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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3:治愈的力量 §之二:像野草一样活着

在我的作者中,雨燕是学历最低、天分最高的一个。学历和天分无关,在雨燕这里得到了充分证明。

雨燕初中没毕业就辍学打工了,但这并不妨碍她喜爱文学。她后来告诉我,她小时候不爱学习,不过作文是她的强项,经常被老师表扬。她少女时代有一个作家梦,可惜她的热爱仅限于琼瑶和金庸,看的杂志也只是《故事会》和《知音》。

注意到雨燕,是我的偶然一瞥。2017年春节后,“渡过”组建了多个读者群,有药物的,有心理的,还有写作、摄影等等。这是读者的自组织,无需我过问,我只是在闲暇时随便看看。

某日,我随手打开一个群,大家正聊得热火朝天。突然,长长一段话跳到屏幕上:

“刚订婚他就对我家暴。那天我在卖衣服,我和一个顾客吵了两句,他就爆跳如雷。那么多人拦着,他跺我几脚,骂我“泼妇”,嫌我丢人。当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大街上走,一边走,一边哭,在公园坐了一下午。晚上我到大马路上寻死,数来往的车辆:单数,死;双数,活……一直数到22,回到租的房子里。”

这段对老公的控诉没头没尾,但活灵活现。我注意到说话人是雨燕,加她好友,和她私聊。我问了她的经历,约她给“渡过”写稿。她说她除了小时候写过作文,从没写过文章;又说她不会用电脑。

我说,不会用电脑可以用手机;至于写文章,也不神秘。你把写文章当成说话,怎么想就怎么说。先把想说的录下来,整理成文字;再分段落、分层次;再加开头、结尾;再修改字词,最后落在纸上的就是文章。一个人只要会说话,就一定能写文章。

“对对对,”雨燕大受启发,“我最会唠嗑,别人说我哪都笨,就是嘴不笨。”

之后,雨燕就开始给我写文章了。那段时间,她非常痴迷,只要闲着,就在手机上敲字,敲一段发一段,我也一段一段保存下来。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最后一统计,好家伙,3万多字!

读着雨燕这些零散的叙述,我很感动。一是感动于她的真诚,她呈现给我原汁原味的生活,虽谈不上写作技巧,却是发自内心,浑然天成;二是感动于她的顽强。不仅雨燕,许许多多像她一样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微末之躯,无所依靠,辛苦辗转未能磨灭他们的善良。我想起了屈原的两句话: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我把她的3万多字,精编成6000多字。不假思索地,一个标题跳了出来——《像野草一样活着》。

这里的“野草”,在我心目中象征着生命力。一年的采访中,雨燕也好,其他人也好,我觉得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有着野草一样顽强、虽艰难困顿也不能折损的生命力。

2017年8月,我启动新一轮行程,到河南安阳见到雨燕。陪她看了一次病,到她现在工作的商场看她卖空调。雨燕也陆陆续续增补了很多内容,于是有了下面这篇文章。

疾病

2016年12月26日,我第一次在网上看到“渡过”公众号,当时我正在精神病院住院。

我关注了公号,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渡过”的文章,以前的文章也补看了。印象最深的是《打破过度沉思》,我看了两三遍。最近十多年,只要生活中遇到一点烦心事,就会失眠,胡思乱想,从一件事联想到另一件事,眼前像过电影;有时候又发呆,大脑一片空白。哎,累死了,烦死了!那时候不知道这就叫过度沉思、思维反刍。

后来,加入了“渡过“读者群,好像找到了娘家。在这里大家畅所欲言,我这个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越聊越上瘾,把我这20年的经历全讲出来了。

我活了40岁,20多年的时间在生病。但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病。说是抑郁吧,有过幻觉;说是精神分裂吧,又有躁狂。医生们意见也不统一。门诊部主任给我诊断精神分裂,住院部医生说我是抑郁。都是一个医院的,闹起来不好看,那我就选精神分裂吧。。

最早是产后抑郁。那时女儿睡反觉,夜里三四点还不睡,一直要抱,往床上一放就哭,我屁股一挨床就哭。我抱着女儿里屋外屋来回走,瞌睡得头抬不起来,整个人脱形。老公不管,还骂:连个孩子也看不好,哭,哭,再哭把你摔东沟里摔死!就因为他这句话,我整个月子度日如年。

女儿睡觉了,我还得洗衣服、做家务。回娘家,娘家人都说不认识了:姑娘咋这么瘦?婆家不让咱吃饭?

抑郁后,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洗脸、刷牙、洗澡都特别难。头顶麻木,好像扣着一顶铁锅,沉甸甸的。看同事聊天只见嘴在动,说的什么一句不懂。

后来出现了躯体症状,心慌,胸闷,胸疼,耳鸣。村医说,你不是器质性病变,你是抑郁了。我哪懂?去市人民医院心理科看病,走到门口看见一个女的从里面出来,呆呆地面无表情。我害怕了,觉得自己没她严重,转身就回家了。

正式第一次发作,是2001年。起因是老公的嫂子冤枉我打她儿子,老公亲眼看到我没打,不为我作证,还嫌我赌咒发誓,骂完又来打我。

我一气之下跑到村里一口井那,搬开井盖子就跳下去。冰冷的水把我刺激得清醒了,在水面上漂着。也邪了,就不往下沉。听见老公大声哭,非要往下跳。小姑拉着他,不让他跳,骂他嫂子:“你妈个x,你可出气了吧?你咋不死?你咋不死?”一会儿人多了,老公的哥哥吊到井里,在我腰上栓了绳子,把我拉了上来。

第二次发作是2007年离婚后,发现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刺激的。这次看中医,说我是严重抑郁,吃了九幅中药,慢慢就好了。

第三次是2014年,眩晕时间长了,还是不想去看。在家挺了一个月,出现幻听、幻视、狂躁,想打人,大声吼。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着了魔。老公和婆婆害怕了,带我去医院,说是精神分裂,让住院。我死活不住,就开药回家。

开始三天一去医院,后来一星期去一次,最后一个月去一次。整整吃了一年药,到年底更严重了,整个人快成木僵,在原地来回走动、转圈,眼睛昏花。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觉得活着没意思,不能听任何声音,不想洗澡洗脸、刷牙,也不想上班。

之后这十七八年,断断续续治,越治越重。2014年9月,突然失眠,心慌,唾沫多。高血压170,低压140。看一位老专家让我住院,说是抑郁症。

就这段时间,幻觉出现了。住院第10天早上,突然听见有人叫我名字,打开灯一看没人。我使劲猜那个人是谁?声音特别熟悉,像我叔叔,又像我姑父。胡思乱想会不会是我姑父病重,向我告别?又看见我站在一个高台上,下面是河,有一条船。我对自己说:不去看,不去想。摇一摇头,另一个画面出来了,一队人排着队,穿着孝衣,我一个一个把他们拨到身后,挤到前面告诉他们:你们哭得不像,我来教教你们。

然后又是一两秒功夫,再摇头,看见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六十周年”。我抱着孩子站悬崖边上,眼看要掉下去。又两三秒的功夫,眼前突然一张脸,像是我爸,又一下变成一个鸡蛋,还挂着眼泪,乱七八糟的。

我吓坏了,知道这不正常,但心里一点儿也不傻,就是控制不住想大声吼。心里有千百只蚂蚁在爬,好像毒瘾犯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想唱歌。

就这样折腾了一个月,医生给我改了诊断,说是精神分裂。吃了40多天药,好了。

稳定到2016年3月,人变得特别兴奋,一个月买了7000多元东西,其中床上用品就3000多元。同事都说,是不是吃药的原因?问医生,说是舍曲林刺激转躁,把诊断修改为双相。我说你乍不早说啊!减了一片舍曲林,只吃一片。

3月还办了一件错事:我用广发卡给我姐贷了20万元,分12期还。还了5个月,还不上了,银行天天催我要钱。但时候特别兴奋,觉得自己挺了不起,能贷20万。

再后来,又出现幻觉。那是大白天,中午和同事说着话,突然看见一个老大爷推着一辆三轮车朝我走来,车上满满一车树枝,吓得我没敢给同事说。下午又突然看见一个瘦瘦的女孩儿,背对着我,穿着黑白格子衣服,长头发,一晃就不见了。

这些年,陆陆续续吃了好多药,有治精分的,有治抑郁的,还有治双相的。每月900多元,一直吃到新农合改成医保。因为治疗不规范,好几次都是因为停药复发。现在有了经验,吃药不能怕花钱,要足量足疗程。越心疼钱,越治不好;结果花了更多的钱,数都数不清了。

为啥得这个病?我觉得和原生家庭有关吧。我妈妈受我爸一辈子气,挨打无数次。很小时候就听我妈说:要不是为了你们,我早就死了好几次了。

小时候,我和姐姐犯了错,不敢回家,藏在奶奶家的炕洞里。要么就手拉手在野地里转,商量说,回家要挨打,要不我们去跳井吧。到井边,探头往下一看,那么深,还有死老鼠在上面漂着,就害怕了。磨磨蹭蹭就听到我妈在大声找我们,就回家了。

我姐弟四个。一个姐姐,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弟弟属马,都四十岁了,还没有对象。我觉得弟弟也抑郁。他也不是个省心的孩子,被我爸妈惯坏了。去年他来投奔我,我在村里给他租了一个房子。后来我们谈话,才知道他也抑郁。他说:姐,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一直想从前的事情,到现在我都觉得爸妈没有走。

我一说弟弟抑郁,老公、女儿都一致反对,说:你抑郁,就觉得别人也抑郁?哎,一句两句跟他们说不清楚。

谋生

病归病,日子得过,要不然谁管?这20年,我忙得像个砣螺,因为没文化,日子过得艰难。

我初中没毕业就退学了,那时我刚十五岁,就出门打工。第一份工作是在砖厂撒烟筒灰,每天挣2元钱。第一个月开支60元,我花3元钱买了一双鞋尖带蝴蝶结的红色皮鞋,心里那个美呀,形容不出来。

第二份工作在陶瓷厂,主要工作是做花瓶。先把浆打好,做胚胎,再清洗,上釉,最后烧制。这时候工资涨到每天2块5了。

第三份工作是在内衣批发市场裁剪内衣。都是电裁剪,先把布叠好,一裁就是好几百条。这时候工资涨到每天四元钱,还管吃饭。

又过了些年,有了孩子,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我老公想喂奶牛,借了钱,买了两头奶牛。每天早上三四点起床,喂牛,挤奶,跑到电厂去卖。我在附近村里卖。

想起那段日子,可遭了很大的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早上三四点钟就起床,喂牛、挤奶,把牛奶过滤一下装到50斤的大壶里,带到附近的村里去卖。卖到七八点钟才回来,也顾不上吃早饭,先把壶仔细地刷干净,把牛牵出来,让它晒太阳,再出牛粪。都干完了才能吃早饭。

这就快十点钟了。到中午又该喂牛,挤奶。反复循环,每天三次。早上饭半晌午,中午饭半下午,晚上饭半夜里。人不吃饭也得让牛吃,大年初一也不停。干了六年,没落下一分钱,就挣了一吃一喝。

十年前,我家喂的奶牛死了。一头奶牛买时2万多元,死了只卖1600多元钱。我家的奶牛是产后瘫痪,还有另外三头奶牛是鼠药中毒,口吐白沫、抽搐,临死之前的叫唤声,刺的我心口疼,像刀割一样。

之后好长时间我都胸闷,心慌,心口疼。后来又有了眩晕症,也是心慌,恶心,胸闷。这眩晕一伴我就是十几年。都是紧张焦虑惹的祸。

卖了奶牛,我转行去卖保险。可能我有商业天赋,上岗第一个月业绩就特别好,卖了2万元,公司奖励我去海南双飞七日游。现在想起来,在保险公司那几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每天串串门,唠唠嗑,就把钱挣着了。

话虽如此说,钱还是辛辛苦苦挣的。每天到客户家,自己饿着肚子也得假装吃过饭,等给顾客详细介绍好保险条款,人家签了字,给了钱,我回到家就11点多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就着咸菜和馒头胡乱凑合一顿。

我老公也没闲着,这些年先是跟人人合伙,买了货车跑运输。他也知道挣钱不容易,天天连班倒,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干到夜里三四点,回来睡两三个小时就又去出车了。后来才雇了个夜班司机,干一晚上给他200元钱。

熬到现在,终于有了出头之日。2013年给女儿看病回来,正好赶上村里卖房子。当时我们一共就1万元钱,先交了定金;后来又借了姐姐1万5,妹妹3万,弟弟1万5,加上我的私房钱1万5元,他又借了他家亲戚和朋友几万元,总共13万,把全款交了。又省吃俭用挤出7万元,才完成装修。第二年又添置了家电、家具,总共2万多,才高高兴兴入住。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都病着,干下来可不容易。没抑郁之前,我是非常自信的,觉得自己特别聪明,天生我材必有用。和老公刚谈恋爱时,我对他说,我有个梦想。他问什么梦想?我答卖衣服。还给他写了一封信,大意是我有梦想,不甘心围着锅台转等。他就和他妈商量,同意我去卖衣服。这封信现在还在我手边,搬了好几次家,都没舍得扔掉。

抑郁后我就变了,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别争强好胜了,不要老想着山南海北去闯荡江湖,就该在家安分守己当家庭主妇。

没曾想,这家庭主妇也不是好当的。我做姑娘的时候再没想到,结婚后我会遭遇家暴,而且不是一次两次。为这事我离过婚,后来又复婚,再后来差一点又再离婚。夫妻间的事实在是扯不清。

家庭

我和老公是媒人介绍认识的,后来奉女成婚。

刚订婚他就对我家暴。那天我在卖衣服,我和一个顾客吵了两句,他就爆跳如雷。那么多人拦着,他跺我几脚,骂我“泼妇”,嫌我丢人。

当天下午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在大街上走,一边走,一边哭,在公园坐了一下午。晚上我到大马路上寻死,数来往的车辆:单数,死;双数,活……

一直数到22,回到租的房子里。他对我忏悔,拿一个啤酒瓶往自己头上打。啤酒瓶碎了,我心疼了,原谅了他。这是恶梦的开始。

那时候我纠结的是,散了吧,已经和他在一起了,再找对象就是二婚;好下去吧,没结婚就这样打我,结婚后能有好日子过?

怀着女儿六个月,我结婚了。结婚后第二次打我,是在他一个朋友的婚礼上。几个发小一块说话,说到陪送的嫁妆。我插了句嘴,说我赔送的不少,加起来有三千多元。就这一句话,又惹来一顿爆打。他骂:“你在这卖乖?丢人!”劈头盖脸打,谁都拦不住。

第二天我耳鸣,想上吊,刚拴好绳子,我妈来了。我麻利下来开门。我妈问,大白天怎么上门?我说瞌睡。又问,你眼睛怎么红了?我说感冒了。

回想我爸妈,也是打了一辈子架。我爸打我妈,经常打。中午吃着饭,一句不合就摔碗。上初中时,不敢让同学来我家,我怕同学看见丢人。

我长大之后常想,我可不能找我爸那样的老公。和老公刚谈恋爱时,我把爸妈的事情讲给他听,他说得挺好,最看不起男人打女人了。感动得我呀,就未婚同居了。

可是心强命不强,顶顶对对找了个打人的老公。而且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打得我尾骨骨折,耳穿孔。并且耳穿孔不是一次,是三次,你相信吗?

记得结婚第三年,女儿两三岁时,他早上干活回来,想喝挂面汤。我说,有昨天晚上剩的鸡蛋糊涂,你热热喝了吧。他就逗女儿,说“让你妈吃屁”。女儿小,当然跟着说。我也开玩笑说,“让你爸吃屁”,女儿就说“爸爸吃屁”,你们猜他又说什么?

他就提着我妈的名字,说让我妈吃屁。我一下子嘴快,说让他爹、他爷吃屁。我是嘴快了,可他手更快,抬手就左右开弓,扇我耳光。我反应不过来,只有挨打的份。那会儿身上的痛跟本不算事儿,内心的痛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还有一次因为一句玩笑话,老公又恼了,大打出手,把我推到地上使劲跺我。村民拦住他,说怎能这样打?要出人命的。

这次打得我尾骨骨折,我又想到了死。第二天我爸妈过来看到我眼睛肿着,问我又生气了?我怕爸妈不高兴,硬是没承认。这次眼睛有一大块血块,我妹气不过,非要我上医院检查。一查吓一跳,耳穿孔。医生让住院,做手术,从耳朵后面取了一块筋膜补到耳膜里。

出院直接回娘家。我婆婆派的说客轮流上场,娘家的门坎被踏破了。我不动心,说你们谁来都不管用,我不是和你们过日子的。

后来老公自己来了,说:“再也不打你了,再打我就把手剁了。”说着就拿菜刀剁手,我妈赶紧拦住。我也心软了,心想要是和他离婚,他会破罐子破摔,天天喝酒,贷款的钱怎么还?就把他彻底毁了。

后来还是离婚了,但离婚没离开他家。为什么?我和妹妹要拉东西走,婆婆堵在门口不让拉。第二天我娘家门坎又被踏破了,大娘,婶子,奶奶,妗子,轮流上,连哄再吓,反正不让我走。说带着女儿走到哪都不放心,后爹祸害女儿的多了;还有谁谁谁,又嫁了一家,还不如原来的,还挨打;说他气你,让他走,你和女儿在家。就派他去河北建筑工地打工。

他才去两个月,说吃不下工地上的饭,就回来了。那天村里有顾客打电话找我,说准备给孩子买3000元保险。我换上衣服准备走。这下坏了,他一看我穿的衣服就骂:你妈个x,谁让你穿这衣服出去的?

我穿的是刚时兴的黑色打底裤。他妈三天前刚因为我穿裙子和我吵过。我一听火就上来了,说,前两天你妈不让我裙子,这你又不让穿裤子,现在都啥社会了?裙子也不让穿,裤子也不让穿,那我啥也不穿,光着?

他嫌我厉害。说:“你多厉害,多厉害!”上来就把我打倒在地。邻居听见了赶紧过来拦,又给我妹妹打电话。妹妹来了,把我姐也叫来,打120要送我去医院。我趁他不注意,跑到屋里找到剧毒氯化钾,锁上房门。他反应特别快,拿菜刀一下把门撬开了,把药夺过去。姐姐妹妹把我送到医院一检查,耳朵又穿孔了,还得再补一次。

这次我下了狠心,拍了照片,准备做鉴定,让他去坐牢。可到最后还是心太软,下不了狠心。出院后说什么不回去了,在外面住了两年。

中间孩子有病,我婆婆又派说客劝我回去。承诺只要我肯回,啥条件都答应我。我左思右想,就着台阶下来了,答应复婚。

复婚主要是为女儿。我是2008年离婚的,离婚后才发现小女儿是先天性心脏病。当时觉得天塌了,世界末日来了。怎么这么命苦?到诊所里买了安眠药,吃下去睡了一天一夜,又活过来。

为了给孩子看病,2010年2月和老公复婚。雪上加霜的是,到了年底,老公出了车祸,醉酒驾驶,双腿粉碎性骨折。医生要做手术,让我签字。我大脑一片空白,一下子晕了。等我醒来,公公已经签字做了手术。

老公是醉酒驾驶,本该拘留七天,因为受伤免了。元月十六日,老板说:把工资结了,2万多住院费付了,两清。因为咱理亏,就同意了。

到腊月初三,老公在家闹,非要他朋友用担架抬他到民政局离婚,说不愿拖累我。这哪能真离呢?闹了一阵子,又抬回家。

后来我也闹过一次离婚,那是为不拖累他。

那是2016年3月,我躁狂的时候,用广发卡给我姐贷了20万做生意。后来我姐被别人骗了,还不上。好像是买什么币,我不知道,也不想问。我姐想不开,要自杀,几次跑到马路上要撞车,吓得我安慰她,说,你也和我去吃药吧,你看我现在吃着药挺好的。她说,我这是心病,只要钱能要回来就好了。

我在她面前装作很坚强,其实也快崩溃了。这20万不是小数目,我也好强,不想拖累老公,今年4月份我们去办离婚。

到民政局一问,不给办,说老公是我的监护人,不能和我离婚,要么去法院起诉离婚;到了法院,人家说你们两个都来了,是自愿的,就不用起诉,直接到民政局办就可以了。这样又被踢回民政局,人家说除非你更改了监护人,才能给你们办离婚。而且想更改监护人,还得找好新监护人。反正怪麻烦。

我和老公回去的路上,一直不说话。后来他说,老婆,咱不离了行不行?咱这一辈子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不就二十万,大不了把房子抵了也不让你去住牢,行不?

我连连点头,答应了。自从上次复婚后他改变了很多,也知道心疼我了,也会做饭。特别是我确诊有病之后,越来越关心我,不嫌弃我。

和解

其实老公也不是一无是处,要不然我也不会离婚再复婚。

我妈最后的日子里,2006年4月,身上插着尿管,鼻子上有鼻饲,喉管也切开了,每隔一小时就得给她抽痰。我姐夫和妹夫都胆小,不敢上前,因为一抽我妈就会从床上突然坐起来,瞪着眼,吓人一跳。都是我老公伺候她,整整二十天,不管白天黑夜,他一个人给我妈抽痰。

我这两年跑保险时认识了一个大姐,她劝我,你们两个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好赖磨合了这么多年,脾气都摸得清清楚楚,再找一个还得从头磨合,不见得就不会挨打。都说夫妻还是原配好,最后考虑再三,才复婚。

其实我自己也有问题。患病20年,我的脾气非常暴燥、易怒,一点儿小事就火冒三丈,把我底火给钩出来。有时候老公对女儿说,你妈就是咱家的天气预报,只要她心情好,全家就是晴天。

我这脾气,最对不起的就是大女儿。她比较拗,爱跟我顶嘴,气的我会打她,打罢之后她哭我也哭。我也后悔,下次不打了,可只要一刺激我就控制不住,简直就比后妈还狠毒。我有时候也想我根本不配当妈,都说母爱是伟大的,在我身上一点儿也没体现出来。

有时候也会想,难到我是遗传?我爸爸脾气就特别不好,在我的记忆里,一句不合就摔碗,打我妈。我想我的性格,包括后来生病,恐怕和这也有关系。

这么客观一想,我得病20年,经常哭闹,像个怨妇,老公也受了很多委屈。一看我哭他就更加着急,骂我的话更狠。我们两个互相折磨,互相伤害,都成恶性循环了。

所以我后来想,我也得改。没生病之前是想和老公离婚,病后我嘴上不说,其实内心非常害怕。想我怎么这么命苦?刚买了新房子,万一复发了,死了,老公再娶个女人,住着我的新房子,睡着我的床,打着我的女儿,亏不亏?

有一次,我又发病了,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后来好了一点,我就不起床,看他管不管我。还好,他虽然不耐烦,每天还是做好饭,给我端到床前。我心里这才多少找到点儿安慰。

我对婆婆的怨恨,后来也就谈开了。二十年前有这么一件事,我一直记着:生完女儿第三天,我耳鸣,睡不着觉。医生说,可能前几天洗头,耳朵进水发炎了,输液消消炎吧。我婆婆心疼钱,就大声说,“输,输,输,让医生别走,一直给你输!”“砰”,一摔房门,走了。

我哭,我妈也哭。医生输也不是,不输也不是。气得我在心里骂她:你个死老太婆,等你老了到我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你。

可是到2004年,她确诊食道癌,我哭了,不敢让她知道自己是什么病。把她骗到医院,说是胃病,到做手术的前一天,实在瞒不住了,才告诉她。

她怎么样?白天一直不说话,到晚上没影了,赶忙找,最后发现她厕所里哭。她说,真是没想到,平时不得病,一得就比别人一辈子花的钱还多!我不看了,明天就出院,别到最后看不好,还白花钱。

第二天非要出院,我和老公赶紧把河北她亲妹妹叫来,开导她,安慰她,好说歹说才同意做手术。我在医院陪了她二十天,同病房的人都以为我是她女儿。后来老公哥哥来替我,还难为情地问:还得给咱娘擦屁股?我又想气又想笑,说:你不给她擦,她自己能擦?她满身都是管子,肋骨上缝了二十八针,哪能动?

2014年11月,我发病最严重时,把得病前前后后的事都给婆婆说了一遍。我说,最早发病就是二十年前产后,跟你有关系。你心疼钱,不让输液,摔门走了,丢下我和我妈一直哭。后来月子里我偷偷上吊,幸亏我妈来了,才躲了一劫。

她也哭,说:我早忘了,你这么多年还记得这么清?还跳了一回井?我一看她也哭,心又软了,敢紧安慰她,说你也别哭了,我知道你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后来她就说,咱有病就按有病说,明天让他带着你去医院看病,不行就直接上新乡。

就这样打打闹闹,分分合合二十年过去了。现在我们也算是够幸福了,也买了新楼房、两个女儿,也没多大压力,除了还那二十万贷款,也没别的烦心事儿了。

我们最幸福的时候就是冬天,开着电热毯,一家四口挤在一快追剧。他爱逗小女儿,小女儿就下狠手打他,他装作求饶,这才算没事儿,把我和大女儿逗的哈哈大笑。

小女儿接着说,我妈是咱家的皇后,我是小公主。大女儿接着说,我还是格格呢,随后就会笑成一团。大女儿又接着说,咱家老虎窝里来了一头小猪,都想吃它,可是咬不动,人家是金猪。因为我和老公、大女儿属虎,小女儿属猪。小女儿就得意洋洋的,非常高兴。

有时候会回想起我这大半生也够精彩的。烧伤过,出过车祸,上过吊,喝过药,跳过井,再加上老公打我耳穿孔住院,精神病住院总共住过九次。

所谓久病成医,现在我知道,治病就得吃药。复发这么多次,再不敢停药了,冒不起那个险。现在我的用药也稳定了,就是喹硫平晚一片,舍曲林早一片,丁罗环酮每日3片,欧来宁每次2片。偶尔有幻视,再加上丙戊酸钠每日两片。

正规吃药治疗后,我像变了一个人,脾气也好了,性格也没那么急了,凡事也有耐心了。就算女儿犯了错,丢了60元钱,校服扯坏了,没考上高中,我都不会发怒,心情非常平稳。心里还想,丢就丢了,没考上学就没考上吧,着急有什么用?也于事无补。真的是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

这20万贷款的事,我也想通了。或许因为我有这病,法院不会判我坐牢?实在要坐牢就坐吧,精神病院都住过了,还怕坐牢?

总之我们现在都磨合得差不多了,谁也知道谁啥脾气。他生气了,我就少说两句;我生气了,他扭头就走,我想发火都找不到人,然后不了了之。

这么多年我琢磨出一个道理,就是夫妻之间不能打冷战,必须沟通。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猜不出你想干什么,想说什么。出现问题,等不是太生气时,一定要打开天窗说亮话,把真实想法说出来。

现在我好像失忆了,对过去的种种家暴,都没泪可流了。好像在梦里过了二十年。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现在种种比如今日生。

2017年9月28日下午,告别雨燕前,我提出,想到她家里去看看。

这让雨燕犯了难。她告诉我,她上次发了文章,家里不高兴。大女儿骂她,“想出名想疯了!你不知道现在网络多厉害吗?”老公也说,“你爱干嘛干嘛,别来烦我,反正我不接受采访!”

我表示理解。的确,病耻感在今天的社会普遍存在,雨燕自己能站出来,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对雨燕说,我不去你家,就到村里走一圈,看看你从小长大的环境。雨燕说:“走!”

还真的是走。雨燕的村子在安阳市西北郊,不通公交车,我决定走过去,顺便看一看环境。雨燕是骑了一辆摩托车来的,也就推着车陪我一起走。

这里是安阳的工业区,有一个大型电厂,空气污浊而刺鼻。大型水泥厂、运煤车轰隆隆驰过,烟尘满天。道路坑坑洼洼,还有积水。可怜雨燕,穿着高跟鞋,推着摩托车,踉踉跄跄跟我走。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走了近2个小时,终于到了雨燕的村子。雨燕又打电话,老公还是不同意见面。我很后悔,早知道不提出这个要求了。我能想像,到了家门口,她却不能领我进门坐坐喝杯茶,这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突然雨燕在前面很神秘地招招手,我赶紧跟着往前走。进了一个夹巷,她指着地面上一个黑洞洞的东西,说:这就是那年我跳的那口井。

我环顾左右。这是一口废井,井口被杂草掩盖。空气凝固不动,想象当年的喧嚣,犹如空谷足音。

天色渐暗,我说该回去了。雨燕送我到村口。那是一个高坡,坡下一条大河。雨燕告诉我,这是南水北调中线干渠安阳河段,外地人第一次来都会到这里看看。

站在河堤上,雨燕的村庄影影绰绰。此地东临平原,沃野坦荡;南望洹水,蜿蜒东流。鸡鸣牛哞声远远传来,一道道白色的炊烟从村庄各处升起,在黯淡的天际逐渐飘散了。我知道黑夜即将降临,劳作一天的人们正各自回家。对雨燕们来说,这是一天的结束,又将是新的一天的开始。

(本文自述部分为雨燕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