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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3:治愈的力量 §之三:丢失的母亲

晨夕是我为本书选定的最后一位采访对象;而真正了解她,却是在采访之后。

大概是2017年7月,我收到她的来稿,标题是《最好的父爱,是父亲拼了命地呵护母亲》。我一眼就看出文笔不俗。短短2000来字,她以叹惋的笔调,追忆了二十五年来,母亲如何饱受精神疾病(精神分裂症)的折磨;以及父亲为保护子女不受影响,如何一人独自照顾母亲,不离不弃。

这是一个哀婉动人的亲情故事。几乎未加思索,我在公号上发表了这篇文章。当然后来我承认,当时我并未能读懂这篇文章的全部含义。

文章发表后,我把晨夕拉入“渡过”作者群。一天,我在群内讨论本书的写作,她看到了,和我私聊,希望加入写作计划。当时我略有迟疑,因为这个亲情主题对我已经不新鲜。不过,这个故事的另两个元素:家族遗传、农村精神疾病——是我感兴趣的。我决定了解一下再说。

我向晨夕提出了采访要求,她一口答应了。晨夕是河南人,十二岁离家寄宿求学,大学四年获得理学、法学双学士,毕业后当了一年多村官,又考至东南某省体制单位谋生。恰逢她国庆要回乡探亲,我们约定在她的家乡会合。

2017年9月23日,到达她老家时,天正下雨。我运气不好,那几日秋雨连绵,淅淅沥沥一整天,以至于现在回忆起这次经历,伴随的都是湿漉漉的感觉。

晨夕在车站接到我,说她家还远,在城郊一个村庄,请堂兄开车送我们过去。是一辆机动四轮货车,前面载客,后面拉货。她的堂兄开着一个私人家纺工厂,这辆车既是他的货车,也是他的客车。

晃晃荡荡一个多小时,这辆车把我们拉出城,在村庄与田野中转悠。眼前平地而起一个院落,一道两扇的红色大铁门,一个空落落的院子,一间大厂房,两进连在一起的房间。车停了。

“这是违建啊。”我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嘘,别乱说,”晨夕说。堂兄笑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做农村题材报道,对农村是了解的。晨夕堂哥的工厂,严格说来,确是一个违章建筑。不过,正是这些散布在田间的一个个小作坊,支撑起中国农村的经济增长,让本乡本土的村民们过上了相对宽裕的生活。当然得承认,这些作坊对耕地和环境是有影响的,好在我此行不是做暗访,而能顺便看一眼真实的中国乡村,也算是意外收获吧。

堂哥带我参观了他的作坊。主体是一个高顶棚屋,既是仓库,又是车间,到处是红红绿绿的布匹和半成品。几个乡亲在一个角落头也不抬地干活。晨夕告诉我,堂兄是退役军人,某年去亲戚家串门,一眼瞧上了聪慧漂亮的堂嫂,一心迎娶,奋发创业。本来小富即安,没想到婚后接二连三育得四个儿女(其中有一对龙凤胎),为了交罚款、买奶粉,不得不拼命扩建厂房,购置店铺,才有了现在这个规模。

晚饭时,堂兄兴致勃勃讲述了他的“发家史”:如何批地,如何盖房,如何雇人,如何处理邻里关系,如何和浙江商贩斗法,等等,涉及很多农村的潜规则。他的故事为我构建了一幅中国农村社会化大生产的生动场景。“什么也不靠,就靠自己两双手,不受人管,不用看人眼色,有了这个家业,四个儿女,虽然辛苦,但我很满足。”他最后说。

在讲述时,最小的龙凤胎女儿坐在他腿上,乌黑的大眼睛一刻不停地瞅着我们,不放过每一句话。我猜测多年之后,她一定还会记得这个风雨之夜,家里曾来过一位陌生人;无论理解多少,这个记忆会刻在她心里。

晚饭后,堂哥一家散去,连那个精灵古怪的龙凤胎小丫头也哭喊挣扎着被抱走了。诺大的厂房只剩下了我和晨夕。

晨夕开始谈自己。她说,三十年的记忆整日在脑子里打转,很辛苦;梳理是迟早的事,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始。

这句话激起了我的好奇。这几年,我一直对农村精神疾病状况感兴趣,可惜从来没有机会实地采访。我请她详细讲讲她的家族;我想知道,在具有代表性的中原农村,一个家庭有她母亲这样一位精神疾病患者,会承受怎样的磨难。

晨夕沉思着开始谈。她的讲述,给我展示了一个家族在时代大潮下的爱恨情仇。

母亲的病历显示,她首次发病就确诊为精神分裂。那一年,我七岁半。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至少两年前,也就是怀着弟弟的时候,她就已经出现了焦虑、被害妄想等一系列异常。

母亲的职业是教师,最初在乡里教书。22岁生日那天生下我,而后申请从乡里调回村里的小学。小时候的我,总觉得上苍让我和母亲同一天生日,就是赋予我承继母亲的一切使命;也曾固执地认为,如果不是因为我,母亲就不会回到村里,与父亲繁琐的大家族产生纠葛。那样的话,或许她就不会发病,不会葬送自己原本美好的一生。她本值得拥有更好、更多。

(一)

从满周岁到四岁半,母亲把我放在外婆家抚养。外公在村外建了个园子,很大很偏僻。除了偶尔来串门的表哥、表姐,我很孤独。据说三四岁之前小孩子是没有记忆的,但我却对母亲每次看望我后,骑着自行车远去的背影记忆深刻,终身难忘。

四岁多时,母亲怀了弟弟。问我意见,我说我非常想要个弟弟。我知道,母亲很想再要个男孩。她总说,一个女人有一儿一女才完整。弟弟出生那天,半夜我被啼哭声吵醒了,“妈,我弟弟呐?”,“在这呐。”“真的是弟弟啊,”衣服都没穿就溜过去瞧。母亲常说,弟弟专挑好的基因,她就爱盯着弟弟看,说见到他第一眼时多么欣喜。不像我,从出生就不好看,落地还不会哭。

从回到母亲身边到母亲发病前三年,是我与母亲最亲密的记忆。每天似乎都与母亲有说不完的话。除了上课,她忙到哪我跟到哪。做饭跟着,批改作业跟着,上学嫌我走得慢,就一路小跑也跟着。后来,大学里有个学长想表白,故意放慢步伐来适应我,第一反应居然是有点心酸。想当年母亲整日风风火火,我其实是很希望她可以停下来等一下我吧,哪怕一次也好。

母亲是公认的好老师,教学严谨,责任心强。给学生改卷子,她会先标记出错误,课堂上再一个个“审问”。如果学生真的不会,就再讲一遍;如果是粗心大意犯错,那这人就惨了。

记得生平唯一一次挨父母打,是在母亲课堂上。小学二年级,赶巧母亲教我数学,测验考了九十八分,“告诉我是因为什么错的?”“小数点点错位置了。”“自己站好。”“啪!”手指粗的棍子打在小腿肚上,记得很清楚,五下。一周后,回到家中,偶然给母亲说到腿痛,她问怎么了?我说,“你自己打的,五道红印可还在呐。”母亲看了一下,向我道歉,说“以后不打了”;又说,“如果是别人家孩子,打坏了可不好。”

从识字开始,我就翻看母亲的书。印象深刻的是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还有沈从文的《边城》。为了那个葛朗台,一个春天的午后,母亲在院子里给我讲了好久。我喜欢依偎在母亲的身边,那阳光暖暖、甜甜地,照得人陶醉。

曾经试想过,如果母亲当年不是置身于生计繁杂的境遇,是否会不断滋养我那个饥渴的灵魂?但终究还是没有。上初中时,这些书连同书架被老鼠啃得不成样子,索性扔掉了。我想,母亲扔掉那一架子书时,心里应是五味杂陈吧;毕竟被一起扔掉的,还有她曾经的希望与寄托。

母亲回忆说,小时候外公家教极严。外公稍微大点声说话,她都能紧张地缩缩脖子,但还是经常不小心打碎碗盘、茶壶之类。因为知道母亲胆小、敏感,外公也不敢体罚母亲。但整日看着兄弟与妹妹挨打,也够她受的了。

最先触动外公敏感家规的是小姨,她跟一个已经订了亲的男人好上了。漆黑的夜,闷声的棍棒打折了,跪地的小姨还是硬撑着。“快向你爸求个饶啊,”外婆已声音嘶哑。怒火中烧的外公,拿起绳索勒紧了小姨的脖子,一丝微弱声飘过,“爸,求你留我一条小命,以后决不牵连这个家半分。”从此,小姨开启了她的“叛逃”,一生未曾领取她视为“牢笼”的一纸婚约。

小姨说,她不喜欢男人给她的世界,包括外公给她的。她可以盘起长发扣在帽子里,穿梭在满是男人的工地上搬砖漆瓦;也可以一头扎进满是棉絮的纺织厂织布制衣。当然,她也可以在领到工钱的几个月内,拉上喜欢的朋友去挥霍。

花季时的母亲,总是捡小姨剩下的衣服穿,难得有一件新衣,多少是委屈的。母亲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小姨漂亮、机灵,不得外公欢心,所以一直承受着这份不平等。

母亲生病之前的父亲,也是我记忆里最喜欢的父亲。每次赶集市,父亲总喜欢带着我,我会欢快地站在自行车后座上给父亲唱歌。父亲会昂着头地说,“我家这个野丫头,就是胆儿太大。”

儿时的我,喜欢看父亲做木工活儿。一片片薄薄的木皮曲圈着落下,摸起来滑溜溜地,还伴着木头本身的清香。最喜欢父亲设计家具时的样子,瓦数不高的灯打着我疲倦的双眼,非要死撑着看父亲用折尺、铅笔等画出一个个美丽的图案。大字不识几个的父亲,对图形与线条却有特殊的敏感。当年在工程队下劳力时,他曾用独有的纯手工图纸,协助工程师完成了所负责楼栋的水电工程设计。如果父亲稍微有点灵活与坚毅,我想他不会因为自身学识不足,断然拒绝工程师提出送他去进修的提议的。

父亲无疑是踏实、勤奋的,一生都在辛苦付出。外出打工累出关节炎,背朝黄土晒脱皮。父亲又是个单纯善良的男人,具备现在“暖男”的所有潜质,但在彼时恶劣的农村生活环境下,却被认为缺乏些许血性,以及统领一个家族的能力。

善良是本性,这与你用尽力气去保护家人并无本质冲突。而父亲的善良是无底线的,他根本分不清楚别人是真的需要他,还只是在利用愚弄。这样的性格,注定会被人看轻,在一个大家族内是必然没有威信可言。

我想我的内心也曾是极度分裂的。一个声音告诉我自己,做人做事要善良;另一个声音又说,一个连自己境遇都一团糟的人,对别人再过善良,不过是对家人另外一种形式的残忍。但后来,我也渐渐懂得,或许也正是父亲的单纯心态,才得以保全母亲生病后的大半生吧。

(二)

母亲发病如果有诱因,大约是在学校处罚了七叔家调皮捣蛋的儿子。那个从小众星捧月的独子,因为口出污秽之词,母亲推了推他的头。这个力度并不大的处罚,最终掀起学校与家族两方的惊涛骇浪。母亲对外接受不了校方的批评,对内更无法理解家族成员对她的不尊,甚至辱骂与人身攻击。

我相信,当年的父亲也是气愤的,但最终只会劝母亲“息事宁人”。在日常的生活中,父亲遇事大都也是消极处理,母亲累积的失望与苦闷只会更多。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单纯而又固执地把母亲的发病,归结于父亲未能给母亲提供一个安稳、踏实的生存坏境,归结于母亲当初执意要嫁给父亲,才会陷入她根本适应不了的大环境,最终导致此生的困苦境遇。

那天,苦闷的母亲原本只是想借个自行车出去散散心,劫难却已悄然尾随。滚动的车轮撵不走她现实的困苦,裹着雨水的秋风带不去她心中的哀愁。无数清晰地漫骂声、指责声充斥她的耳畔,无奈的她,失望的她,自尊的她,敏感的她,无处倾诉,无人理解。在一个摊贩旁,小偷瞄上了她停靠的车子。那时,一辆凤凰自行车是母亲两个半月的工资,一家人小半年的口粮。秋雨延绵的夜,一个孤零的身影不断追寻,向西向西再向西。终于,她迷失了回家的路。

母亲走失的一周时间里,父亲焦灼不安,动员了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去寻找。在母亲归来的那一天,我冲到大门外去迎接。我被机动四轮车上那个陌生的女人完全吓坏了,本能地退了几步。她已不是我那个原本刚强、开朗、知性、大方的母亲,成了一个陌生的、目光呆滞、行为狂躁的女人。我眼睁睁地看着叔叔伯伯们把这个疯女人拖进家,她张牙舞爪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最关键的是她不认识我,眼神中没有丝毫的停留。真的,不认识我了。婶婶大娘们把我拉到室外,我呆呆地在墙角听着一切。我听着那个疯女人貌似用凳子砸了父亲,听着他们把母亲捆起来。然后,我被大人们先送走了。

母亲第一次被送进医院的日子里,放学后,我围着学校的花坛转了一圈又一圈。父亲不允许我看望母亲,说可以给她写信。于是我趴在花坛上用铅笔给母亲写信,“病痛吗?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了。”

那些日子,弟弟白天放在伯伯家,爸爸一早骑车四十公里路去医院,很晚才回来,第二天凌晨四五点再爬起来去医院。家里刚忙完秋收,院子里有很多粮食和机器,父亲叮嘱我看好家当。我乖乖地躺着院子的竹床上,看风吹叶子的摆动,看叶子搭成的轮廓,时而像兔,时而像狗,时而像凶猛的野兽。我把头蒙起来,竖起耳朵听外边的动静,瞪到天亮了,就帮弟弟穿衣服送他到大伯家。

成年后的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完整回忆当年母亲发病的这一幕,强忍的压抑与不安令我伏案痛哭。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敢面对。这个陌生女人的形象一猛子扎进了我七岁的脑海,然后肆虐地蔓延了二十多年。我希望我可以把现在的自己带入到当年,一把拉过那个惊慌的小女孩,蒙上她的双眼,给她一个结实的拥抱。我希望我可以平躺在竹床上,陪伴那个不安的小女孩,一起看黎明前的月亮,迎接新一天的曙光。一次,两次,三次,可终究无法靠近,我就站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惊慌、她的无措,她的不安、她的孤寂。

母亲第一次发病后,小姨在我家破口大骂。骂这个家族对母亲的亏欠,骂父亲的无能,骂不争气的母亲瞎了眼非得嫁给父亲。姐妹之间的感情就是如此,又爱又恨。一方面会暗地里较劲看谁过得好,另一方面又接受不了对方过得比你惨。很多年后,我才觉察到,自己对母亲的感情又何尝不是又爱又恨。心疼她的付出,她的委曲求全,也同样痛恨她的逞能。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路,为何还要轻易妥协?当一个个现实袭来,她节节败退,最终没把命运怎么样,反倒被命运给击垮了。而作为长女,我不得不仓促应战,及时填补她的空缺,与她的队友结成护卫家庭的盟军,与该死的命运提前进入殊死搏斗。

直至今日,当我追溯至此,才发现我倔强的母亲,又何曾真正向命运低头?二十五年中,母亲的病复发多次,绝大多数都是母亲变着法子减药造成的。一直好强的母亲,始终无法接受生病的事实,直到今年才在觉察到不舒服时,第一次主动要求去了医院。

二十多年里,她一直想靠自己的努力恢复正常,摆脱常年服药的耻辱,她以为她可以。她不想这么卑微憋屈地活一辈子,不想愧对家人,她也想给予子女最细致的呵护,但大多时间她是做不到的。她控制不了自己去抱怨,感受不到家人对她的关爱,觉得生是件太过痛苦的事。那是一种生而不得、死而不能的孤独的痛。

(三)

生病后的母亲曾说过,她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是嫁给父亲。而很长时间,我都固执地以为,嫁给我父亲才是她此生最大的劫数,就像曾经的我也固执地认为,命运只是操蛋的假命题一样。但冥冥之中,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躲都躲不掉。直到有一天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才觉察到父亲母亲之间爱的模样;长大后,也才慢慢懂得,其实每种性格都有其致命的诱惑。

茫茫人海,每个人都在找寻他内心最缺失的部分。在母亲的人生轨迹中,外公和小姨都是她的心结,她需要寻找一种平衡来弥补缺憾。外公过于强势与严厉,而小姨的漂亮与洒脱,深深反衬出她敏感的自尊心。所以,当母亲看到父亲第一眼,就懂得这个年青貌美、善良体贴的男人,就是她此生最想找的那一个。后来我才知道,年轻时的父亲,还是很招女人喜欢的。父亲说,母亲嫁得义无反顾,他此生都必须对她好。

追溯起来,父亲单纯善良、隐忍的秉性应是完全继承了爷爷。爷爷在家排行第二,在我的印象中,是个蒙头苦干、整天被老婆臭骂的窝囊男人。但在爷爷的葬礼上,整个家族的人都来了,三爷爷和四爷爷哭得痛不欲生。爷爷们哭着说,没有我亲爷爷,整个家族早就不存在了。

当年太爷爷被一起做生意的伙伴沉到井里,霸占了钱财。太奶奶独自一人撑家,交代下来的是“隐忍”二字。太奶奶过世后,步入官场的大爷爷耿直气盛,英年早逝。双亲与长兄相继离世,十五岁的爷爷,不得不隐忍抚养十岁和三岁的两个弟弟,直至他们成家立业。排行最小的父亲,一直牢记着爷爷善良、隐忍的教诲,同样也真真地承继了一种特质,“做人气血不能太盛”。

小时候,父亲看我跟他吵架瞪眼,就会拿大爷爷教育我。等到大一点,父亲撑得辛苦的时候,总说我骨子里就应该是个男孩。如果是个男孩,该多好啊,就可以把家早早交给我了。母亲因为生病没有能力再保护我;而母亲发病后,父亲对生活各种困局的处理,让我过早觉察到父亲也不是我可以依靠的人。从此以后,我的路只能自己走,我不会再有任何恣意妄为的资本,也注定要与其他孩子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里悄悄地住进了一匹狼,一匹微笑的狼。很多年,每次放假回家,父亲都会去车站接我,进入村子后我感觉他的腰板直挺了许多。我总是面带微笑坐在车后,从前街到后街。遇到曾经真正帮助过我们的人,我会真心打招呼,真心地笑;对于曾经冷嘲热讽或伤害过父亲的人,我也面带微笑,但我知道我的内心,在那一刻就是一匹狼;如果可以,一个猛扑就可以把对方撕碎。

生命伊始,我像一只饥渴的羔羊,渴望可以酣畅淋漓地吮吸母爱的甘甜,但似乎总在吮吸的中途,被活生生地扯开。不得不在外婆家等待母亲的光临,不得不退让于她的工作,不得不妥协于她的生计,不得不撕扯于她的疾病,不得不被她的儿子、我的弟弟分享。

我喜欢曾经那个富有灵气的母亲,渴望那个可以引领我灵魂的母亲。她可以不必照顾我的生活,也可以不懂我的世界,但至少希望她的精神世界是与我相通的。曾经就那么固执地认定,我就是她的一个魂魄,只是调皮地游离出来化成了人形,来壮大她的力量,达成她所有未完成的心愿。

可走着走着,通道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了一扇又一扇。虽然她还是爱我的,但在心理上,我像极了那个被中途遗弃的小孩。不管她是被迫还是自愿,终究剩下我一个人。

我想,我是抵触这种剥离与孤寂的。但终有一天我要长大,不再那么眼巴巴地渴望索取,等待关注。既然所有的通道都已关闭,那就打包好行囊,独自一人嗅着味道去寻觅。

(四)

说到这里,已是深夜。晨夕的家离这还有一段距离,天下雨,又黑,爸妈多次仓促,她冒雨走了。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想了一会她的故事,打算睡觉。

我一定是被多年舒适的城市生活惯坏了,白天折腾了一天,不洗漱好像没有完成一个仪式,躺不住。雨还在下,耳边是隔壁房间晨夕堂兄的鼾声,我爬起来,走到院子里,借着飘落的雨水擦了把脸。回屋和衣躺下,又被蚊子咬得翻来覆去。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快天亮时,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句话,“夜宿豫西农家,听尽一夜秋雨”,然后沉沉睡去。

天亮后,晨夕来接我。在村里的窄巷,坑坑洼洼、高高低低走了一阵,到了她的家。从外面看,非常不起眼的一个小院落。其他邻居都起了楼房,看得出她家还是贫寒的。

进了院门,感觉立刻不同。不到二十平米的小院子,有水泥砌的路道,两边是石榴、樱桃、柿子、梨树;枝叶茂盛的秋菊和月季,还未再含苞;闲置的土块上垄了几道沟,种着小葱和青菜;院角墙壁上爬着一株掉得只剩残叶的葡萄枯藤。

房子是红砖盖成的,颜色已经黯淡;房屋内,空间虽小,但收拾得整齐、干净。摆放和陈设井井有条,家具都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老旧款,岁月留深,不曾叨扰。晨夕说,所有家具都是她当年亲眼看着父亲制作的。

因为晨夕预先通知过,她的父母已在等待。晨夕告诉我,她母亲知道我要来,惴惴不安,反复问,“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这让我很内疚,感觉她妈妈是希望我赶紧来,好了一件心事。好在他们的故事晨夕已经讲过,所以我想我不必详细追问,只需静静观察一下就行了。

晨夕的母亲,在农村同龄女性中是一眼可以分辨出的。她面庞光洁,额头很高,给人聪慧的感觉;头发虽然花白,但一丝不乱,显出曾经受过很好的教育。不过,岁月和疾病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她举止显得局促,眼睛虽然很亮,眼神却略见茫然和漂移。

晨夕的父亲则是坦然而快乐的,自始自终,叼着一根香烟,嘴角露出满足的笑容。确如晨夕的描述,他长得很“有型”,50多岁了,体型和面庞都还没有走样;他的眼神是明净的,显得心地善良而简单,给人一览无余、一眼望到底的感觉,这恰恰又是让晨夕曾爱恨交加、纠结分裂的。

谈了一会,因晨夕还安排上午去城里见医生,我们得走了。天仍下着雨,到村口还有很远。晨夕的父亲发动了他那辆农用机动三轮车,我们挤上去,“蹦蹦蹦蹦”坐到村口。

进城的人很多,车还没来。等车的时候,晨夕父亲从口袋里掏车钱,递给女儿。我看到他掏出来的是几元几角的零钱。不记得晨夕是否接了,因为我当时忙着用相机把这个离别的场景拍下来。后来,我把这张照片发给了晨夕,晨夕只说了一句,“他还是很帅喔”——很久之后,我才真正理解这一句感叹所蕴含的复杂情愫。

进城后,我和晨夕直接打车到医院,访谈晨夕母亲的主治医生。短短的谈话让我对中国基层精神科医生的看法有所改变。这位医生表现出良好的职业素质,她首先让晨夕签署了一份知情同意书,即授权她对来访者讲述患者的状况;随后,详细为我分析了晨夕妈妈的病因、病况和治疗过程,专业而清晰。

访谈中,晨夕听得很专注,不断插问。这也成为我和晨夕下一段谈话的契机。

一小时后,我和晨夕到一个茶馆歇息。我等待下一班火车去另一个城市。我夸奖晨夕,和医生谈话时,她的插问显出她对精神疾病已有相当深的理解。我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这方面知识的?是为了更好地帮助妈妈治疗吗?

晨夕回答:“既是为了我妈妈,也是为了我自己。”

略停顿了一会,她又补充:“包括要写这篇文章,是为妈妈,更是为我自己。”

我听了一愣。直到此时,我对这篇文章预设的主题,还是农村精神疾病和亲人间的陪伴扶持。我意识到对晨夕的采访很不充分,而分别的时间快到了。

我赶紧调整思路,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最后的结果是改变了预设,文章变成现在这个主题——“丢失的母亲”。

母亲怎么丢失的?晨夕说,母亲在她童年时发病,对她的打击是灾难性的。幼小的她,需要的不仅仅是母爱,更是精神层面的引导。思想养分突然中断,比物质匮乏更加可怕。

十几岁时,她就从医生那里得知,母亲的病不排除遗传给她的可能。学生物科学的她,对母亲家族的身体特质心知肚明。幼年时,母亲发病的情形如影随形,恐惧与不安令她不敢恋爱,不敢跟朋友诉说。她由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过早地变成了一座坚强的城堡。

今年夏天,她反复出现失眠、早醒,脖子疼、颈椎疼,情绪急躁,这个感受诱发了她两年前产后的痛苦记忆。她估计那时她应该算产后抑郁。她猛然觉得,离家多年后,她对老公抱怨、发脾气,说的话、脸上的表情,都和当年母亲一模一样。

“有一天,一大早起来照镜子,觉得那个人就是我妈妈。我吓坏了。”晨夕说。

正是从那时起,晨夕觉得,假设真的存在命定,她要抢在疾病到来之前,趁还清醒,尽自己的能力做好准备。她更想看清楚,那些曾令她惴惴不安的疾病也好,心结也罢,究竟都有多可怕?

“我拥有一个感情洁癖、让我痴迷又害怕的母系家族。”晨夕明白,命定的东西无法改变,她能做的,是了解疾病,了解母亲,了解自己。她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用自己的精神力量来拯救自己。

窗外,秋雨还在飘落。在这个慵懒而沉郁的午后,晨夕对我敞开了内心。于是我知道了一个背负着沉重家族重担的女孩,经历了怎样一个寻求精神独立的自救历程。

今年5月28日,端午节假期。我对老公,春,爆发了有生以来最深的抱怨。而后与父亲通话,闪烁的言辞令我敏感地捕捉到了不祥的讯息。在确定母亲又住院后,下意识地发觉,自己没有像以往那样坐立不安。既然已不过度害怕母亲的病,我想可以试着去了解它了,"爸,以后妈妈生病不用再瞒我,撑得住了。""爸,你辛苦了,请好假我就回家。"

曾经,我知道我离抑郁是如此接近。两年前儿子出生,产后第三天感染肺炎,后来又急性慢性腹泻交叉,反复呼吸道感染。半年内,我跑遍了全市所有医院的儿科门诊,儿子一不舒服,就神经紧张。而所有的情绪,不能给父母诉说,不能给公婆抱怨;甚至因异地相处,也没有丈夫分担。

儿子五个半月大,腹泻痊愈时,我没有任何征兆地病倒了。拖着高烧又疲软的身躯,一个人去诊所,某一瞬间想,如果撞上飞驰的汽车,或许会轻松一些吧。

哺乳假期间,被调换至偏远的新工作岗位。人情冷暖,你无力计较,却本能地失落。拖着整日昏沉的大脑,适应新环境。从个人价值,到晋升提拔,一路被碾压。蜗居的空间,每日积攒的情绪,只能在班车上靠听音乐尽力调节。分不清身体所有的不适,是来自新妈妈必然的疲劳还是抑郁所致,只记得在连续一周白天黑夜几乎零睡眠的状态下,担心自己会猝死。

后来,每天下班回家,除非必须出门办事,根本不愿动弹。有一天,回到家躺在床上,双手低垂,忽然想像出手腕血液慢慢流淌的画面,冒出的居然是轻松感。被自己惊到后,用指甲狠狠地划向左手腕,疼痛瞬间赶走了可怕的念头。之后,每天回来,都刻意地带孩子一起侍候花草,写写画画;利用上厕所或洗澡等一切时间,努力调整自己。

这应是我度过的最难熬的一个端午节。失眠比前一周加重,不是烦躁,就是简单地睡不着。由着自己的性子,想睡就睡,不想睡就不睡,一天加起来也睡不到三个小时。床上,地板上,沙发上,飘窗上;坐着,躺着;白天,晚上,能闭一眼是一眼。自成年之后,求学也好,工作也罢,都多少夹杂了出逃的味道。第一次有强烈的欲望,要游回母亲身边;哪怕只是静静地待在她身边,什么都帮不了,也什么都做不了;即使她疯了,傻了,不认识我了,也想要回到她身边。

从二十岁到三十岁,用宝贵的十年换来现有的一切,虽抵不过别人一出生就拥有的,至少还是理直气壮。可这之中,自己的心路历程却比常人要多出许多倍。哪怕我只能活够六十年,至少下一个三十年,要给自己一个完整的交代。我想清晰地看一下,长久以来,令自己恐惧、困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需要一次全面的人生溯源,亲手打开所有的心结。

(五)

第一次意识到母亲的病有可能遗传,是在高一的生物课堂上。我最爱的学科除了数学,就是生物,尤其关于基因遗传。某次验算家族遗传疾病概率,思维迅速检索到的,就是多年来耳熟能详的母亲家族里的爱情故事。如果说,爱是一种能力,那么掌控这种能力的,也必定是一种独有的生命特质。

这是个被下过情感魔咒的家族。为情疯癫的外公的堂弟,为爱自杀的外公堂弟的女儿,爱而不得出逃大半生的小姨,义无反顾嫁人的母亲,爱中撕扯十年终无善果的大表姐,还有情路坎坷、婚姻分合不定的大表哥、二表姐。在感情的道路上,每一辈总有人被折磨地遍体鳞伤。我爱他们每个人的至诚至真,被这个有感情洁癖的魔力家族所吸引;却也为之深深恐惧,那份灼热的痛。

高一寒假前一个月,母亲复发了,临近除夕才出院。那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一个冬天。那段日子我内心极度不安,害怕当年所目睹的一幕再发生。恐惧那种感受,更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我无心学习,每天看着窗外发呆。漫天飞舞的雪花,让我想起母亲生我那天难产的情形。然后,我第一次做了关于迷失、无助的梦,至今记忆犹新。

……弥漫的山林大雾之中,找寻不到任何一个人,不安之中掠过一个像极了父亲的身影,却转瞬即逝,拼命追赶又迈不开步伐,嘶哑着叫不出声……我把梦境连带那份不安写进了周记,老师说,“读起来有感觉,但就是看不懂,不知道想表达什么。”我没有接话,想来那应该算我第一次用写作来自我排解,也渴望有人能真正看明白吧。

熬过中学,进入大学的那一刻,我对自己说,可以自生自灭了。前两年的大学生活,状态堪称“癫狂”,如今会不愿忆起那个曾经不管不顾的傻瓜就是自己。

疯狂至巅,沉寂至深。空闲的时候,那个自卑、焦虑、懦弱的自己会冒出来。自上大学以来,每次家里有事父亲都会打电话与我商议。母亲疾病复发,父亲的简单,无论哪一点,都是我致命的情绪燃点。那一刻,我会瞬间引爆,情绪失控;等冷静下来,又会自责、压抑、悲痛、无助。

无数个奔溃的夜,抱着篮球疯狂投球;或是躲到无人的角落偷偷地哭泣。一次在天台哭,突然害怕自己跳下去。大二那年,大伯去逝,母亲犯病,几乎每天都在梦中迷失,夜夜狂奔。所有困苦,都发泄似地写进日记。待情绪平静,从来都没敢再看过写的内容,害怕有太多字眼扎伤自己的本心。一页一页地撕碎,或一张张烧掉。看着它们沉落的遗骸,一个声音会跟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很善良,你很好。”

大二伊始,申请助学贷款。父亲每个月会打三百块钱,我每次都说够了。永远记得,用挣到的第一份大额奖学金交了二学位的学费,用挣来的第一份钱买了手机。它们在告诉自己,“你拥有得起最好的。”

大三时,认识了春。曾经设想过自己将遇到怎样的另一半,简洁、温软、自信,如春这般。只是未曾想,一出门就能遇到,忐忑不安。我不确定这就是我想要的,也不确定他可以承载我的全部。

初冬的夜,夹杂着潮湿的空气有些凉,公园的喷泉已经关了,“嗯……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不打算欺瞒你,”眼睛是望着前方的,我不确定春是不是在看着我的神情,“我妈妈有精神分裂症,医生说,不排除遗传的可能。”迎来的是停留的寂静,“这样的话,以后可能要计划一下,是不是可以不要孩子。”回去的路上,春没有说话,路过饼店的时候,他进去帮我买了一个。

春会记得我什么时候要充话费,提前帮我打印好准考证等等。他是春风化丝雨,一次次告诉我,你只是个小女孩,不需要撑起全世界。不再是东躲西藏,不再是夜晚、篮球场,也不再是日记本;终于有一天,我学会了面对活生生的人,光明正大,肆无忌惮,畅汗淋漓地哭。

(六)

毕业后,我回乡当了大学生村官。周遭人的眼中,写满了鄙夷、嘲讽、疑惑。在家吃住的我,时常听到母亲的叹息。比起我给母亲带来的失望,我何尝能承受我曾最崇敬的母亲对我的落差。至于这种悲哀,是源于母亲还是环境本身,都已不再重要。

计划做两年的大学生村官,我只待了一年零八个月;而后参加考试,辗转至南方,进入体制工作。这个决定,对于当年的我,别无选择。多待一刻,我都会害怕岁月无情,令我也像母亲一样,步步紧逼,直至无路可逃,俯首帖耳。

我原来的母亲,到底被什么悄悄地消灭了?是疾病,还是罪恶的贫困?疾病亦或是贫困,最可怕的从来不是身体上的亏空,它们最最卑劣的手段,是对你思想的侵蚀,对你意识的强奸。你每前进一寸,它就削你一尺,直到你认输屈服,不敢出头为止。

初到南方的日子,一直觉得肉身留存至此,而自己的魂,四零八碎地游荡着。开始学着收住性子,按部就班地讨生活。春说,你在一个地方不开心,换一个地方还不开心,不是城市有问题,就是你心态有问题。

我在外省工作,弟弟在外省上学,身边没有子女陪伴的母亲,又赶上更年期,情绪异常低落。每次打电话,怀揣着对家乡的思念,最后都会很伤心地挂掉,思乡成了一种奢侈。

每次通话,母亲最好的状态就是听到她说,“不知道讲些什么,给你爸讲吧。”大部分时间,母亲都会感叹,“活着没有意义,活着好累,你为什么要离我那么远?”

长期的负面情绪之于我,无疑是一种强烈的干扰,而每次还要强颜欢笑去开导母亲。那种与亲生母亲周而复始、不眠不休,走近了会痛、会窒息,离远了又会疼、会内疚的折磨,谁能真正体会?

(七)母亲的一双儿女,她担心的还是弟弟。思想直线退化的母亲,看到的只是弟弟刚工作时的低薪,忧虑他娶妻生子问题。每次打电话,不是抱怨“读书还不如打工”,就是让我帮忙安置弟弟的房子。

情绪最崩溃的,是听到母亲说,她好累,她想死,要把弟弟托付给我。一瞬间,气血上涌:“你死了,我什么都不会管,那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如果你想看着你儿子去受苦,你就先走。”待情绪平复,我又会让父亲联系医院,复查住院还是调药;掉过头再去安慰母亲,告诉她一切都在我预想之中,很快就会实现。

在外的孤寂,事业的不顺,生活的焦虑,对家乡的思念,都不能给家人诉说。更大孤寂的是,恰巧买到了能买得起的房子,也根本无法真正与家人分享喜悦。父母不会心疼你背后的付出,而会直接刺激他们念及儿子还一无所有。母亲,终究是逃不出那块贫瘠了。

我不懂,曾经那个主张男女享有平等权利的母亲哪里去了?那个每次回家都先关心我“在学校待得开心不开心”的母亲哪里去了?我不停地在寻找答案,在等待一个答案,每次换来都是杀人于无形的内伤,连伤口的鲜血都要一口口生吞下去。如果早已签署了我生的契约,那又何必注养于我灵魂,让我看清这外面的世界?抹杀一个注养过灵魂的雁,远比宰杀一只圈养的鸡更加残忍,不是吗?每次挂完电话的我,都会嚎嚎大哭,世界都是塌陷的。

母亲常说,弟弟与我不同,我经历的,他都没有能力承受得起。我想我的确与弟弟是不同的。在母亲思想最鼎盛的时候,我努力地吮吸她所给予的灵魂养分。而令母亲深感自责的是,她一直没有太关注我的生活,所以就想在弟弟身上尽力弥补不足。此时母亲的灵魂,在长久与生计、疾病的撕扯中,已经越来越干瘪。

首次与父母公开对话,是源于春的一席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即便是父母或是兄弟姐妹,都有各自应承担的责任与义务。”过去,我总觉得,父母过得不好是因为我不够努力,还不足以拯救母亲;也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所以才不能更好地帮助弟弟。现在我发现,我把自己绑架到了一个至高点,怎么也下不来。

第一次与父母推心置腹谈话,我说,从他们想把家交给我,想把弟弟托付给我,我就感受到自己的担子。曾经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女儿,在现实面前,渐渐感到体力透支,根本无法承担,“我让你们失望了。”

父母毕竟还是爱我的,只是多年来,他们从未想过,看似铜墙铁壁的女儿,原来并没有那么战无不胜。待各自情绪平复后,开始设定每个人在家庭责任中的分工,这是我必须狠下心的第一步。一切都没有想像的那么难。母亲没有因此崩溃而住院,父亲没有感到伤心失望,弟弟也没有责备姐姐的自私与无能。

(八)今年升级为母亲的我,第一次近距离地陪护住院的母亲。6月3日,从南方归来赶至医院。入院第一天,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的那么恐惧时,我在朋友圈写下了“与命运握手言和,不抗争,不妥协”;然后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往,以及周遭的一切。

只要母亲想吃的东西,父亲必定都会捧来给她;母亲羞涩地在我面前,展现她少女般的笑……看着父亲对母亲每日真切地呵护,我再一次反问自己,如果有一天,自己病了,能否享受这般的怜惜与待遇?

一直以来,我都在时刻警醒、调整自己,不让自己陷入母亲那样的境遇。买保险也好,金钱储备也好,都是想在极端的情形下,力求把对亲人的伤害降到最低。至于自身,我想到的只有消逝。从来不敢设想,万一到时死不了,那又是怎样的情形?

曾半开玩笑地问过春,“如果有一天,我也发了病,你怎么办?”“你有我,不会的。”“万一呐?”春诡笑着说,“你猜?”“那样的话,你会再找一个,然后我的儿子,我的男人,我的钱就都是别的女人的了。”“你说的一点没错,所以你要好好活着才行。”

今天的我认识到,对于母亲的疾病,父亲确实应当负一定的责任,毕竟环境诱因是至关重要的。但全责怪父亲也没有道理,父亲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人,面对家庭的突然变故,他也本能地手足无措,想寻求依靠。

作为精神疾病患者家属,最痛苦的莫过于日夜被侵蚀的折磨。事事需安抚,事事需迁就,不正常时的疯狂,正常时的忏悔,周而复始,每一项都不是常人能理解的。二十五年的侵蚀,足以把周边的每一个人拖下深渊。

是的,身为子女,我们可以选择逃离不堪的家庭,去上学或工作。在茫茫人海,至少我们有自由去寻找弥补空缺的机会。而身为丈夫,父亲不能有片刻停息,最崩溃时也只是出去多抽两包烟。

这么多年,父亲几乎都没让我们姐弟俩去过医院,即便去也是在母亲基本稳定的时候。父亲其实一直在尽量降低对孩子们的伤害,维护一个母亲的良好形象与地位,努力营造一个正常的家庭。无论我们走多远,父亲也只仅有一句:家里有我,万事皆好,照顾好自己。

父爱,不仅仅是生活中的照拂,更是一种潜移默化的精神力量,一种可以赋予你爱的能力。正是父亲对母亲无微不至的深深爱意,让我拥有了判断爱、珍惜爱、经营爱的能力。虽然曾经的我从不知晓我具备这些能力,我如今完全可以驾驭得好这些能力。面对命运曾经的伤害,爱又怎样,恨又如何?它没有给你一把好牌,但并不能成为你不认真生活的借口,更不能因此而把自己的人生堕落地稀巴烂。

(九)

回家调整两周后,睡眠基本恢复正常。伴着心结的渐渐疏解,我开始重新打理那个一塌糊涂的自己,拾起被生活摧残一地的自我。

溯源途中,我对母亲疾病的诱发、病理以及防治有了更全面的认识;对父亲母亲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也让自己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探究过往的勇敢与无畏。

自我梳理中,我逐渐认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母亲当年的发病、我对父亲的误解、关于疾病遗传的心理暗示、心无居所的漂泊感——都会引起我的情绪波动,令自己恐惧和无奈。

一些尘封的过往,久久不能释怀的心结,分析,解决,消融,过眼云烟般地自行消失。你仿佛看到了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自己,简单而美好。

我人生的前三十二年,是活得拧巴的三十二年。我无法接受母亲病发对我母爱以及灵魂养分供给的突然中断,抗拒在日积月累间,母亲被生活与疾病撕扯后思想的支离破碎,依恋着她过往的知性、坚定、自信、果敢,久久不愿被生生剥离;眼睁睁地看着她软弱、畏缩,被陈旧思想深深束缚,自己却势单力薄,无力拯救;自责、愧疚、无助,无处安放。

我的内心是分裂的,对所有不满充满了恨,即便是曾经深爱的父亲。不愿接纳父亲生活困局的专属性格,不理解父亲母亲的婚姻结合,甚至把母亲的发病归咎于父亲。因为疾病也好、贫困也罢,我都深深地抗拒它们给我带来的思想禁锢与无助。

我恐惧陷入母亲般的生活困局,甚于疾病本身有可能带来的生物基因。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甘心被命运一次次踩在脚下,听它发出轻蔑的笑。一头狼在内心厮杀,嚎叫,却又要劝自己善良地活着,渴望得到温柔与爱。就像坠入地狱的恶魔,只要有一束光,就足以起死回生,重返人间,化为美好。

其实,我努力的方向一直都是错的。面对生活的困局,一个人其实不必承载全世界。需要做的,只是尽力把自己以及周遭处境导入良性循环。即便走得慢一些,但终究是前行的。当你着力点准确,你才可以确保不被责任、生活打趴下。等你足够强大、有力,可以拉动的就不只是自己,还包括家庭、家族,甚至更多。

所以,大可不必一味地把情绪妖魔化。问题还会有,冲突也会不时发生,但都要更理性地着力、发力,抱着解决问题的态度,去处理工作、生活的事情。所有的一切,将会简单而清晰。

就在昨天,母亲突然问我:为什么会想起来联系人来家采访,而且还要去医院?是不是你哪里不舒服了?

怕母亲担忧,我没有正面回答。母亲接着说,“从小到大,只知道你被我的病吓到了,整天担惊受怕的。从没有意识到,家里的事还有弟弟的事都是你的精神负担”;“不要介意工作的调整,不要在意家庭的细节,努力工作、生活,但都不要强求。”

我强忍着眼泪,听着母亲的话语。那一刻,我知道,那个曾经“不关心结果,只在意我每一天过得开心不开心”的母亲;那个曾经对我说,“只要今天比昨天做得好”的母亲,在千转百回间,又真真切切地回到了我身边。

较之母亲,我是何等地幸运,可以有机会把一切都归尘于我的前三十年;而后轻装上阵,更加坚定、从容地拼尽余生,活出属于我和母亲两个人的精彩。

其实,命运从来都不欠我什么,倒是我一直欠它一个温暖的拥抱。冥冥之中,它一直在默默地赠予我那么多美好,而我偏就是不领情地固执地活着。“自此,我与你握手言和,不抗争,但也不妥协。谢谢你,曾经赋予我的一切。”

晨夕讲完了。

“在母亲患病的25年里,从小女孩起,一直到成年,我无数次在内心找寻母亲最初的模样。多少次午夜梦回,迷失于茫茫黑夜,寻不到家的方向。一次次追溯,一次次寻觅,一次次搭救起曾经遗失的自我,却还是到不了,梦最开始的地方......”

说这话时,她目光迷离,仿佛灵魂已经飘荡到很远的地方。

蓦地,我脑海里涌出一幅绮丽的图景:大海中,有一种鱼,叫“鲑鱼”,幼小时成群结队,从淡水河顺流而下,游入大海;成熟之后,依靠对母亲味道的本能回忆,克服一切阻碍,逆流而上,返回出生的河流,交配、产卵,孕育出的新生命,开启新的生命旅程。

千回百折,归入大海。

在谈话的最后,晨夕说,她曾无数次地为自己营造过一个梦境:小时候,在外公的园子里,她爬在高高的枝丫上,去摘够娇艳欲滴的桃子......在她的想像中,有这么一段对话:

“小心点儿,不要摔下来了”。

“不怕,你会接住我的”。

“一只小馋猫”。

“我想摘一个给妈妈吃。”

“摘好了就下来吧,外公接着你。一会儿,妈妈就要到了”。

温婉的风吹落一路的尘,急促的车铃清脆且美好。

“看,妈妈回来了。”

(本文自述部分为晨夕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