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面讲一个康大鹏和串子们争斗的故事。
旧时林山县城内过年,有一“串子”闹年的景观。据说是康熙年间从河南传过来的一种乞讨行为方式。
串子,即是乞丐。林山县称之串子,指以结为帮伙的乞讨谋生者。串子多为贫寒出身,或天灾或人祸,背井离乡,茫茫天地,四野为家。如此南南北北汇集在一起,即成串子。城内人对串子并无对孤单乞讨者那样同情,心底多有畏惧,更多厌恶,却不敢冒犯。
串子不同于匪,匪多是出自荒年,多是月黑杀人,风高放火。串子则大都涌现丰年,多是光天化日,成群结队,沿街串巷,呼啸而过,逐门乞讨。串子面无菜色,却都是一身褴褛,多是一个年长者领首,尾着一男一女两个“唱家”,唱家的后面是两个身背褡裢的壮汉,专伺收拾乞讨所得。再后边就是长长的串子队伍了。常常是一进腊月,串子就开始走村串乡了。到了某户门前,领首的就亮亮的嗓子喊一句:“给府上拜早年来了。”喊罢,就侧身闪开,两个唱家便大步向前,高高扬起手中的竹板,呱嗒呱嗒打上一阵,就扯起嗓子高声唱起来,如:
(男)大年没到我先到,
(女)我送财神进门来,
(男)财神送到贵府上,
(女)府上明年发大财。
(男)五谷丰登人兴旺,
(女)鸡鸭牛羊都没灾……
唱家唱罢,若主人还不出来,串子队伍就轰喊起来:“拜年喽,拜年喽……”
一般都是不等唱家唱罢,主人就早早迎出来,一脸微笑耐心听串子唱完,喝一声采,再拱手请串子们到家中坐坐。领首的就一抱拳:“拜年了,不打扰了。”说罢,两个壮汉就大步上前,敞开褡裢的口袋。主人忙回身取来早已经准备好的冻豆腐,粉条,肉之类的东西或几个钱送上,嘴里还要说道:“拿不出手的,拿不出手的。”
领首的串子笑道:“谢了。”然后就转身奔下一户了。
若是主人拿出的东西太少,两个唱家就要再唱上一段,唱词就不那么好听了。如:
(男)我从正东到正西,
(女)今日遇到铁公鸡……
主人就要再送一些东西才能送走这帮串子。若不送,就会从串子队伍中跑出几条壮汉,脱去衣服,裸露出一身脏兮兮的黑肉,手中举着一块石头,或一柄刀,在头上砸一下,或刺一刀,立时见血,然后就躺在门前乱哭乱嚎,串子们就会拥进门去,乱砸一通,让你家无完具。至此,串子的无赖、讹诈的面目就不需一点儿遮盖了。主人还不能告官,官府有不成文的规矩,不问串子的事情,任其闹翻天百姓只能认下串子这一刀肉钱的。传说,每任县长都要从串子那里得到许多好处。
这一年冬天,林山县来了一个塞外的汉子,名叫康大鹏,康大鹏先是在街头摆摊卖艺,把那刀枪棍棒使得虎虎生风,引得行人驻脚观看,康大鹏就乘势卖些刀创药。有人拿回去试过,果然好用。于是,康大鹏的生意就好,就一连摆了几天。这一天,康大鹏刚刚卖出去几包,就见围观者一阵骚动,接着挤进几个壮汉,为首的一个一脸横肉,头发剃得净光,且刮得锃亮。他斜披着一件脏兮兮的破锦袄,一只胳膊和半个胸脯裸露着,手提着一把月牙刀,两眼凶凶地盯着康大鹏,干干地一笑:“这位老哥,恭喜发财了。”
人群中就一阵低语:“串子要收钱了。”
这一年,林山县奇冷,刚进腊月,已经滴水成冰。康大鹏看着那裸胸的汉子,心头不觉一凛,抱拳道:“谢谢了。康某初来乍到,还望多多帮衬。”
壮汉嘿嘿冷笑:“看不出你还是个外路人,不知此地的规矩了。”说着,就拿刀在光头上晃着,眼睛却盯着康大鹏的钱袋。那刀磨得雪亮,寒光闪闪。
康大鹏就退了一步,惊住脸。
壮汉骂道:“操你娘,你真个不识相啊!”然后哎呀大叫一声,刀就在头顶划了一下,就划了一道寸长的口子,鲜血登时涌下来,直淌了壮汉满脸。身后的壮汉们就一声喝,涌上前来。有两个快手,扑过来抓康大鹏的钱袋。康大鹏闪过,就抓起一根棍子,乱打起来。登时就有几个汉子被放倒。那个执刀的壮汉大怒,舞刀扑过来,康大鹏火往上涌,骂道:“如此恶人,真地没有了王法。”瞅个破绽,一棍崩飞了壮汉的刀,再一脚,正踢在壮汉的下体,壮汉叫了一声,脸就白了,捂着下身软在了地上。后边的一个汉子,见不是便宜,就叫喊起来:“杀人了,杀人了!”然后一溜烟跑走了。
康大鹏怔在那里,看几个汉子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跑到半路,有汉子回过头来,指着康大鹏骂道:“算你狠,你莫要走。”骂完,悻悻地跑了。
有人在一旁对康大鹏讲了这是串子。康大鹏听不明白,人们就说:“你惹不起的,快走吧,串子们去搬兵了。你若不走,一会儿便走不脱了。”
康大鹏怒道:“太平世界,莫非真有明抢明夺的不成了!日他娘,我今日不走,他们敢怎样将康某开销啊?”
众人就笑:“你这外乡人果然是个呆汉。片刻就要有你的亏吃了。”
这时就听有人嚷一声:“串子们来了!”
康大鹏抬头去看,果然几十个光头壮汉大步赶来了。前边引路的就是刚刚跑掉的那几个。
康大鹏心下紧了,不敢怠慢,操一根棍子站定。
寒风呼呼地扫过来,沿街慌慌地滚着黄沙。
为首的一个胖汉,看看康大鹏,恶恶笑了:“你这外乡人,真是不懂我们的规矩了。今日坏了我们兄弟的生意,你要包赔的。”一挥手,就涌上来十几个人,将康大鹏团团围定。观看的人发一声喊,慌得四下散开。
康大鹏并不答话,就把一根棍子舞成了风葫芦。那十几个汉子怪叫着扑上来,当即被康大鹏打倒了。那胖汉骂道:“操你娘,看不出哩。”就拔一柄刀抢过来。
康大鹏也骂:“老子今日就算是吃定人命官司,也……”
正在这时,就听有人大喊:“谁在这里闹事?”
众人散开一条路,就见县里的捕快李五带人来了。
上下打量了康大鹏一眼,冷笑道:“你是哪方人,敢到林山县来撒野!锁了。”这时冲上来几个差役,就锁了康大鹏。
康大鹏不敢反抗,直着嗓子嚷道:“为何锁我?”
李五冷笑道:“到了县衙再对你讲,走!”
串子们就哈哈笑:“大老爷要请你吃板子哩。”
康大鹏被带进县衙,李五让人给康大鹏松了绑,就笑道:“你这兄弟,本事可算了得,你今日打翻了几个串子啊?”
康大鹏不知就里,一脸呆相看着李五。
后堂一声大笑,方知县踱了出来。李五忙施礼道:“县爷,这人就是那个跟串子们闹事的。”
方知县笑道:“你这汉子好不晓事,无人敢与串子作对的。你姓甚名甚啊?”
李五看一眼康大鹏:“县爷问你话呢,还不如实回答。”
康大鹏就听出这就是本城的县爷,忙跪下磕头道:“小的康大鹏,察北人。路过此地,不想给老爷添了麻烦,还望县爷恕过。”
方知县笑道:“本某上任一年,已经听得说串子为林山县一害,苦于法不责众。市井叫苦连天,今日听说你与那帮串子争斗,饶是一条好汉,才喊李捕头抓你进衙,免得受了那帮人的伤害。”
康大鹏听罢,忙再磕头谢了。
方知县道:“我看你一身好功夫,就留在县里做捕快吧。”
康大鹏就点头答应了。
至此,康大鹏便在林山县做了捕快。几个月后,李五追捕要犯跌伤了脚,便歇了。康大鹏继做了捕头。康大鹏便出死力来做,街面上果然清静了许多。
转眼进了年底,腊月的风一吹,串子们又过街了。这一天,康大鹏便让差人们四城把守。他吩咐,若有串子进城,一律请到县衙门来。
于是,这一天正午时分,县衙门前已经聚了几百名串子,嚷叫声震得一条街都动了。为首的串子骂道:“官府做得什么心思,把我们弟兄弄到这里做甚?”
正在乱吼,就见县衙的大门开了。先是走出几个差人,再后边,康大鹏大步走出来。四下看看,就拱手笑道:“各位辛苦了。”
串子头名叫赵旺,一条粗壮的汉子。赵旺冷笑道:“你这位官爷好不识相。这腊月天,把我等聚到这里做甚?是否要发给我们赏钱啊!”串子们就哄然乱笑起来。
康大鹏笑道:“今年康某要给诸位立下一个规矩。”
串子头惑然:“什么规矩?”
康大鹏一声喝,四个精壮的差役就从衙内搬出一块丈余长的钉板,稳稳地放在了县衙门前。众人抬眼去看,只见无数铁钉放着闪闪寒光,挺挺地朝天刺着。众人心上一紧,胆自先短了几分。
康大鹏朝赵旺抱拳拱手:“本县今年新立了规矩,串子若要在林山县串年,就要先滚过这钉板。若滚过,不吭喊一声,林山县日后任尔等串年。若滚不过去,今后不得你们在林山县搅扰街民。”说罢,就冷眼看这一群串子。
一下子就没了声音。众人怔怔地看着那滚钉板。
风呼呼地刮过,沿街扫荡着。衙前的枯树上,一只寒号鸟在风中哀叫,听得人心上直发紧。康大鹏再问一声:“不知诸位滚是不滚?”
赵旺脸上怒气四溢,冷冷一笑:“就依康捕头。串子们本就是生死在阎王簿上做了勾的,难不倒的。”一招手,身后就冲过来一条大汉。他把身上的棉袄脱去,露出一身脏脏的黑肉。一扬手,那件破袄就扔了,手就在胸前啪啪地拍打着,暴出一声声响来。众人就喝一声彩。
汉子大步走到赵旺身边。
康大鹏喝一声:“且慢。各位,这一张钉板必须从头到底滚过,纵使血流如注,疼痛难挨,却也不许哼叫。”
赵旺笑道:“这个自然。”他就闪开。那条汉子就赤了身,只着一条短裤,大步走上前来。众人捏紧了心,就用眼盯住汉子。
一阵寒风卷过来,如小刀一般,沿街的树枝被割得哗哗痛响。
汉子大骂一声:“我日你娘哎!”就顺势扑倒在钉板上,向前滚去,径直滚到半路,那汉子已经周身是血。汉子忍不住大叫一声:“痛死我了。”就翻下钉板,登时气绝。那血被寒风一吹,登时凝在了钉板上,黑黑的骇人。
康大鹏面色淡然,朝赵旺微微一笑:“赵首领,这一个废了。”
赵旺并不在意,喊人拖走死去的汉子,再一招手,又上前来一个大汉。
这一个汉子,怒目向康大鹏看一眼,脱去衣服,就扑在钉板上,向前滚去。滚到半路,也是几声惨叫,死在上边了。
康大鹏冷冷地看着赵旺。赵旺紫了脸,再抬手,又有几个汉子上前。然而皆是滚不到头,或死或伤,就嚎喊着停下来。
串子队伍开始慌乱了。赵旺恶叫一声:“且慢,今日既然康捕头做下这个说头,那么赵某只好应这一个景儿了。”
康大鹏笑道:“莫非你赵爷也要上一上这钉板不成?”
赵旺恶笑:“正是。”就一把撕开上衣,露出一身黑黑的肉来。
串子们高声喝彩。
康大鹏笑道:“今日就看看赵爷的本领。”他一挥手,几个差人就哗地闪开。赵旺大步走到钉板前。风恶恶地吹着,空气中有了冷气滑动的声响。众人抬头去看,天阴阴的,似有一场大雪就要落下来了。
赵旺已经脱得赤条条的,只听暴叫一声,就向那钉板跃去。他向前滚了几滚,似格外滞重。人们屏住呼吸,惊惊地看着赵旺。赵旺的一张脸扭曲了,身上的血已经冒出来。再滚,只差一尺远,他忍不住大叫一声,就歪下钉板。串子们一片哀嚎,猛扑过去,架起一身是血的赵旺。
康大鹏冷笑一声,就吩咐差人抬走钉板。
血人儿似的赵旺突然暴叫一声:“且慢。”
康大鹏就淡笑着看赵旺。
赵旺奄奄一息地睁开眼睛:“康捕头,你摆下这样一道鬼门关,我等不服。你县衙内若有人能滚过这个钉板,从今往后,我们就依你,绝不再来林山县串年。若不能滚过,我等便不认你这个规矩。”
康大鹏哈哈大笑:“我量你们要如此苛求与我。今日康某若不做出个样子,岂不是让你们看短了。”说罢,就把衣服脱了,一甩手扔给身旁的差役,然后走到钉板处。
众人屏住呼吸,呆眼去看康大鹏。
康大鹏大叫一声,一个前扑,跃倒在钉板上,向前滚去。只见他鲜鲜的血顿时冒出来,片刻就滚到了钉板的那一端。众人齐声喝采,差人们就去搀扶。康大鹏摆摆手,翻过身,从那一端又滚向这一端。这一个来回,直看得串子们眼晕。
康大鹏挥手挡住了来搀他的差人,颤颤地站立起来。
众人一片惊叫,退了几步。只见康大鹏已经成了一个血人,浑身上下再无完肤,数不清的血洞仍在突突地冒着血。
康大鹏硬声笑道:“赵首领,你可看得清楚了。”
赵旺被串子们架着,深深拜了一拜:“康捕头,果然英雄。我等服了!”说罢,晃了晃,险些跌倒。几个串子忙上前扶定赵旺。赵旺低声对串子们道:“我们走。”
串子们撇下了几具血乎乎的尸体,蔫头蔫脑地走了。
康大鹏眼直直地看着串子们走了,猛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十分惨烈,惊得串子们不时回过头来。
康大鹏笑罢,身子一软,就轰然倒下了……一阵大风生猛地扬起,凶凶地吹过来,满天阴霾渐渐散了。
康大鹏被捕快们慌慌地抬到了城里的“秋林药堂”,请姜秋林大夫为其疗伤。姜秋林细心地给康大鹏周身涂了刀创药。康大鹏养了两月余,周身的伤创方才见好,从此却留下了一身的疤,看过让人心骇。
康大鹏伤好之后,便来县衙打卯。方知县见过他,问候了一下。康大鹏谢了。
方知县摇头叹道:“串子们大多本是凄苦饥民,你如何竟用滚钉板这样狠毒之计呢?康捕头,想来是你做的不是了。”
康大鹏怔住了。
方知县正色道:“你如此草营人命,已经犯了大清条律。”他一招手,左右几个差人上前,锁了康大鹏。
康大鹏怒道:“县爷,你这是……”
方知县摆摆手,康大鹏被押下去了。
后来有人传说,康大鹏设滚钉板,得罪狠了串子们,串子们便使出重金贿赂了县衙上下,方知县接了串子们的金银,自然要治罪康大鹏了。但方知县并没判康大鹏死罪,只把他押入了大牢。
康大鹏被押三个月后,越狱逃出,上了望龙山落草。
但由康大鹏起,林山县再无串子闹年了。串子们说话竟也是作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