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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佩甫. §2、画匠王——一九八八

画匠王,一个小小的村。百十户人家,被一段细细颖河绕着。人是很善的,水也很清。秋红柿叶,夏绿芦苇,那沾了水音儿的棒槌响得很遥远。很久很久了,人们像是活在梦里。

这里曾经有过庙,后来庙去了。

这里曾经垒过“请示台”,后来“请示台”也去了。

还有五爷,五爷是村里的神汉。生死祸福、添丁加口亦可问他。

不料,在四月的晴朗的早晨,“吃杯茶”叫着,一向早起的五爷围着村子走了一圈之后,突然向人们宣布说:他要去了。

五爷果然去了……

黑孩儿

村西有个篷布厂,是村人们白手起家建起来的。五年了,生意很好。厂里大多是女工,本村外村的都有,一律的厂装,很有些颜色。厂长呢,也就是村长,大身量的汉子,有棱有角的胡楂子脸,披的自然也是很挺的西装,手甩甩地走,哼得很有气派,只是不要醉。

小小的一个篷布厂,销路是不愁的,原料也不愁,自然日日红火。于是乡里县上常有人来参观指导,顺便讨些致富的经验回去推广。厂里呢,就有了一屋子锦旗鲜亮。人来了,定然是要吃酒的。鸡鸭鱼肉,猴头燕窝,分级别招待。人多时就吃流水席,八个厨师日夜候着。来了体面人物,厂长陪着,负些责任的汉子也陪着;若是规格更高些,便叫一两位有颜色的女工端菜斟酒,来来去去的,柳柳儿一闪,柳柳儿一闪,场面就热闹些。

每逢吃酒,厂长身边总坐着一个五岁的娃儿。这娃儿叫黑孩儿。名儿黑,脸儿却不黑,白白的,一身洋装,两眼儿活鱼儿一般,灵灵动动,看了叫人遥想那做母亲的秀丽。无论怎样的席面,纵是省长来了,这娃子也是要坐的。来了人,便去叫娃子,娃子来了才能开席,像是厂规。在席面上,那当厂长的汉子竟先先给这叫黑孩儿的娃子布菜,点了什么便夹什么,夹得很温柔。这黑孩儿长得虽秀,却没教养,吃急了就伸手去盘里抓。厂长见了笑笑,也不指责,任他胡来。客人总是要问的,这娃儿是谁家的孩子?便说是村里的外甥。话语淡淡的,那脸先就严肃了三分,分明不容客人多问。于是不再问了,就纷纷夸赞这娃儿长得好,有灵气。越夸,广长的脸越绿,堂堂的一条汉子,像坐歪了似的,笑也苦苦的,只道:“吃菜、吃菜。”

平日里,厂长最主要的工作就是陪酒。他喝酒是极豪爽的,举杯前总是一拍大腿:“宋书记教导我们说:喝酒看工作,喝死去尿!干!”说罢;便把满满一杯扔进喉咙里去了。客人们不晓得这宋书记是哪位大爷,也不便去问,只被这轰轰烈烈的“语录”念出了豪气,纷纷与厂长碰杯,干得很痛快。但这披西装的厂长只能喝到七成,往下就不敢让他喝了。再喝就眼红了,就恨恨地瞪那娃儿,瞪得眼里喷血!野野地吐一口酒气,接着就骂:“日你祖宗!”那娃儿在席面上昂然地与他对骂:“日你祖宗!”“日你十八代祖宗!”“日你十八代祖宗!”再往下,这大身量的车轴汉子就哭,就扇自己的脸,就砸东西……把一桌好好的席面弄得杯盘狼藉!逢了这时候,劝是劝不下的,劝了便驴扔似的躺在地上打滚哭;或是一双眼锥子样地盯着人日骂,从天上日到地下,日遍全球!最后还得让黑孩儿出面,才解了尴尬。那娃儿只要上去喊声:“舅。”厂长默默……于是,每喝到七成,便有些负责任的汉子抢上去替他喝,生怕他醉了。

也有不醉的时候,叫他介绍经验,自然说些很报纸的话:如何如何地白手起家……开始是说不好的,说着说着脸就红了,浑身的不自在,嘴里吭吭哧哧地寻词儿,人显得很朴实。慢慢就熟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也生动。经验是很好的,可细细品了,却没有经验,似隐了些什么。就有记者下村去采访,想日弄出活经验来去宣传,竞也问不出什么,只觉得一张张脸都有些泛绿。

正因为总结不出经验,县乡两级干部也就一趟一趟地来总结。个个都是很认真的,来了就吃酒,脸喝得红红的,说一些鼓励性的话,再松一松裤带,去了。而后再来总结。日子不是很长么?

其实,那隐了的也极简单。画匠王原是个很穷的小村,没有什么门路。后来省里一位很负些责任的人物(多年前,他在村里驻过队)需要一位保姆,村里就派了模样好的勤快的妞去给人家当保姆。后来那当保姆的半道里跑回来不干了,村长就动员她再去。那边是给一份工资的,村里再给一份,给了也不去。那时,办篷布厂正白手起家呢,村长就给妞下跪了,村长流着泪说:

“妞,去吧。”妞就又去了。此后又换了一个,又换了一个……这都是看得见的,别的也没什么。再后,慢慢,慢慢,凡是在篷布厂做事的村人都有了些钱,大瓦房一所一所地盖起来了,红红的一片,像血。

……就有了黑孩儿。

这是个只有姨没有娘的孩子,也是个只有舅没有爹的孩子,没有籍贯没有户口没有身份,就在厂里养着。

平时,黑孩儿由一名女工领着,村里村外地跑着玩。他在前边跑,女工在后边跟,寸步不离。饿了,走到哪家吃哪家。见了男人统统喊舅,见了女人便喊姨,没有分别。篷布厂那“咔咔咔……”的机器声就像是他生命的钟点,机器一响,他就现了,小精灵一样的。厂里的女工们既护他又怕他。不知为什么,想溜号的女工一看见他就退回去了,而后拼命地做。上夜班也是一样的,门口总有他的影子在晃。

看护黑孩儿是很要紧的。有时,看见别的娃儿都有娘,黑孩儿也哭着要娘,闹得女工没办法了,就去找厂长。那当厂长的汉子即刻放下别的事出来哄黑孩儿,常常趴在厂门口的地上让他当马骑,说:“上来吧,小祖宗!”“小祖宗”就上去了,骑一圈骑两圈,也就不闹了。还有一次,那照看黑孩儿的女工匆忙间办了点私事,回来突然发现黑孩儿不见了,便慌慌地告知厂长。厂长的脸立时变了,抖手给了那女工一巴掌!马上吩咐全厂停工,派人四下去找。整整找了一晌,却发现黑孩儿在二里外的碾满车辙的大路上站着,很忧郁很惆怅地站着,荡了满身的黄尘……厂长听到信儿,亲自跑去把他背了回来。于是又增派一名照看黑孩儿的女工,两人日夜监护。

偶尔,原料愁销路也愁的时候,厂长就带着黑孩儿到省城里去一趟,回来就不愁了。便有一辆辆卡车运了原料来:便有一辆辆卡车拉了篷布去。厂长就扯了黑孩儿站在厂门口看着,听轰鸣声在窄窄的村街里震动、喧嚣。这时候厂长的脸相很木,两眼像狼一样地狠着。黑孩儿呢,每去省城一趟,回来便高兴一阵子。逢人便说,他上大高楼了,一坎台一坎台一坎台,好高好高!

又说舅领他逛商店了,见啥买啥,衣服全换了新的……过后,又是被两个女工带着,村里村外地走,晃着小小的忧郁……

篷布厂生意好,就常常出钱给村人们放电影,一放俩片子,四乡的人都来沾光。放电影时,最好的位置总给黑孩儿留着,自然由两个女工带他去看。乡村里演电影像是赶庙会,趁着天黑人杂,外村的青皮后生常结伙在场子里耍流氓、滋事打架。这么一闹腾,挤挤搡搡的,场子就乱了……可只要听见黑孩儿一哭,女工们就纷纷围上来,在黑孩儿周围圈一个圈儿,用身子把他护住。这工夫,要是哪个有颜色的女工被无赖们抓了奶子,摸了屁股,也不吭,忍住。紧护黑孩儿。厂长呢,就给女工们奖励,叫“爱厂如家”,送上红封包一百元。

私下里,厂长跟黑孩儿默默相望,眼里都有些异样的东西。

久久,厂长说:“孬种!”黑孩儿问:“谁?”厂长说:“我,我孬种!”往下无话。不过,厂长还是醉酒。醉了就哭,就骂,就砸东西。可来了人还是喝,还是介绍经验,还是参加农民企业家的啥子会,领回更多的奖状和锦旗。也就更豪爽地背那“喝死去球!”的语录。

一天,邻村的一位村长来厂里吃酒,吃到兴处,笑嘻嘻地说:

“老哥,你一个尿厂办得恁红火,有啥绝招?”厂长喝酒未到七成,没醉。听了这话,脸很黑,鼻头很亮,就说:“叨菜,叨菜。”那人不识趣,又催道:“说说,说说。”话是没有的,只把满满一盅酒灌进肚里去了。喝了,厂长那酒熏的鼻子像血染一般,鲜艳得叫人不敢看。那尿人不知深浅,趁着酒热,指着黑孩儿胡吣道:“老哥,咱知哩,这娃子就是经验!”

立时,一个大酒瓶砸了过去,砸了他满脸血!

此后,再没人敢说这话。

狗剩

六叔家的狗死了。

六叔一向是德高望重的。他当了二十多年支书,一直活得很体面,很有威仪,也很有滋味。他叫王殿臣,却没人叫王殿臣,都叫六叔。活人不就活个分量么,这就够了。六叔很自信。六叔的自信是有根据的,多少年来,他召集开会从来不敲钟。早些年,他拿着手电筒在村街里晃晃,人们就知道六叔出来了,慌忙往会场里跑。再后,不论什么事,只要把六叔的皮袄往哪儿一放,人们就如同见了六叔一样规矩。这会儿,眼看着年纪大了,上头叫下,也就下了。人有了威望,还要什么呢?

然而,他刚刚下台没几天,院子里拴的狼狗便被药死了一对。

这是天亮时才发现的。狗死得很惨,七窍出血瘫卧在地上,长伸着很优秀的黑舌头……

叹人情太薄,一家人都很气愤。六叔的女人气盛惯了,脱脱脱跑出门去,站在门街里跳脚大骂!把个肉屁股都拍红了,细喉咙也敲成了破锣,却没人理,没人应。看看天,还是有日头的,恍惚间竟不信有人敢药死他家的狗。跑回去再看看,真的,竟然是真的!

只六叔一个人黑着脸不吃。那脑子轮盘一样转着,思谋是谁下的毒手。当干部这多年了,得罪人是不会少的,究竟是哪一个呢?慢慢就想起狗剩前天来帮忙的事。这所新屋落成,就狗剩来了。狗剩来帮忙搬家,招呼着抬了抬东西,别的没人来。于是就疑心狗剩。十多年前,为一个南瓜,他当众扇了狗剩一个耳光……狗剩平日里点头哈腰,身子抖抖的,可狗日的记着呢。

人下台了,管事的朋友还是有几个的。就请了乡派出所的朋友来吃酒。酒喝到脸上飘红,便说了狗剩。乡派出所的人有警服穿着,本就心躁,听了六叔的话,嘴里日骂着站起来,当下去把狗剩捆了。而后,用手铐把他铐在槐树上,叫他交待毒死狼狗的事。

狗剩是个鳖货,见了干公事的人身子就抖,就想尿。绑的时候,人已哆嗦成小偷样儿,也不敢问是犯了啥罪,叫去就去了。

一直到上了铐子,还是迷迷糊糊的,只巴望着孙子头四下去哀求:“哎,爷儿们,同、同志……”同志说:“老实点儿!”他就弓弓腰,很听话。等听清了他的罪过,这才苦着窝瓜脸喊冤枉。那喊声仍是小小怯怯,很不理直气壮。待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再不敢吭了。继而,又试试巴巴地去送那巴结讨饶的目光。到了送不出去的时候,终于看清黑风风的六叔也在旁边坐着。

看见六叔,狗剩打了个尿颤儿,目光一点一点地短了回去,有泪慢慢地流出来。那身子恓惶地软在了槐树上,闭了眼去,任泪水小溪样地在脸上流。平素,他本是该咧着大嘴哭的,这次没有,只是无声地流,泪水流湿了裤腿,流湿了那本来是很宽阔的胸膛。上边流了,下边也流,已是没什么指望了,流得很净。

天不似往常了,人也不似往常了。就听见村西篷布厂那“咔咔咔……”的机器声,就听见九香家的带子锯那刺耳的尖叫,就听见六指开着小拖“嗵嗵嗵嗵”从村街里过,就听见小片家的榨油机那“嗡嗡”的响声,就听见“卖豆腐——哟!”那大嗓的吆喝……

慢慢,他睁了眼,目光一点一点地探出去。先是瞅着六叔的脚,接着惶然地升到了六叔那曾经拴过公章的腰窝处,而后躲躲闪闪地移到六叔的制服兜兜上,终还是不敢看六叔的脸……

片刻,狗剩转口说:“六叔,我错了。”

这一声叫六叔轻松了许多。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这狗日的终还是认了。

派出所的人厉声喝道:“老实交待!”

狗剩便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就叫他交待怎样的不是人。狗剩叹一声,晃晃头,眨巴着眼里的泪,望着六叔说:

“六叔下台了,没人来巴结六叔了,就我还想着巴结六叔,贱叽叽地跑来给六叔搬家。我不是人,我是个狗!我不是人,我是,个狗……”说着,人已痛到了极处,就抱着树往地上出溜,挣着身子往下跪。手在树上铐着,跪也很艰难,可他居然跪下了,跪在地上“汪汪”地学狗叫!一边叫一边爬,爬着叫着,叫着爬着,就那么围着树转了一圈又一圈……

六叔默然。心里竟酸酸的。那话他听出来了:平日里多少人巴结,一下台就没人来了。狗剩还来,这就不易。怎能再疑心人家呢?

定然不是狗剩。

不是狗剩,又是谁呢?六叔的方寸乱了,脑海里成了一团乱麻。想想,撑了几十年的架子内里竟空空的,不觉中少了自信。

六叔拍拍头,又拍拍头,终于叹口气说:“狗剩侄子,委屈你了。”

就叫人放了狗剩。

狗剩连声说:“不亏,不亏。”说着,就打自己的脸,手脖儿已经铐肿了,巴掌打在脸上木辣辣的!

六叔很是无趣。又赶忙拉狗剩上屋吃酒,狗剩弓着腰说:

“不敢,不敢。”竟挣着身子去了。

狗剩回到家,躺在床上,两眼瞪瞪地望着房顶,人就像傻了一样。心说:咋就不是人呢?咋就不是人呢?脑筋憋在“不是人”上死钻。他钻了整整一天,把一生一世都钻了,仍觉得不是人!就往人上想。想想,流流泪。想想,流流泪。渐渐,一颗鳖缩的心就泡大了……

二天,风很臭,村街里更臭。忽听见六叔家炸了营一般,大人小孩齐哭乱叫。村人们纷纷跑出来看,才晓得六叔家那新漆的大门上被人摔了一罐子屎尿!

村街里人来人往,自然都看见了。看了,咂咂嘴,目光各有些讲究……

六叔没想到他已是这么平凡,平凡到竟有人敢往他门上摔屎的地步!当下就气晕了,吐了一口浓浓的血,被人急急地送进了城里的医院。六叔的女人也没了着落,只是哭。这下子,六叔一家再也出不得门,抬不起头了。

村街里臭了三天……

狗剩就坐在家等了三天。

他等人再来铐他。按说,捆也捆过了,铐也铐过了,还趴在地上学了狗叫,人已贱到了底,就不该怕了。他也是这么想的,可他还是怕。怕了,就想尿。他说:别尿,别尿。憋急了,就打自己的脸,嘴里喊着:我叫你不是人,我叫你不是人!终于没尿,干了一回裤子。

却没人来。

狗剩呢,就撑大胆子在六叔门前过了两趟。知道那红漆大门是捧过屎的,便看得低了。就觉得六叔也是人,也有湿裤子的时候。于是,平添了一些豪气。

此后,狗剩挺挺地在村街里走,说话不看人的脸了。想好了就说,说了也不看人的脸。做事呢,也有了些板眼。也有怯的时候。怯一回,他就打一回脸,嘴里喊着:我叫你贱,我叫你贱!渐渐就不怯了。常常跟匠人搭帮去做泥水活,做得很认真。钱是花力气挣的,就往宽处使,不憷。又专门去城里剃了头,人显得出亮了,就不觉得比哪个矮。

六叔病好回村。狗剩见六叔病殃殃的,人瘦了,脸色很黄。

不觉就生出些怜悯,那眼光竟也是怜悯的。就款款地走上去,拉住六叔的手说:

“六叔,病好了?”

六叔很虚弱地应一声,说:“好了。”

“六叔,多养养吧,多养养。”

“唉,老了……”这一声长叹,叫人觉出日月的悠长。六叔呢,也不禁落了两滴老泪。

“六叔,自己爷儿们,缺啥少啥言一声……”

四目相望,六叔无话,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天光冉冉,话语淡淡的,心仿佛都很宽,似没了计较。但不知不觉中,都觉得流去了很多时光。

时光哇……

捉奸

已是四更天了,夜依旧很躁。九香家那尖厉的带子锯的嘶叫像刺在人心上的一片瓦碴;村西篷布厂久碎着嗒嗒嗒嗒;大路上常有“嗵嗵嗵”的小拖从人心上轧过;狗也癫狂地叫;而月光总像偷了人家似的,模模糊糊地在云层里躲闪;连猪圈里也睡了人(村里又丢了两头猪),稍有动静,便有黑黑的一条从铺了干草的猪窝里爬出来,惊慌地问:“谁?!”

铜锤铁锤两兄弟缩缩地蹲在明堂的窗下,谛听着一片黑暗。

夜很凉,心里却很热。有些日子了,铜锤家女人说是夜里去圈里看猪,就不在屋里睡了。有天半夜,铜锤想干那事儿,就摸到圈里,却没摸到女人,只有猪。想想置一个女人不容易,又掖了裤腰出去找,找来找去,却又见女人在自家的猪圈里睡着。很纳闷,自然是不敢问女人。女人很白,洋种马一样地高大。铜锤却很矮,很黑,狗样地瘦。要不是早早定了娃娃儿媒,女人不会嫁他。此后这种事儿时有发生,铜锤嚥不下这口气,夜里就悄悄盯着女人。女人猫样地精灵,跟着跟着就不见了。也听过几家的墙根儿,始终摸不着头绪。渐渐,疑心是睡到明堂铺上去了,只是没有见证。就约了兄弟来捉。

两人是后半夜伏下来的,似听着屋里有些动静,贸然又不敢下手。舔了窗纸独眼看,只觉黑洞洞一片,分不清鼻眼儿。虽然心里火烧火燎地难受,也只能明了究竟再说。

估摸有两个时辰了,就听见黑洞洞里有了柔柔的一声:

“嗯?”另一声却十分地浊重:“嗯。”接着是一阵窸窣的穿衣声。

“啪儿”,灯终于亮了,铜锤家女人果然坐在明堂的铺上,脸儿红红的,扭着腰儿说:“俺走了。”床上躺着一条野野的汉子,亮一身肉,那自然是明堂。明堂伸伸懒腰,说:“慌啥?”说着,翻个身儿,从枕头下摸出一捆钱来,随手一扔,说:“拿去吧。”铜锤家女人愣了,手高高地扬起,脸上怒嗔嗔的,像是要打人,却慢慢松了下来,只说:“你看你,你看你,这多年了……”明堂打了个呵欠,依旧懒懒的:“这是一千块,拿去吧。”铜锤家女人看了看扔在床边的钱,又瞅瞅明堂,没了别的话说,又喃喃道:“你看你,这多年了……”明堂不吭,眼斜斜地瞅着她。铜锤家女人突然羞羞地低了头,在床边摸摸索索地找鞋穿。心慌,忙了好一阵还没穿上;穿上了,又磨磨蹭蹭地坐在床边夹卡子,竭力不去看那钱。

女人的眼神儿是很游移的,既飘动着多年的纯情,又漫散着日子的宽余,一时竟有了很多的遐想。终于,她的手抖抖地碰到了钱,便慌慌地说:“那俺走了。”

屋外,窗台上探着两颗黑黑的人头,眼里都窜动着腾腾的绿火。铁锤猫了猫身上,瞪着眼小声说:“哥,下手吧?!”铜锤咬咬牙,喘一口粗气,说:“别、别慌……”

屋里,当铜锤家女人走到门口时,明堂折了折身子,说:

“琴……”铜锤家女人转过脸儿,心跳跳地望着明堂,又下意识地看了看拿在手里的钱,忽然觉得失了什么。明堂把目光放到屋顶上,淡淡地说:“琴,明儿,你别来了……”

铜锤家女人眼巴巴地望着明堂,身子瑟瑟地抖着,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什么也不明白。手心湿湿的,心里却很凉。一时,那很多个夜晚的美好就变得很低贱……她默默地流着泪问:

“你……有了人了?”明堂不吭。她又说:“你真狠,你有了人了……”明堂还是不吭,那意忠是很明了的。在篷布厂做业务员的明堂这两年有钱了,再也不是穷光蛋了……铜锤家女人再次举起了手里的钱,狠狠心,像是要砸过去,砸在那负心人的脸上!

那一定是很解气的。可她的手慢慢、慢慢又缓了下来,失了片刻的辉煌,留住了日子的宽余。是了,在一个个偷情的夜晚,她说过蜜样的甜话:“俺甚也不求哩,求个像样的男人,求个心儿……”野汉子也说过很多疼人的话,一次又一次,恨不得把她暖化了……铜锤家女人幽幽地站着,似很想挽住那昔日的美好,却又无话可说,只重复说:“你真狠!”

屋外,铁锤急辣辣地说:“哥,还等啥?下手吧!”铜锤两眼蹿动着绿火,呼吸声越来越短粗,人却慢慢地蹲下去了。他的头抵蹭在砖墙上,很泄气地哑声说:“算、算啦。”

“这……就算啦?!”

“狗日的说,不……不来往了。”铜锤满脸淌汗,头在砖墙上狠狠地碰着。

“咣哨”一声,铜锤家女人风一样地跑出来了……

夜浓浓的,风很腥。鸡子全在树上卧着,墨一团绿一团。月儿在云中游移,一时明了,一时又暗了,更显得夜花。两兄弟蔫蔫地勾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那粗粗的喘声就像伏天里的狗。夜虽遮了脸儿,那羞还是随着心跳。铜锤知道这事儿太屈辱了,死勾着头,不敢看兄弟的脸。他知道他是想要那一千块钱,那一千块钱对他太重要了。他早就想和人搭伙儿买辆小拖,可钱差一些,有了这一千块,就差不多少了……可他也想要女人的清白。女人虽然已经不清白了,他还要脸面,脸面是活人的招牌呀!他心里是很矛盾的。一时看见白花花的票子在眼前飘……一时又看见女人那白白的长腿伸在人家的铺上,一晃一晃地扎入眼……他恨哪!恨天,恨地,恨女人,恨野汉子明堂,也恨自己!

走着,走着,铁锤一跺脚,粗粗地喘口气说:“哥……”

铜锤身子晃了一下,就势矮下来,很小的身量缩缩地蹲在了地上,亮着一脸汗:“兄弟,你骂吧,骂吧。恁哥不是人,是畜生!”

铁锤的两眼像着了火似的,身子瑟瑟地抖着,牙关也“咯答答”地响。他干干地咽了口唾沫,就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了。他跺跺脚,站着愣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就突兀地说:“叫我也日一回!”

铜锤忽一下弹了起来,狠狠地揪住铁锤的脖领子:“你说啥?狗日的,你说啥……”

铁锤勾下头,嗫嗫了半晌,才说:“人家、人家都日了,咱……”

铜锤一下子像垮了,脸上的汗像雨一样淌下来。他慢慢地转过脸去,闷闷地往家走。

铁锤赶上去求道:“哥,反正、反正是破罐子了。我、我也给……咱亲兄弟明算账,说多少就多少。”

两股绿火相撞了,亲兄弟一下子变得很陌生。铁锤浑身像着了火一样,他三十了还没说下媳妇,太馋女人了!如果没这回事,他还能忍住。可他看见了,都看见了……他“扑通”往地上一跪,说:“哥,人家……咱就不能么?!”铜锤恨不得上去把兄弟捏死!却又无话可说,只后悔不该带他来。他慢慢地勾下头,说:

“她……不依。”

“你别管,你别管……”铁锤慌慌地说。

铜锤的目光游移了一下,就又往前走,慢吞吞的,一下子像老了十岁。

铁锤赶忙追着屁股说:“哥,自家人,就五十吧?”

铜锤走了几步,“咝咝”也从牙缝儿里迸出两个字来:

“六十。”

“五十吧?”

“六十!”

“六十就六十。”

“不管她愿不愿……”

铁锤急猴似的喘着气说:“哥,你去村头转会儿吧,多转会儿。”说着,野野地赶走了。

无边的夜色把铜锤淹了。铜锤对自己说,去菜地看看吧,别让人偷了菜。就去了菜地。可他感觉不到自己在走,只觉得有一副躯壳在游动,那仿佛与自己是不相干的。当他的头撞在树上的时候,才猛然地醒了过来,就火烧火燎地往家赶,嘴里念着:

“杀!杀!杀……”

第二天早上,铜锤家女人不见了。

捏蛋儿

桌上放着一只碗,碗里滚着三个小纸蛋儿。

碗很大,蛋儿很小,但蛋儿裹着一个漫长的用碾棍推出来的岁月。

大黑蹲着,二黑蹲着,三黑也蹲着。大黑在篷布厂做事,负一点小小的责任,因此上穿得很体面,也郑重。在厂里有了一些陪上边人喝酒的机会,就觉得晓了很多事,脸上不免带些矜持的傲气。二黑在窑上做事,终于不再下死力脱泥坯了,负了一点责任,就吸上了很好的烟。脸上呢,很自觉地带出了监工人应有的表情。三黑显得躁一些。出门做了几趟生意,并没有挣什么钱,只穿得花哨了,也仿佛见识很广。手里摆弄着一只很名贵的空烟盒,就有了一副离土地很遥远的样子。女人们却紧张得实惠,三房媳妇或坐或站,眉眼儿像枪口一样瞄在蛋儿上。

椅上坐着公人。公人是特意请来的,是位很有人缘又很公平的主儿,决不会徇私。那蛋儿自然也是公人监制的,各道程序都很齐备。

那么,按着规矩,下一步就该是捏蛋儿了。

“蛋儿”斜靠在门坎上,头勾着,眼闭着,像只沉睡中的老狗。

日影儿慢慢地爬到了门口处,斜照着他那半边浑浊的脸。人已是很老了,脸自然很木,枯枯的老皱网着一条条岁月的沟壑。沟壑的底部是土黑色的,端沿儿却是灰黄,杂染着庄稼的汁液和泥土的微尘。天光在这张脸上爬出了一片混沌,混沌里透着迟滞的宁静。仅有的生意是挂在嘴边的那滴口水,那口水极缓极缓地在枯干的嘴边上流着,流出了一片极小的湿润。那湿润爬出了嘴角,似要滴下去而未滴下去,仿佛很沉重地悬着。于是老人的嘴边就有了一片光亮,那光亮书写着他那漫长而悠远的一生,书写着一个小小的生养了三个孩子的世界。那世界是用一根碾棍推出来的……

公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暗示是很明显的。该说的都说了,时光已是不早,还等什么呢?

沉默中,大黑郑重地说:“捏吧。”

二黑说:“捏吧。”

三黑也说:“捏吧。”

于是,三房媳妇都盯着碗里的小纸蛋儿。这纸蛋儿实在是已不陌生。往日里,他们曾用这纸蛋儿分过粮食,分过牲口,分过土地……

阳光慢慢地爬到了门里,送来了一片晃眼的暖意,把裹在破棉絮里的“蛋儿”映得很陈旧。老人的眼依旧闭着,头勾着,蜷着一把老骨头。渐渐有牛粪的气味从他身上散出来,随爬行的阳光游动。继而有一队庄严的虱子从破袄的污垢处探出来,缓慢地顺着衣褶蠕动。于是,在臭烘烘的阳光里,立时就有了甜甜的泥土的腥味。虱队像犁样的分散开去,亮亮的虱头像犁铧一样地扎进了一沟一沟的袄缝,重又播种去了……

大黑看着“蛋儿”,二黑看着“蛋儿”,三黑也看着“蛋儿”,看那摇摇下坠的口水。那滴口涎慢慢地从干瘪的嘴角处扯下来,扯出一条长长的线。那线垂在七彩的阳光里,悬得让人发急,却依然不坠。这沉重似乎越过了时光的限制,把人生高高地吊着……

三黑皱皱眉,似有些不耐烦了,说:“大哥,你先捏。”

大黑很沉稳地说:“老=,你捏。”

二黑摆摆手,说:“老三,你捏。”

三兄弟都是明事理的人,自然都很客气。在这一刻,往日那些小小的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了。你谦让了,我也谦让,互送着一片和解的诚挚。媳妇们即刻做出很懂规矩的样子,松了那紧着的目光,身子拧出了一片温柔。

公人笑笑说:“自家兄弟,都一样的,谁先捏都一样。”

大黑叹口气,说:“唉,要不是厂里事太多,我又经常出差……”

三黑马上接口说:“跑生意,一天一个样儿,说走就得走……”

二黑鼻子哼了哼:“话不能这么说……”说着,看了看媳妇的脸,手一摆,“算了。”

“蛋儿”臭不可闻地蜷缩在阳光里。在阳光的引逗下,屋里的气味越加地杂乱无序。“蛋儿”身上的血汗味经过了七十六年的酝酿,成功地与虱子屎臭虫尿蚊子的口液勾兑在一起,经过了四时的大化,风霜雨雪的侵染,就有了干浓烈横的风格。媳妇们抹的那点劣质雪花膏是不堪一击的。于是各自掩着鼻子,不停地往地上吐唾沫。“蛋儿”依然不觉,就把身子更舒服地往阳光里蜷。那滴长长的口涎垂垂地落在了曲着的干柴腿上,跨越了蛇盘样痉挛的黑色血管,摇摇地悬在离地有一寸高的地方……

公人催促道:“捏吧,捏吧。”

大黑似乎还想说一点什么,很理论的什么,以示他在篷布厂是负一点责任的。可他仅仅是扯了扯披在身上的很皱的西装,就站起来说:“捏吧。”说罢,很从容地从碗里捏出一个蛋儿来。

大媳妇立即凑上去,战兢兢地看了,不吭,又把身子扭了过去,缓身坐了。

二黑手一伸,也从碗里捏出一个来。二媳妇很神秘地探头去看,那蛋儿就在男人手里摊着,女人慌忙抢过来,小心翼翼地展在手里……

三黑刚要去捏,手被媳妇重重地打了一下,就慌忙抬头,诧异地望着女人。片刻,倏尔明了,去读老大老二的脸……

一刻,都不说话了。众人默默地瞧着公人。碗里还有一个蛋儿,那自然是老三的。

三黑在老大老二的脸上没“读”出什么,按捺不住,终于把碗里最后一个蛋儿捏了,紧攥在手里,像抓住心似的,脸上沁出了一层汗……

倏尔,女人们“呀”地叫了一声!众人的目光全移到了“蛋儿”的身上。奇了,只见那老袄的破处,七彩的阳光下,渐渐长出一棵小小的绿芽儿来,一个芽头儿,两个芽瓣儿……

大媳妇说:“麦芽!”

二媳妇说:“麦芽!”

三媳妇说:“麦芽!”

这当儿,“蛋儿”那悬在嘴边的一线口水终于落在了地上,湿出了一个小小的圆。与此同时,“蛋儿”像刚从梦中醒来一般,“吞儿”声笑了。

大黑愣了。

二黑愣了。

三黑也愣了。

国家教师李明玉

村东头有所学校,二亩半大,错错落落十几座旧房子。院墙是土夯的,被孩子们的屁股磨得豁豁牙牙。若是放假的日子,很像是断了香火的破落庙院。

学校原是三个村联办的,常常为摊份儿不公闹气,你出钱多了,我出钱少了;这村派了一名民办教师,那村也得派一名,弄得很伤和气。后来那两个村干脆不管了,一摊子撂给了画匠王。

所以,学生多是本村的娃子。老师呢,自然有公办和民办的分别。“公办”是国家教师,端的是铁饭碗;“民办”是代课教师,端的是泥饭碗,也就凑合着教。学校里原有两名国家教师,一名是本村的,一名是外村的,那外村的年龄大些,五七年犯了错误才回来教书的,很有些怨言。他平反后艰苦卓绝地奋斗了七年,终于在胡子白了的时候杀回城里,带着一家老小吃商品粮去了。

另一位原也是代课教师,字是识一些的,人很聪明,会一手好木匠活儿。于是每逢假期便到县教育局去给人家免费奉献手艺,从局长家做到股长家,就这么做着做着转成“公办”了,就这么做着做着走尿了。很让人羡慕。现在,学校里挂国家教师牌子的就剩下李明玉了。

李明玉家在画匠王是单门独户,性孤,人缘就好。李明玉自小也在这所乡村学校里上过学,后来就成了这所学校的骄傲。

他考上大学了,是师范专科生。这让村民们很是荣耀了一阵。

都说他文才好,将来定是要做大官的。可他毕业后却又分回来了。依旧是背着被子,提着破洗脸盆,还有一捆书……这很让人失望。回来那天,就有人跑到街上问:明玉是不是犯了啥错误?

错误是没有的。成绩还是优等。就是人太腼腆,读了几年大书却没读出做人的门道,不回来又能到哪里去呢?开始,李明玉并不觉得太委屈。毕业了,没后门没关系的,能弄个国家教师的牌子扛着回村教书,也就够了。再说,人年轻,热情还是有的。

于是一回来就找校长联系工作。校长是村支部副书记兼的,指示也就那么几句:“弄吧。都是村里娃子,好日哄。不听话脱了鞋打屁股……”李明玉本来把教书看得很神圣,被校长几句话说得很不痛快,一是“弄吧”,二是“日哄”,就没了一点点儿神圣味。接着,他第一次上课就淋了雨。学校本来就很简陋,教室漏雨,教师们阴天上课都披一块破塑料布,时刻准备着。李明玉没有经验,头天上课穿了一身新衣裳,头发也梳得油亮,却不料赶到雨肚里去了。一进教室屋顶上掉下一块烂泥,刚好砸在他的头上,引得学生娃儿们哄堂大笑!往下,他讲几句看看房顶,讲几句看看房顶,像蹦猴似的在讲台上来回动……一堂课下来就有了“蹦猴”的绰号,弄得他十分尴尬。

更可笑的是,在这所乡村学校里他怎么也严肃不起来。学生娃儿全是本村的,亲戚撂亲戚,多少都有些牵连。下了课就叫哥、叫叔、叫爷,叫着叫着就没了老师的尊严。有一次,一个学生在课堂上玩麻雀,他就严肃地批评了几句。不料,那学生突然张口骂道:“日你妈蹦猴!”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愣愣地望着那学生,好半天才缓过来,就忆起按辈分他该叫这娃子一声叔的,很觉得荒唐,也只好伸伸脖子咽了。

渐渐,这课就上得没有滋味了。学生隔几天走一个,隔几天走一个,问了,都是做生意去了。教室里坐得稀稀拉拉,自然没了心境去好好讲。还有的学生吸着高级烟回学校来,大咧咧地敬他一支,把他兜里装的三毛五一盒的许昌烟衬得很委琐。后来见人连烟也不敢掏了。

在村里,办什么事也没有往常顺了。有时候连东西都借不出来,人显得很落价。有一回浇地,捏蛋儿时李明玉捏了第一名,可浇的时候电工却把他排到了最后。电工的眼就是“人秤”,李明玉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分量,晓得国家教师这牌牌很不直钱。此后,心越来越灰。气憋在肚里,有话无处说,那日子就显得难熬。

就有人出主意说:“跑跑吧,跑跑。”

于是就跑跑。一“跑”才知道,这“跑”是极有讲究的,那也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听了村里爷儿们教给他的“跑”法,李明玉更觉得自己浅薄。读了那么多年书,原是读傻了。就诚恐诚惶也跟村人学那“跑”的学问,把那舍不得吃的花生、香油一趟一趟也往县教育局的头头家送……

就这么“跑”了两趟,村人们都知道了。一听说李明玉要走,大伙儿立时变得热情起来。他在村街里过,就有人很主动地跟他打招呼,送他一脸的笑:“中:你娃子中,早看出你娃子是块大料!”弄得李明玉哭笑不得。电工见了他大老远就喊:“明玉,需要啥言一声!”村长拍拍他的肩膀:“明玉,上头关系重,别惜乎钱……”连捡破烂的么叔见了也关切地问:“明玉,活动得咋样了?赶明儿我给你弄两瓶好酒摔摔。”

隔天,么叔果然提来了两瓶好酒,一进门就说:“娃子,上头礼重,轻了不办事。这两瓶酒你拿去,准叫鳖儿给你办了!”

明玉一看是“茅台酒”,眼都瞪直了,结结巴巴地问:“么、么叔,这这这……得多少钱呢?!”

么叔眨眨眼,笑了:“假哩,日哄鳖儿哩!”

李明玉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么叔,就觉得这“跑”的学问越来越深刻了。

么叔赶忙说:“没事儿。假哩跟真哩一样,不信你尝尝。”

李明玉疑疑惑惑地打开酒瓶盖儿,立时闻到了一股浓香,那香味的确与众不同。他心怯,不放心地问:“么叔,看不出来吧?”

么叔一拍胸脯说:“娃子,请放心了,喝到底也喝不出来!”说着,“嘿嘿”笑了,“实话给你说,这两酒瓶是我收破烂收来的。酒是一点儿不假,散酒。不过,我有法叫它变……”

李明玉当然不放心。给人送礼,送些假货,万一喝出来怎么办?!就问他到底使的啥办法。么叔这才小声说:“娃子,这法儿可不能说出去呀!实给你说,我往酒里滴了一滴‘敌敌畏’……别怕,没事,一滴没事儿。咱日哄鳖儿哩,咱日哄鳖儿把事儿给咱办了。咱不坏良心。我尝了多少遍了,跟真的一样,香哩!”

虽然么叔一再保证,李明玉还是不敢送,那酒里掺的是“敌敌畏”呀!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调令终不见来。李明玉眼看着事儿不成,又跑了两趟,人家总说“研究研究”……无奈,他硬着头皮把两瓶假茅台送去了。

酒送去了。有几日明玉很慌,生怕喝出事来,公安局来找他的麻烦。可没过几日,调令就下来了……

于是,李明玉又成了全村人的骄傲。在他办手续那几天里,村里天天有人请他吃酒。有时一天几场,排都排不过来。当然,请他的都是头面人物,在酒宴上都多多少少地教他些做人的“学问”,以备他进城干大事用。明玉很虚心地听着,默默地点头,再也不敢小觑乡里爷儿们。临了,都会恳切地说上一句:“娃子,做了大事,可别忘了爷儿们哪!”

么叔也觉得很体面,在村里逢人就讲,是他用两瓶茅台把李明玉“日弄”出去了……

走的那天,校长带领全校师生列队在村西头欢送他,还特意借了两面破鼓敲着,场面很热烈。学生娃儿们也都不喊他“蹦猴”了,一个个亲亲地喊老师,那目光是极羡慕的……李明玉却哭了。

村口停着一辆吉普车。

李明玉走了,这所乡村学校里再没有国家教师了。

香叶

男人跪在她的面前,男人说:“完了。”

那时候,男人还是很风光的。常常坐着卧车回来,喇叭鸣得很响。村里人都以为男,人发财了,男人说:“尿!钱算啥?三十万五十万小菜一碟!”于是就穿得特别崭括,西装一套一套地换,吸最好的烟,喝最好的酒,见了人头昂得很高,把揣在兜里的小片片亮给人看,说上边有“洋文”。后来家里的饭一口也吃不下去了。烙了油馍,说不香;给他摊煎饼,又说没味儿。接着就夸城里女人的手巧,做的饭有滋有味的。有一段时间,男人嘴里渐渐露出了一点口风,男人不想要她了。两个孩子了,男人不想要她了。城里女人映花了男人的眼。男人一回来就发脾气,就找茬儿。她是个柔弱的女人,为了孩子,她都忍了。地里的活儿男人从来没干过。农忙时,她想让男人帮帮她,男人说:“收收打打也就是几百块,撂了算啦!”男人说了大话,可从不见捎钱回来,她只好一个人死做。在土里扑腾的女人是很见老的,而男人的日子却日见喧闹,她成了男人的拖车……可是,男人突然回来了。没有坐卧车,也没有了往日的张狂。在夜半三更的时候,男人贼儿样的敲响了家门,进来就扑通一声跪下说:“完了。”

到了这时候,男人才告诉她:他托人贷了一些款,加上合伙人摊的股份,还有一些邻人托他买化肥、农药的钱,全都被人骗了!他本意是要做大生意的,然而,却被广东蛮子骗了……

夜有些凉,她抖着身子问:“多少?”

男人抓着自己的头发,泪流满面,神色十分惊恐。他吞吞吐吐地说:“有……有、好几万。”

男人说的很含糊,言语间躲躲闪闪的,到了这般境地,男人还想瞒她。这一次,她不敢再相信男人了:“到底多少?”

男人喘口气,结结巴巴地说:“八、八万……”

老天哪,八万!她娘儿仨在家省吃俭用,喂猪喂鸡,加上卖粮食的钱,紧紧巴巴一年才能挣七八百块。而男人一下子就欠了八万……

男人擂着头说:“我作孽呀!我对不起恁娘儿仨,让我死了吧……”

男人不想死。男人要想死,就不会在她面前下跪了。可男人的方寸已经乱了,男人扶不起来了。多年来她一直是靠男人拿主意的,现在男人成了一堆泥。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有什么办法呢?

两个孩子在床上睡着;男人在她眼前跪着。她看看孩子,看看男人;看看男人,又看看孩子……末了,她叹口气说:“你走吧。”

男人慢慢抬起头,嘴张了张,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心里很乱,却不得不撑住架子说:“你走吧,出去躲一躲。三年、五年……”

男人紧抓住她的手,抖抖地说:“家里……”

她说:“家里你别管了,天塌下来有俺娘们顶着……”

男人哭了,男人像孩子样的偎在她怀里,一声一声地喊着她的名字说:“香叶,香叶,我挣了钱就回来……”

八万元,怎么去挣呢?她不敢往下想,也不让自己往下想,就说:“天快亮了,收拾收拾走吧。”说着,她站起身来,从破衣柜里摸出五十块钱递给男人。男人哭着不要,她把钱塞到男人的兜里。男人又抓住她的手说:“香叶、香叶,我对不起你……”男人的手很湿,很凉,哆哆嗦嗦的。她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快感,很沉重的快感。只有在这时候,男人才彻底地属于她。

男人去了。男人是从后院翻墙走的,男人连从大门走出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当男人的脚步声消失之后,香叶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第二天,讨债的便涌上门了。三教九流的各路债主闹嚷嚷站了一院子。有的人进门就喊:“五大喷,今天你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还老子的钱!”一问当家的不在,便知道那“鳖儿”跑了。顷刻间,院子里像炸了似的,债主们全都红了眼,有吆喝着扒房子的,有抢牲口的,有跳猪圈里赶猪的,也有冲进屋里拾掇值钱东西的……屋里屋外闹成了一窝蜂!

香叶从没经过这阵势,看见人腿就软了。可男人已经跑了,孩子还小,她只有撑着。开初,人们知道一个妇道人家不支事,她说话也没人理她。香叶就默默地去灶房烧水,任人骂翻天也不开腔。水烧开了,她就一碗一碗地往外端,家里的碗全拿出来了,在地上摆了一片……这当儿,两个孩子吓得扑到她怀里哭起来。她给孩子擦擦泪,轻声说:“去吧,上学去吧。叔们逗你们玩哩……”一时,债主们被这媳妇的沉静镇了,又乱哄哄地围上来向她要债。香叶随手搬只小凳在当院坐下来,挺住身子说:“爷儿们,都走了恁远的路,喝口水,有话慢慢说吧。”

债主们像没王蜂似的团团围住她,一个个躁躁地骂着,有的干脆张大嘴哭起来……

香叶软声说:“男人在外头的事,俺也不清楚。可话说回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欠了人家,总是要还的。爷儿们消消气,慢慢说……”

乡信贷员老马挤上来,一跺脚说:“唉呀祖奶奶!五万哪,我给他贷了五万……”

香叶心里打了个冷颤儿,眼前一黑,就觉得那数字像山一样压过来。她两手抓着凳沿儿,坐稳了才说:“大哥,你是国家的人,懂政策。有句话我不该说,他是个没星秤,这款当初你就不该贷给他。这会儿闹出事来了,这个帐俺应了。你知道,五万元不是小数,俺眼下也还不起。你要当紧逼俺还帐,大哥,你看看这院里、屋里,东西全折上,值不值那些钱?”

老马一时急火攻心,炸着喉咙喊道:“没、没钱……我上法院告他鳖儿!”

香叶慢声慢语地说:“大哥,你告到法院,就是找着把他抓起来,这帐还是要还的。你说是不是?给他一条路,他兴许能挣些钱来,慢慢把帐还上。要是他挣不来那么多,家里俺也认这个帐,早早晚晚给你堵上这窟窿……”

老马一拍屁股,说:“现今上头就催着要款!哪怕先还个一万两万呢,也不能叫我背黑锅呀?!”

香叶端起一碗水递给老马:“大哥,你别急,先喝口水。我又跑不了……”待老马接了水碗,她又说,“大哥,事到了这一步,责任你也担一些。听说贷款时你也得了些好处?这样吧,你先把那一万元好处费还上,这四万我认了,慢慢还。只要我手里有钱,都是你的。挣一块还一块,啥时要啥时给,决不赖帐。要是还不行,大哥,你搬东西吧,啥值钱拿啥……”

老马傻愣愣地捧着水碗,人慢慢地蹲下去了……

余下的债主七嘴八舌地嚷着要帐。有三千两千的,也有三百五百的,一个个都像疯了似的,手指头点在香叶的脸上!唾沫星子溅在香叶的脸上!香叶不扬头也不低头,就直着身子跟人说好话……那些有借据的,急着用的,香叶指指院里的牛、圈里的猪,又指指屋里的东西,说:

“大哥,钱是欠了。当家的虽然不在,这帐俺认。你看看这院里屋里,凡值钱的,请挑了。你说个数,把帐抵上。不够呢,说个日子,俺慢慢还。知道恁挣钱不容易,话也不能说到别处……”

人们蜂拥而去,屋里屋外看了,家里值钱东西的确不多。就有人挑了牲口,有人赶了猪,有人抬了桌子、柜子……香叶眼含着泪看人挑东西,那都是自己多年辛劳挣下的呀!可她还不得不笑着说:“大哥,弄到这一步,真是对不住了,恁多担待吧。”

债主们知道她男人在外边花天酒地,女人却不曾享过半天的福,如今担下了天大的窟窿……心里都酸酸的。那噎人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还有一群没有凭据的,也都嚷嚷着要债。香叶说:“老少爷儿们,按说,借钱是该还的。没有钱,也得说个时候。各位都说明心欠了钱,到底欠了没有?欠了多少?该是有个凭据的。想各位都不是外人,人到难处了,也不会坑俺。可明心不在家,叫我怎么说?这样行不行,一是等明心回来,他只要说借了,会还的。要是明心不回来了,只要能说出几个证人,公道的证人,我也认。你们都看见了,这个家是败了。人都有落难的时候,再宽些日子吧……”

众人默默地,也都觉得这女人说的是理。有的就日骂着去了,有的还留下来死缠……

就这样,从早到晚,要债的来了一拨又一拨,她就一遍一遍地给人说好话。她是个没出过门的女人,一生都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也没作过这么大的难。有时候,人们拽她、搡她,叫骂声、嚷吵声几乎把她淹了!她就觉得熬不住了,再也熬不下去了,就想疯,想死……她恨男人,却又不得不护住男人。男人是她的。

在这种时候,男人是她的。她用心中的“男人”支撑着这实在难以支撑的局面。

月上柳梢儿的时候,屋里屋外的东西已经光光净净了,只差房子没有扒……

香叶还在院里坐着。她哭了,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人们见香叶从街上赊了一百个鸡娃。

二拐子

二拐子,小头,眼斜斜的,走路画圈。人是很聪明的,就是好赌。赌起来能一连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尿,精瘦一个小人儿,那膀胱像是铁做的。赢的时候,就大堆往怀里搂钱,看都不看;点烟用十元票,奢侈得像百万富翁。输的时候,也不寒脸儿。钱输光了,就押家什,押裤子,光着屁股也干。有一回,他输了钱,出门碰见儿子。儿子七岁了,大名叫王国栋,小名儿叫丢儿。他看见儿子就喊:“国栋,过来,过来。”儿子刚放学回来,就问:“爹,啥事?”他说:“用用。”说着,就把儿子拽到赌场上去了。进门一声:

“押上!”就把儿子押上了。女人听说信儿,风一样赶来,抓住他又打又骂!二拐子连声说:“用用,用用。”说话间就和了一盘。

女人一气之下,扯着儿子回娘家去了。二拐子三天后才晓得女人走了,也不去找,就一个人过。田里的活儿是不做的,终日夹一个破兜,兜里装一副麻将,手里练练地捏两骰子,走着抛着,屁股一坐下来就没明儿没夜了。那一日刚败下阵来,就被一位本家叔叫住了:“拐子,你那麦地该锄了!”二拐子一愣,接口就说:

“四叔,二亩麦不值啥,我把青苗押给你算了……”本家叔听了这话,胡子都气炸了:“鳖儿!你,你……毁了,毁了!”庄稼人卖青苗,就等于剜心头肉。老人再也不搭理他了。

村里人都觉得这个家是败了。却不料二拐子竞练了一手绝活儿,渐渐发起来了。赢了钱,吃喝用不说,还宽宽地盖了六间大瓦房。房子盖起,二拐子就接女人去了。女人在娘家过得很苦,看见他眼圈儿就红了,问:“改了么?”二拐子不吭,就说:“国栋他娘,回去吧。”女人又问:“改了么?”二拐子还是不吭。又说:

“国栋他娘,回去吧。”女人哭了,女人默默地流着泪,不再理他。

二拐子在屋里颠了一圈儿,说:“……我见见国栋。”女人说:“丢儿不见你,丢儿没你这个爹!”二拐子很想儿子,四下瞅瞅,见儿子不在,问:“啥时能见?”女人狠狠心,很坚决地说:“改了见。”二拐子再不吭了,就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放下,荡荡地出门去。女人从屋里赶出来,把钱给他扔出去。二拐子也不捡,就夹着那个破兜又走了。任女人追着屁股骂。

依旧是一个人独过,夜夜鏖战……

去年腊月,工商税务联合大检查的时候,县里派了一个检查组到画匠王来了,主查篷布厂的帐。大凡乡镇企业都有两本帐,这是明的,也是暗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不敢细究。篷布厂这些年已把各级工商税务部门的主管人“喂”熟了,不料这次却换了人。厂长生怕查出事儿来,很慌。人已来了,明着送礼是不敢的。厂长急中生智,就想到了二拐子。于是派人把二拐子请来,说:“拐哥,请你帮个忙?”二拐子眼斜斜地说:“啥事儿?”厂长说:“检查组来人查帐,想请你陪他们摸两圈儿。”二拐子笑了:

“小菜一碟。”厂长压低声音说:“拐哥,咱村篷布厂能不能保住就看你了!我知道你能赢,可不知你会输不会……”二拐子一听就明白了。明着送礼不敢,打麻将输钱,这叫暗送。二拐子不动声色地问:“多少?”厂长把装钱的提兜往他怀里一扔:“这个数儿。”

当天晚上,二拐子就陪检查组的人玩麻将。二拐子一坐到牌桌上两眼就放光,玩得十分认真。二拐子出牌很刁,客人们就赢得分外“艰难”……玩到天亮的时候,二拐子说:“罢了。”说完,站起就走,客人们余兴未尽,各自回去偷偷地数了钱,竟然都赢了三百块!第二天傍晚,检查大员们早早地就说:“叫二拐子,玩玩。”于是就玩玩。一连三晚上,检查组的人玩得十分痛快,把查帐的劲头全转移到玩牌上了。查帐么,也就走了走过程……

送走了检查组的人,厂长很感激地说:“拐哥,中,活儿千得漂亮!”

隔了两天,厂长亲自给二拐子送来了大红聘书,执意要聘他做篷布厂的业务员。二拐子笑了:“我能做尿啥?要嘴没嘴,要腿没腿……”厂长说:“用你一技之长!拐哥,生产上的事不让你费心。上头来了人,你陪陪就是了。”就用了他的“一技之长”。

从此,二拐子就成了篷布厂的业务员。每逢上头来了人,就让二拐子陪他们“玩玩”。人分等级,“玩”也分等级。二拐子很会“玩”,“玩”得上上下下都很满意,也就替篷布厂做了不少的事情。有时候也派二拐子到外边去“玩”。二拐子出门很随便,就夹一个破兜,兜里装一副麻将,竟然吃遍天下。篷布厂新买的面包车就是二拐子玩着玩着弄出来的……渐渐,二拐子就“玩”出影响来了。四乡里都知道篷布厂有个响当当的业务员,很能做。

乡政府出资办了几个工厂,总是很不景气。常常不是缺原料,就是货销不出去。乡里就时常派人来“借”二拐子,用他的“一技之长”。县乡镇企业局遇上了麻烦事,局长就说:“派车,请二拐子来。”这时候的二拐子已经“玩”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活儿做得十分漂亮。二百四十四张麻将牌就像在眼里放着,两个骰子掷得溜溜转,要几点儿有几点儿,输赢是尽在心中的。出门时“行头”也变了,一身西装穿着,夹一黑皮包,皮包里自然还是一副麻将。还印了中英文的名片在兜里,上边赫然地印了一串头衔……

二拐子贡献大,厂长(也就是村长)十分器重,就想奖励他。

二拐子说:“别奖,我有钱。爷儿们,能不能叫我见见国栋……”

厂长愣了,好半天才想起国栋是他娃儿。就知道二拐子是想女人了。厂长一拍腿说:“拐哥,放心吧。村里出面,给你接回来。”

于是,村长就带了很重的礼物去给二拐子接女人。到了女人的娘家,女人还是那句话:“改了么?”村长说:“嗨,早改了。现今是咱篷布厂的业务员,能干哩!县上领导都夸他……”这么三说两说,就把女人孩子接回来了。

女人回到家,见了二拐子就喜喜地问:“你学会做生意了?”

二拐子随口说:“跟着跑(麻将术语)。”女人又问:“你腿不好,能联系业务?”二拐子说:“门前清(麻将术语)。”女人关切地问:“生意咋样?”“发财(麻将术语)。”女人看了院里屋里,又问地里的庄稼:“今年麦打了多少?”“一万(麻将术语)。”女人愣了,疑他是吹牛。又说:“吃啥饭?”“烧饼(麻将术语)。”……往下,女人越听越不对味,就怯怯地问:“你……不是改了么?”二拐子不吭了。

女人性硬,一气之下,扯着孩子就走。二拐子在后边追着屁股喊:“国栋,国栋,你看爹给你买哩啥……”孩子说:“俺娘说了,你要不改,金山银山俺都不稀罕。”

后来,乡里也派干部去动员二拐子女人回来,说了很多的好话。女人就这一句话:“改了么?”

二拐子只好独过。

春三月,二拐子被县乡镇企业局借出去“玩”业务,一连陪人玩了三夜,竟突发脑溢血,死在了牌桌上。临死时,二拐子嘴里还念着两个字:

“白板(麻将术语)。”

二拐子死后,村里为他开了很隆重的追悼会。乡里县上都送了花圈。挽联上赫然地写着:

以身殉职;鞠躬尽瘁。

二拐子女人却以为耻。她虽然也让孩子为他爹上了坟,烧了纸,却把孩子的姓改了,随母,叫杨国栋。杨国栋八岁了,上小学二年级,很用功。

菜园风波

菜园不大,七八亩的样子,是上水好地。每户人家也就分得一分二分,各种各的。乡下人吃菜不讲究,种什么就吃什冬,种多吃多,种少吃少。平日里,你薅我一棵葱,我拿你两棵韭,没人计较。菜多时也分些给众人,全个情面。但终究是分了,日久情薄,渐渐就生出些嫌隙,由嫌隙而口角,于是各家都扎了篱笆,你一片我一片把菜地隔起来。

篱笆是挡不住人的,却挡出了很多的怨恨。这年四月的一天,老笨家菜地里的葱被人薅了一沟儿。他家总共才种了两沟葱,葱长势很好,本指望细水长流地吃下去,却被人薅去了整整一沟儿!老笨家女人就在村街里骂,两手拍着屁股,一蹦一蹦的。骂了半日,没人应,也就不骂了。

二天,海子家菜地里的芫荽也被人薅了,薅得很残酷,一棵不留!海子家女人是个难惹的主儿,辣货。她敲着洗脸盆在村里骂!从村东到村西,骂得响亮而又热烈,把坟地里的先人都抬出来了……引逗得一村娃儿跟着看。可她骂着骂着也不骂了。

三天,旺家菜地里的油菜又被人薅了。这主儿更狠,是用铲子铲的,一溜儿一溜儿地铲……旺家女人柔弱,老实,不会骂。

不会骂也学着骂,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头上一句脚上一句……慢慢也不骂了。

此后,各家的菜都有被人薅的,很随意很无赖地薅,薅得匆忙而又散乱,整块菜地像被猪啃了啃似的,薅出了“去你×的!”

的意思。一时,大家都互相防着,一个个脸绿得紧。

于是,各家都出去卖菜,悄悄的。有到东乡,有去西乡,也有到镇上、城里去的。那菜的品种都很散乱,一把葱一把韭一把芫荽一捏蒜……卖得自然便宜些。

于是,各家都派人到菜园里来看菜。你家搭一个菴,他家搭一个棚,还有的把床抬到地里,用塑料布扎一个顶……各家的人手有限,有的是男人来看,有的是女人来看,有的是小伙,有的是闺女,一入夜就扛着被子来了,菜地里显得很热闹。夜里,隔着一层篱笆,你尿了,他也尿,这边哗啦哗,那边哗啦啦;你咳嗽了,他也咳嗽,东边“咳咳”,西边也“吭吭”,平添了许多野趣。睡不着的时候,就互相串,你到我篱笆里坐坐,我到你的篱笆里坐坐,心里防着,面上还是笑的。夜静时,只要听到脚步声,就探出头来齐声问:“谁?!”

应声也很响亮:“我!”

“咋?!”

“尿!”

于是又一片笑声。

天已是不冷了,也不太热。在家里憋久了,来菜地里睡,屋宇显得十分阔大。空气自然鲜,月色朦朦胧胧的,远处颖河的水琴儿一般细淌,地下的虫意们私语喃喃,撩人想些非分的事体,便有些滋滋润润的念头生出来。一家一户的日子,本就有着许多愁绪,许多的不美满,心憋久了,放出来就是野马。一天半夜,迷迷糊糊的,海子摸到旺家女人看菜的草菴里去了。旺家女人正拧着细柔身量在月色里翻煎饼,突有野黑一条压下来,初时还挣扎了一阵,又怕人听见,也就半推半就了,做那肉肉贴肉肉的事情,竟然很入港。九香家的大娃保柱夜里睡不着,跑到老笨家看菜的闺女顺妞那里编闲话。先是低声说笑,渐渐就有了不规矩。你抓我一把,我抓你一把,抓着抓着,保柱就捉住了顺妞的手。顺妞慌慌地说:“你……我喊了。”保柱松了手,看了顺妞,继而又捉住,手里湿湿的,握得更紧,顺妞说:“我喊了,我喊了,我喊了我喊了我……”终也没喊。

渐渐有风声传出来了。旺家两口子打了一架;海子家两口子也打了一架。海子家女人又堵住旺家女人骂,两个女人撕撕扯扯地到村长家评理,村长各打五十大板,狠狠地把她(他)们日骂一顿了事。九香家也跟老笨家骂翻了天,从偷菜骂到偷人,一说妞儿匪气勾人,一说娃儿流氓成性,闹成了一锅粥!继而各家都生了疑惑,男人关上门审女人,女人开着门审男人,越审疑心越大。整个村子像火药桶似的,天天有人干架!究竟为着什么呢,那又是说不清的。于是又换人去菜园里看菜。换了男人的,就有女人去盯梢儿;换了女人的,就有男人去暗查。一时,人都像疯了一样,生出了许多事端……

接着,事情越闹越大了。先是顺妞跟保柱趁人不防双双私奔了。海子呢,大天白日里竟又跟旺家女人在北沟里干事。就有人捎话给旺,旺一气之下掂了粪叉去找海子拼命!旺在前边跑,一村人在后边跟,嗷嗷叫着看热闹。等黑压压的人群跑进北沟儿,海子已带着旺家女人逃走了。旺气昏了头,半夜里跑到海子家,要干海子女人。海子女人性烈,自然不让,撕扯中又扎了旺一剪子!旺呢,觉得太亏,就跑到县法院告了海子一状……

月余,公安局的人先是抓了海子,后又抓了旺家女人,说是重婚罪。没过多久,竟又把旺也抓走了,说是强奸未遂……

都是不服的。海子、旺们觉得亏。人们也觉得亏。只怨菜被人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