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洛记之二
高原上一切的景物:丘岗、草滩、荒漠、湖泊、沼泽、溪流和大河,好像不是汇聚而来,而是在往低下去的周围四散奔逃。
从西宁往果洛,路,那么的漫长,更加深了我这样的印象。
像在青藏高原的所有路途上,那些景物扑面而来,又迅速滑落到身后。风景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敞开,逼近,再敞开……然后,是我这个旅行者,以及载着我的旅行工具,从其间一掠而过。同时,风景也从身边一掠而过:缓缓起伏的丘岗,曲折萦回的溪流,星星点点的湖沼,四散开去的草滩,还有牧人,和他们的帐幕,和他们的牛羊……再然后,那些风景在身后渐渐远去,闭合,滑落到天际线下。
现代交通工具提供的速度,使人感觉到一切都在向我汇聚的同时,又迅速掠过,然后,四逸流散。
一切都漂浮不定,让人失去把握,并不是一种美好的感觉。苦修的信徒,为了克服这种不确定感,会去观想崇奉的本尊神。为了克服这种荒诞的感觉。我也观想,观想一座超拔天际的晶莹雪山。
观想古老祈祷文里叫做“总摄大地的雪山”的那种大山。
在青藏,这样的大山像个威严的武士头戴着晶莹的冰雪冠冕,在天际线上闪闪发光。
我带着朝圣的心情,要去拜望那座叫做阿尼玛卿的雪山。原野深远,几种标本一般不断重复的地理样貌出现又消失。只有天气在变化。刚刚穿过一片把车顶敲打得乒乓作响的雪霰,就见一道阳光的瀑布垂落在面前,穿过去,又见风驱赶着低空中的云团,疾速翻卷,如海涛竖立。阳光强烈,沙丘闪烁着金属的光芒。而在低处,碧绿的草滩沉入了云影中,仿佛一渊深潭。就这样,一条公路穿过地理与天气,风景汇聚而来,又飞快流逝,陷落在身后的天际线下。
我像信徒一样开始观想。观想那座雪山。如果说,信徒对本尊的观想是基于虔敬,而在我,却是基于一种忧虑——基于这个激变时代,这片高原拼命固守却又难于固守时的流散之感。以至于地理上的变化也在增强这样的主观。
我让那座雪山的形象度来身前:稳稳矗立时,充满心房;轻盈上升,那金字塔般的水晶宫殿就悬浮在额前。
我就用这种方法,稳定住流散的风景与心绪。只要有那样一座山从心里升起,我就知道,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似乎正四散而去的风景以及附着其上的一切,就不是在流散,而是在汇聚——向着一个洁净的高点汇聚。那个地方,平凡的生命几乎难以抵达,神性因此得以上升,从高处,从天际发出响亮的召唤。
因为这召唤而汇聚的高旷大地,叫做果洛。
高原上,五百六公里的行程,是漫长的一天,黄昏时分,我抵达了果洛的行政中心,大武。
夕阳西下,街道那一头,淡蓝的山岚迷离了视线,冷冽而洁净的风从那个方向吹来,我就此感到了那座雪山。
用一句旅游杂志上常见的话来说:山就在那里。是的,山就在那里,在风的背后,可以感到,只是还未看见。
继续上路。
大武镇海拔3700米。车行途中,看着腕表上的海拔读数渐渐升高,我兴奋起来,知道只要达到某一个高点,就能看到雪山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那个高处,定是当地百姓祖祖辈辈遥祭阿尼玛卿的地点之一。
经打听,知道真要去这样的一个地方,我的心情变得肃然庄严,整理好了手中的哈达。与此同时,一股香气弥漫开来。是车中暖烘烘的空气使煨桑用的柏树枝的香气提前溢出了。
在藏语中,“桑”既是指献祭,也有以洁净香气“沐浴”的意思,我想这也是指人在献祭过程中经历的身心净化。眼下,这些四溢萦回的芳香之气,使我在前去祭拜的途中,就早早启动了这个过程。
尤其是夏季,雪山不是每次都会在眼前清晰地呈现。既然雪山不是每时每刻都会遂人心愿,对祭拜者显露真容,这个预先启动的自我净化的过程,才成为祭山过程中,最有意义的方面。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即便是表达自然情感的祭山仪式也被严厉禁止。某一回,在电视台接受访谈,要我谈谈青藏高原的传统文化。当谈到青年时代第一次参加刚恢复的祭山仪式时,看见熟悉的雪山突然就泪流满面时,我在摄像机镜头前再次泪满眼眶。今天,对任何雪山的朝拜都不会让我如此情绪失控,但内心还是会被一种温暖的情愫充满。前些天,我在一座城市和我一本小说的翻译交谈,这位生长于异国大都会的学者有些歉疚,但还是直率地告诉我,他无法真正理解我对自然界神一般的崇奉之感。我告诉他其实我也不太懂得。最后,是他给了一个什么都不说明但又什么都可以说明的答案。他说:也许是血液里的东西吧。
我想,也许是这样的吧。在我的童年时代,小村庄的东北方向,就有一座雪山。那时不准提及神灵,当然更无从知道神灵的谱系。但我却知道,就是这座雪山,主宰着山下小村的天气变化。早上出门往那个方向望上一眼,就可以大致知道这一天的阴晴,知道在路上会遇到灿烂阳光还是飘飞的雨雪。或者,看一眼天空,就会知道,那座雪山是被云雾掩去,还是会矗立在眼前闪闪发光。当天气晴好,男人们会脱下帽子,低唤一声山的名字。后来,我知道,那其实同时也是山神的名字。
而眼下,在果洛,我心中拥塞着的,无非是关于它的历史文化的零碎知识,眼前正在展开的土地却还很陌生。我不知道在山谷尽头遮断视线的云雾会不会被正在升起的太阳驱散,或者被强劲的高原风吹开,让阿尼玛卿雪山出现在面前。
驱车二十多公里后,我们来到了可以遥望雪山的地方。
这是一个平缓隆起的山口,海拔升高到4200米,风无遮无拦地吹着。那个我们沿着从东边而来的峡谷,在升高的过程中不断收缩,终于在这里到了尽头,但是,地形又急转而下,另一道山谷向着西面敞开。在青藏高原上行走,随时都会经过这样的地理节点。尽头也是起点。脚下,正是两道从沼地中浅浅濡出的溪流的分界与起点。
云雾非但没有散开,反而挟着细雨向着山口祭台四合而来。成阵的经幡猎猎的振动声,使风显得更加凌厉。我把被风猛烈撕扯的哈达系到经幡阵中,手还没有完全松开,豁然一声,哈达就被劲道十足的风拉得笔直,像琴弦一样振动不已。而一同前来的人们,都面朝着同一个方向——山口的西南。我知道,那是雪山所在的方向。强劲的风正从那个方向横越而来,幅面宽广。我也把脸迎向风,朝向雪山的方向。
在众人诵念祈祷文的声音里,堆在祭台上的柏树枝点燃了。一柱青烟还未及升起,就被风吹散,融入了四周凄冷的云雾中。我们绕着祭台念诵祷文,每转到下风处,充满香气的烟就扑到身上,让我接受到圣洁香烟的强劲沐浴。我念诵的是一段刚刚学来不久的对于阿尼玛卿雪山的赞颂,非关祈请,只是赞颂它的圣洁与雄伟。风继续劲吹,把我们手中扬起的风马纸搅成一片稠密的雪花,在头顶上升,在四周旋转。然后,熏烟的柏枝被风吹得燃烧起来,变成了一团彤红的火焰。火焰被风吹拂,旗帜般招展。
车到了下一个山口,我再次回望,灰色的云雾仍然严严实实地遮断天际。但我知道,在接下来的果洛之行中,我还会环绕它,还会再次靠近它。这不只是指地理上的接近与看见。接近一座雪山还有更重要的途径,那就是从居住在雪山四周的人群中获得关于雪山的一切知识与解释。从歌唱,从传说,从不同时代不同教派的僧侣们写下的关于这座雪山的祈请与赞颂的文字。
“信民们点燃桑烟,摆上丰富的五色供品,虔诚地念诵祈祷祭文,雪山渐变为洁白宫殿,祥云霭霭……以阿尼玛卿山神为主的神族,从彩虹装饰的庄严宫门列队而出……”
是的,阿尼玛卿是山,同时也是一个神。
在藏语安多方言中,“阿尼”的意思是祖父。据当地的民间传说,这位老祖父名叫沃戴贡杰。这个传说遵循着同类传说的模式。果洛地方原来妖魔横行,而拯救了这片大地,使人们脱离苦海的正是来自远方的英雄。在果洛,这位英雄就是有八个儿子的沃戴贡杰。他派出儿子去征服远方。等到妖氛肃清,他们一家也就定居于此,这个家族自然就成为了当地的部落酋长。随着部族的代代繁衍,这位祖先(阿尼)成为部族的集体记忆,他的故事开始代代相传,并且在这种没有固定文本的口传故事中,时时刻刻地被改写,终于,祖先成为了神。一位创世的神。当他的部族人口增长,在宽阔的草原上星罗棋布,分析出一个又一个新的支系,这个部族便需要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具象的中心。在青藏高原上,这样的具象中心只能是一座雄伟的雪山。在果洛,便是玛卿雪山。于是,口传故事中越来越了不起的祖先,终于与雪山稳固超拔的形象合二而一。
山神的故事便这样产生了。
大地,因为雪山而汇聚。星散在大地上游牧或家耕的人群,因为山神的信仰而凝聚在一起。
这位祖先,不止开辟了部族最初的生息之地,成为神灵后,还继续以他超常的神武与愿力庇护着这片大地和后世子孙。于是,他又从一位创世之神变成了一个庇护之神。每年,人们都要在祭山过程中,向他供献利箭和骏马。这样的供献当然是象征性的。箭是经过装饰的木杆,在专门的仪式上插到高峻之处的箭垛,骏马则印在一块块方形纸片上,让风飘送到天上。人们相信,在每一个夜晚,山神还会跨上骏马,挽强弓,挎箭囊,乘风逡巡,肃清一切妖魔鬼怪。后来,印度佛教的西藏化过程中,将民间庞大的山神系统也纳入本土神体系,一座座山神又演化成为佛教的护法,这就超出我关心的范围了。
我个人还是喜欢未被佛教化的山神故事。其实,这么说并不准确,因为几乎所有山神故事都被佛教化了。但是,从那些故事本身,还是可以部分还原出刚刚产生时那些原初的动机的面貌。
山神,就是神格化了的人,就是人格化了的山。
山,因为向背的不同,决定了众水的流向。所以,是神。
山,因为高度与纵深,决定了让大气流动还是延宕。所以,是神。
山,高度人格化后,因为人一般情绪的变化造成了天气的变化。所以,是神。
青藏高原的雪山,不只是阿尼玛卿,都关乎这里的人群对于自然的深沉感受,也关乎族群对于有建树的领袖的强烈情感。
离开大武镇,我往果洛大地的南方而去。
到甘德。
到达日。
天阴晴不定。
像在青藏所有的草原旅行,再陌生的地方都是熟悉的情景。牧人的帐幕。牛羊。河谷开敞。列列浑圆丘岗上不时出现成阵的经幡。某些地方,错动的岩层拱破地表,露出地心深处那些隐秘而强大的力量。也正是这力量让所有雪山挺拔而起,直接云霄。我离阿尼玛卿越来越远。道路往南,而山岿然不动,在北方的天空下面。
雨又下起来了。
我说,这个季节不该有这么多雨水。
当地人说,如果不人工催雨的话。
当地草场并不需要这么多的雨水,是焦渴的下游需要。下游的农田需要,发电站需要,工厂需要,城市需要。只要看一眼中国地图就知道,黄河发源后,就从西南方直奔阿尼玛卿山而来。全数接纳了这座占地几百平方公里的雪山南坡所有冰川和沼泽中发育的溪流。因为这些密布的溪流,黄河得以在上游就水流浩大。资料显示,黄河水量的百分之四十来自这一地区。
而且,黄河在这一地区只是补充,基本没有消耗,也没有污染。下游却只是消耗,再无补充,只是时常污染,时常断流。所以,源头地区因为催雨而忍受这么多阴雨天,只是为了缓解下游的焦渴。那些缺水的地方并不知道上游地区还在作着这样的贡献。虽说贡献或许会让人产生高尚的感觉,但坏天气总是令人不快。尤其是在青藏高原这短暂的温暖季节,大地,和大地上的万物都那么渴望阳光。渴望太阳给这片大地以热力。有了这些宝贵的热量,大自然才能在这短暂的夏天通过广布的植物转化成能量,催熟花粉使草木与庄稼的子房受孕,让植物的来年有众多的种子。种子与根与茎与叶,是高原上人与动物的食粮。但现在,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温度降到了十度以下。新开的公路一片泥泞。湿漉漉的草场了无生气,灰色的天空,黯然的河流,显出一种被世界遗忘的凄凉情调。特别是那些彼此间动辄相距几十上百公里,建成不过几十年的小镇,从浓雾中突然出现,又从车窗前一掠而过,再次陷落在身后的云雾中间。只给经过的人留下零乱、萧索的印象。一天之内,我连续几次拍下这些一掠而过的镇子,发到微博上。同时发出心中的疑问:这些几乎未经仔细规划就匆忙建成的零乱小镇,显示的到底是这个时代对于河源地区的珍视还是轻慢?小时候,生活在偏僻乡间,常常渴盼去到这样的镇子。一年里有一两次机会。天不亮就起床,徒步上路,三四个小时后,走进镇子时已经疲惫不堪。然后,紧捂着口袋里一两块钱人民币,不知道该是在照相馆照一张相,还是在供销社买一双解放鞋。到今天为止,除了垃圾中多了一些啤酒瓶和塑料袋,这样的小镇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其中一些小镇正在变大,有了新的建筑群。我被告知,这是执行国家退牧还草计划的结果。黄河源区很多生态恶化的草场不再放牧,牧民变成城镇居民,集中安置。问题是,这些荒僻草原上的小镇并不能为这么多牧民提供足够的生计。开个小店?已有的店铺早已足够满足当地所有的日常消费。旅游,这是政府官员与媒体常常说到的事情,但在这里的大多数地方,至多是在短暂的夏天有零星的背包客出现。想要做点别的事情,这些小镇离任何一个能够提供商业机会的地方都相距遥远。当然,政府对这些放弃了世世代代游牧生计的牧民有一定的补贴。我打听了一下,每户每年几千块钱。对于一个上有老人、下有儿女的五六口之家,平均到人头,每人所得远远低于内地任何一个地方的低保标准。十几天后,我在北京学习,听一位高官的国情报告。讲到生态问题时,就举到果洛的玛多县作例子。玛多,是黄河源头第一县,八十年代,这里水沛草丰,当地政府自然大力发展畜牧业,迅速成为中国举足轻重的牧业大县,八十年代人均收入两千多元,曾经是中国人均收入最高的地方。但是,过量的放牧,加上全球气候恶化,草场迅速沙化,黄河上游水量日渐递减,以至于有如今退牧还草措施强力推进。对于当地百姓来说,旧的生产与生活结束了,而新的生产与生活并未同时出现。
晚上,我上网,搜罗一些当地的信息,竟然看到当地一个小小的论坛。是一些看多了香港黑帮录像的当地的小青年吧,他们在那里讨论如何在当地划分“保护”范围:什么扎西帮管那理发店小食店修车铺,什么多吉帮从某机关对面的几张美式台球桌起到中心广场的花店止。第二天我特意到那一带转了一圈。知道真有这样的帮派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大的。那些小店,无论如何支撑不起这些年轻人的梦想。
当我们在雨中穿过那些湿淋淋的凄冷草原时,当地的朋友说,不再放牧的草场真的在恢复生机,一些消失的湖沼又蓄上了水,星星点点地辉映着灰色的天光。这情形当然令人鼓舞。但那些聚集到小镇上无所事事的人们呢?他们的贫困,和比贫困更为可怕的失去传统生产方式而未找到新生计的茫然,和这种茫然所导致的精神萎靡呢?
我们需要自然界作良性的转化,却忽略了人的生存与精神也需要良性引导。享受了上游水流滋养的下游在高歌猛进,在欢呼盛世的到来。但如果我们怀揣着良心,在这样的天气里,和我一样穿过这些了无生气的小镇,他们一定会说:我们不应该急于在那些焰火满天的城市广场上提前宣布盛世的到来。
至少,gdp高歌猛进的东部,应该知道,那里日渐稀缺的水资源是由西部无偿提供,而且,有一部分人为了保护这水源地,在没有新的生计时就放弃了传统的生计,就不要再渲染他们在如何慷慨地支援西部了。
到达黄河边。
汽车过一座桥。桥头写着黄河大桥。桥帮上挂满了经幡。经幡挂得太多,层层堆叠在一起,加上被雨水淋湿,再也无力在风中飘飞,使得印在幡上的祈祷文也无法上达天听,让众神听见。
就这样,我到达了达日县城。黄河边上的第二座县城。据说,进县城的这座桥也是黄河上的第二座桥。在旅馆放下行李,看见窗外的天空有放晴迹象,我赶紧出门。穿过一些升起炊烟的院落,和零零落落的狗吠,我登上旅馆后面的一座小山。
我的鼻孔中充满了青草的味道。
这时,天空中的云层裂开一道道缝隙,露出了天光。
在达日县城背靠的那道蜿蜒到黄河边便戛然而止的山梁的顶端,我转过身去,一道开阔的河谷豁然呈现。从铅云西垂的天边,黄河静静地涌流而来,被云隙中漏出的天光镀上了一层光亮。草原上,奔流而来的黄河不是一条,而是很多条,它们在开阔的谷地中犁开草原与沙滩,不断交织,又不断分开。地理学上有一个名词,把这种样貌的河道叫做“辫状河流”。但我更喜欢从书上看来的另一个说法。藏语中,草原上清澈明净的河流叫玛曲,而不叫黄河。“曲”是河流,“玛”则有多种解释。我爱的是这一种:孔雀河。这称呼,既直指高原黄河水清澈华丽的质感,更形容出了黄河漫流在草原上时如孔雀开屏的美丽形状。至少,在这一时刻,这一段的黄河真的可以称为孔雀河。
黄昏的风中,黄河闪闪发光涌流而来,直到我脚下,又被突出的山梁逼出一个大弯,擦过达日县城的边缘,继续流向东南。这时,我离阿尼玛卿雪山已经相当遥远了。黄河流经阿尼玛卿南坡后,在这一段已经变得相当阔大。它在达日县城边稍作盘桓,便继续往东,去接纳更多的水流。青藏高原上的黄河,就这么萦回,这么涌流,就像这片高原上的人群,那样安详,听天由命,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就像现在,我站在四合的暮色中,看黄河映射的天光渐渐黯淡,只是将其当作一股源源不绝的情感,把我充满。而黄河在草原上这百转千回,唯一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让自己的水流越发丰沛。
我再次穿过山脚下零落的狗吠声,穿过渐渐亮起来的灯火,穿过达日县城的街道,回到旅馆。
或者是刚才眺望黄河的心绪未尽,或者因为主人给我安排的房间过于宽敞,我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于是,在灯下再次展开地图,看黄河出了达日县城后继续往东,出了果洛,流到了四川阿坝,眼看就要突破青藏高原东北边缘那些浅山,又突然转弯北上,进入甘肃,再突然,又折而向西,再次流入了青海,回到了阿尼玛卿山之北,继续接纳这座雪山北坡上发育的河流。
黄河绕着阿尼玛卿形成了一个美丽的u字形。
难道巨龙回头,是要绕阿尼玛卿一圈吗?
但我知道,这已经不能够了。黄河回头西行不久,就一头向下。青藏高原东北边缘那些黄土与红土深厚的山地使它猛烈深切,陡然下陷,从此挟泥带沙,身躯日渐沉重,再也无法回到四千米左右的高度了。
离开达日,我又折而西向。我从阿尼玛卿的北坡而来,现在要去到这座雪山的南面。
仅仅过了一个短暂的晴天后,雨水又接踵而至了。我穿过那些已经无人游牧的曾经的牧场。雨无遮无拦地下着,落在草滩,落在河面,落在沼地当中那些正在重新恢复生命的湖泊上。平地而起的冷雾遮没了所有山冈。海拔计指向4600米的时候,面前的公路出现了一个分岔。车停下来,在雨刮器的吱嘎声中,司机问我,那条路通向另一个可以遥望阿尼玛卿的祭台,要不要去看看。我看着漫天迷雾,摇摇头:不去了吧。
就这样,我离开了果洛。
中午,在一个冷雨中的小镇,和几个卡车司机,在一个小饭馆里,围着一个铁皮火炉吃了一只烧饼,一碗羊肉粉汤,继续上路。那时,阿尼玛卿真的是越来越远了。我说,我还会来,一定要在一个天朗气清、艳阳高照的日子,看见阿尼玛卿,头顶冰雪冠冕,闪闪发光地矗立在蓝天下面。
下次,我来时,要把这次果洛之行的路线反转了。从南面进入,而从北面出去。这样,我就可以在青藏高原北缘的峡谷中,再次与黄河相遇,看见它如何拖着日渐沉重的身躯经过贵德,经过循化,看见它如何深切大地,开始灌溉峡谷中那些干渴的藏人的村庄和穆斯林的村庄。然后,再次离开它。
最后,我要站在兰州的黄河铁桥上,再次俯瞰它。这时,它已经灌溉过了许多村庄,也翻越了好多座水电站的大坝,滋润了许多座干渴的沉重,并接纳了很多污秽。这时,它已经完全改变了颜色,身躯沉重,穿越城市,成了名符其实的黄河。它或许已经记不起自己在草原上清澈的模样和藏语的名字。
此时,果洛与阿尼玛卿,已经像是个依稀的梦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