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那时在省委农会工作,是作为向导,给周一凡带路回野民岭的。
我总想给二姨写个传记。林山县关于她的传说和传奇太多了。
前些年,林山县文联的同志搞三套集成,曾给我寄来一本林山县民间故事集,我认真看过,其中关于我二姨的题材,就有好几篇。之后,县文联一个姓杨的青年创作员给我写来一封信,说要给我二姨写个电影剧本,请我帮助他找制片厂。我回信对他说,我在制片厂没有熟人,而且我也曾经写过两个电影剧本,都被电影厂枪毙了,也不敢再写。他没有再来信。前年林山县委宣传部长张浩到省城开会,来我家,又提起此事,张浩告诉我,那个杨创作员写了一个关于我二姨的电影剧本,已经由某制片厂拍完了,叫恩仇记什么的,我没记住。张浩讲了讲故事梗概,我听了一会儿,便没兴趣再听,那剧本实实在在把我二姨写成了一个毫无政治头脑,一味蛮干的江湖女侠。人死了,后人便可以任意编排,真悲哀。我由此怀疑许多写得有鼻子有眼的历史,是否证据确凿。
但我二姨真正是个传奇般的人物。
妈妈说,二姨自小跟着姥爷舞枪弄棒,练了一身好功夫。二姨脾气暴烈,很像姥爷。
二姨17岁那年,刚刚从林山学堂毕业,姥爷就做主把她嫁给了林山县绸缎商杨青华的儿子。杨青华是姥爷的朋友。二姨不高兴这门亲事,因为她听人说杨家少爷吃喝嫖赌,不务正业。但二姨拗不过姥爷。
二姨出阁那天,杨家吹吹打打,用一顶绣花小轿抬走了一脸不高兴的二姨。杨家张灯结彩,扯鞭放炮。林山县的名流要人大都被请来吃酒,那酒吃得十分隆重,整整吃了一天。
二姨入了洞房,闷闷地坐着。杨少爷喝得昏天黑地撞进来,扑上前把二姨按到炕上,撕扯二姨的衣服,要来那事儿。
我总认为,如果杨家少爷那天能温柔一些,二姨也许真就成了杨家的儿媳妇,而且很可能顺从地替杨家养儿育女,完整地走完她做为一个女人的一生。然而,杨少爷那天太粗鲁了。
二姨被他撕扯急了,火暴脾气上来,一脚把杨少爷蹬到炕下边去了。
杨少爷也是打架起哄惯了的,大概没有吃过这种亏。而且是刚刚进门的老婆竟敢这样对他撒泼,他恼羞成怒,抄起板凳就去砸二姨。
二姨闪过,于是,三招两式,就把杨家少爷打成了烂蒜样。
杨家一群听房根儿的开始在外边窃笑,后来听到杨少爷杀猪似的吼,才感到不妙,便冲进来,欲擒住二姨。二姨随手抄起屋里的八仙桌,舞成了风车样,谁还敢靠前?!
浑身是血的杨少爷被人搀起来,抱头窜了出去。
第二天,杨少爷就朝其父杨青华嚷:“谁敢讨这样的母老虎做婆娘!”
杨青华气得脸色苍白,派人用毛驴将二姨送回野民岭。
姥爷自感脸上无光彩,把二姨吊起来一顿好打,几乎打死。后来又把二姨捆上,送回杨家。
杨青华惧怕我姥爷手黑,不敢坚决退亲,只好咬牙认了这个儿媳妇。
杨家少爷哪里还敢挨二姨,又过了些日子,杨少爷娶了二房,把二姨晾了起来。二姨乐得无人管理,自由自在。这一年的冬天,大舅回到林山县,组织农会,二姨便去找他,大舅让二姨参加农会,二姨便让杨家写了休书,而后随大舅回野民岭闹赤*。
二姨在农会干得很积极。她信服大舅,经大舅介绍,参加了共产党,是林山县最早的党员之一。分姥爷的田,烧姥爷的地契,她比三舅干得还欢。姥爷恨透她了。那天姥爷在村西坡下杀人,如果抓住二姨,一定会毫不手软地宰了她。
但那时二姨已经不在野民岭,她已经被大舅推荐到省农会做妇女工作,二姨在省农会干得很出色。a省中共党史记载,二姨是该省早期妇女运动领导人之一。
关于二姨同周一凡谈恋爱,几乎无从考证。据目前健在的几个当年a省农会的老同志回忆,只记得刚刚从苏联回来的周一凡和我二姨很要好。又有人说,周一凡还有一个要好的女同志,也是从苏联回来的,姓高或者姓乔。这里边有点儿三角恋爱的味道了。还有人说,周一凡不喜欢我二姨,也不喜欢姓高或姓乔的那个女同志,而是喜欢一个姓白的女的。姓白的也在省农会工作过,后来叛变了,不知所终。
他们只回忆出这点情况。据此似乎可以得出,周一凡应该是很浪漫的。
我认为周一凡一定非常喜欢我二姨的。二姨当时已经在党,不但识书认字,而且长得漂亮。至今野民岭的人都传说我二姨年轻时非常漂亮。有一次妈妈看电视剧,突然指着屏幕上那个漂亮的女主角对我说:“跟你二姨长得像极了。”我忘记那个女主角叫什么名字了,但我相信妈妈绝不是有意替二姨吹牛。
林山县的苏区失败之后,二姨去了江西,她没有参加长征,留在江西打游击。抗日战争爆发后,二姨随游击队并入了新四军。
传说二姨当新四军时,曾多次上前线和日本人拼刺刀,有一次她一口气捅死了六个日本兵,那刺刀拧成了麻花,她则被人家捅出了肠子,血花花地流在地上,她拾起来硬塞了回去,从死人身上撕了条裤子,绑了绑,又跑了二十多里路追赶队伍。战友们都喊她“拼命三娘”。全国解放那年,二姨升到了团长。仅我所知,也许她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里惟一的一个女团长。她带着队伍接管了塞北的一个城市。再后来,她当了这个城市的第一任公安局长。当了没一年,她就烦了,把大事小情一股脑推给副局长,自己天天躲在大院里种菜。于是,公安局的院子里长满了黄瓜茄子辣椒,墙上房上爬满了豆角秧,也许是她种上了瘾,便要弄个专业的干。她找到市委书记,死说活说要回家种地。她的战友,领导死劝活劝竟留不住她。
二姨又犯了牛劲,高低走了。
后来有人说,二姨走对了,否则,依照她那个脾气,赶上“文化大革命”,不死也要脱层皮,但许多人不赞成我上边讲的二姨是种地上了瘾才卸甲归田的。关于她回家的原因,多年来一直有四种说法流传。
第一种说法:二姨当了公安局长之后,有一次坐火车到省城办公务。她带了几个人,前呼后拥很威风。二姨喜欢打猎,办完了公务,到省公安厅弄了几箱子弹,让手下人扛着上了火车。谁知乘务把子弹扣下,要她们开证明来取。那时的乘务大都是些解放前的留用人员,二姨从心里就看不起这些拿过国民党薪水的,两下就谈崩了。二姨火了,便不再言语。车到站,二姨脸一沉,命令手下把乘务捆了,带着子弹下了车。乘警来阻拦,吃了二姨几个耳光,那个倒霉的乘务被弄到公安局吊打了一顿,然后二姨让人把他放掉。谁知那个乘务是见过些世面的,赖着不走了。二姨无奈,只好把他关了起来。铁路局不干了,告到铁道部长滕代远那里,又找到公安部,公安部来了专人调查,要处分二姨。二姨生了气,便弃职回家了。
第二种说法:1950年镇反运动中,公安局抓了一批反革命,其中有两个是二姨在江西打游击时交下的绿林朋友。二姨念及旧情,义气第一,不顾原则把他们放了,二姨因此引咎辞职。(这种说法,极不可靠,二姨毕竟受党教育多年,绝不会这样无原则地乱来。)
第三种说法,属于桃色。二姨自跟那个杨少爷离婚之后,一生没嫁人,作为她那种身份,是件颇令人猜测的事情。(有传说我二姨心理变态,是战争年代留下的病。我认为这是不怀好意的人糟蹋我二姨,二姨怎么会得那种没意思的病)传说颇多的是二姨进城后,爱上了一个大学教师,那男人姓方,长得极俊。二姨就跟他恋得热火朝天,就要同他结婚了,姓方的却被抓了起来,因为怀疑他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于是二姨伤感至极,弃职回家。二姨由此受了刺激,以至一生没有结婚。她后来收养了我六舅的儿子古小坡。
但传说最多的是二姨爱上了她在林山县师范学堂的同学刘占乔。我曾听妈妈告诉我,刘占乔很喜欢二姨。但那时刘占乔已订了亲,是古家庄的一个女子,也在林山师范学堂读书,叫古凤儿。二姨后来参加了革命,便与刘占乔失去了联系。刘占乔结婚后,古凤儿生下了一个女儿,叫山儿。刘占乔两口子后来当了八路军走了,不久,古凤儿在战斗中牺牲了。刘占乔便没有再娶,刘占乔脑袋在战争年代受了伤,解放后就复员回到古家庄,拉扯着山儿过活。解放后,二姨依然单相思,极苦,便不爱江山爱情人,解甲归田了。但刘占乔没有娶二姨的意思。县里有几个老战友便极力撮合。但刘占乔只是微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传说有一次刘占乔曾约二姨去他家,那天晚上,二姨去了,并且换了过年的新衣服,但当她走进刘占乔家的院子,却没进屋,站了一刻,又转身出来了。有人说,二姨见到了古凤儿,浑身是血,披着月光站在院子里,朝二姨笑。二姨不信鬼,但于心不忍。人们常常看到二姨去帮着刘占乔干活,山儿也和二姨很亲。人们偷偷地怀疑二姨和刘占乔有那种事。刘占乔是1957年死的,那年夏天,他到坡下去割草,栽倒了,脑溢血。他被人抬到屋子里,睁着眼睛不咽气,山儿吓得哇哇大哭。这时,有人便跑到乡里喊二姨,二姨正在乡里开会,急急火火地赶回来,进屋坐在炕头上,拉了拉刘占乔的手。这是人们第一次见俩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拉手。刘占乔笑了笑,便闭上眼,那手硬在了二姨手里竟没抽回去。二姨主持给刘占乔下了葬。刘占乔埋在古家庄的西坡上,二姨常去刘占乔的坟地去转,刘占乔的坟边后来有了许多树,一棵一棵都是二姨亲手栽的,是些槐树杨树什么的。每年春天杨树叶子一绿,槐花一开,煞是好看。人们看到,二姨自此苍老了许多。山儿是1959年嫁人的,嫁到了南岭谢家庄,是二姨替她找的人家。我没见过山儿,她应该还活着。
以上这些传说,似乎都能构成二姨弃职归家的理由,但我都不愿相信,我曾问过二姨,她稳稳一笑,不答,我便不敢再问。
我见过二姨常常到刘占乔的坟上去闲坐。我想,只有这时,二姨才可能真正面对自己,面对内心。和所有的平常人一样,二姨也会在自己的内疚、悲苦、忧烦和怀旧等等个人情感中徘徊。谁的心灵秘密会全部公之于众呢?二姨也不会的。世界上,应该允许个人的秘密由个人带走。
二姨回到古家庄后,当过一段时间的野民岭区副区长。但她总也不到区里去,总在山上转,似乎在找什么。二姨身后总带着一条名叫“黑豹”的黑狗。后来“黑豹”老死了,二姨就又养了一只黑狗,取名“黑虎”。
1958年春天,二姨去了省城。过了些日子,二姨带回来一支地质队,带着罗盘和一些野民岭人没见过的仪器,在野民岭里转,说是找金。那个地质队长,是二姨的一个老部下。那些日子,二姨整天乐哈哈的,并让野民岭各村寨时常弄些酒肉去慰问那些找金的地质队员。大约过了三个月的样子,地质队长神色沮丧,带着队伍要走。那天,二姨拦在山口,黑着脸,不让地质队出山。“黑豹”就蹲在二姨的脚下,凶凶地盯着那地质队长。二姨就骂开了那个队长,骂他们是白吃国家干饭了。此外,还骂了些极难听的话。那个队长一声不吭,脸色涨红地站在那里,听二姨骂完了,还是带着队伍走了。
二姨在林山县很神,老百姓都传说她有“免死证”,是***专门给一些立了大功的人发的,也就是杀人不偿命。全国这样的证证极少,二姨就摊上一个。我小时候很是相信了一阵子,大了也就不信了。世间哪有那种玩意儿。但二姨的威信在野民岭是真真的。她说话一言九鼎,县里的干部也让她几分。“文化大革命”闹红卫兵也没敢怎么样她。先说她是***的老部下。后来***死了,又说她是***元帅的老部下。谁敢动她?二姨在“文化大革命”中,还当过一段时间的林山县革委会副主任。她到死也没有驼背,她总带着那只叫“黑虎”的狗在山里转,见到谁,便笑着说话,那“黑虎”就卧在她脚下,仰头看她和人家聊天。二姨极少发火,但人们都惧她。
二姨是1976年8月死的,二姨死的很突然,那天到公社开会,坐着就突然没气了。县里为她开了追悼会。葬礼十分隆重,野民岭的各个村子都去了人,给二姨送葬,那纸钱扔得漫山遍野,许多人都哭了,还有哭昏过去的。人们都念着二姨的好处。二姨没有火化,被葬在林山县烈士陵园。二姨的棺木刚刚放进挖好的墓穴里,那“黑虎”便跳进去,那畜生不叫,只是默默地伏在二姨的棺木上,人们把它抱上来,它又跳下去,再抱,它疯狂地叫起来。那叫声吼得人胆寒。人们只好将它活埋在了二姨的墓里。
古家庄传说,二姨生前有个遗愿:她死了要埋在西坡上刘占乔的坟旁。如此说来,最后人们没有随了二姨的遗愿。
二姨死时,我正在新疆库尔勒市出差,没能赶回来给老人家送葬。这成了我终生的憾事。