼着,把自己弄得红头赤面。
警官一个眼色,立刻有两个刑警冲上前来,一左一右抓住简晖,把他强行按坐在椅子上。
简晖不再动了。他知道反抗也是白搭,无论如何他犟不过两个孔武有力的持枪小伙子。
“我可以……看看那个阳台吗?”他退了一步,可怜巴巴地哀求。
警官略作思考,点一点头,两个小伙子的手一松,简晖弹簧一样地从椅子上蹦起来,扑向客厅朝南的阳台。小伙子们机警地紧随过去,生怕简晖一时发傻出什么意外。
他们的阳台没有用铝合金加玻璃封闭,当初买下房子的时候,琼琳说过,她喜欢站在高高阳台上一览无余的感觉,只要站到那里,她就变成了一只拢翅栖息的鸟儿,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弹身而起,一飞冲天。简晖悲伤地想,曾几何时,琼琳的这句话竟成了牺牲者的谶言,从此以后要日日夜夜横亘在他的心头,让他再不能心平气和安享余下的时光。
阳台上安装了一面巨幅遮阳蓬,从客厅玻璃门上一直横跨到晾衣杆的上空。蓬布是绿色的,夏天阳光成片地透下来,把阳台的乳白地砖印成一片碧水,很像置身于森林的腹地。此刻简晖站在这里,被绿荫罩着,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觉得也有一股子阴森森的死亡气息。阳台上搁着一只盛衣盆,里面有几件洗尽甩干的内衣。简晖的一件夹克和一条牛仔裤已经挂在晾衣杆上,此刻在空中悠悠荡荡,一副与事无关的无辜姿态。简晖想,琼琳一定是在晾衣服的时候跌落阳台的,如果有凶手,这应该是一个再好不过的谋杀机会,只需从背后轻轻一推……简晖一哆嗦,感觉自己的背上已经被人击了一掌,撕心裂肺地疼。他不敢再走前一步探身往楼下看,他知道楼下还聚着众多的好事者,他们正仰着脑袋,眼巴巴地等着他从阳台上探头的一刻。他不准备满足他们这一朴素的愿望。他尽量朝后缩着身体,伸长臂膀,轻抚阳台栏杆的白色贴瓷。琼琳从阳台坠下的一刻,身体是擦过瓷面飞掠而过的,此刻摸上去,瓷面上尚留有微微的余温。这是琼琳皮肤的温度啊,是她留在人世间的最后印迹啊。简晖这样想了之后,泪眼朦胧,身子就一点一点地软了下去,悲痛地跪伏在了栏杆旁边。
依旧是那两个年轻刑警架着他,将他如一瘫烂泥样地拍在了客厅椅子上。现在,他不用强制也站不起来了,他已经悲伤得没有一点力气,甚至于没有说话和思想的力气。他是一具行尸走肉,徒具华表,身体上的所有器官都形同虚设。
中年刑警俯身在他面前,一五一十地对他叙说事情的经过:“死者从阳台坠下的时刻,肯定是在晾晒衣服,情况你刚才已经看到了。因为时近中午,楼下没有人经过,所以本楼的居民没有发现。是对面楼里一个抱小孩出门的小保姆看见了尸体,她当时吓得摔了一个大跟头,把手里小孩的头都摔破了。我们接到报警电话赶到楼里时,发现你们家的房门是开着的,不知道什么原因。一般说来,白天如果女主人一个人在家,防盗门肯定紧锁,不至于这么松懈大意。仔细检查门锁,又没有丝毫被撬的痕迹。房间里一切井然,所有的橱柜抽屉都没有被外人翻过。不过我们已经取了各处的指纹,希望能够有意外发现。照我们猜想,如果有人试图入室抢劫,一定是死者认识的人,装璜民工,常来送米的,送水的,送菜的,甚至你们的某一个亲戚朋友……这样死者才有可能为他开门。至于室内的财物原封未动,有可能作案人是新手,把死者推下阳台之后,心慌意乱,临时中断了行动计划,潜逃出去。当然这只是设想之一,不知道你本人有什么意见?能不能提供相关疑犯?如果你认为不是入室抢劫,又会有什么别的可能性?”
简晖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在椅子上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失去重心轰然倒下。
“想一想吧。我以人民警察的名义,请求你协助我们。”
“我现在……无法思想。”简晖终于从牙齿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他看见中年警官叹了一口气,神情由同情而变得鄙夷。当然这种鄙夷的神色仅仅一掠而过,如傍晚天边飞过去的蝙蝠。简晖没有跟警官计较,他知道此时的自己实在是一串提不上手的豆腐,怎么看都让人失望。
四
简晖再一次经过楼下的时候,下意识地抬头往楼上自己家的阳台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简晖患上了一种终身无法治愈的毛病:晕眩症。
当时,晾衣杆上他的那件夹克和牛仔裤已经收进屋里,而且他把他们用一条毛巾包好,放进几粒围棋模样的樟脑丸,仔细收到了衣橱最上端的一格,决定从此当圣物保存。所以从楼上看阳台,实际上空空荡荡看不到任何异常。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简晖抬头的时候,他看见了他家的阳台在动。砖红色的阳台外壁就像教科片中演示地震效果的动画镜头,又像做爱过程中女人柔软的身体,从左到右有节奏地波动,蜿蜒起伏,颠簸缠绵,诡秘奇异,而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妖冶美艳。简晖惊出一身冷汗,不敢相信地揉一揉眼睛。阳台静止不动了,但是整栋楼房却跟着摇摇欲坠,从楼基开始轻晃,越往上,摇摆的幅度越大,前仰后俯,如同一个醉酒之后踉跄欲倒的巨人。慢慢地,整栋大楼摇晃得失去了重心,泰山压顶般朝着简晖的身体倾倒过来,眼看着就要将他轰地一声砸成肉饼,埋在地心。简晖闭起眼睛,“啊”地一声大叫,拔腿想逃,却是头晕目眩,心慌心跳,没有一丁点抬腿的力气。他心里知道这是他的幻觉,他只是一时的头晕虚脱。但是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法摆脱那种旋转和快速下坠的濒死感。他不得不横行一步抱紧了路边的一棵大树,额头紧抵树干,等待着晕眩如潮水般慢慢退去。
从此以后,简晖走在市区,不敢抬头看两边的高楼。只要不留神瞥过一眼,就会脸色灰白,冷汗迸出,头晕心跳,随时随地有可能失态倒下。
从前他知道心理疾病中有一种叫“恐高症”。病症的发作契机跟他相反:病人不敢从高处俯看低谷。那是人在高空中的恐惧,对于生命处于孤立无援的困境的绝望。简晖却是脚踏实地而惧怕望高。也不是所有的高点都怕,比如望天,望旗杆,望山峰,都不会产生异常。他只怕高楼。站在楼下逼仄的空间,抬头对着楼上一个个阳台和窗口,那些如睁大的眼睛审视他灵魂的无声无息的黑洞,所产生的无法抑制的怪诞反应。
简晖很想找心理医生做一个咨询:像他这样的情况,会不会同属“恐高症”的范畴?是“恐高症”的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表现?但是他总是在动脚往医院的刹那退缩不前。他不敢开口对医生谈他自己的隐秘。提到病症的发生原因,就必不可少地要谈到琼琳,谈到他们那天早晨匆匆忙忙的分别。那是一块新近才从他的心脏部位生长出来的癌肿,不能碰,一碰就疼,天眩地转的疼。简晖知道自己的神经相当脆弱,他受不了这种疼痛。
五
在简晖患上他的与众不同的“恐高症”之前,他曾经被刑警队的那个中年警官约出来,两人之间有过一次不算正式的谈话。
“老简,简主任……不不,我还是称呼你简晖同志吧,比较自然,也比较习惯。”
“随便你。都行。”简晖还没有从失去琼琳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脸上的肌肉显得麻木。
中年警官摸出一包烟,“红南京”,不好也不赖。他让了让简晖,见对方摆手,就自己弹出一根,挂在唇边,点着,慢慢地吸了一口。“你和死者,我是说琼琳女士,你们之间没有夫妻关系,仅仅是同居?”
“有问题吗?”简晖的头猛然一抬,目光直直地盯住了警官。
“啊不,我不是法官,婚姻法律方面的事情我不太懂。只要不触犯刑法……”
“同居触犯刑法了吗?”
警官认真考虑了一下:“是不是也要看具体情况?”
“我早已离婚。琼琳是未婚。实际上,我们是一对身心自由的单身男女。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了。”
“明白了。你们是一对选择同居而非婚姻的新派男女。”
“整整十年。除了一纸婚书,我们比大多数的夫妻都更像夫妻。”简晖开始激动,手足挥舞,因为提到琼琳而眼眶湿润。
中年警官眯起眼睛抽烟,同时默不作声地看他,像醉心于一次小剧场的演出。
“我们没有结婚,但是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是彼此分享:爱情,朋友,家居生活,休闲时间,包括房子,钱。”
“我知道,你们是以aa制的方式按揭了这套豪华公寓。”
“因为我们的收入都算不错。我们之间彼此平等。”
“有没有想过要一个孩子?”
“没有。当初住到一起的时候,我们就约定过,只要两个人的世界,永远是两个人的世界。我们还说,等我们老得爬不动楼的时候,我们就卖掉这套房子,用卖房的钱把自己送进养老院。”
“多么完美的想法!”警官称赞。“我有个十六岁的男孩。我那个孩子太不省心了,从小学到高中,每次升学考都是差那么两三分。每次都要我从口袋里抠出两三万块钱的赞助费。我简直不堪重负。”
“以后让你操心的事情还要更多:上大学,考研究生,毕业分配,出国留学,讨老婆,生孩子……”简晖不无同情地掰着他的手指。
“所以,还是你们的想法英明啊,未雨绸缪啊。”
“可你们还是为社会做了贡献的。”简晖谦虚。
警官突然话头一转:“你知道琼琳女士怀孕了吗?”
简晖笑笑:“不可能。我们一直采取避孕措施。琼琳常年服药,怕不保险,每次事后还要加服另外一种。我们从来都没有做过人流。不会有那样的失误。”
警官把烟头从嘴边拿下来,在烟灰缸里掐灭,打开手边的皮包,取出一份尸检报告,食指和中指摁着,推送到简晖面前。
报告上明明白白写着一行字:妊娠。胎儿四十天大小。
简晖不敢相信地抬起头:“这是说琼琳吗?”
警官幽默了一句:“总不能说的是我吧?”
简晖摇头。他一个劲地摇头,要把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从脑子里摇出去。
“你看,”警官用屈起的指关节在报告单上轻轻弹着:“你对你的女友还是不够了解。”
“这不可能。她没有道理不告诉我。”简晖固执己见。
警官提醒他:“也许琼琳女士没有经验,自己都不知道呢?”
“会吗?”简晖像碰到救星一样望着对面的警官:“会有这样的可能?她以为是月经期延缓,自己又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反应?”
“报纸上说,有一个孕妇,一直到孩子在她上厕所的时候掉落在茅坑里,都不知道自己怀了孕。”
简晖不太相信这样的事。但是他又迫切需要相信类似的事情会重复发生在琼琳身上。
警官忽然坐直身子,目光聚焦成针样的一点,笔直地刺在简晖脸上。“不跟你开玩笑了,我们长话短说。我只需要你回答一个问题:如果琼琳女士改变了从前的想法,想要这个孩子,而你坚决不肯让她把孩子生出来,你们之间会有怎样的矛盾发生?你会不会由此对她心生怨恨?她又会不会突然之间对生活对未来产生绝望?”
简晖像一只打过气的皮球一样蹦起来:“警警警官先生,你是说,因为琼琳意外怀孕,所以我成了凶杀案的嫌疑人?或者琼琳干脆就是自杀?”
警官慢吞吞地说:“做我们这行的,对一个案子,有时候会做上百种推断和猜想。”
简晖瞪着警官,紧咬腮帮,憋了半天的闷气之后,气愤愤地坐了下去:“我想提醒一下,你问的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三个问题。”
警官做了个手势:“你可以一一作答,也可以打乱秩序答,或者揉合在一起答。”
“我根本不可能回答。”简晖固执地与警官对视:“因为你的猜测是无稽之谈!”
六
简晖回到家里,开始翻箱倒柜,寻找琼琳怀孕的证据。
从理智上,他相信尸检报告不会出错。他又相信,琼琳不是那种缺乏医学知识又糊涂到极点的乡村农妇或者未婚少女,怀上了孩子还没有一丁点感觉。她肯定知道了自己的情况。她知道了却没有说。她为什么不说?因为知道简晖会拒绝接受?因为在他们决定了一辈子共同生活之前有过不生孩子的协议?
简晖想,无论如何,琼琳不可能因为怀孕而自杀。现在的社会,无论乡村还是城市,人流都是一种毫无风险的小小手术,你甚至都不需要像十年二十年之前那样面红耳赤地报出男方的名字,只需交了费,往手术床上一躺,褪下内裤,叉开双腿,抓紧床的扶手,忍受十几二十分钟的痛苦,医生就会在你耳边说一声:“完事了,起来吧。”你站起来,血还在往下流,子宫收缩的阵痛使你直不起腰,但是一切都轻松了,一切都结束了。
这样的一种简捷和方便,琼琳不会不知道,所以她不可能自杀。那个警官的无端猜想根本就是谬误。
尽管如此,简晖还是希望找到琼琳的妊娠报告。他起先认为报告会夹在她的公费医疗卡中,或者干脆直接写在病历书上。可是这两样东西却奇怪地消失了,不在书桌抽屉里,也不在洗手间的药柜中,整个屋子里遍寻不见。
简晖打开琼琳的衣橱,挨个儿掏她的衣服口袋。衣橱里几乎有一半是她的家居用服:内衣、睡衣和晨衣。丝绸的,软缎的,蕾丝的,棉布的,莱卡面料的,夹层里填充了薄棉以供冬天穿用的……琼琳是多么喜欢买这些轻薄、柔软、色泽娇嫩的衣服啊,每回逛商场,走到内衣柜,她的脚步就拖不动了。她会走过去一件件抚摸那些衣服的样品,眼睛里充满了孩童的惊喜,脸上泛亮出一层动人的光晕。她说:“多漂亮啊!它们多叫人喜欢啊!”然后她就要买下其中的一件两件。她总是痛苦。不买是痛苦,买得不够尽兴又是痛苦。她就这样在逛商店的快乐和痛苦间摇摆挣扎。
作为男人的简晖始终不能理解女人对于家居用服的迷恋。只是,每天琼琳下班回家,脱去紧身的套装,换上柔软宽松的睡衣睡袍时,他承认这种迷恋是有道理的。这时候的琼琳,慵懒,性感,娇媚,像一只吃饱喝足之后眯着眼睛蜷缩在沙发上的猫。简晖慢慢地从琼琳身上认识到,她在骨子里就是个懒散的女人,居家的女人,享受和安逸型的女人。所以她在设计院里总是不出活儿,做不过别人,最后竟然要面临被小年轻们组合出局的尴尬境地。她在性格问题上跟他的前妻向瑶截然不同,向瑶太要强,太努力,太把自己当个人物,有时候让做丈夫的难以忍受。简晖在跟向瑶离婚之后爱上了琼琳,就是因为琼琳让他领略到了女人们另外一面的无限风光吧?
简晖弯腰又拉开琼琳床头柜的抽屉。抽屉里放着避孕药,两种,长期服用的,和临时性补服的。他们之间一开始发生性爱关系时,使用的是卫生套。各种牌号、类型、质地的产品都买回来试用过,琼琳总是不能满意,总要挑出这样那样的毛病。后来摒弃卫生套而改为服药,是琼琳自己的意思。琼琳的做事原则是:能享受的时候要尽兴享受,别让微不足道的外部原因影响人生的欢爱进程。也因此她赞成不要孩子。她同时服用两种药,绝对说明了她不要孩子的决心之坚定。
享乐至上的琼琳,会突然改变主意,让自己的肚子里种下一颗爱情的种子吗?简晖不能相信。
但是,简晖的心跳起来了,他从避孕药、一卷印花筒纸、几块丝光小毛巾的下面发现了一个精致的纸盒,盒面是嫩嫩的浅黄色,嫩得让人不忍心去碰,嫩黄色底子上撒满了细碎的花朵,也是娇柔到吹弹即破的那种。打开纸盒,简晖发了半天的愣,才小心翼翼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拈起那件可爱的婴儿套衫,抖开,让它远远地悬挂在自己面前。
琼琳什么时候上街买了这件婴儿衣服,又把它不声不响地藏进了抽屉里?她从来没有对简晖说过,连一点点暗示和提醒都没有。女人有时候真是沉得住气啊,她们不愿意对男人说出来的东西,就能够严严实实藏在心里一直到死。
简晖蓦地打了一个冷战:琼琳真的是为怀孕而死?她想要生下一个可爱的孩子,而简晖没有给予热烈的响应,她因此就情绪失落跳楼自杀?
这样的推测实在不能令人信服,因为琼琳从来都没有正式地、认真地对简晖通报过自己的身体状况。
可是,简晖平时的言谈中,举止中,是明白无误表示了自己对孩子的拒绝的。琼琳也知道简晖和前妻向瑶曾经生过一个孩子,后来不幸死于非命,再后来简晖就对生儿育女有了神经性的恐惧,他宁可老了之后卖掉房子住养老院,都不愿意再重复一次那样的家庭悲剧。琼琳对简晖这个人了解得太多,她觉得怀孕的事情对简晖说了也是白说,与其弄得彼此都不愉快,不如不说。
是这样的吗?很有可能是的呀!那天早晨他们分手之前,琼琳不是跟他有过一段简短的对话吗?简晖记得对话的内容是这样的:琼琳说:“我有个朋友,她和她丈夫结婚好多年,说好了不要孩子的,可是莫名其妙却怀了孕,她问我应该怎么办?”简晖就问:“她自己想留着吗?”琼琳答:“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丈夫想要吗?”“不,我认为他不想。”“那就做掉。很简单的事。”简晖摆了一下手。
该死!琼琳实际上已经借朋友之口说得非常明白了,他怎么就这么粗心?怎么就丝毫也没有往自己身上联想呢?
还有,在他拎着皮包衣冠楚楚走出大门的一瞬间,琼琳叫住了他,要求得到他的一个临别拥抱。细想起来,出门前的拥抱虽属正常,可是很久以来这样的仪式已经成了惯例,就好比早晨起床要上厕所、下班进门先要用肥皂洗手一样,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个部份,彼此并没有耳热心跳的两性间接触的感觉。可是那天早晨情况不同,琼琳像藤缠树一样紧紧攀住他整个身体的时候,表现出了比以往都要过份的对简晖的依恋。她甚至还附着他的耳朵问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了吗?”
什么“特别的声音”?琼琳明明指的是她身体中胎儿的心跳啊!简晖一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琼琳是一个极度敏感的人,四十天的胎儿实际上是不可能有心跳的,她是用自己的心灵听出来了,她听出来之后还希望简晖也能够听到,她盼望两个人之间意境交融的共鸣,盼望由简晖来发现她的怀孕,而后无限爱怜地说一声:“让我们要了这个孩子吧。”
就因为简晖的粗疏和他拒绝的姿态,琼琳选择了自杀?
不可能啊,琼琳不是那种个性刚烈或者神经质的女人啊。她慵懒,闲适,性感,甚至有一些不经风雨的娇弱,很长时间以来,没有孩子的生活是她绝对接受并且引以为豪的,她会在突然之间把自己的情绪弄到另外一面的极致吗?
简晖忽然把那件嫩黄色的婴儿套衫捂在脸上,两手紧紧地按住,恨不能就这样把自己闷死。
他想起去年跟一个电视业代表团出访欧洲,在“玻璃之城”威尼斯见到的一束美丽异常的玻璃花朵。那些花色彩奇幻,玲珑剔透,在灯光的照射下晶莹璀灿,比真花更娇更艳。他们所有的人都凑近了细看,惊叹得不行,也喜欢得要命。但是最后谁也没有去买。因为玻璃的花朵太脆弱了,他们当中谁也没有足够坚强的神经,能够接受万里迢迢小心呵护到了家之后,呈现在面前的一堆玻璃碎片。
简晖想,爱情就像那束玻璃的花,到最后总是难逃破碎的一劫。破碎的瞬间状态实在残酷,因此爱情之初是两个人抢着夺着要把花朵抱在手里的,慢慢地觉出责任,觉出危险,就推着让着要把花束交给对方了。
简晖不能够确信琼琳因何而死,是事故、谋杀还是自杀,所以他患上了比较怪异的“恐高症”,不敢抬头看所有大楼的所有阳台。
他又不够勇气去看心理医生,不敢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怀疑,“恐高”的症状只能存在着,并且任由它一日日地肆虐和发展。
七
转眼之间过去了半个月,从中年警官那儿没有再听到一点点关于案件进展的消息。
电视台的这一轮岗位竞争结果却已经尘埃落定:简晖依然当他的总编室主任。但是台领导又暗藏杀机,让那个有款有型做起事来滴水不漏的硕士小伙子给他当了副手。台长找简晖谈话时说:“找个年轻人打打下手,免得你事事都要亲历亲为,累坏了我的一员大将。”
简晖干巴巴地道谢说:“我懂。”
台长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大胆放手地干。从心里说,我还是对你们这些嘴上长毛的比较放心。”
简晖认为台长的确说出了心里话。电视台比不得其它单位,出点错,损失的只是钱,电视台要出错就是政治倾向上的错,宣传政策上的错。一牵涉到政治上的事,人们就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轻易不敢把赌注押上去。所以台长挑选简晖这样稳妥可靠的老同志把住总编室的关,绝对是求稳求平的心理占了上风。
“不知道这一届任期是多长?”简晖问台长。
“三年以上吧?总要有个相对稳定的时期吧?谁知道呢,三年以后我自己干成干不成还很难说呢。”台长自己也有牢骚。
简晖想,不管三年还是五年,这都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缕阳光了,到下一轮岗位竞争的时候,他肯定要退出战场,选择旁观。琼琳的去世对他打击太大,忽然之间他觉得生活失去了意义,纷纭世事倾轧相斗都变成了从前的风景,远远地在他面前悬挂着,他看归看,却是既不入眼也不入心。
周未,简晖为打发寂寞,找了些碟片来看。他不敢看那些情感性的文艺片,就看动作片,恐怖片。结果半夜上床之后,恶梦不断,全是被人追杀或者他反过来追杀琼琳的片断,弄得他一次又一次惊悚而醒,心跳如鼓。
早晨九点来钟的时候,床头电话铃响了。他睡意朦胧地抓起话筒:“喂?”
“简晖,是你吧?”电话里的声音像同事协商工作。
简晖惊讶地张了张嘴:“向瑶?”
向瑶说:“跟你核实一件事:听说琼琳出了意外?”
简晖沉默了一会儿,勉强回答了一声“是”。
向瑶责备他:“我还是听老海说的。好像你的老同学老朋友都知道了,只有我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简晖不喜欢她这种高高在上的责备口吻,就故意轻描淡写:“跟你也没有什么关系,就不想用这种事情打扰你。”
“打扰?”向瑶的语气开始愤怒,“难道我是外人吗?我们之间毕竟做过十年的夫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可以专门对我封锁消息?”
简晖试图解释:“我没有……”
不等他说完下面的话,向瑶啪地就把电话挂了。这也是向瑶的作风,她打电话,从来就是只有吩咐,没有商量,更没有撒娇或者哀求那样女人味十足的举动。从前他们关系还好的时候,简晖曾经不无遗憾地说:“向瑶,什么时候你能够求我一次呢?”向瑶当时正在穿一件从后面上拉链的连衣裙,她两只手别在背后,仰着头,扭着腰,费劲地摸索着拉链头,想也不想地回答简晖:“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足够解决,我不需要求你。”
比起来,琼琳对他是多么的依赖和依恋,她在家里完全就像个丢三拉四的小女孩子,懒惰得连洗澡都不肯事先备好浴巾,反正洗完澡发现浴巾不挂在浴室里,她会毫不犹豫地喊简晖去拿,也不管他是脱光衣服上床睡了,还是正往台里打着电话商量工作。偏偏简晖喜欢女人的这种娇懒和憨痴,他乐意为琼琳做这些生活小事。他想,要是向瑶对他有琼琳一半的依恋,他们当初也许就不会离婚了。毕竟三年恋爱十年婚姻不是说忘就能够忘记的回忆。
十点钟的时候,向瑶又打来电话。这回是用手机打的,杂音很大,背景声也很纷乱。向瑶通知他:“我已经在火车站了,买到了十点二十分的火车票,大概三个小时能到你那儿。你去火车站接我。”
简晖大惊:“喂,我没有说过要让你来……喂喂!”
向瑶已经又把电话挂了。仅仅是一个通知,不需要他回答欢迎与否。
简晖当时正烧了一壶开水,往开水瓶灌了一多半,放下电话之后,气得把剩下的半壶水用劲往煤气灶上一墩。滚烫的开水溅出来,有几滴落在他手背上,皮肤顿时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疼。简晖坐在往常吃早餐的位置,生了一会儿闷气,到底还是闲不住,边冲了一杯咖啡喝着,边找出笤帚和抹布收拾屋子,又把积攒了多日的脏衣服统统塞进洗衣机,洗了,再一件件地晾出去。他做这些琐碎的家务事总是有条不紊,时间上统筹得当。比如他在炉子上褒汤的同时,洗衣机总是开着的,然后还顾得上淘米洗菜,把米倒进电饭锅,加水,插上电源,之后切菜,配菜,忙里偷闲再把厨房里的垃圾清理出去,新的垃圾袋套好,案板抹净,地面拖得溜光……多少年如一日,他习惯了以一个统筹指挥家的姿态料理一切。从前是因为向瑶忙,回家只剩了坐下来吃饭的时间。后来是因为琼琳娇,不善家务,他也舍不得让她去做。他注定了一辈子与厨房有缘,跳不出辛勤持家的怪圈。
忙到中午一点钟,看看实在躲不过去,简晖才很不情愿地离家出门,打一辆出租往火车站奔去。
路上经过几处地铁工地,有点儿塞车,简晖赶到出站口的时候,向瑶已经等得不大耐烦,正在不住地抬腕看表。看到简晖之后,她劈头就是一句责备的话:“怎么才来?”
简晖答:“时间不归我管理,意外时时会有。”
“那你该多打提前量!”
简晖投降似地举起双手:“好了好了,我们不要见面就吵行不行?”又问她:“订宾馆了吗?把你往哪儿送?”
向瑶吃惊地瞪大眼睛:“你打发我住宾馆?”
简晖反问她:“你忘了我们是离婚夫妻?”
“可以各住各的房间嘛。你们不是新买了豪华公寓吗?”
简晖咬咬牙:“算了,就当我一不小心引狼入室吧。”
向瑶不高兴地说:“我是怕你悲伤过度,好心过来看你,你不要当我趁火打劫。”
说完这话,她还像从前那样,抬脚就往前走,也不管简晖在后面是不是跟上来了。走到停车场,她站下来,左顾右盼。“哪辆是你的车?”她转身问简晖。
简晖没好气地:“我的车还在汽车行里当招牌呢。打出租吧,女士。”
向瑶惊讶:“买了好房子,没买车?”
“你以为我家里开着造币厂吗?”简晖只要跟向瑶在一起,言词就不由自主地变得锋利,刀子一样容易伤人。
向瑶今天比较抑制,不肯跟他过多交锋,扬一扬手,自作主张地招来一辆天蓝色出租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简晖只得屈身跟进,对司机报了地址。
简晖闻到向瑶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是比较经典的那种,“香奈儿5号”。简晖在电视台的漂亮女人堆里扎得久了,几款知名的香水品牌大致能够分辨得清楚。他想向瑶现在真是进步了,也懂得用香水来标明性别了。从前她是连高跟鞋都不肯穿的,嫌走路不利索。这样想了之后,他又偷偷地从眼角里打量她。她穿着一身很合体的套装,海蓝色,有雪白的领子翻出来,显得整个人精干洗练。她的身材丝毫没有发胖,脖颈和下巴没有赘肉,脸上的皮肤依然光滑,虽然没有化妆,还是有那么点光亮照人的样子。四十多岁的女人,工作上那么拼命,所有的休息日恨不能都泡在办公室里,倒还没有想像中的憔悴和疲惫。“工作使人美丽”,看起来这句话很有道理。
进了家门,向瑶四下里打量,又往每个房间里巡视一通,抨击道:“房子倒不错,就是布置得太软性,不适合你这样的单身男人。你看看这些花,这些照片,窗帘和床罩的颜色……”
简晖双手抱肩,靠在卧室门框上,忿忿作答:“请你不要对琼琳留下来的东西做任何指责。再说,你也不能料定我就会单身。”
向瑶回过头,表示惊讶:“难道你还会找第三个女人来共同生活?”
“跟你无关。”简晖扭过头去。“除你之外,我有权利向世界上任何一个单身女人求婚。”
“为什么不包括我?我就这么令你不堪?”
“别开玩笑。”简晖正色道,“我们已经经历过婚姻,然后又分手,分手之后大家的感觉都很好。”
“离了婚也可以复婚的。”向瑶挑战地说了一句。闹不清她是真话还是假话。
简晖只当没有听见,离开去厨房泡茶。
向瑶追上他:“害怕啦?以为我真会缠住你?”
简晖岔开话题,尽量拿出做主人的风度气派。“晚饭想去哪儿吃?本城还有值得你怀念的餐馆酒店吗?”
向瑶想了想:“别出去了,在家里做吧,我不是外人。”
简晖刺她一句:“谁做?你?”
“我可以啊,我很愿意的。”
“太阳从西边出了!”简晖不无夸张地惊叹。
向瑶不说什么,熟门熟路地钻进简晖的卧室,找出他的一套棉布条纹睡衣,换下了自己的海蓝色套装。睡衣穿在她的身上有些宽大,她本来玲珑的身体缩在里面顿时像玩偶。简晖没有阻止,但是心里有几分抗拒的情绪,觉得向瑶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在他的家里这样子大大咧咧。
向瑶穿着睡衣进了厨房,先开冰箱,再开厨柜,四下里检搜一通之后,回头问简晖:“你是不是很久没有采购了?”
简晖说:“我现在基本吃食堂。”
向瑶表示怜悯:“可怜的单身汉。”
简晖似笑非笑:“从前我们过日子的时候,你没有这么关心过我。”
向瑶答:“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你要允许我有个进步的过程。”
说着话,她从冰箱角落里找出几只鸡蛋,一小块火腿肉,两根黄瓜。又掂脚取下橱柜最顶层放了很久的一筒罐头蘑菇,心里做了一番算计之后,满意道:“可以做一盘不错的扬州炒饭。再加一个汤。”
她拿出一个碗,把鸡蛋一只只敲进去,又开始切黄瓜丁。简晖本想不做干涉,憋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忍不住提醒:“冰箱里没有现成的米饭,你应该先淘米煮饭才对。”她“哎哟”一声,慌慌地放下菜刀,找到盛米的器具,挖出两筒米,淘洗一通之后,把电饭锅的插头插上。
她开那个蘑菇罐头时,笨手笨脚费了很大的劲,姿势别扭,开罐器的使用方法也不对。简晖以为她会划伤手指或者弄破什么地方,已经在回忆家里有没有“创可贴”可用了,结果还算好,罐头盖掀开了,皮肉安然无恙。
米饭倒是没有煮夹生。其实,使用了电饭锅,人工的技能电子化了,想要夹生也不容易。但是向瑶往锅里加了太多的水,饭煮出来软塌塌的,捏饭团不错,炒饭却不合适,折腾到最后,“扬州炒饭”成了“扬州烂米糊”。向瑶自嘲道:“如果我们没了牙齿,吃它最合适。”
简晖表扬她:“能做熟就不错了,我从来没有奢望你做得更好。”
向瑶放下筷子,脸色就有点不大好看。但是她很快变得若无其事:“好在汤还不错,很鲜,你尝尝。”
简晖慢条斯理地:“味精放多了,白开水也会鲜。”
向瑶不无哀怨地看着他:“简晖,你就不能说几句让我受用的话吗?”
简晖摊开手:“你不是宣称我们之间不是外人吗?所以我不必跟你见外。”
向瑶指出:“你这叫'外强中干'。你现在的内心其实很脆弱。”
“不可能比爱情更脆弱。世上最脆弱的东西是爱情。”简晖说这句话时,有一点痛彻心肺的样子。
向瑶不准备再兜圈子了,直截了当地问简晖:“你考虑过我们之间复婚的可能性吗?”
简晖立即回答:“从来没有。”
“为什么?”向瑶委屈地叫起来:“我们之间是有爱情基础的。”
“你见过破碎的玻璃还可以粘合吗?”
“可以熔化了,再重新吹制。”
“那就不是原先的东西,是另外一种组合。”
向瑶的脸色气愤得有一点发白:“琼琳就这么令你难忘?她比我优秀多少?”
简晖想了想:“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我说了,你更会接受不了。”
“你说!我洗耳恭听。”
“不。”
“简晖!”
“请原谅,我不能把你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
向瑶跟着沉默了一会儿。“好吧。”她说,“我不应该勉强你。这又是我的老毛病。”她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我只有在你面前才会这么任性,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痛痛快快地发脾气,霸蛮。在单位和同事面前,我不是这样的。”
“这我相信,否则你们单位早让你下岗了。”简晖不失时机地幽默了一句。
“知道我为什么只对你任性吗?”向瑶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热辣辣地盯住简晖的眼睛:“因为我爱你!离婚这么多年,我仍然爱你!除你之外我不能接受任何一个异性。”
简晖忽地站起身,把椅子移到旁边去。“你吃饱了没有?如果吃饱了,请拿上行李,我送你到宾馆去住。房钱我来付。”
向瑶身子往后靠,双手紧紧抓住桌沿:“简晖,你不能对我这样残忍。”
简晖说:“如果你认为家里住得更加舒服,那你一个人住在家里,我去宾馆。”
向瑶怔了一会儿,幽幽地叹口气,苦笑道:“我为什么要来这一趟?纯粹是自作多情。”
简晖没有说话,默默地站着,等向瑶进卧室换下那身男式睡衣,又去卫生间拿简晖的毛巾洗了脸,拢一拢头发,拎起随身带来的那个轻便旅行包。
“我不住什么宾馆了。”向瑶宣布。“我直接去火车站,坐夜车回上海。”
简晖不置一词,带上房门钥匙,开了门,侧身让在旁边,等向瑶先走。
八
简晖已经记不太清楚当初他跟向瑶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了。他们之间是谁先向谁抛了第一个眼色,谁对谁说了第一句爱情意识明显的话,哪个人先把手放到了对方的手上……这一切都像放置过久的复印件,上面的字迹和图画已经漫漶不清,呈现出一种飘摇无定的暧昧。简晖想,是因为爱情在他们之间消失,伴随爱情而来的记忆才会如此迅速地淡化和弥散,如烟如雾地挥发到空气中,永不再成形。
对于向瑶的爱情誓言,简晖唯一记得起来的一句话是:我偏要做给她们看看!
别人所背后议论和当面劝告的事情,向瑶从来都不能服气,更不可能低头屈从,“偏要做给她们看看”,就是典型的向瑶的思维和语言。其中的“她们”,指的是大学里同系同班的女生。向瑶是上海人,简晖是当年考到上海读书的外地人。在上海女生的眼睛里,外地男生纵有一千个可爱,一万个优秀,也是不能够跟他们正经八百谈恋爱的,因为爱上了就意味着你要放弃上海,要跟着自己的爱人回到他出生长大的城市,而后生一个外地户口的孩子,而后将自己的灵魂和躯体永远跟上海隔离。
上海的女孩子基本上不会为自己选择这样一个归宿。
但是向瑶不是“她们”,她是上海女生中比较特别的一个,永远要强,永远的义无反顾,一心一意要把自己跟芸芸众生隔离开来的一个。如果出生在革命年代,她就是江姐,就是卓娅,就是卢森堡.罗莎。那时候,简晖看着她夹了书本在校园里匆匆奔走,因为选了太多的课程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的身影,总是暗暗称奇,不知道她心里有一种什么样的动力,她为什么一定要对自己那么的不屈不挠。那时候,她还写诗,写小说,写剧本,用简晖的名字寄出去,以免同宿舍的女生们讥笑她的屡投不中。她果然没有投中过。简晖看过她写的文字,总体感觉是比较的矫情和做作,用力有点过份了。但是简晖只在心里想,不好说也不便说。反正他没有指望向瑶将来当作家,他希望她毕业之后当老师,或者当个坐机关的干部,轻轻松松,干干净净,有比较多的居家过日子的时间。向瑶肯定不是一个天才,天才不够的女孩子就应该选择安稳和闲适。
他们毕业了。向瑶大义凛然地在系领导面前宣布了她的恋情。她得到照顾,随简晖分配到古城南京。为此简晖佩服她也感激她。在这样一个古典主义爱情不屑被提起的年代里,肯为爱情作出牺牲的女性实在太少了,向瑶的行为就尤其可贵,可以说得上感人至深。简晖对自己发誓要好好地珍爱她,要让向瑶过得比所有留在上海的女生都幸福。
向瑶果然分配到了机关,做宣传和文字的工作。简晖很满意,但是向瑶自己有一点失落。按向瑶的意愿,她希望分配到新闻出版机构,那样的地方容易张扬个性,经过努力,有可能脱颖而出,成就她的一番事业。机关就不行,机关只能够容纳个性,不允许思想自由,奔前途也只能论资排辈,扶着楼梯一步步地走。向瑶天生不喜欢做一个按部就班的人。
不管向瑶怎么想,简晖是一心一意要奔他们的好日子了。在电视台分给他的那间十多个平米的宿舍里,他精心设计和布置了他们温暖的巢:有床,有桌,有衣柜,有书架,甚至有一只精巧漂亮的梳妆台。他对向瑶说:“我喜欢看女人梳妆打扮的样子。”向瑶却不屑一顾地回答他:“只想着打扮自己的女人是花瓶。”简晖愕然,心里想:哪码对哪码呢?***夫人每天蓬头垢面去上班了吗?
向瑶无心修饰也无心享受,她夸张了自己的忙碌,把日常上班弄得像打仗,一大早匆匆地出门,天黑透了才倦倦地回家。机关里的大事小事,她无一例外要做到最好,做到让所有的领导和同事无可挑剔,无话可说。简晖怜悯她,心疼她,不声不响把全部的家务活儿包揽过去,只盼着她回家之后能够稍事休息,心情舒畅。就连每星期一次的爱情活动,简晖也要小心翼翼不让时间拖得太长,生怕她疲劳,不耐烦,厌倦。
简晖有时候索然无味地想,找老婆真不能找一个太要强的人,太要强了大家都跟着累。
向瑶很快升了科级干部。但是她并不满意自己。她说处里分来的一个硕士生,工作一年就越级提了“副处”,凭什么?不就是一张文凭吗?
简晖好心安慰她:“人比人气死人。争得太厉害了也没什么意思。”
向瑶秀目圆睁:“什么逻辑啊?像你这样不思进取就有意思吗?”
简晖争辩:一个家庭里只能确保一个人的成功,另外的一个人肯定要充当底色的,否则家就不成其为家了。你以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再说他也不是不思进取,他在台里已经独挡一面的做了好几个节目,成绩有目共睹。
向瑶轻轻地哼了一声,不以为然的意思。
简晖的心里有了疙瘩。他忽然想到他们结婚五年了,进入婚姻的危险期了。
向瑶没有征求简晖的意见,自作主张地报考了在职研究生。她的好胜心和虚荣心都不允许自己被别人甩下一段距离。
简晖不声不响地帮她准备复习资料,揽下更多的家务杂事。但是他心里是不情愿的,有想法的。起码向瑶的行为太自私了,她只顾着自己朝前奔,丝毫没有考虑过简晖的事业和前程。简晖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状态不对,美满的婚姻生活不应该是他们这个样子。
向瑶婚后没有刻意避孕,但是却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去医院做了检查,说是子宫的位置不是太正,受精后的卵子不太容易着床。医生又说,也不是绝对没有希望,可遇不可求吧。向瑶回来之后对简晖宣布:“没有孩子更好,两个人的世界不是更加省事?”简晖望着向瑶那张端庄严肃的面孔,一时弄不清她的话是真是假。
没有想到的是,向瑶复习考研期间,忽然地有了妊娠反应,不思饮食,怠倦,呕吐,早晨起床还晕过去一次。向瑶心里很烦,抱怨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一门心思要去医院打胎。简晖吓得百般恳求,又搬出上海的岳父岳母来当救兵,总算把向瑶劝得回心转意。研究生当然是不能考了,推迟一年,生下这个宝贝儿再说吧。
怀孕期间向瑶受了不少折磨,好几次险些流产,亏得简晖小心守护,及时送进医院保胎,才算母子平安。孩子落地时白白胖胖,眉眼像极了向瑶,连接生的护士都夸漂亮。向瑶千辛万苦终成正果,对简晖说了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我总算对得起你了。”简晖听着,心里既喜且悲,甜中有苦,怎么都不是个味道,因为向瑶在月子期间,也就忍着不说什么。
向瑶满月之后重新捡起课本圆她的读研梦,孩子基本上由简晖一手打理。这时候他们已经搬进一套二室户的单元房,请了一个保姆在家帮忙,倒也没有太多的麻烦。但是孩子长到一百天时,简晖抱他到医院接种打针,发现了问题:别人家一百天的孩子可以托着腰背竖起来抱了,他的孩子脖子软绵绵的像根面条,神态表情怎么看怎么不对。赶紧找医院咨询,里里外外检查一通之后,医生遗憾地告诉他,这孩子是先天性脑发育不足,无药可治,残疾。
晴天霹雳把简晖打得天昏地转,他想不明白,同事同学那么多的孩子,个个都是活蹦乱跳,厄运怎么就偏偏落在他的头上。回到家里,摊开那张可怕的诊断书,夫妻俩冷脸对着冷脸,心里都知道他们的好日子结束了,爱情已经无影无踪了,剩下来的只有无奈和疲倦。
孩子长到一岁,向瑶考取了研究生。一岁大的孩子手脚瘫软,脑袋根本直不起来,可怜巴巴地在枕上歪着。吃东西也不行,不会吞咽,喂一勺米糊,嘴角里要流下来大半勺,费劲得要命。保姆不愿意带,不是嫌苦,是嫌没意思。喂条小狗还知道跟前跟后讨人高兴呢,养这么个傻孩子有什么乐?向瑶跟简晖商量:要不然出点钱,把孩子送到乡下人家去寄养?简晖一听就炸了:向瑶你这人心怎么这么狠?他不是你亲生的孩子啊?简晖在孩子身上付出的精力多,他对这个可怜的小生命有感情。向瑶跟简晖说不通,门一摔,进了房间,赌气看了一夜的书。
简晖其实能够明白向瑶心里的苦:一辈子争强好胜,时时处处不肯落人的后,结果是人算不如天算,生下来这么一个无知无觉的傻孩子,亲戚朋友同学面前叫她眼泪往哪儿流?
简晖好说歹说,又加了工资,才勉强劝得保姆留下来。夫妻之间为这件事打了好几天冷战,彼此都窝了一肚子气。然后向瑶好像又想通了,转过弯儿来了,没事的时候在孩子身边一坐半天,目不转睛盯住孩子的小脸看,泪珠儿簌簌地淌。毕竟还是亲生骨肉啊,母子连心呢,简晖心里慨叹着想。
孩子两岁了,别的没长进,身架子倒在往高里长,小床都有点睡不下。屎尿成天沤在身下,屁股红通通的,满屋里都有股不清洁的味儿。简晖很头疼,不知道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好。他很怕出差,一出差家里就要乱成一团糟。但是他的工作又不能不出差。有一次他到外地一个月,拍一部政治专题片。回来的那天,进门就觉得不对头:家里怎么悄无声息没有一点人气儿呢?赶快扑到孩子的房间里,孩子不见了,保姆也不在了,连房间里一大一小两张床都撤掉了。简晖一下子没有醒过神,脑袋里嗡嗡地像转着一窝小蜜蜂。赶快给向瑶打电话,向瑶说:“我现在忙,回家再跟你说。”简晖好不容易熬到向瑶进家门,听到的是一句简单至极的话:“孩子死了。”简晖不相信,问孩子是怎么死的?向瑶说,也就是肺炎,高烧,孩子的抵抗力差,就过去了。
简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劈手打了向瑶一个耳光。他当时完全失去了理智,坚持认为是向瑶存心不想要这个孩子,拖延着不给孩子看病,才导致悲剧的发生。向瑶捂着脸,目瞪口呆地看了简晖足足五分钟,然后就冷笑,一句解释的话都不说。
夫妻关系彻底破裂了。两个人都想得开,认为与其将就着冰冷冷地过下去,还不如早点分手拉倒。他们离了婚。向瑶的硕士文凭一拿到手,就联系调回了上海。那时候房子是单位分的,两个人的共同财产只有冰箱和彩电,离婚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有很长的时间,简晖都不能相信他的两岁的儿子是真的死了。他断断续续跑遍了全市的儿童福利院,还把范围扩大到周边的几个县城,挨个儿的明察暗访。他心里存着一个侥幸:孩子并没有死,是被向瑶偷偷送到了某一家福利院,有一天他走进去,会看到儿子那张俊美的、分辨不出来哭还是笑的脸。
所以跟琼琳同居以后,他选择了“丁克”族的家庭模式。他不是跟风玩酷,实在是因为心里的伤痛太深。他不敢想像,如果这样的悲剧重复一次发生,世界会不会在他面前崩塌。
谁知道懒散娇弱的琼琳会在年近四十的时候意外怀孕了呢?她确信自己怀孕之后还悄悄买回来一套婴儿衣衫,是希望能把这个孩子保全下来,尝试一下做母亲的滋味吗?不管怎么说,简晖想起那天早晨琼琳的反常表现,她对他的暗示,以及他自己匆忙和冷淡的态度,心里就有一种坠入深渊的疼。
九
简晖没有想到,他近乎无情地从家里赶走向瑶之后,没有几天功夫,她居然又幽灵样地出现在他的厨房里。
那天他下班,走到家门前的楼梯口,就闻到从门缝里冒出来的浓浓的焦臭味。他心说不好,以为自己上班之前忘了关煤气灶上的火头,手忙脚乱地掏钥匙开门,鞋也没换就冲进厨房。结果他一下子呆若木鸡,因为他看见向瑶蓬乱着头发,穿着一套很滑稽的草莓图案的棉布衣裤,比他更加慌乱地忙着处理炉子上快要着火的食物。
“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简晖惊得说话都结结巴巴。
向瑶沮丧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掀开锅盖,让他看锅中的一团焦黑:“我买了黄鱼,从上海带过来的,结果烧成了这个样子。我不过走到阳台上晾了两件衣服。”
简晖喝道:“请不要打岔!我问你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你怎么可能进到我的房间?”
向瑶沉默一下,不在意地耸耸肩膀:“我找了'110'的联动开锁匠。”
“什么?”简晖的嘴巴张得像傻瓜。
向瑶说:“他们很热情,我打完电话不到五分钟,人就过来了。”
“这怎么可以?他们怎么能给陌生人胡乱开门?”
“谁是陌生人?”向瑶也恼火了。“我们之间没有关系吗?你从来都不认识我?”
“你没有资格……”
“我曾经是你儿子的妈妈!我在这个家里做过将近十年的主人!”
简晖觉得憋闷,大口地喘气,心脏被挤压得成了一块薄片似的。
向瑶白他一眼:“简晖你不要这么纯情好不好?你能够跟琼琳同居十年,就容不得我在家里住上几天?”
简晖虚脱一样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我不明白你到底什么意思。”
向瑶说:“我还能有什么意思?你把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我心疼你,隔三差五地过来看看你,安慰安慰你,照顾照顾你,不是人之常情吗?”
简晖冷笑:“我从前怎么没有发现你的善良!”
向瑶哼了一声,不再答理简晖,自说自话地在厨房里大展身手,锅碗瓢勺弄得叮里咣啷,操作台和地面上污水横流。简晖看得实在憋气,碍于对方一个女同志,又是他的前妻,有火还发不出来,索性躲进卧室,把整个外间都留给了向瑶,随她怎么折腾。
差不多过去一个小时的时间,向瑶推开简晖的房门,满面笑容地招呼他出来吃饭,似乎全然忘记了刚才两个人之间的不快。简晖也就只能够顺水推舟,一言不发地出门,又面无表情地在餐桌上坐下。
在简晖的印像中,跟向瑶共同生活的那些漫长的日子里,下班回家坐在餐桌边享受一顿热腾腾的晚餐,享受这样一家之主的尊严和特权,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事。所以,当他面无表情地在餐边坐下来的时候,他心里实际上是在笑着的,他有一种恶狠狠的快感,好像欣赏着盛气凌人的向瑶从高处降落的过程。
烧焦的黄鱼当然是扔进垃圾箱了,此刻摆在餐桌上的是一盘白斩三黄鸡,一盘西红柿木耳炒鸡蛋,一个火腿冬瓜汤。白斩鸡肯定是向瑶从上海买了带过来的,后面两个简单至极的菜,她居然在厨房里耗去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厨艺实在够高明。简晖在心里冷笑。
“我现在每天都看电视里的厨艺节目。凭我的领悟力,做个好厨师不是难事。”向瑶端着饭碗,脸上的笑容有几份得意。
简晖不答她的话,埋头吃鸡,大快朵颐地吃,穷凶极恶地吃,要把他所有的愤怒吃进肚子里。
向瑶巴巴结结地给他夹一筷子鸡蛋:“尝尝我的手艺嘛。”
简晖毫不留情地把饭碗里的鸡蛋又拨回盘中:“对不起,我没有情绪欣赏你。”
向瑶脸白了半天,终于把筷子一扔:“简晖,你希望我怎么做才对?”
简晖说:“最好的做法是,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你真是个冷血动物。”向瑶一脸愤怒地说,“从前你喜欢说我冷血,实际上你比我有过之无不及。怪不得琼琳怀孕了都不敢告诉你。”
简晖的脑袋里嗡地一声响:“你说什么?你知道琼琳怀孕?”
向瑶闭住了嘴,有点后悔把这样一件事说漏出来。过了片刻,她才不得不承认:“我知道。”
“她自己告诉你的?”
向瑶扬起眉毛:“我又不是占卜师,她不告诉我,我能够猜出来?”
“这么说,你们之间常通电话?”
“不多。有那么几次。”向瑶把双手举起来,看手上指甲的长度,以此表示对这个问题的不屑一顾。
简晖坐不住了,推开饭碗,站起来,在窄小的餐厅里来来回回地走,神情很伤心也很悲愤。
“她怀孕了,她从来没有跟我说,却舍近求远地告诉了你!”
向瑶微微一笑:“两个原因:其一,你们的爱情不是你想像的那么完整;其二,我们都是女人,女人跟女人之间比较有话可说。”
简晖折回到餐桌边,两手撑着桌沿,俯看向瑶的脸:“告诉我,你们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她说过想要这个孩子吗?你又是怎么回答?”
向瑶抬头看着简晖的眼睛,只是微笑,拿足了架子。
“求求你告诉我!”简晖把他的头俯得更低,鼻尖几乎贴近了向瑶的前额。
向瑶一字一句地说:“她问我,你对她怀孕的事会怎么看?我说,你肯定不会再要孩子了,因为你害怕意外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你是个懦弱的人。”
简晖怔了片刻,猛地直起腰,重新在餐厅里来回转圈,一边自言自语:“我现在知道琼琳是怎么死的了,她一定是自杀,她肯定是自杀!不存在凶手入室的可能……”
向瑶冷静地接过他的话头:“我觉得也是。琼琳比你更脆弱,她对你们两个人的生活感到厌倦,或者说有一种绝望。”
简晖冲到向瑶面前,两手抓住她的肩膀:“你一定恐吓了她!你对她说了很多过份的话!”
向瑶反驳:“我只是说了事实,关于那个孩子的一切,关于你对养育孩子的恐惧……我怀疑你有遗传基因方面的问题,所以你恐惧第二次尝试。”
简晖大吼:“你胡说!”
向瑶回答:“也许我怀疑得不对,可是我有权利把一切都告诉琼琳,让她作出选择。这对她更加公平。”
简晖一瞬间感觉到浑身冰凉,是大水即将淹没头顶那样的濒死之感。他发现自己仍然还抓着向瑶的肩膀,就不无厌恶地松开手,退回到墙边站着。他必须背靠墙壁才能使自己的身体不至于瘫软。
“请你走吧。”他有气无力地哀求向瑶。“我求你走,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向瑶拒绝:“我要是就这么走了,好像琼琳事件的一切责任都在于我,我间接地害了她。其实不是……”
“向瑶,我是在恳求你。”
“不,我问心无愧。我没必要灰溜溜夹着尾巴逃跑。”
“你走!”简晖的声音大起来,一只手笔直地指着门外。
向瑶怒视他的眼睛,一言不发。
简晖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打电话给小区保安。”
向瑶气呼呼地站起来,说了一句很有份量的话:“简晖,你根本就是变态。”
十,
后来的几天,简晖没有记住向瑶从餐厅出去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倒记住了她坐在餐桌前说的那一句:“简晖,你是个懦弱的人。”
他想,向瑶的话其实一点也不错,他的确懦弱,所以在生活中总是选择逃避。他跟向瑶离婚,而后跟琼琳同居,不过因为后一种生活让他更加轻松。琼琳对自己对简晖都没有要求,简晖因此可以心安理得地让自己随波逐流,在“好”和“更好”之间听天由命。他生活中的两个女人,向瑶和琼琳,他对前者只有敬畏,没有温暖,是隔山隔海的那种渺茫。他的温暖是靠定了琼琳的,就像煤块只能在炉膛里燃烧一样。琼琳去了,一切就都冷了,费再大的劲也拢不起一堆火来了。
简晖每念及此,心里就要涌出对向瑶的一股怨恨。他已经一门心思地认定了琼琳的坠落是自杀,而琼琳自杀又因为向瑶从中作祟,向瑶是恶运的化身,祸水之源。如果说,从前他对向瑶的孤身离去还怀有一点点欠疚的话,现在他只觉庆幸,为了他够早地与向瑶分手,然后才拥有了跟琼琳肌肤相亲的暖洋洋的十年。他唯一后悔的是不该把向瑶的行踪下落告诉琼琳,如果她们之间没有私下里的通话,一切遭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简晖对向瑶咬牙切齿,他发誓再不要见到这个女人。
十一,
有一天简晖下班回家,暮色已经浓重,他开门进屋,回身反锁屋门的时候,无意中瞥见门锁的镀金圆球在暮霭中闪闪发亮,好像要急于告诉他一个隐秘的事实。此时楼道里万籁俱寂,整个房间弥漫着黄昏时特有的沉郁和安详的气息。他站在玄关处,本来已经准备弯腰换拖鞋了,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迟疑地抓住球形门锁,缓缓拧动,将门打开了一条窄缝,停了一刻,又轻轻地关上。他清清楚楚听见锁头在静谧中“咔”地一声碰响。
他继续站着,在那样一片虚无空茫的意识当中,脑子里不知怎么浮出了向瑶的模样,似乎看见她穿着一身规整体面的套装,妆容修饰得恰到好处,缓步上楼,用一把自配的钥匙开了这扇房门,而后趾高气昂地踏进房间,目中空无一切,如入无人之境。
像冷风吹过一样,他浑身上下的汗毛呼地一下子根根起立,人就忍不住地打了个寒战。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琼琳坠楼而死的那天,向瑶曾经是这个家里的不速之客,她扮作跟琼琳推心置腹的闺中密友,借助跟琼琳谈心的机会,把琼琳一点一点地诱至阳台。然后,趁她们之间的谈话渐入佳境,琼琳对她抱以完全的信任之时,她冷不防地对琼琳施以毒手,摧花折枝,杀死了一个鲜活的生命。想想看啊,琼琳是那么的单薄,羸弱,因为怀孕而心神不宁,或许还很不舒服,而且她从无防人之心,对她面前的这个人主动上门赐教而心怀感激,向瑶只要轻松出手,那是必然成功无疑的。
向瑶是凶手。地地道道的凶手。直接而非间接的凶手。
简晖想到这里,浑身哆嗦,脑子里一片昏朦,太阳穴的部位有一根筋跳得山崩地裂一样。他甚至忘了自己没有换鞋,快步冲进客厅,抓起电话,拨了向瑶的手机。
“向瑶,你是个恶毒的女人!”他劈头就是这句话。“你不仅恶毒而且凶残!”
向瑶一下子被噎住了似的,半天才甩回来一句:“简晖你发什么神经?”
简晖说:“是你杀死了琼琳。”
向瑶一声惊呼,仿佛被简晖的话烫着了。而后她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怎么杀了她?”
“你闯进我的家,把她推下阳台。”
向瑶开始愤怒:“简晖你用用脑子好不好?琼琳死的时候,我连你的家门开在哪儿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脑子真有毛病?”
“你有杀人动机。”简晖坚持。
“那你说,动机是什么?”向瑶问。
“取而代之。”
向瑶要笑,又笑不出来:“我会为了跟你复婚而杀人?”她的声音变得悲伤而又愤怒:“简晖你疯了,你是个疯子!”
她关了手机,给简晖的耳边留下一串嘟嘟的空响。
但是简晖的这个念头一被勾起,就很难放下。他穿着皮鞋在光亮的地板上咯吱咯吱走来走去,困在笼子里的孤兽一样,表情凝重而悲愤。他觉得他要被自己的念头折磨得爆炸。他没有办法甩掉向瑶和琼琳两个人的影子,让自己有片刻的消停,哪怕是坐下来喝一口水,歇一歇气。他只好再一次扑向电话机,给电视台的朋友老海打了电话。
“你一定要陪我去酒吧坐坐,哪怕半小时,十分钟。”他恳求老海。
他在吧台上给老海和他自己都要了威士忌,不加冰的。这使得老海更加惊讶,因为简晖一向都不喝度数稍高的酒。老海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还没等第二次把杯子举到胸前,就听见对面“咕”地一声响,简晖把小半杯烈酒一口灌下了肚子,辣得张嘴哈气,眼圈儿发红,脖子伸得像一只老鸭。
“简晖,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要把自己弄成这个熊样?”老海骂他。
简晖瞪着红通通的眼睛说:“老海,我要崩溃了,我不能承受这个事实。”
“你说嘛。”老海皱着眉头。
简晖把喷着酒气的面孔向老海伸过去,几乎贴到了老海的鼻尖上:“我告诉你,是向瑶杀了琼琳。”
老海的身子猛地往后一缩,让开了神志不清的简晖。“你看你,你怎么变得神神叨叨的?”老海责备他。
简晖的表情万分痛苦:“我也不愿意知道事情是这样,可是琼琳的确是死在向瑶手上,向瑶亲手把琼琳推下阳台。”
老海一个劲地摇头:“向瑶根本不可能跑到你家里去。”
“三天之前,我下班回家,向瑶就站在我的厨房里!你猜她怎么进去的?她自称是女主人,没带钥匙,找'110'的联动锁匠开了门!”
老海也感到吃惊。但是他旋即摇头:“这不是一回事。偶然不能说明必然。”
“不,老海,你不知道这个女人有多么冷血,她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够杀死……”
“你儿子明明是生病死的,怎么又成了她杀死的?”老海哭笑不得。
“儿子生病,她拖着不带他及时去医院,不是凶手是什么?”
老海想了想,叹一口气:“简晖,你肯定患了强迫症,我劝你尽早去看医生,吃点药,不要自欺欺人。”
“你混蛋!”简晖生气地站起来,揪住老海的衣领:“我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你不相信我的判断,反而说我精神有病?”
酒吧侍者慌慌地赶过来,一个劲地问老海:“有麻烦吗?需要解决吗?”
老海挥手:“走开走开,我没有叫你。”又掰开简晖的手,好言劝慰:“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别上心,你今天肯定喝多了,回家回家,回家睡一觉就好。”
老海连拖带拉,把简晖拽出酒吧,塞到一辆出租车里,而后陪他上楼,一直看着他睡到床上才敢走开。
第二天早晨,简晖睁开眼睛,清清楚楚记起自己昨晚在酒吧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想他根本没有喝醉,喝醉的人是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的。他有点为老海悲哀,为老海对生活的迟钝,为他没有胆量更没有智慧去怀疑一切。简晖想,人就是这样啊,宁肯让自己近视着,糊里糊涂浑浑噩噩地活着,都不愿意精心配上一副眼镜,把周遭的一切看得更加澄明透彻。
简晖翻身坐起,准备穿衣上班。这时候床边电话响了。简晖以为是老海打过来的,就漫不经心地伸手抓了话筒。
却是向瑶的果敢而带命令式的声音:“简晖,你今天必须去一趟医院,最好去脑科医院。”
简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忿忿地答一句:“你才要去脑科医院。”
向瑶不计较他的态度:“老海昨晚打电话告诉我了,我已经让他今天替你请了假,就说你发烧感冒。”
简晖沉住了气,冷笑道:“向瑶,你是我的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支配我的时间,还指挥我的行动?”
“我是为了你好。”向瑶苦口婆心。
“多谢。不必。”
“我把手边的事情安排一下,就去看你。”
简晖浑身冒火,对着话筒咆哮一句:“你要是再来,我就杀了你!”
十二
此后的两三天里,简晖回家时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向瑶又会重演上一次的故事,把简晖的家当作她自己的家,不请自到,长驱直入。可是没有。向瑶那边平平静静,不再打电话来,也没有传过来任何特别的消息。简晖想,向瑶还是个识时务的人,她不敢再来惹他。也或者她真是心里有鬼,害怕再跑过来会被简晖抓住什么把柄。
简晖放松了警惕,每天依旧上班下班,兢兢业业做好总编室的工作,遇到老海时,也不再提起什么向瑶是凶手的话。工作压力很大,电视节目竞争残酷,业内人员既不能弄出差错自己封杀自己,又要时时刻刻琢磨着还能在镜头前面玩出什么花样。简晖总是疲惫。他现在承认做电视是年轻人的行业,年轻的脑子才能够花样无穷,创意无限。
也就是过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吧,简晖在剪片室里审看一个专题片时,接到小区保安的电话,说是有搬家公司的卡车在大门口,要简晖过去签字才能放行。简晖不明究里,急急忙忙骑车回去,老远就看见向瑶站在装家俱的卡车上,一脸兴奋地朝简晖招着手。
简晖跳下自行车,没有好气地问:“怎么回事?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向瑶说:“你先签字,让人家把家俱搬上楼再说。”
简晖看看眼前的局势,不签不行,只好无奈就范。卡车进了大门,一直开到简晖的楼下。居然是上海牌照的卡车,从上海运过来的东西:装书和电脑的纸箱,几大包衣服,一张皮转椅,两个卧室小沙发,一张折叠式沙发床,还有零零星星的家居用品。搬家公司的两个小伙子肩扛手提,几个来回就把东西全部搬到了楼上,从向瑶手里接了钱,打道回府。
在这整个过程中,简晖患了短暂的失语症,木愣愣地瞪着两只眼睛,说不出话来。
向瑶倒是一直在忙,把东西自作主张地拖到了客房,草草地归置一下,然后打扫干净客厅,去厨房烧了水,给简晖和她各泡一杯茶,舒舒服服靠在沙发上,劝简晖:“你也坐呀,喝点茶吧。”
简晖仍然不动,也不说话。
向瑶站起来,屈尊俯就地过去拉他,口气里还不无娇嗔:“叫你坐嘛!你这么站着,倒像客人。”
简晖被她一拉,好像武林人物被封住的穴道终于打通一样,顷刻间心火焚烧,说话的口气很冲:“向瑶,我给你半天的时间,你这些东西怎么搬过来的,还怎么搬走。”
向瑶一脸无辜:“我能搬到哪儿?我已经把上海的工作辞了,准备到南京定居。”
简晖目瞪口呆,面孔都僵住了,无法把此时该有的表情展露在脸上。
向瑶叹口气:“简晖,我跟你说实话,我这些年当大学老师,并不太顺。论文很难发表,出书又没有经费,职称一直提不上去,津贴也评不过别人。我累了,心灰意懒了,准备就此认命。人到这个时候,想来想去还是家最重要。我过去对你不好,对儿子不好,那是我年轻气盛,轻重位置摆不正确。我想,现在我们两个都是单身,从头做起还来得及。”
“你做梦!”简晖恶狠狠地回了一句。
“那你就行行好,让我把这个梦做到底,起码也要做一段时间,不能吗?”
简晖说:“不能。”
向瑶低头想了一下:“那好,我不能勉强你。求你给我行个方便,让我借你的房间暂住一段,我随便在南京找个工作,就搬出去,总可以吧?”她补充一句:“看在我们曾经是夫妻的份上。”
简晖找出一个响当当的理由:“你不怕别人说我们非法同居?”
向瑶的语气马上尖刻起来:“你跟琼琳同居了十年,倒不怕人家说你们非法?”
话说到这里,简晖已经没有退路。毕竟他还是一个男人,男人对女人撕不开脸,又动不得手,怎么着都是个输。
向瑶心安理得地在简晖家里住了下来。她出去联系过一些工作,但是挑挑拣拣,并没有太多的诚意,不准备降格以求。有一些看得上的职位,人家又反过来挑拣她,嫌她年纪大了,专业上也不对口。她回来向简晖抱怨,絮絮叨叨的。简晖的原则是不制止、不答腔、更不同情。他感觉向瑶真的是变了很多,如果在十年之前,哪怕她在外面被人一口痰啐在脸上,回来也不会哭诉半个字的。女人变老的标志是不是意志力减弱、同时依赖性增强了呢?可是向瑶今年不过四十多岁,还不能算是太老吧?
向瑶去了一趟新华书店,买回来几本饮食文化类的书:一本《淮扬菜谱》,一本《西点制作》,甚至还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专门介绍冷饮和酒水的调制。向瑶把几本书搁在厨柜的一个桃木架子上。简晖偶尔进厨房,看见了,翻一翻,哑然失笑,心想向瑶这个人真是脸皮厚,她以为她是谁呢?连调制酒水的书都买回来了,莫非还指望着当一次家庭宴会的女主人?简晖写了一张纸条,用磁铁粘在冰箱上,四个字:异想天开。向瑶当天就看见了,也回他四个字:从头做起。
向瑶果真发扬光大了她年轻时候的钻研精神,闷在厨房里整整两天,做出一桌子勉强看得过去的淮扬菜:荷叶粉蒸肉、精炖狮子头、西瓜鸡、凤尾虾、菊花青鱼、生炒蝴蝶片、酿青椒、平桥豆腐。简晖下班一回家,向瑶就笑嘻嘻地迎上前,说:“你打击了我,现在你必须给我一个公允的评价。”
简晖很奇怪,这样的一句话,如果从琼琳嘴里说出来,他会视为撒娇,或者幽默,心里甜腻腻的很受用。但是向瑶这么一说,他马上觉得反感,觉得是对他的一种挑衅。他哼了一声,朝桌子上的菜瞥一眼,说:“什么'必须'?世界上没有'必须'这两个字。”
他换了鞋,把手里的公文包放在钥匙柜上,径直就往卧室里走。向瑶愣一愣,慌忙跟过去:“好吧好吧,算我用词不当。敬请品尝行不行?”
简晖头也不回:“我吃过了。”
他的确吃过了。自从向瑶住过来,他每天在外面吃过晚饭才回家。如果逢上电视台有会议或者活动,能够住宾馆,他干脆连家门也不用进。他既然赶向瑶不走,就懒得跟她罗嗦。他疲倦了,平淡了,年轻时候的冷战和热吵都不会再有了。
向瑶站在他的房门口,委委屈屈说:“简晖,每样尝一点,给个面子行不行?”
简晖把一件家居休闲装拿在手里,冷冰冰地:“请你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向瑶再叫一声:“简晖!”
简晖说:“对不起。”砰地一下子,不轻不重地把门关上。
向瑶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头顶上有一根筋一跳一跳的疼。她转身,旋风般地冲进厨房,差点儿要赌气把一桌子菜全掀掉。
简晖下一次再进厨房,桃木架子上的菜谱不见了,那上面醒目地搁着一个不锈钢的保温茶杯,深蓝色杯身,黑色杯盖和把手,颜色和造型都很酷。简晖找他惯用的杯子,到处找不着。向瑶在身后说一句:“用新的吧。”
简晖问:“我原来那个呢?”
向瑶笑一笑:“用新的不好吗?我特意给你买的。”
简晖坚持:“原来那个茶杯,你放到哪儿了?”
向瑶只好交待:“扔了。”
简晖逼近向瑶一步:“扔在哪儿?”
向瑶心虚地后退了半步,满脸都是幽怨:“简晖你干什么呢?你为什么总是要跟我对着干?”
简晖轻描淡写:“谁要跟你对着干?你以为你有多重要?我只想找回我的茶杯。”
向瑶咬着牙,冷笑着,从垃圾桶里把简晖的茶杯翻出来,郑重其事地放到他面前。陶瓷的杯身上沾了菜叶和奶渍,还有剩饭粒,葡萄皮,肮脏得令人恶心。简晖看一眼,抛下一句话:“请你给我洗干净。”
向瑶只好给他洗茶杯,先用冷水冲,又用洗涤剂擦,还在开水锅里煮了一遍。可是简晖却没有再用这个杯子。他换了一个玻璃的雀巢咖啡瓶当茶杯使,把原来的这个杯子做供品,搁在桃木架子上。
向瑶知道这是他的挑战,维护权威和主人地位的一种挑战。向瑶接受了,心甘情愿,加上一点无可奈何。
十三
简晖比较不能接受的是向瑶穿了睡袍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的样子。她那件睡袍是宽松式的,又宽又短,领口开得极大,用一根丝带松松地系着,袖子勉强遮住肩膀,下面两条光腿裸露无遗。因为睡袍的质地轻薄,走起路来的时候,整条裙子绕着她的身体忽左忽右地旋转,漾开来又垂下去,在简晖的周遭裹出一阵又一阵细微的风暴。简晖很不想看她,又忍不住不看。他的目光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向瑶腿上的。要是向瑶的身体因为年龄的缘故走了形,变得不堪入目,倒人胃口,也就罢了。偏偏向瑶不见衰老。她的两条光腿结实纤细,膝盖是一个小小的山丘,腿骨笔直修长,脚踝处也就是盈盈一握。或许是涂过了护肤霜什么的,皮肤光润发亮,白得不似琼琳那种透明,是另一种健康的玉色。健康、滑润、有弹性。
简晖不能抬眼看她身体的上部,只能低垂了眼皮,目光随着她走动的路线,从客房到沙发,从沙发到厨房,再从厨房到卫生间,在半米高度的范围内一遍一遍地划着弧线。他在心里不断地、愤怒地重复四个字:恬不知耻!但是他又不能够迫使自己的目光移开,少看或者不看。甚至他的心里越是愤怒,目光就越是粘稠、灼热、有穿透力。他想,这不是男人对女人的欲望,他对向瑶是没有欲望的,这只是一种伽马刀式的解剖,肢解她,剖开她,带着血淋淋的快感,啮咬和撕扯的惬意。
尽管如此,简晖仍然不能避免身体内部的本能反应。他总是焦灼,出汗,心神混乱而血压不稳。
简晖决定跟她约法三章:“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以四处走动。我回家之后,你最好在你的房间里呆着,不要晃来晃去让我心烦。”
向瑶表示抗议:“可我总要喝水,上厕所。而且我还想看看晚间的电视节目。”
简晖无法反对,向瑶不是犯人,他不能够把她囚禁在斗室之内,这不符合人权。但是简晖又不能够把自己关在卧室,而把外面更多的空间留给向瑶。他是吃电视饭的,空闲时浏览各个频道的电视节目,是他的习惯也是需要。思来想去,简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客厅里的电视机连同电视柜一起推到了他的卧室里,关门独享。
第一天,向瑶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事实上她提不出任何意见。她像简晖一样把自己关在了房间,使得整个客厅都安静得荒谬。第二天,她轻轻地敲了简晖的房门。
简晖没好气地拧开门锁,就看见向瑶满脸堆笑地站在他面前,身上穿着另外一种款式的睡衣――一种更加暴露的细肩带的睡衣,客客气气跟他商量:“我可以进来看一会儿电视吗?现在应该有半小时的英语节目。”
简晖挖苦她:“八十岁学吹箫啊?”
向瑶好脾气地答:“闲着也是闲着,总得学点什么。”
简晖无话可说,只好侧身让她进门。
向瑶进去之后,马上找个地方坐下,用遥控器把电视画面调到了中央台十套。果然有一档英语谈话节目。向瑶就全神贯注地看,规规矩矩,目不转睛。
简晖觉得房间里空气很闷,压迫得他呼吸不畅,比客厅里的感觉更加不好。他皱着眉头跟向瑶商量:“你在我的家里能不能不穿睡衣?”
向瑶回头看他,满脸惊讶:“那我在家里穿什么呢?职业套装?”
简晖回答:“可以。”
向瑶就不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又扭头继续看电视。
简晖的心里却许久都不能释然。向瑶的这一瞥之中,包含了许许多多内容:不屑、鄙夷、嘲笑、挑战、揶揄,甚至是逗弄和傲慢。简晖一时间难以容忍,憋气憋得肝肺生疼。
但是,向瑶毕竟是他的前妻啊,对于一个曾经爱过、亲密过、灵肉结合过的女人,简晖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够把人家赶尽杀绝啊。
过一天,简晖想出一个恶作剧的惩罚方法:他趁向瑶出门购物的当儿,潜进她的房间,打开衣橱,找出她的那两件睡衣,操剪刀喀嚓喀嚓一剪两截,示威一样地扔在她的床上。他做完这事以后心里异常快乐,激动得都有点发抖,像小时候用偷换红墨水的方式报复了他严厉的班主任一样。
向瑶回来了。简晖不动声色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绷着脸,等待向瑶发现碎片之后的大哭大闹。结果他的估计又是错误,向瑶把房门紧闭着,一声不响,完全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简晖悄悄走过去,耳朵贴着那扇门板,屏息听了好久,除了例常的脚步声之外,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只好失望而归,退缩回自己的窝里。
有好几天的时间,向瑶没有穿睡衣,好像也没有再买新睡衣的打算。她采取的这种低调姿态,反倒把简晖弄得心怀歉意,总觉得做了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问心有愧。于是简晖想,是不是应该请向瑶出去吃一顿饭?男女之间没有了爱情还能有友情,友情再没有,温情也是可以存在的。简晖就在周未的傍晚提前下了班,准备回家邀请向瑶。
他在开门的瞬间,表情先是惊讶,继而愤怒。他看见向瑶慌慌张张从卫生间奔出来,身上赫然穿着琼琳的睡衣,而且偏偏是琼琳坠楼那天穿过的纯白色半旧软缎的睡衣。
向瑶看清进门的人是简晖,松一口气说:“我以为有小偷呢。”又说:“你今天特别啊,回家这么早。”
简晖没有顾及她话中的讽意,他心里被一股突然而至的狂乱风暴搅得火焰四起,提前回家的原因早就抛到了脑后。他恶声恶气地责问向瑶:“为什么穿她的衣服?”
向瑶一脸无辜:“我帮你收拾衣橱的时候找出来的。放着也是白放啊。”
简晖用一只手指着她:“立刻脱了,洗干净,放回去。”
向瑶叫起来:“简晖你不能欺人太甚!你把我的衣服剪了,我不穿她的还能穿谁的?”
简晖说:“我不准你碰她的东西。”
向瑶气坏了,铁青了脸:“不准穿我就这么光着!”
简晖一锤子砸死:“光着也不准穿!”
向瑶气得浑身发抖,一边说:“好,好,是你逼我的,官逼民反啊。”一边就动手解那衣服的扣子和系带,手哆哆嗦嗦,鼻子嘴巴都是哆哆嗦嗦。解开来,两手把衣襟往后一扒,软缎的宽松衣服自然而然滑落到肩后,又顺着脊背和腰线飘泻落地,在脚下堆出颤颤的一团。四十出头的丰腴的向瑶一丝不挂在简晖面前傲然挺立,小腹微微地有一点鼓起,妊娠纹淡得只剩一道米黄,胸脯因为生气的缘故起伏不停,目光中却是将简晖置于死地的那种鄙睨。
简晖胀红了脸,大吼:“向瑶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
向瑶冷笑:“你没见过我这样子吗?不过是让你复习一次功课啊。”
“回你的房间!立刻!”简晖指着她的房门。
“那你要对我说:对不起。”
“你回不回?”简晖声音发颤。
“你说不说?”向瑶毫不示弱。
简晖感觉自己正在开始失去理智,他听得见脑袋里血液流动的轰鸣,他的心脏膨胀成了一个鼓鼓的气球,从头到脚每一块肌肉都在激动和痉挛,鼻腔打开,艰难地呼吸,眼睛也慢慢地变得模糊,充满血气,看人看物都是火烧火燎的一团。他扑上去抓住向瑶,要把她拖向客房。但是双手触摸到她臂膀的瞬间,那丰腴滑腻而略带微凉的皮肤竟如磁石一样,把他的掌心吸住不放。他愣了一愣,随之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像被疾病瞬间压垮,像被某种看不见的电流舒适地击穿,瀑布从高空泻下,火花缤纷地绽放,飞机从云彩中轰然掠过……一切一切都在他眼前极快地运行,旋转,变换,五彩多姿,幻象摇曳。他全身颤抖地改变了姿态,弯下腰去,胳膊猛地箍住她的腰臀,提一口气,把她抱起来,三步两步冲进客房,再用劲一甩。脱光的女人身体像一条粘滑的大鱼,被他沉甸甸地扔在了折叠式的沙发床上,弹了一弹,软绵绵地沉寂不动。他死盯住她的眼睛,跪上床去,用两条小腿顶住她的膝盖,扯掉衣裤,不由分说地把她覆盖到身下。他感受到自己火热的躯体和她的微凉皮肤之间接触时那种战栗的快意。他蛮横。他霸道。他需要进攻和渲泻。他一鼓作气,勇往直前,一骑单刀,所向无敌,恣意而舒畅。
而后,他从向瑶的身上滚下来,仰面朝天地躺在她旁边。很久都没有这么尽兴和疲劳过了,他心里想。他惭愧自己在女人的肉体面前竟然是如此不堪一击,又庆幸自己在悲伤多日之后依然能够傲立和强壮。他察觉到向瑶的手在他身边摸索着,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他的手臂靠拢,最后将掌心搭在他的手背上,握住。他没有动,也没有表示反对。他只是在心里淡淡地想,女人怎么会是这样?好像跟一个人有了肌肤之亲,这个人从此就是属于她的了。
那天晚上,简晖和向瑶依然是分房而睡。但是简晖睡下去不久,听见向瑶敲他的房门。他爬起来将门打开,看见向瑶只穿最简单的内衣,披散着头发,手里抱着枕头,不容置疑地对他说:“我想在你的床上睡。”
简晖手扶着房门,眉头皱起来,身子半侧不侧,姿态有些暧昧。这一刻时间非常漫长,往前和退后都不可能。简晖的脑子里实际上一片空白,不知道他此时应该做的是什么。
于是他们在门里门外陷入了短暂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