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遭到一场字的灾难。
从前在北京上街,遇不到这样多的字。看到一些字,是很愉快的。到琉璃厂一带看看“青藜阁”之类的旧书店、各家南纸店的招牌,是一种享受。这些匾大小合适,制作讲究而朴素,字体清雅无火气。经过卖藤萝饼的“正明斋”,卖帽子的“同陞和”,招牌上骨力强劲而并不霸悍的大字会使人放慢脚步多看两眼。许多不大的铺子门前,还能看到“有匾皆书垿”的王垿的稍带行书笔意的欧体字,虽多,但不俗。东单牌楼香烛店的“细心坚烛、诚意高香”,西单牌楼桂香村的“味珍鸡蹠、香渍豚蹄”,那字也看得过去。就是煤铺门外粉壁上的“乌金墨玉、石火光恒”,写的也并非“酱肘子字”,北京牌匾的字多可看,让人觉得北京真是“文化城”,有文化。
现在可不然了。满街都是字。许多店铺把所卖的货物用红漆写在门前的白墙上,更多的是用塑料刻的字反贴在橱窗的大玻璃上。一个五金交电公司,可以把阀门、导管、扁线、圆线、开关、变压器……一塌刮子都标明在橱窗上,写得满满的。这是干什么?如果是中药店呢?是不是要把人参、鹿茸、甘草、黄芪、防风、连翘、肉桂、厚朴、槟榔、通草、福橘络、菟丝子……都写在橱窗上?再加上到处的菜摊都用竖立的黑板,白粉大书:“艽□”;所有的小饭馆都在门外矗着一个红漆的牌子,用黄色的广告色写道:“涮羊肉”,于是北京到处是字,喧嚣哄闹,一塌糊涂。
“文化大革命”以后,逐渐恢复了请人写招牌的风气,这本是好事。我很欣赏天桥实惠餐馆的一块很小的匾,黑地绿字,写的是繁体字,笔画如兰叶,稍带分书笔意,却不作蚕头燕尾,字体微长,横平竖直,很雅致。大字里最好的我以为是“懋隆”,只有两个字。这两个字笔划都多,本不好摆,但是位置摆得恰好,很稳,而且笔到墨到,流畅饱满。我最初怀疑这是集的郑孝胥的字,后来看落款,是赵朴初写的(落款有损“画面”的完整,没有原来的好看了)。赵朴老的匾还有一块写得很好的是“功德林”(这是一个素菜馆)。启功写的匾,我以为最好看的是“洞庭春酒家”,不大,黑地金字,放在一个垂花门里,真是美极了。
启功老的字书生气重,放得太大,易显得单薄,这样大小正合适。陈叔老(亮)的字功力深厚。虽枯实腴,但笔稍瘦,又喜作行草,于牌匾不甚相宜。如为“鸿霞”写的一块,字很好,但那“霞”字写得很草,恐怕很多人不认得。近二三年,写的字在商店、公司、餐厅间最时行的,似是刘炳森和李铎。他们是中年书法家。刘炳森的字我在京西宾馆看过两个条幅,隶书,规规矩矩,笔也提得起,是汉隶,很不错。但是他写的招牌笔却是扁的,完全如包世臣所说“毫铺纸上”,不知是写时即是这样,还是做招牌做成了这样?他的字常被用氧化铝这类的金属贴面,表面平滑,锃光瓦亮,越发显得笔很扁。隶书是不宜用这样的“工艺”处理的。李铎的字我在卧龙冈武侯祠看到过一副对联,字很潇洒,用笔犹有晋人意(不知我有没有记错)。但他近年的字变了,用笔捩转,结体险怪,字有怒气。这种字写八尺甚至丈二匹的大横幅,很有气势,但作商店的招牌不甚相宜。抬头看见几个愤愤不平的大字,也许会使顾客望而却步。刘炳森和李铎的字在商业界似乎已经产生一种迷信,似乎有了这样的字的招牌,这个买卖才算个像样的买卖,有如过去上海的银楼、绸缎庄都得请武进唐驼写一块匾,天津则粮食店、南货店都得请华世奎写一样。刘炳森和李铎应该意识到自己的社会责任,除了照顾老板、经理的商业心理(他们的字写成某种样子可能受了买主的怂恿),也照顾一下市民的审美心理。你们有没有意识到,你们的字对北京的市容是有影响的?
北京街上字多,而且越来越大,五颜六色,金光闪闪,这反映了北京人的一种浮躁的文化心理。希望北京的字少一点,小一点,写得好一点,使人有安定感,从容感。这问题的重要性不下于加强绿化。
载一九八八年六月五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